鳳不歸

一

袁先生的基本矛盾，是嚴肅古板的外表與詼諧搞笑的內(nèi)在之間的矛盾。

30來歲的袁先生長得十分威嚴，終日緊繃著面部線條，顯得冷酷無情，板著臉的時候，還頗有種“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氣派。除此之外，袁先生有副高大的身形，說得文雅些叫作脊背寬廣，實話實說的話，那叫威武雄壯?？上攵壬趺纯炊疾幌袷莻€平易近人、親切溫和的角色。

但自從與我們產(chǎn)生了交流和碰撞，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們班自高一起就是個文科班，整整三年，班里始終只有四五個男生。雖說陰盛陽衰，但整個班集體意外地團結(jié)和諧。我們這群姑娘也大都活潑開朗，極愛開玩笑，一來二去，便成功地激發(fā)了他的本性——袁先生的內(nèi)心住著個歡脫的段子手。

他做班主任的同時還教我們歷史，每次上課，口中的段子總是接連不斷、層出不窮，有趣的話語信手拈來，令人捧腹大笑。不過雖說是段子，但絕非某些低俗的語言，袁先生總能用自己的方式讓課堂充滿歡聲笑語。袁先生也是十分愛笑的，笑起來只見牙不見眼，顯得憨厚可愛。

那時候，由于他待我們還算和藹，又為大家做了許多貢獻，我們感念他的好，便時常說他是班集體的親爸。猶記得有次上他的課，全班為他齊唱了一首《父親》，那首歌本就煽情，唱至動情處，好幾個女生都紅了眼眶。一曲唱罷，大家又齊聲喊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如此深情款款、哀婉動人的氣氛中，在40余雙企盼且寫滿孺慕之情的眼神下，袁先生思考了一下，然后嚴肅地說道：“我也生不出你們這么大的孩子啊……”

行吧，您贏了。

二

袁先生的主要矛盾，是大男子主義與千依百順、言聽計從之間的矛盾。

袁先生教了許多年的歷史，深受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影響，對我們實行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制度。他堅信學(xué)生就應(yīng)當聽從老師的安排，指哪兒打哪兒，對自己的定位也是個威嚴的長輩。如此想來，我們的日子應(yīng)當過得水深火熱，但是，袁先生在“柔能克剛”這方面的造詣向來并不怎么高……

高二的某一天，班里來了個新同學(xué)。恰巧那日的第一節(jié)課是歷史，袁先生覺得展示個人高超地位的時刻到了，是以這節(jié)課他十分地強硬且說一不二。臨近下課的時候，袁先生布置了作業(yè)，讓我們周二上交，同學(xué)們頓時不樂意了，開始各種哼哼唧唧，嚷嚷著要周四再交。他瞬間冷了臉，厲聲批評道：“我豈能事事都由了你們！”

5分鐘的撒嬌撒潑之后，袁先生說：“你們都認為周四交啊……行吧，那就周四交吧。”

此類事件不勝枚舉。三年來，袁先生的強硬政策無數(shù)次地敗在我們手上，偏還屢敗屢戰(zhàn)，日日對我們橫眉豎眼、怒目而視，次次敗退到丟盔棄甲、繳械投降。但袁先生從來都不是軟弱可欺之人，他的所有讓步，都是源于那份不肯言說的愛。我們視他如父親，他也是真真切切地拿我們當孩子疼的。

至于袁先生為什么不是軟弱可欺的人……高二的時侯，學(xué)校打算請保潔員來定期清掃新建的歷史園，袁先生是相關(guān)負責(zé)人，便幫我們爭取到了這個機會，這樣我們就能在期末時賺到一筆不少的班費。于是我們不辭勞苦、干勁兒滿滿地耕耘了一學(xué)期，耐心地期待著希望的田野上長出“班費”來。期末終于到了，然而，班費卻被袁先生強制性地拿去印了卷子……每個人都分到了整整幾十套！那是我此生最悲傷的一個假期。

我至今都在懷疑他這是在趁機報復(fù)我們。

雖然常常拗不過我們，平日里對我們極為放縱，但袁先生其實是很有分寸的。小事上他總是一再退讓，但若事關(guān)學(xué)習(xí)，袁先生從來都不馬虎。也正是如此，我們班的成績自始至終都是文科班的第一名，無一例外。

三

袁先生的根本矛盾，是剛強的個性與溫柔的本質(zhì)之間的矛盾。

我們是全年級最好的文科班，向來享受著最優(yōu)質(zhì)的教學(xué)資源，相應(yīng)地，袁先生承擔(dān)的壓力也是極大的，尤其是升入高三以后。但他從來不會向我們傳遞負能量，從不說累，相反還要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我們的心理狀況。袁先生總是這樣，以堅韌剛強的心性，為我們撐起一片廣闊的蒼穹。

但這樣一個敢于擔(dān)當?shù)挠矟h，有著世上最柔軟的溫柔。

他有時會允許我們用兩節(jié)晚自習(xí)的時間看一部電影，還自掏腰包為大家買零食。冬至那天，他破例讓我們在活動室包餃子煮餃子。盛夏暑重時，又出錢買西瓜給我們吃。高三課業(yè)繁重，他特意騰出一半的早讀時間，將我們趕出去跑步以調(diào)節(jié)身心……袁先生對我們，是毫不保留的付出和從不吝惜的溫暖。

時光流轉(zhuǎn)，轉(zhuǎn)瞬便到了6月4日，這場模擬考試過后，我們就要徹底地離開學(xué)校了。那天，我們這群人最后一次坐在熟悉的考場里，一如往常地寫著卷子，但沒有誰的內(nèi)心是平靜的。袁先生站在講臺上監(jiān)考，我無心做題，默默地用余光看著他，然后瞧見他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拿出手機拍了好多張照片。我低下頭，覺得有些好笑，笑著笑著忽然酸了鼻頭。

片刻之后，袁先生突然起身走出了教室，我有些不明所以，他素來認真負責(zé)，為何會在監(jiān)考時離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來，我聽見腳步聲抬頭望去，然后直直地毫無防備地撞上了他發(fā)紅的眼。那一刻，我的淚水終于繃不住了。袁先生還是這個臭毛病，縱然心里難過至極，表面上也要裝得若無其事，絕不肯露出絲毫的軟弱。

后來，我上了個普通的一本，兩年后回去看他時，他竟還清楚地記得哪個學(xué)生上了哪所學(xué)校。他說縱然如今有了一群新的活潑可愛的學(xué)生，但我們?nèi)耘f是他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曾經(jīng)。

親愛的袁先生，我多希望你能繼續(xù)這么可愛地矛盾下去，又希望這矛盾永遠只屬于我們。

我愿你平安喜樂，愿你余生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