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凱莉·羅布森 Yoma
彼得的法國小保姆正是海倫喜歡的那種類型,嬌俏,年輕,就是嘴巴看起來有點(diǎn)兒怪怪的。她羞澀靦腆,沉默寡言,不過這也沒什么大礙。反正海倫可以一刻不停地自說自話。
“我們這趟旅行可真是糟糕透了。從巴黎到斯特拉斯堡①倒是嘚嘚跑得挺快,但去慕尼黑那段路,用腿走都比坐馬車快。還有去薩爾斯堡②那一截!火車都被驢子超過去了!”
說完,海倫就被自己逗樂了。米米在縫得整整齊齊的補(bǔ)丁上打了個結(jié),然后拿起另一只襪子。
這天早上,海倫和布艾仕·蘭布雷希特劃著一條小船橫穿湖面。那小船被他們的行李塞滿,不堪重負(fù)地?fù)u搖晃晃。也是在這時,海倫第一次看到了小保姆美麗的面容——她正從宅邸最高的窗口之一向下望著他們。即使隔了那么遠(yuǎn)的距離,海倫依然能看出,她是位美人。
他們一穿過前門,布艾仕就躲進(jìn)了書房。從巴黎一路走來,在這漫長的旅途中,他一直隱忍著自己的悲傷。此時,毫無疑問,他一定是在為了哥哥的離世而獨(dú)自哭泣。海倫呢,如果不去廚房和那兩個陰郁的仆人一起呆坐著,就得一個人縮在老舊不堪的待客室里?;蛘撸€可以端著咖啡杯,沿著狹窄的螺旋式樓梯走上去,近距離地看看那位小美人。
過去三個月里,海倫一直住在巴黎的一間閣樓里。這樓梯的高度比那閣樓高不了多少。但臺階實(shí)在是太陡了,爬到頂層時,她不住地喘氣。不過,這都是值得的。如果說,療愈一顆破碎的心靈最有效的靈藥就是開啟一段嶄新的青澀戀情,那么海倫懷疑自己的心馬上就要被修復(fù)了。
“我們經(jīng)歷了一段憂傷的旅程?;氐竭@個度過了童年時光的家,卻少了兄弟的歡迎,蘭布雷希特先生可真是傷心極了。他不想離開巴黎的?!焙愢丝谝呀?jīng)冷掉的咖啡,“你去過巴黎嗎?”
米米依然低著頭。真是太羞澀了,甚至都不能回答個簡簡單單的問題。
彼得坐在地毯上,搭著布艾仕給他帶來的印有字母的鍍金積木。作為一個剛剛失去雙親的孤兒,他似乎顯得心滿意足。不過,在深藍(lán)色絲絨外套的映襯下,他的面色格外蒼白,毫無血色的皮膚呈現(xiàn)出近乎透明的狀態(tài)。他看起來已經(jīng)到了可以遠(yuǎn)離幼兒玩具的年紀(jì)——可能是六歲,或者七歲?海倫這樣想著。反正就是差不多可以送去上學(xué)的年紀(jì)。不過說到小孩子,海倫知道些什么呢!不管怎么樣,這孩子看起來安安靜靜,性格溫順,甚至可以說是聰明伶俐,舉止得體。他推倒那堆積木時,還會小心地不讓它們散落到地毯外面去。
她本應(yīng)該讓他把積木按照字母順序排列一下,好知道他的母親在去世前究竟教了他多少。不過,今天就算了,明天也算了吧。失去母親,還失去了父親,給這孩子放個假理所應(yīng)當(dāng)。況且,旅途之后,她也累了。在經(jīng)歷了如此漫長的旅程后,她只想放松放松,坐在窗邊,欣賞外面的晴日,喝杯咖啡。雖然這里的仆人肯定思想老派,不過想必誰也不會說她什么。
可是,要是他們覺得她是布艾仕的情婦,那肯定會對她挑三揀四。她整個夏天都會待在摩利斯,所以得給他們留下好印象——特別是米米。
“當(dāng)然,我們分別乘坐不同的車輛。蘭布雷希特先生可是位老派而得體的紳士。”海倫憋著笑說道。布艾仕才不是那種人,不過確實(shí)對任何女人都無害?!芭總兊能噹仁孢m又考究,就是跟隊(duì)列里的其他車一樣,慢得很?!?/p>
還是沒有回應(yīng)。這個笑話是不怎么好笑,不過海倫認(rèn)為這位小保姆也不會聽過比這更好的。也許,這姑娘有點(diǎn)蠢笨。但又那么可愛。臉蛋若玫瑰,肌膚若白雪,還有那頭烏黑的長發(fā)。十八九歲的年紀(jì),不會超過二十。就是那張嘴,真是可惜了??赡苎例X有什么問題。
海倫換了個坐姿,朝窗外望去。摩利斯是一片狹長的湖泊,緊挨著巴伐利亞阿爾卑斯山脈。那邊的山峰如同長在嶙峋不平的下巴上的牙齒一般,直指夏日的晴空,倒映在如鏡般的湖面上。正是這種高山景致,吸引著英國的游客們帶著畫架、折疊椅、鉛筆和水彩顏料,越過阿爾卑斯山,慕名而來。
這幢宅邸的景色也同樣無與倫比。海倫本就期待會看到一棟宏偉的建筑,但當(dāng)他們劃過湖面時,她驚訝于從倫敦到柏林的一路上,竟然從沒在任何一間版畫店里擺放的新天鵝堡和舊天鵝堡這些著名風(fēng)景旁,看到過繪有布艾仕家族宅邸的版畫。摩利斯堡如同那些宏偉城堡的微縮版——高大而瘦削。就好像有人把舊天鵝堡最古老的側(cè)翼切了一塊下來,插在這片湖泊邊一樣。雖然只有四層,但由于沒有其他建筑作對比,它在湖邊顯得高聳入云。屋頂線條與更高一點(diǎn)的山峰的輪廓彼此應(yīng)和,灰色的石墻如浮雕般裝飾著雜草叢生的陡峭山坡。沒有主樓,也沒有尖塔,摩利斯堡其實(shí)算不上是一幢城堡。但要是有那么一兩個角樓,游客們倒還真會給它冠以“城堡”之名。
不過,不會有游客來贊美這景色的。這里實(shí)在是太偏遠(yuǎn)了。交通閉塞,人煙稀少,也沒有客?;蚴锹玫?。海倫坐在四樓兒童房的窗邊,從這里向下望去,她能看到這山谷有多么荒蕪。湖岸邊甚至看不到一間茅草棚或是小木屋。
她從沒到過這么與世隔絕的地方。冬天的時候,這里肯定會更加孤寂。不過還好,到那時,她早就走了。除非她倒了大霉,否則,最不濟(jì)回倫敦去。
當(dāng)她從窗外回過神時,彼得不見了。只剩下掛著鉸鏈的門在來回晃動。
“彼得去哪兒了?”海倫問道。
米米沒作聲。
“可能,找玩具去了吧?”
米米把頭埋得更低,看著她手里的針線。海倫端起咖啡杯走到門口,用德語溫柔地呼喚,“彼得,現(xiàn)在回兒童房來吧?!睕]有回應(yīng),她又用法語重復(fù)了一遍。
“我猜彼得經(jīng)常這樣,”海倫說道,“跟你躲貓貓,他一定樂在其中?!?/p>
米米的雙唇顫抖了一下?!笆堑??!彼f。
“那么,過來吧。給我指指他都躲在哪里?”
小保姆沒有動。海倫忍住了從米米手里一把搶過那堆勞什子的沖動。
“要是我剛失去雙親,也會想要躲起來??纯磿粫腥岁P(guān)心我,來找我。你不幫我找他嗎?”海倫粲然一笑,笑容里傾注了她所有的魅力。跟她對那些巴黎女人施展的伎倆比起來,這可以算是傾盡全力了。不過,也沒什么效果。米米大概是副石頭心腸。
“見鬼去吧?!彼糜⒄Z低聲說道,摔門走出了兒童房。
這根本算不上咒罵。她能用好幾種語言說出比這更惡毒的詞兒。她最后一任情人就喜歡聽她罵粗口。不過,都是過眼云煙了。那種生活已經(jīng)把海倫踢出局了。她在巴黎留下的,只有一屁股債務(wù)。
晌午的鐘聲敲響了。“當(dāng)當(dāng)”過后,屋子里寂靜無聲,連一絲吱吱嘎嘎的響動都沒有。沒有布艾仕或是仆人們的嘆息,沒有從閣樓上或樓底下傳來的動靜。她輕手輕腳地走到樓梯邊,俯視著那令人頭暈?zāi)垦5氖^旋梯,仿佛是看著這棟老宅中空的脊柱一般。旋梯臺階以扇形展開,在百年光陰的磨礪下變得光滑,每一級的中間位置都被踏出了淺淺的凹槽。
“彼得,”她喊道,“請回兒童房來吧!”
無人應(yīng)答。
“好吧,”她大聲說道,“我來找你咯!”
誰會因?yàn)橐粋€孩子想玩游戲而責(zé)備他呢?況且彼得連玩伴也沒有。就這一次,她可以放縱他。而且,如此一來,她也有充足的理由好好地轉(zhuǎn)轉(zhuǎn)這棟宅子。
在逛了兩層樓之后,海倫發(fā)現(xiàn),顯然那些仆人根本無法勝任這么多家務(wù)。那些沉重老舊的家具上滿是斑駁的劃痕,漆面也剝離了下來;毯子和窗簾破爛不堪,散發(fā)著霉味;地毯上蒙著一層厚厚的蜘蛛網(wǎng),她的每一個腳印周圍都卷著一圈被踩斷了的蛛網(wǎng)。屋子里的所有物件上都覆蓋著一層淺色的塵埃。她感到喉頭發(fā)緊,舌苔蔓上了一股咸味。整整半小時,她不斷地掀看床底,搜尋衣柜衣櫥。她感到口渴難忍,像是在沙漠中徘徊了許久一般。
在這種舊式宅邸中,越破舊的家具總會被閑置到越高的樓層。因此,海倫越往下走,就越希望能看到更新、更輕便、更優(yōu)美的家具,即使它們會跟樓上的一樣積滿灰塵。在主房間里(這些房間看起來曾是彼得母親的),情形卻依然是那樣:暗黑色橡木家具,上頭雕刻著繁復(fù)的鳥禽、蟲魚和猛獸花紋。這是那種充斥于黑森林狩獵小屋的家具,只不過要粗糙笨重得多,就像是這家族中有位在晚年熱衷于木頭雕刻的叔祖父,將家里塞滿了他的業(yè)余手工一樣。
盡管如此,如果能夠讓仆人們好好打掃一番,她或許可以將這里的一間大起居室收為己用,跟在兒童房一樣,她也可以在這兒教導(dǎo)彼得。如此一來,她便不用再日日爬上爬下。而且,盡管那房間里的沙發(fā)背景墻上盤桓著一條張開大口的蛇,但跟通風(fēng)良好的兒童房窗邊座椅比起來,這里更適合引誘小保姆。
在一張床底,她找到了一根細(xì)細(xì)的小羊肋骨,上面布滿了牙印。這房子里藏了只狗。要跟它交朋友,她可得小心點(diǎn)。
依然沒看到彼得的蹤跡?;蛟S在沉穩(wěn)的外表之下,他是個愛闖禍的孩子。要是這樣,這個夏天可就不是布艾仕吹噓的悠閑假日了。她在牡蠣籃酒館的一個卡座里找到正在猛灌白蘭地的布艾仕。五分鐘后,他就答應(yīng)聘請她教授自己的侄子英文,并邀請她一同前往家族宅邸共度夏日?!皶苋菀椎??!彼f。布艾仕知道她有多需要錢。他總是這么善良——蒙帕納斯和皮加勒的男孩子們都知道他有多么慷慨大方。
海倫一邊用那根小肋骨敲打著掌心,一邊下到第二層。在這里,樓梯漸漸變寬,延伸到門廳,形成一片寬闊宏偉的建筑結(jié)構(gòu)。在門廳靠里的位置,樓梯繼續(xù)延伸,沿著一條窄道穿過地面。毫無疑問,那里通往地下室。要到那下面去,可要冒點(diǎn)兒風(fēng)險。
海倫的行李還放在前門,等著被管家提上樓。在門廳稍近的一邊,煙草的煙霧從書房里冒了出來,聞上去美妙極了。她已經(jīng)好幾個月抽不起煙了,幾乎已經(jīng)不再渴望煙草的味道,但此時,她卻垂涎欲滴。要是過去討,布艾仕肯定會給她一根煙。不過,算了。她不會去打擾他。這一路上,他一直以勇敢的一面示人,這會兒理所應(yīng)當(dāng)享有點(diǎn)兒獨(dú)自悲傷的時間。
書房對面是間昏暗的會客廳。她走了進(jìn)去,屏息拉開沉重的綠色窗簾,灰塵四起。屋外,太陽已經(jīng)高懸在山峰上方,湖面反射著亮光。屋內(nèi),塵埃在空氣中飄來蕩去。陽光照射進(jìn)來,橡木家具變得淺白,厚重的錦緞裝飾品也顯得柔和了。墻壁上掛滿了狩獵的戰(zhàn)利品——裝裱好的鹿頭、野山羊頭,甚至還有兩個狼頭和一個熊頭。它們的玻璃眼珠穿過蜘蛛網(wǎng)直勾勾地俯視著房間,像是因?yàn)槲葑永锏呐K亂情形而受到了驚嚇?biāo)频摹?/p>
她用手指劃過窗臺上的灰塵。彼——得——她一筆一畫地寫著。等她開始教那孩子時,紙筆都能省了,隨便什么平的地方都能用來寫板書?;蛟S這樣一來,那些仆人就會羞愧地好好干活了。
海倫從窗邊退回房間,地毯上一個凸起差點(diǎn)兒把她絆倒。兩根細(xì)小的骨頭——一對干燥陳舊而且布滿了咬痕的小牛肋排——依偎在綠色地毯的邊緣下面。她把它們和小羊骨頭一起,塞進(jìn)了口袋里。之后,她在餐廳的一把椅子下面還發(fā)現(xiàn)了一根下顎骨——小小的,應(yīng)該是烤乳豬的骨頭。她也塞進(jìn)了口袋里。
走到一樓的后面,海倫找到了通往廚房的路。一個老婦人正在桌子上切著胡蘿卜,每砍一刀,她滿是皺紋的臉頰就跟著顫動一下。除她之外,管家縮在一邊喝著咖啡。他比那老廚娘還要老,皮膚上布滿了老年斑。他倆一動不動地盯著海倫,看她自顧自地從陶瓷水壺里倒了一杯水。
“彼得可真愛玩游戲,”她用德語說道,“我哪兒都找不到他?!?/p>
老廚娘開始對著咖啡壺絮絮叨叨。管家依然縮在自己的座位上:“我們也沒瞧見他,約克小姐?!?/p>
“我真沒想過在摩利斯的第一個早晨就看到他這么調(diào)皮呢!”
“那孩子肯定是和保姆在一起。他總和保姆待在一塊兒?!惫芗覕蒯斀罔F地說。
“你怎么那么肯定呢?他這會兒可沒和她待在一塊兒?!彼龘哿藫垡氯股系闹┲刖W(wǎng),“正如你所見的,我可是把這屋子尋了個遍!”
“那你只好繼續(xù)找他了,小姐?!惫芗艺f
廚娘咬了一口胡蘿卜,每嚼一下,兩頰就顫動一下。
他倆都跟她對著干。不過這也說得過去。他們都是守舊的鄉(xiāng)下人,而她則是一個陌生的英國人,身上還穿著沾滿灰塵的臟衣裙。提高嗓門可沒辦法幫她跟這兩位交好。
“能請你幫我把箱子搬到我的房間去嗎?”她露出明媚的笑容,“我想把這身風(fēng)塵仆仆的衣服換下來?!?/p>
“好的,小姐?!惫芗艺f。
廚娘又開始切胡蘿卜。管家又抿了一口咖啡。他們覺得她會就這樣罷休了嗎?
“還有關(guān)于彼得的事兒?!焙愓f道。
廚娘的刀滑了一下,胡蘿卜散落一地。
“那位法國娘姨會照顧那孩子的?!睆N娘的話有些難懂,聽上去像是巴伐利亞的某種古老方言,“他可不許上伙房來。”
管家的嘴動了動,薄薄的雙唇緊緊抿住,包著污糟的牙齒。
“真的嗎?”海倫問管家,“為什么不讓他來這兒呢?”
管家伸手按住老廚娘的手,說:“那孩子的幸?,F(xiàn)在可全指望你了,小姐?!?/p>
海倫在冰冷刺骨的地窖深處找到了彼得。那孩子盤腿坐在一扇深深嵌入巖石的門前。墻上滿是冰霜,他呼出的白色氣息像一團(tuán)團(tuán)煙霧一樣。
“你不冷嗎?”海倫問道,“回上面來吧。”
“不要,小姐?!蹦悄泻⒄f著,把兩根手指插進(jìn)門的底部,然后放低蜷縮著的身子,把手指往門縫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cái)D,頭還不住地輕輕晃動。他的頭發(fā)整齊地梳成中分,金發(fā)中間橫著一條如蛆般慘白的頭縫。
不管他到底在忙些什么,也不管他覺得能從門的那邊找到些什么,他看起來專心致志。海倫任他自己玩耍。而她則一邊小心地避開拱形天花板的低矮龍骨,一邊在地窖里轉(zhuǎn)悠。門對面的墻上,六個跟腦袋差不多大小的錐形壁龕里堆滿了酒瓶。她抹掉了幾個酒標(biāo)上的灰塵。法國酒,年份也不長。香檳、波爾多紅酒、勃艮第紅酒,大概有三百來瓶。夠這個夏天喝的了。
地窖里也有一股咸鹽的味道。過去應(yīng)該是用來腐熟和保存肉類的。冰冷空氣里的強(qiáng)烈鹽味刺激著海倫,令她分泌出許多唾液,淹沒了干燥的口腔。現(xiàn)在,她渴望能吃上一口肉,鮮嫩多汁、熱乎乎的肉。她的肚子咕咕地抗議起來。也許,她能說服那位廚娘讓她探看一下廚房的食品柜。
海倫逛回男孩身邊:“來吧,彼得,你也玩夠了。米米還在等你呢!”
她手中的燭光搖曳著掠過那扇門,上面有一塊用螺栓固定的黃銅銘牌。銹跡斑斑的金屬被一層冰霜包裹著。她湊到近前,舉起蠟燭。這是塊盾牌,上面裝飾著獅鷲、鷹和王冠的圖樣。
她用腳尖輕輕碰了碰彼得?!耙貥巧峡?。”他這會兒已經(jīng)伸直身體,肚子貼地了?!氨说?,馬上過來喲?!彼恼Z調(diào)里有了一絲怒氣。這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對她視而不見。她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
彼得從門縫里拽出了什么東西,然后放進(jìn)了自己的嘴里。
“別那樣!”她一把揪住彼得的衣領(lǐng),把他從地窖拖到樓梯上。他向前傾倒,手膝撐地。那東西從他嘴里掉了出來,在最后一層臺階上彈跳開去。
海倫把它撿了起來,翻過來,放在手心里。那是一小節(jié)骨頭,細(xì)長易斷,沾滿了唾液。
她瞪著彼得,“真惡心!你是怎么想的?”
“媽媽?!北说贸橐似饋?,瘦弱的肩膀在絲絨外套下顫抖著,“媽媽?!?/p>
海倫的心被一陣懊悔劃過。她把那節(jié)骨頭拋到一邊,把他擁入懷中,抱上樓梯?!昂昧撕昧恕!彼p輕地拍打彼得顫抖著的瘦弱后背。
從書房冒出來的煙霧已經(jīng)把門廳熏得烏煙瘴氣。她的行李依然堆在前門那里。
海倫放下彼得,讓他站好。他有些重,她不可能把他抱到兒童房去。她會累得上氣不接不下氣的。
海倫捏了捏彼得瘦骨嶙峋的肩膀?!澳闶莻€好孩子,對吧?”他用袖子抹了把鼻子,然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昂玫模蔷蛣e哭了?!?/p>
她把行李拎上樓,放到她的房間。然后她拉起男孩兒的手,伸頭探到旋梯中空的軸心,大聲呼喚米米。
當(dāng)米米美麗的臉龐出現(xiàn)在旋梯頂層時,海倫把男孩兒趕上了樓。
“好好照顧他,好嗎?”海倫說,“今天不會上課了,明天也不會。之后,我們再看情況。”
“是?!泵酌渍f。
當(dāng)布艾仕出來吃晚飯時,他已經(jīng)醉了。他深棕色胡須旁的雙頰猩紅得發(fā)亮,像是被扇了幾巴掌似的。
“信太多了。我哥哥的桌子都快被塞爆了?!辈及诉f了根煙給海倫,“可我看不懂。我對生意一竅不通啊,小姐。”
海倫沖他噴了口煙?!澳憧傔@么說,不過你管理起自己的生意可得心應(yīng)手呢!”
“我得去趟慕尼黑尋求建議。很快就回來,我保證。最多兩天?!?/p>
“可別去太久。不然你回來的時候,迎接你的就是一間空酒窖和一個懷孕的小保姆了?!?/p>
他咯咯笑了起來:“要真那樣的話,可就是上帝的意志了。”
海倫張嘴想開個關(guān)于家具的玩笑,盡管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她還是及時忍住了。餐廳的椅子格外得糟。每把椅子上面都刻著一條粗大扭曲的海蛇,怒目圓睜,眼上覆蓋著貝殼。在海蛇下面,是一對雕刻粗糙的人形,一男一女。他們下面,則刻著一堆堆如拇指般大小的肥碩蛆蟲,戳著海倫的后腰。
四周的墻上掛滿了肖像畫,畫中人統(tǒng)統(tǒng)臉朝下盯著桌子。膚色蒼白的金發(fā)孩子們都有著一張張?zhí)煺鏌o邪但毫無表情的面龐。俊美的成年男女擁有著和布艾仕一樣的棕色頭發(fā)和健美身軀,都在微笑。而那些年紀(jì)稍長的人,看上去卻病懨懨的,像是過早就衰老了,灰白皮膚看起來光滑,凌亂的黑色頭發(fā)披散在一雙雙呆滯空洞的眼睛周圍。
當(dāng)時鐘敲打了七下時,他們的第三瓶波爾多紅酒已經(jīng)只剩下半瓶了。布艾仕斜躺在椅子里。
“該玩一下‘當(dāng)爸爸’的游戲了,”他大喊道,“米米!過來!”
米米抓著彼得的手,出現(xiàn)在門口。
“現(xiàn)在,米米,”布艾仕用法語含糊不清地說,“彼得表現(xiàn)得怎么樣?他還健健康康的吧?”
“是?!泵酌渍f。
這女孩說話時,海倫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啊,她嘴里有些牙齒沒了,不過有幾顆呢?她假裝打了個哈欠,夸張地做了個手勢,接著舒暢地嘆了口氣。
米米努力地克制自己不以哈欠回應(yīng),雙眼都淚汪汪的了。當(dāng)她的雙唇快閉上時,海倫迅速地瞥了一眼她的嘴。她的門牙都不見了,牙齦被磨得能看到慘白的骨頭。她的后牙上箍著金屬線,反射出搖曳的燭光。
米米用手捂住了嘴。海倫假裝沒看見,伸手去夠香煙??蓱z的女孩兒。沒什么比青春美人的傷殘更令人神傷的事兒了。
“彼得,來這兒?!辈及苏f。
布艾仕用他粗糙的雙手,反復(fù)檢查彼得的指甲和頭皮,接著看了看他的耳朵,最后撬開彼得的嘴,把一根手指伸進(jìn)去摸他的牙齦。
海倫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她父親以前也這么做。他的手指嘗起來是一股灰塵和墨水的味道。
彼得有一顆門牙松動了。
“你要掉了第一顆牙齒咯!”布艾仕說,“疼嗎?”
彼得搖了搖頭。
布艾仕用指尖搖了搖那顆牙齒?!霸蹅儸F(xiàn)在就拔了它吧?干掉它。”
彼得跑向米米,把頭埋進(jìn)她的裙子里。
“哦,別怕,彼得?!辈及舜笮ζ饋?,“我會用繩子把它拴起來,綁在門把手上。一下子就好了?!?/p>
彼得緊緊地抓著米米的腰。
“不要?那我們就拿個蘋果,然后你就像這樣咬一口?!彼傺b把一個蘋果舉到嘴邊,然后大大地咬了一口,“這你能做到的,對嗎?”
“我不能,叔叔?!北说玫穆曇魪拿酌咨砗髠鱽?。那女孩背對著墻,正慢慢地朝門口挪動。布艾仕做得有點(diǎn)過頭了。
“已經(jīng)很晚了,蘭布雷希特先生。”海倫說,“讓那女孩帶彼得去睡覺吧。”
“那好吧。牙齒自己會掉的,到時候這個就是你的了?!碧m布雷希特先生把一枚銀幣放到桌上?!凹s克小姐會先替你保管的?!?/p>
米米和那男孩溜出了門。
“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布艾仕問,“我是不是很會說服人?”
“非常會。我差點(diǎn)兒都忘了你從來沒有孩子?!?/p>
“上帝不讓我擁有孩子?!辈及寺柫寺柤?,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我有沒有跟你提過我的保姆?她叫布魯娜,對我忠心耿耿的。你肯定會喜歡她。很漂亮。不過,跟米米一樣,不怎么說話。不像你?!?/p>
“我怎么想就怎么說,誰都阻止不了。”海倫把手伸進(jìn)口袋,掏出骨頭,放在臟兮兮的桌布上?!芭e個例子,你的仆人們可都在偷懶吶!”她說。
他又聳了聳肩?!澳怯帜茉趺崔k呢?他們年紀(jì)都大了。要是能去別的地方,誰想待在這兒呢?”
晚餐過后,他們拿著酒,走出前門,來到寬闊的平臺上。群星在夜空中閃爍,遠(yuǎn)處的群山隱約可見,對面的湖岸蒙著一層薄霧。平臺的三側(cè)都有臺階直接鋪到水中,就像碼頭一樣。小船在一邊,被系在一根鐵環(huán)上,隨波起伏。
這天早上,湖水看上去如寶石般墨藍(lán),那色彩是如此濃烈,以至于布艾仕每劃一下,湖水就像是附著在船槳上一樣。而在這暗夜之下,湖水又如焦油般漆黑黏稠。遠(yuǎn)處有一個暗色的物體劃破湖面,泛起層層慵懶的漣漪。海倫瞇起眼睛。
布艾仕順著她的目光?!澳侵皇歉∧?,沒什么。我有個禮物給你。”
他把一個銀質(zhì)香煙盒塞到她手里。這香煙盒曾是她的——三個月前,被她拿去典當(dāng)換了錢?,F(xiàn)在,這盒子里塞著四十根煙,仔仔細(xì)細(xì)地排列整齊。
她莞爾一笑?!耙俏覀冊谀迪牷@酒館,我就能穿上緊身褲為你高歌一曲,就像那些年輕男孩子所做的。但你可不希望我坐在你的大腿上,就像我不想待在那里。所以,我只會向你道一句,謝謝。”
“這沒什么。你在這兒高興嗎,小姐?”
“當(dāng)然,這兒很美。不過,這兒都沒人欣賞我開的玩笑,我可不知道自己能忍受多久?!?/p>
布艾仕大笑起來?!澳购苊?,但有點(diǎn)兒偏狹。我?guī)憧?。”他帶海倫走到平臺的邊上,觀看宅邸的側(cè)面。老宅的墻壁直直插入水中,把整棟房屋抬離湖岸。宅子后面,陡峭的山坡延伸至湖面,簡直像要把房屋推入水中。
“你不會想掉進(jìn)去的。這兒很深,而且冷得能把你的呼吸直接從肺里撞出去。”他用一只顫抖的手撐住墻壁。
“我猜,這里以前應(yīng)該是個要塞,”海倫說,“為中世紀(jì)某個巴伐利亞公國守護(hù)邊境的。”
布艾仕輕拍墻壁,“一個要塞,是的,但不是守護(hù)邊境,而是——鹽?!?/p>
“你的家族坐擁鹽礦?”海倫問道。怪不得布艾仕這么富有。
“鹽礦屬于神圣羅馬帝國。國王的大部分財(cái)富都?xì)w功于摩利斯。這些鹽,曾經(jīng)比黃金更珍貴。我的家族保護(hù)著這鹽礦?!?/p>
布艾仕望向平臺邊緣。湖水拍打著房屋,在地基上留下一攤污濁的水跡。
“別掉進(jìn)去了。”他又重復(fù)了一遍,“冬天這里還安全些。結(jié)冰之后,你可以在湖面上滑雪。要是雪都被吹走了,你還可以溜冰。但即便如此,還是要注意安全?!?/p>
她笑了:“你可把我說服了。冬天的時候,我會謹(jǐn)慎地離摩利斯遠(yuǎn)遠(yuǎn)兒的?!?/p>
“當(dāng)然了,小姐?!辈及嗣銖?qiáng)笑了笑,“冬天可以去那不勒斯。那里的窗戶有你這樣的英國女士那么高?;蛘哐诺洌绻阍敢獾脑?。世界向我們敞開著,我們是如此富有幸福又自由。”
布艾仕的這股高興勁兒裝得有點(diǎn)過頭了。
“你背負(fù)的新職責(zé)正侵蝕著你,是不是,布艾仕?”她把手從他肘間穿過,輕柔地將他帶離湖邊?!坝惺裁春脫?dān)心的呢?把彼得送到學(xué)校去吧。在英國,很多像他這么大的孩子都被送去學(xué)校了?!?/p>
“也許你是對的。夏天過后,如果你覺得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我會這么做?!?/p>
“孩子的事兒,我知道些什么呢?也就比一無所知多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吧——這我在巴黎就告訴過你了。論起冒充女家庭教師行騙這事兒,你可找不到比我經(jīng)驗(yàn)更少的了?!?/p>
布艾仕輕拍她的手:“你是個女人。天性會被激發(fā)出來的。”
“我非常懷疑這點(diǎn)?!焙惏咽殖榱顺鰜?,“不過光一個夏天我也不會給他帶來什么不好的影響。至少,我會教他一點(diǎn)兒英語。”
“那就很好了,小姐。盡你所能吧?!?/p>
她咧嘴一笑:“你確定你不是他的爸爸?彼得可喜歡你呢!”
“血緣親情罷了。”最后一絲暮色褪到山峰后面,布艾仕的情緒也隨之黯淡下來。他的目光落在浮木上?!叭绻阌X得我會燃起做父親的心,那你就錯了。”布艾仕低沉的聲音漸漸變成了哀嘆?!鞍盐腋粋€不是我親生的孩子綁在一塊兒,這是不公平的。對孩子也不公平。他本應(yīng)該享受來自母親的愛——全心全意而且奮不顧身?!?/p>
“他的母親怎么了?”
“很詭異。她腫得比這還大。”布艾仕舉起雙臂,在肚子前畫了個大大的圓?!耙粋€女人的身體里到底能容下多少嬰兒?雙胞胎還比較正常,三胞胎也略有耳聞。但就算只生一個,我都無法想象女人是怎么順利活下來的。你能嗎?”
海倫搖了搖頭。酒的酸味讓她的喉嚨深處灼燒得厲害。
“我哥哥的錯。他把這么多嬰兒塞到他老婆肚子里時,應(yīng)該更小心點(diǎn)的?!?/p>
“我不覺得這事兒是那么干的?!焙愓f。
“我們家族就是這么干的。一個就很好了。有了彼得,他們本應(yīng)該知足,然后就住手??刹?,他們還想要更多的孩子?,F(xiàn)在,他們倆都跟我的族人一起躺在了地下室里?!?/p>
布艾仕盯著宅子的基石。海倫跟他一起望向那里。
“你是說,地窖里面有墓室?地窖里那扇門是通往墓室的?”
他點(diǎn)點(diǎn)頭。“最終,我也會去那里。不過最近不會——我還年輕著吶!”他聳了下寬厚的肩膀。“我會盡量不去想這些事兒。巴黎就能讓我輕易地把這些事遺忘?!?/p>
一陣寒冷的微風(fēng)拂過水面。海倫放下已經(jīng)空了的酒杯,摩挲著自己的雙臂?!澳悄愀绺缒兀俊?/p>
“他不愿獨(dú)自茍活,就跟他妻子一同去了?!?/p>
“我們進(jìn)去吧,有些冷了?!?/p>
布艾仕搖搖頭。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海倫堅(jiān)持道,拖著他的胳膊,“你真是悲傷透了。”
“別擔(dān)心我,小姐?!彼α耍拔铱刹幌爰尤胛业募胰?。我熱愛在巴黎的生活,還不想離它而去呢!”
她走到門口,停住了,半邊身子在門里,半邊在門外。
“你知道米米的嘴是怎么回事兒嗎?”她問。
“我聽說好像是發(fā)生了什么意外?!彼f完便回過頭,繼續(xù)望向湖面。
第一縷晨光灑下時,布艾仕就離開了。海倫被猛烈的頭疼喚醒,正好從臥室的窗戶瞧見他乘坐小船劃過湖面。他劃得飛快,每一槳都將湖水生生刺破。她從沒見過他如此,像是將全身的肌肉都調(diào)動了起來,像是在逃離什么東西。
一陣焦慮穿過她的胸膛。要是她大聲喊他,他應(yīng)該會掉轉(zhuǎn)頭,劃回來。但窗戶是拴上的,陳年的灰塵和沙土將窗栓牢牢地粘在鉤子上。她費(fèi)力折騰了一會兒,放棄了。她的頭陣陣地抽痛,嘴里滿是沙礫,連眼睛里也像是迷了沙子。她爬回床上,把頭埋在枕頭下面。
下午時分,她終于振作起來,走上兒童房。這時,米米正坐在窗邊的座位上,膝上放著針線。那男孩又不見了。
海倫坐到米米身旁的椅子上,“你照顧彼得多久了,米米?”
女孩聳了下肩。
“我猜你剛來的時候,每次彼得藏起來,你都會把這房子搜個底朝天?!?/p>
“是的。”米米說。
“但你已經(jīng)厭倦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該懂些事兒了。”
米米低下了頭。淚水從她臉龐的紅暈上滑過,留下長長的淚痕,滴落到衣領(lǐng)上,在她的棉質(zhì)衣服上洇出暗色痕跡。
海倫渴望用指節(jié)擦拭那柔軟的臉頰,將那些殘余的淚水送到唇中品嘗,如同啜飲花蜜一般。不過,不行。在皮加勒醉醺醺的小酒館里或許可以,但這兒不行。這樣做只會嚇到這女孩。
她把手掌放在米米的膝頭,輕輕地一碰,“待在這兒,我會找到他的?!?/p>
海倫發(fā)現(xiàn)彼得坐在平臺邊上,伸直了腿,想要把腳伸到湖水里去。他向后斜傾,手臂撐著保持平衡,慢慢地往邊緣挪。
海倫感到胸口被鈍擊了一下。她咬住自己的腮幫子,好讓自己不要喊出來——不然,猛地一喊一定會嚇到那孩子。她躡手躡腳地靠過去,準(zhǔn)備好如果他掉下去,就跑過去抓住他。男孩轉(zhuǎn)過頭看到了她。海倫壓低了聲音,鎮(zhèn)靜地說:“過來吧,彼得。”
他沒搭理她。海倫慢慢地靠近了平臺邊緣。
“別待在那里了,好嗎?”
當(dāng)她能夠到的時候,海倫一把抓住男孩兒,把他拖到宅子前面,按在門口的臺階上。她牢牢地抓著男孩兒的手臂,彎下腰,盯著他的眼睛。
“彼得,你不能總這么亂跑,知道嗎?這很危險。要是你掉進(jìn)湖里,可怎么辦呢?”
“不會的,小姐。”男孩兒的腳蹭著地。湖水反射的光芒令他的皮膚顯得愈加蒼白。
“是,約克小姐。這是你的第一堂英語課。跟我重復(fù)一遍:是,約克小姐?!?/p>
“是,約克小姐。”他重復(fù)道。
“很好?!焙惢貞?yīng)。
彼得把手舉到她臉頰邊,輕輕撫摸了一下,然后把兩根手指塞進(jìn)她的嘴里。
海倫踉蹌著向后退,雙臂掄了幾下。她想要握住門把手,卻沒抓住。她摔倒了,小腿脛骨撞到了臺階上。
彼得站在她旁邊,看著她像個被翻過來的海龜似的抓著大腿,疼得眼淚直流。她側(cè)身滾到一邊,把裙子纏到腿上止血。
等到能站起來之后,她抓起彼得的手,步履蹣跚地拽著他上了樓,臺階上留下了一道道血污。米米在上面等著她。海倫把男孩兒推進(jìn)她懷里,癱坐在地上,撩起自己的裙子。鮮血沿著她的腿流進(jìn)鞋子里。她的小腿被撞破了皮,隱約都能看見血肉下包裹著的骨頭。她用一只胳膊肘撐著向后躺倒,眼神飄忽。
米米扶她坐到椅子上,掀起她的裙子。海倫往回縮了縮,但米米的動作很輕,很快,也很溫柔。她跑出房間,過了一會兒拿了些紗布和一壺水回來。在米米給她清理傷口的時候,彼得蜷縮在窗邊的椅子里。海倫死死地盯著他。他又在哭,但默默無聲,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著一個詞兒——媽媽。
米米把最后一段紗布塞進(jìn)繃帶里,接著捏了捏海倫的膝蓋,抬頭望著她,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
“謝謝。”海倫輕聲說。
米米微微一笑,雙唇咧到磨損了的牙齦兩側(cè),穿在后牙小孔上的金屬絲線清晰可見。海倫畏縮了一下。她扶著桌子的邊沿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窗邊,抓著彼得的雙肩用力搖晃他。
“夠了!”她大喊道,“不準(zhǔn)再玩游戲了,也不準(zhǔn)自己跑掉!聽明白了嗎?”
男孩抽噎著。她放低了聲音,試著在內(nèi)心深處尋得一絲平靜?!皠e害怕,彼得。我不生氣了。那么你該怎么說?”
“是,約克小姐?!?/p>
“非常好。我明白你想念爸爸媽媽。他們?nèi)ナ罌]多久,但沒關(guān)系,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會好起來的?!?/p>
“不是的,小姐?!蹦悄泻⒄f,“爸爸媽媽好多年前就死了。”
老廚娘和管家敷衍地應(yīng)答著海倫的提問。他們一邊“嗯”“啊”地回答,一邊用一種難懂的巴伐利亞方言交談。顯然,他們在說海倫的閑話,就像她不在這兒一樣。但為什么不呢?海倫這會兒就像個瘋子一樣,一瘸一拐地在廚房里繞圈,揮舞著手臂,用她知道的每一種語言沖他們大喊大叫。
海倫深吸了兩口氣,又試了一次。
“幾天前,在巴黎,蘭布雷希特先生告訴我,他的哥哥去世了。他得到摩利斯接手這棟宅邸和家族財(cái)政,并且照料他的侄子。這些是真的嗎?”
“是的,小姐?!惫芗艺f。
那么,一切就明朗了。海倫郁結(jié)的煩悶稍稍松懈了些?!暗说脛倓偢艺f,他的爸爸媽媽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
“是的,小姐?!惫芗矣终f。
“你說什么!”海倫恨不得抓著他的喉嚨,一直搖晃到他把一切都吐露出來,“怎么可能兩個說法都是真的!”
管家用舌頭舔了舔他污糟糟的牙齒,“我不能跟蘭布雷希特先生對著干,跟他侄子也不行。”
她沒了法子,蹣跚地走到兒童房。米米和彼得站在地毯中央,等著她。
“彼得,去玩你的積木。我希望等我回來的時候,能看到它們已經(jīng)按照字母順序排列好了?!彼噶酥阜e木?!癆——B——C——”
他跪到地毯上,開始堆積木,此時此刻,他看上去順從溫馴。但是,她不相信他。她用一把椅子卡住門把手,把他倆都關(guān)在了房間里。然后,她又跛著腳下樓,走到書房。門鎖著,但她猛地一撞,門開了。
書桌久沒人用過了,書架上積滿灰塵,抽屜里除了幾根沾水筆、幾瓶干掉的墨水和一把形狀像兩條大海蛇糾纏在一起的銀質(zhì)拆信刀之外,別無他物?!靶盘嗔?,可我看不懂。”布艾仕曾這么說。難道他把所有東西都帶到慕尼黑去了?
這說不通啊。布艾仕為什么要騙她呢?他知道她陷入了怎樣的困境,沒有朋友再借錢給她,沒有東西再能拿去典當(dāng)。她甚至?xí)绞澜绲谋M頭。她沒有別的出路。
海倫點(diǎn)了根煙,深吸一口,熱烘烘的煙霧直達(dá)她的肺部。待香煙燃到指節(jié)處時,她明白了,這一切不怪別人,全是她自己的錯。她就是這樣,總想著開下一個玩笑,卻不會好好聽別人說話。布艾仕說過他的哥哥死了,但沒說是最近才去世的。他說過彼得的母親在春天去世,但沒說是今年春天。那都是她自己猜的,不是嗎?
只有一個辦法能弄明白。
“墓室的鑰匙?!焙惏咽稚煜蚬芗遥菩南蛏?,“請把鑰匙給我?!?/p>
“我沒有,小姐?!?/p>
“你當(dāng)然有,你是管家。不然誰有?”
他敞開外套,把所有口袋掏了個遍。“我只有這個?!币恢粦驯恚┰诒礞溎穷^的表蓋上刻著一只藍(lán)白相間的邪惡眼睛。“你也應(yīng)該有這么一個,小姐。這能保你安全。”
海倫在宅子里搜羅了一堆鑰匙,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下地窖的樓梯。她一嗅到空氣中的咸味,嘴里就涌出唾液。她點(diǎn)燃一根香煙,叼在嘴上,一把一把地試著鑰匙。沒有能打開墓室的。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門上,可沉重的鐵門紋絲不動。她從鑰匙孔里窺探過去。只有一片漆黑。
她蹲下身子,把手指塞到門縫下面。一陣輕柔的微風(fēng)從那下面吹來,揚(yáng)起她的頭發(fā)。這風(fēng)帶著香氣,聞起來美味可口,還有股海鹽味。就像你面前擺著一塊上好的小牛肉,它在燒得灼熱的白炭上迅速烤出焦化層后,被一把鋒利的餐刀切開,片片紅肉上還帶著血絲時的味道。
她的手指蹭到了什么東西。海倫用力把手往門縫里塞,指尖夠到了那東西,把它拉了出來。是一節(jié)小小的脊椎骨,還沒有她的指尖大。海倫把它舉到燭火邊上,在手掌里翻看。棕色的骨頭上有干掉的血跡,脊椎中空的位置堵塞著白色的晶體。她用指甲挑了一點(diǎn)兒,是鹽。
門下面還有些別的什么—— 一顆被褐紅色血跡覆蓋的牙齒,牙根處還掛著點(diǎn)兒被凍得卷曲的肉。
海倫一瘸一拐地上樓。她用來抵住兒童房房門的那把椅子卡得太緊了,把它移開時,椅子腿在地板上留下了兩道新的痕跡。
彼得在門口等著她。米米蜷縮在窗邊的椅子上。
“這是你的嗎?”海倫給彼得看那顆牙齒。
“不是,小姐?!彼麖堥_嘴,那顆松動的牙齒還有一絲連在牙齦上。
“那這是從哪兒來的?”
他眨巴眼睛望著她,眼神清澈無邪?!安恢?,小姐。我不知道?!?/p>
盡管他不算矮,但那一刻,他看起來就像個大一點(diǎn)兒的嬰兒。他的嗓音十分甜美,發(fā)德語中的元音時,有點(diǎn)兒孩子氣的含混,聽上去可愛極了。
“你知道墓穴的鑰匙在哪兒嗎?”
“不知道,小姐?!?/p>
“那你去過墓穴里面嗎?”
“沒有,小姐。”
他只是個孩子,對時間毫無概念的孩子。他知道一年和一個月有什么分別嗎?她真是無緣無故地發(fā)了通脾氣。管家和廚娘本來就不怎么喜歡她,這都怪她自己。她應(yīng)該注意言行跟他們好好相處的。不過沒關(guān)系。布艾仕還有幾天就回來了,這個夏天還會有條不紊地繼續(xù)下去。
海倫把晚餐端到兒童房,米米和彼得被她關(guān)在那里。然后,她從管家的食品柜里拿了一瓶紅酒,拎到餐廳的大桌子旁,放在她的餐盤邊上。她滿屋子找鑰匙的時候也沒有找到開瓶器,一把也沒有。管家肯定把它們藏起來了。她也沒找到一根香煙。在布艾仕回來之前,她得省著抽自己煙盒里的那些。
她呼喚著管家,但沒人應(yīng)答。之后她到書房取來那把銀質(zhì)拆信刀,把瓶口的軟木塞撬了出來,接著把酒瓶舉到嘴邊猛灌,就像一個在蒙帕納斯小巷里的醉漢。熱辣辣的美酒從她干渴的喉嚨往下滑。
海倫把拆信刀放進(jìn)口袋,端著盤子,拎著酒瓶,走到門口的平臺上。清新的空氣中還有股松木的味道。抬頭上望,沾染了暮色的云朵間,第一天晚上看到的那些星星依舊在閃爍。遠(yuǎn)離平臺約百來英尺的湖水中,浮木上下漂動,緩緩地漣漪舔舐著平臺邊的臺階。
瓶中的酒幾乎見底。她看見又漂來了一根浮木。微風(fēng)拂過,帶來一絲咸味。兩根浮木蜿蜒蛇行,像是往她這邊漂來。湖面被劃破,星光照在浮木表面閃閃發(fā)亮。它們在水中一致地浮浮沉沉,好像一對長長的海豚。
酒瓶從她手中滑落,在平臺上炸裂開。玻璃的碎片飛進(jìn)湖水中。
兩根浮木看著她。
海倫尖叫著沖進(jìn)屋,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她跑進(jìn)客廳,開始拖一個橡木衣柜,地毯被弄得皺皺巴巴,地板上的清漆也被刮了起來。她拉著衣柜穿過門廳,黑色的木質(zhì)家具上被刮下了深深的痕跡。當(dāng)終于把前門擋上時,她已經(jīng)汗流浹背,那條受傷的腿隨著每一次顫抖的心跳而抽動。
她爬到客廳的窗邊,從窗簾縫隙中偷偷朝外看。這一次只能看見一個怪物,正漂在平臺的邊上。它看起來又像是根浮木了,但海倫知道遠(yuǎn)非如此。她看見了,那是兩條漆黑的大海蛇。它們從水里抬起頭,蛆白色的眼睛空洞無神,死死盯著她。
“只是根浮木,沒什么?!?/p>
那浮木翻了個身,水流沖刷著它的背脊。它裂開了大嘴,在星光下能看到上百顆細(xì)如金屬絲線、長滿倒鉤的牙齒。
“只是根浮木,沒什么?!?/p>
布艾仕是個大騙子!
廚娘和管家坐在廚房的桌子旁,低頭吃著他們的晚餐。兩人中間燃著一根蠟燭。
“我猜你們會跟我說,湖里壓根就沒什么巨蛇。蘭布雷希特先生說那是浮木,而你們肯定也不會反駁他?!彼龔堥_雙臂,“要是那兩個怪物中的一個咬掉你們的腿,而蘭布雷希特先生說它沒有,那你們也不會反駁他?!?/p>
“你還想要一瓶酒嗎,小姐?”管家問道。
“肯定?!彼蝗刂氐卮吩谧雷由?,他們的餐盤都震了一下?!暗腋胫?,蘭布雷希特先生到底對我撒了多少謊。還有,為什么要騙我?!?/p>
管家聳了聳肩,繼續(xù)低頭吃飯。
海倫把廚房的抽屜和擺放在桌上的餐具都洗劫了一番——刀啊、叉啊,甚至一根纖細(xì)的烤肉鐵叉——所有能找到的又長又細(xì)又結(jié)實(shí)的東西,她都搜刮了起來。她用一小塊地毯把它們包起來,從桌上抄起燭臺,拖著這包東西下了樓。
好聞的充滿咸味的空氣從門縫底下傳來,比之前更強(qiáng)烈。海倫的肚子咕咕直叫。她點(diǎn)了根煙,擼起袖子。
那些包裹在墻壁和門上的白色晶體不是冰霜,而是鹽巴。她用指尖剮蹭一只獅鷲的眼睛,緊密的沙礫狀鹽巴堆積在她的指甲上。
海倫把指尖上的鹽舔掉,把一把切魚刀插進(jìn)鑰匙孔。她可以感覺到里面的門閂,要想把它弄掉可得折騰一會兒。她來來回回倒騰小刀時,能聽到門閂咔嗒咔嗒的響動。刀鋒從彎彎曲曲的鑰匙孔上刮下來一堆黃銅碎屑。但這把刀太寬了,也太笨重了。
她又用鐵叉試了試,手掌上沾了一層黏糊糊的油脂。她輪番用上所有的工具來撬門,嘴里還怒氣沖沖地不斷抱怨。她把前額貼到門上,輕輕地,一下,兩下。
一陣?yán)湟馇忠u著她裸露的皮膚,她的手臂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略帶酸味的唾液淹沒了她的口腔。
最后,她從口袋里掏出拆信刀,把刀尖塞進(jìn)鑰匙孔里,全身趴到門上,像是要展開雙臂擁抱大門一樣。她俯身朝鑰匙孔里看,手舉到臉頰邊,像一個拉弓的弓箭手。
她舔掉雙唇上的鹽巴。鎖松動了,門打開了一條縫,鎖鏈“吱呀”了一聲。
一小節(jié)潮濕的骨頭從地上彈過來,撞到她腳上。海倫轉(zhuǎn)過身。
彼得就站在她身后。
搖曳的燭火照亮了他圓圓的臉頰和帶酒窩的下巴,慘白的頭發(fā)整齊地向兩邊梳開,襯出他的面容。他只是個小孩子,舉目無親,也沒有朋友。她對他抱有同情。難道這不是他應(yīng)得的嗎?
“嗨。”海倫溫柔地說,“你怎么到兒童房外面來了?”
“不是的,小姐。門自己開了。”
應(yīng)該是椅子倒了。一定是她沒卡緊。
彼得盯著墓穴的門。她得把他帶上樓,讓米米哄他上床睡覺,不然他還會再下來這里的。不過,這不是他自己的家么?
“你知道這扇門后面有什么嗎,彼得?”
“媽媽。”他說。
“是的,你叔叔也是這么跟我說的。不僅僅有你媽媽,還有你全部的族人——所有你的先祖,他們都躺在棺槨里。你知道什么是棺槨嗎?”他搖搖頭。“通常是用石頭造的一個大大的盒子,有時候也可能是在石頭墻里挖的一個凹室。通常來說,家族的墓室會在墓地或是教堂里。不過你們家——”
她猶豫了一下。你們家有些奇怪,她這么想。她得弄清楚到底有多奇怪。
“你確定你想看看媽媽的墓?”
彼得點(diǎn)點(diǎn)頭。
海倫打開門,充斥著濃郁的腌肉和金屬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她餓得肚子直叫喚,眼神飄忽。她用身體遮擋著燭火,牽著彼得的手往墓穴深處走去。
海倫以前見過墓穴,從不覺得害怕。她五歲的時候,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被埋進(jìn)海格特公墓。她第一次親吻女孩,則是在圣勃萊德教堂的地下墓室里,鑰匙是她從執(zhí)事那兒偷來的。不僅如此,在巴黎那會兒,她還會去參加在墓穴里召開的派對,對著成百上千的骷髏頭喝個爛醉。
但,這兒不是墓穴。
走廊盡頭是一個開闊的洞穴。墻上沾滿了鹽晶體。無數(shù)等人大小的壁龕像蜂窩一樣分布在墻上,從上面粗糙的鑿痕能看出是用某種原始的工具從石頭中砸出來的。有些壁龕很深,像個走廊;有些則很淺,空空蕩蕩;還有些里面凝結(jié)著干掉的血跡,污漬流出來,弄臟了覆蓋著晶體的墻壁。她左肩邊上就有這么一個,那攤血跡里還躺著一根根細(xì)細(xì)的骨頭。這壁龕聞起來有一股新鮮的肉味兒。
有些——只有幾個,散布在各處——里面積滿了蜘蛛網(wǎng),顏色跟彼得蒼白的臉頰一樣。
在洞穴底部,有一池水,狀如油污,不斷地?cái)噭臃v。
“媽媽,”彼得念道,“爸爸?!?/p>
“我不覺得他們在這兒,彼得?!焙愝p聲說,拉著彼得往門那邊走。
他掙脫了,跑到一個布滿蛛網(wǎng)的壁龕前,把手伸了進(jìn)去。海倫抓著他的外套,使勁拉他。袖子緊緊纏在他的手臂上,繃得直直的,快要斷裂了。當(dāng)海倫又能看到他的手時,那雙手上緊緊地抓著一只扭動的蛆蟲,個頭跟他的腦袋差不多大。他的手指嵌進(jìn)它的肉里,傷口滴下清澈的黏液。
它黑色的眼睛外面蒙著一層白膜,小而無牙的嘴一張一合,顯得痛苦不堪。
“弟弟。”彼得說著,把蛆蟲舉到唇邊,張開了嘴。
海倫一把將蛆蟲從彼得手中打落。它在洞穴的地上滾了幾圈,“撲通”一聲掉進(jìn)水池。
她拽著彼得的胳膊,讓他跟在自己身后,跑了起來。
海倫“砰”地關(guān)上地窖的門,用肩膀頂住,將全身的力量都壓了上去,然后將拆信刀戳進(jìn)鎖眼里。能把這扇門打開純屬碰巧?,F(xiàn)在,她再也不能把這門關(guān)上了,即使用一百年的時間絞盡腦汁也辦不到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這么蠢,竟然打開了一扇永遠(yuǎn)不該打開的門,還來了這么一個她不該來的地方。還相信布艾仕,好像她真的了解他一樣。好像他真是個人類一樣。
“蠢貨,蠢貨,蠢貨!”她低聲說道。
門鎖“咔噠”一聲。她如釋重負(fù),虛弱地跌落下來,手膝撐地。腿上的疼痛瞬間涌上來,她眼前一片漆黑。
彼得舉起蠟燭?!拔梗s克小姐?”
她倒抽了口氣,強(qiáng)忍著疼痛,背抵著門坐下。她會離彼得遠(yuǎn)遠(yuǎn)地,能跑多快就多快,能跑多遠(yuǎn)就多遠(yuǎn),跑進(jìn)山里、森林里,隨便哪里都好,只要不待在這兒。但她覺得自己站不起來了,至少現(xiàn)在不行。
“你還記得你媽媽嗎?或者爸爸呢?你知道他們到底是什么嗎?”是怪物,有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死死地凝視著前方。她的聲音漸漸提高,變成了驚恐的尖叫,“你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嗎?”
“不知道,約克小姐。但我了解你?!?/p>
他坐到她腳邊,把手塞進(jìn)她的手里。他的手指上沾滿了那只蛆蟲的黏液,散發(fā)出一股腐敗的惡臭,像是已經(jīng)發(fā)霉變綠、爬滿蛆蟲的爛肉。她干嘔了一次,兩次。她打了兩個寒戰(zhàn),深吸了幾口氣,然后那味道就變了。她的胃開始瘋狂咆哮。海倫抓起彼得的手指,塞進(jìn)嘴里舔舐起來,一根接著一根。然后,她把他袖口上的汁液也吮吸得一干二凈。
門那邊還有更多蛆蟲,在石頭地面上打滾嬉戲。她可以再把門打開。不過,彼得看起來已經(jīng)累了,他的眼皮耷拉下來,兩個下眼圈發(fā)青,顯然已經(jīng)筋疲力盡。
“過來?!焙悘堥_雙臂,那男孩立即爬進(jìn)她懷中。
海倫看著米米給彼得脫了衣服,帶他在床上躺好。這小保姆正準(zhǔn)備離開時,海倫阻止了她。
“別走,我們待在這兒。彼得不能被獨(dú)自留下,我們得照顧他?!?/p>
米米垂下頭。
“聽明白了嗎?”
“是的?!?/p>
“我覺得你沒真的明白。每一次,你都讓彼得自己離開,從來不試著阻止他。你為什么不好好照料他呢?他只是個孩子啊?!?/p>
男孩將雙手合十放在臉頰和枕頭之間,看著她們。米米盯著地板,一顆淚珠從她腮邊滑落。
“我們得保護(hù)彼得安全,你和我,這樣他才能成長得跟他叔叔一樣得健康強(qiáng)壯。然后,他才會像他在外面湖里的父母一樣?!焙愝p嘆了口氣,“我希望我們能夠好好地談?wù)劊愫臀?。?/p>
“是?!?/p>
“等在這兒?!焙愓f。
她跑去找了紙筆,回來時,彼得已經(jīng)睡著了。
“告訴我,為什么你總讓他跑開?”
米米笨拙地接過鉛筆,握也握不對,最后在紙上只畫了一個圖案—— 一個倒十字,外面圍著一個圈,像是墓碑。
米米的下嘴唇顫抖著,一滴淚水滴在了紙上。海倫從她哆哆嗦嗦的手指間拿過鉛筆?!斑@沒什么的。”她說。
米米爬上床,躺在了彼得邊上。
海倫從走廊里拽了一把沉重的椅子進(jìn)來,然后把它推到門前。這椅子雖然不能防止彼得出去,但要是他想把它推走,她會被那聲音吵醒的。接著,她踢掉鞋子爬上床,伸手摟住米米,手掌放到彼得的手臂上。
那女孩在哭。海倫能感覺到她的背在自己胸前顫動。
“沒關(guān)系的?!焙惖驼Z道,把她抱得更緊?!耙磺卸紩]事兒的?!?/p>
米米哭得更厲害了。
海倫本以為自己整夜都會醒著,可彼得已經(jīng)安全了,房間里很溫暖,床很松軟,米米有節(jié)奏的抽泣聲催人入眠,海倫沉入了夢鄉(xiāng)?;靵y不堪的夢境中,一團(tuán)團(tuán)漆黑的影子翻滾著,抓拏著、撕扯著她的皮膚。當(dāng)她醒來時,月光灑了下來,在地毯上投射下窗戶的影子。她的腿抽痛起來。時鐘敲了四下。彼得和米米都不見了。
枕頭上只剩下兩根銅線,約莫六英尺長,彎彎曲曲的,末端參差不齊。枕頭上沾著血污。
海倫跑下樓來到廚房,摸索著找到蠟燭。她用烤爐里那堆炭火點(diǎn)燃蠟燭時,幾乎就要把袖子給燒著了。她沖下樓,光著腳踩在冰冷的臺階上。當(dāng)聞到那股味道時,她踉蹌了一下。她被一根骨頭絆了一跤,差點(diǎn)兒頭朝下摔倒。
她靠著墻喘息。那股味道縈繞盤桓在她周圍,刺激著她,與她的回憶糾纏在一起。她想起了父親水晶酒杯中的最后一滴威士忌,夏日的第一茬草莓,鍍金骨瓷餐盤上的最后一口圣誕布丁,還有被舌頭慵懶地舔掉的殘留在唇邊的啤酒。她回憶起在倫敦參加的上流舞會,在衣帽間與美麗的姑娘云雨之后,她會將雙手滑入絲綢手套中,搭在年輕上校猩紅的肩章上,共舞一曲華爾茲。那時,她的手指上的味道和當(dāng)下的這股黏稠潮氣并無二致。
這味道如此強(qiáng)烈,如此明麗,整個樓梯間都仿佛被點(diǎn)亮了一般。這味道蔓延得無處不在,難以抑制,從一種感官奔涌向另一種感官,驅(qū)散了一切暗影,令世界充滿樂音。
海倫一步步向下跌走,膝蓋酸軟,每走一步,胯骨和脊柱就扭曲一下。她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地窖里閃耀著圣光和彩虹,像是從天文望遠(yuǎn)鏡中觀看一百萬顆恒星聚集在一起,舞動著,跳躍著,洋溢著生機(jī)。
地窖中唯一黑暗的存在,就是米米。
這位小保姆蜷縮在墓室門口。她弓腰駝背,把臉埋進(jìn)木頭門里,像是要把它嚼穿。門檻上濺滿了血跡。
米米的下巴松散地懸掛著,隨著每一次啃噬,在她喉嚨前晃動。她的鼻子變成黏漿狀,上嘴唇裂成了碎片,兩頰的皮膚脫落不見。
她原本剩余的牙齒散落在腳邊。
海倫抓住她的雙腳,抬了起來,想把她拖離門口。米米抓著地板,殘破的指甲緊緊卡進(jìn)石頭邊緣。
“約克小姐?”
彼得的聲音傳來,空氣中又顯露出彩虹。
彼得站在樓梯最上方,周身閃耀著歡欣的光芒。他的臉上投射出各種圖案,腦袋四周圍繞著一圈圣潔的光暈。
米米沖上了樓梯,海倫追在她身后。
“彼得,快跑!”海倫瘋狂地喊道。
米米張開雙臂抱住了男孩。她張開的喉嚨中喘出的粗氣將血液噴濺到了墻上。她向下沖進(jìn)大廳,把彼得像個布娃娃一樣晃來晃去。海倫奮力地追趕她,試圖抓住她的頭發(fā)、裙子或袖子。在門廳,她終于抓到彼得的腿,一把將男孩拽了過來。
米米用力地拖拽沉重的衣柜,指甲都深深地插了進(jìn)去。衣柜在地板上摩擦,碎片散落滿地。她猛地將門打開,然后轉(zhuǎn)過身來。鮮血淤積在她腳下。她的舌頭從喉嚨深處伸出來,搖晃著。米米張開雙臂,像是渴望彼得投入她的懷中。
海倫把彼得緊緊抱在胸前,把他的頭按在脖頸處,免得他看到他保姆早已化成漿狀的臉。
米米哀嚎了一聲,然后沖出大門,嘩啦嘩啦地走過平臺。在湖邊,她躊躇了一會兒,雙臂垂擺。在她投入湖中的那一刻,一個黑影正好從水中躍起,下顎甚至沒有濺起一絲水花。
海倫身旁,那男孩跪坐在窗邊的座椅上,鼻子壓著窗玻璃。破曉的晨光從山頂投射下來,昏昧的光芒照亮了湖水中漂浮著的兩具蜿蜒的身影。
“來這兒坐?!焙惻呐纳砬暗牡首印?/p>
當(dāng)太陽躍出山巔,彼得的爸媽便會離開,或許是在湖底沉睡著度過白日,又或許是在墓穴的池水中,監(jiān)看著他們珍貴的、美味的孩子們。
海倫日夜守著彼得,目不轉(zhuǎn)睛,寸步不離。她為他傾注了所有的關(guān)懷和精力,直到她的睫毛扎傷了又干又澀的眼球,舌頭干渴到腫脹,雙耳嗡嗡作響。
然而這時,香氣又會如真摯的誓言沁入她的心扉,光亮在她視野邊界盤旋,召喚她,引導(dǎo)她,走向洞穴中。
在夜里,那兩條巨蛇在浪花里來回翻騰,有節(jié)奏地起舞,震顫著房屋。她不用望向窗外就能看到他們——只要一閉眼,她就能看到他們,呼喚著她。
在徹底潰敗前,海倫只堅(jiān)持了三天。當(dāng)她的握筆變得笨拙,當(dāng)她的字跡變成拙劣的亂畫,她便不在乎了。她一心只想著那間墓室。饑渴在她心中涌動,溢出,帶領(lǐng)她走下那一層層的樓梯。就好像是漂浮在一條溫暖的河流上,去尋找世間一切值得追尋事物的源頭一般。
她的雙手笨拙得打不開木門,不過沒關(guān)系,她可以把門啃穿。只聞聞那香氣就足夠滋養(yǎng)她了。每一口啃噬都是一次祝福。她沉浸其間,無法自拔,直到最終崩潰。
當(dāng)彼得把她拉出地窖時,她的世界崩塌了,只剩痛苦。她無力地抵抗,卻無濟(jì)于事。只要會傷害到他的事,她都無法去做。她剩下的牙齒和下巴被穿上了金屬絲線固定,她不再能感受到光明,那種饑渴也隨之退散,整棟房屋黯淡了下來。
“你現(xiàn)在沒事了吧,約克小姐?”彼得問。
“是?!彼f。
【責(zé)任編輯:鐘睿一】
①法國東北部城市。
②奧地利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