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戰(zhàn)峰
最近,金剛總是失眠,而且還咳嗽,前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后半夜睡著了卻頭疼。天還沒完全放亮,他只好躺在床上發(fā)呆,兩條粗壯的胳膊吊在腦后,一條條青筋如蚯蚓般爬在皮肉上,他狠狠地伸了個懶腰,一雙大腳蹬出被子,黝黑的身體赤條條露出來,呈現(xiàn)著肌肉剛勁的棱角,一股雄性荷爾蒙瞬間被蕩起。他實在睡不著了,干脆到宿舍門口抽支煙。
金剛是在小煤礦上干活,睡的是十幾個人一間的大通鋪,人挨人睡著,冬天擠一擠還暖和,但夏天不通風(fēng),又熱又臭,各種的臭味,汗臭味、臭腳味、狐臭味,聞久了也就習(xí)慣了,嗅覺失靈是很正常的事。最不能讓金剛習(xí)慣的是,半夜總有人在他剛睡著的時候,從他頭頂上邁過去再走到門口,然后聽到一股急促的水聲持久地沖進(jìn)地里,吵得他愈加失眠。更討厭的是當(dāng)這個人再次經(jīng)過他頭頂?shù)臅r,會有一滴液體滴漏在他臉上,他真的很想罵一句。
金剛以前是在水泥廠打工,每天就是坐在大機(jī)器旁,手提袋子裝水泥,等水泥“撲通”一聲掉下來,然后將水泥袋扔到傳送帶上去,工作又累又臟,就算戴了兩層口罩,也擋不住漫天飄蕩的水泥。一天下來,別說臉上、耳朵里落了厚厚一層水泥,連吐口痰都是泥漿。金剛擔(dān)心長期干下去,水泥會像砌墻一樣把肺都糊住,最關(guān)鍵的還是工資太低,金剛覺得不值得。
三年前,一個老鄉(xiāng)非要拉他到煤礦來干,說挖煤掙得多,而且有額外補(bǔ)助,一年能掙五、六萬。金剛沒見過五、六萬到底有多少錢,眼睛都沒眨一下就跟著來了。到了礦上,他才知道是個私人老板開的窯,環(huán)境還不如水泥廠好呢。招工的人對金剛說有這個保險、那個補(bǔ)助的,說得天花亂墜,但口說無憑,連個帶字的紙都沒見過就上崗了。一個小青年給他們隨便講了講安全常識、操作流程、逃生方法,而且講得太快。金剛也記不住,他想好了,就跟在班長后面,跟著領(lǐng)導(dǎo)混肯定沒錯。
真正到了下井時,隊長怕他們幾個新來的不敢下,就氣勢張揚(yáng)地說,咱這個工作很光榮、很偉大,咱挖出來的東西不叫煤,叫“烏金”。啥是“烏金”,那就是黑色的金子,是國家發(fā)展工業(yè)化的糧食,啥是工業(yè)化咱也不說清楚,反正發(fā)電需要煤,煉鋼需要煤,制造水泥也需要煤??傊憔拖胫?,下去一次就能挖一車金子上來,你蓋房子就多了一車磚,娶老婆就多了一疊彩禮錢。隊長激動地說著,吐沫星子亂飛,一會拍胸脯,一會攥拳頭。金剛聽得也很澎湃,他聽明白了,挖金子比裝水泥有用,他開始盤算,挖幾車“烏金”就能把債還完,再挖幾車“烏金”能把新房蓋起來。
“咣當(dāng)”一聲,金剛和工友們被關(guān)進(jìn)了鐵籠子,他突然感覺自己像養(yǎng)肥的豬被拉去了屠宰場,隨著“咔嗒”一聲帶來的失重感,鐵籠子越下越深,眼前越來越黑,籠子里沒有人說話,只剩下頭頂?shù)臒艄夂图贝俚暮粑暋?/p>
巷道里,巨大的鼓風(fēng)機(jī)轟轟隆隆作響,噪聲震耳欲聾,風(fēng)像海浪一樣被抽進(jìn)坑道里。在工作面上,帶著長長鉆頭的鉆機(jī)“噠噠”地響了起來,鉆頭鉆進(jìn)煤層里面,煤一塊一塊掉下來,煤塵四處彌散著,工友們在工作面上若隱若現(xiàn)。
鉆機(jī)在金剛手里像一頭小野牛,一會就跑偏了,很快他就感覺手心麻癢,端也端不住。班長貼近金剛的耳朵說,鉆機(jī)跟女人一樣,抓得太緊使不上勁,得讓它有點松動,把好方向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按照班長的方法操作,鉆機(jī)果然聽話了。工作面上的煤塵越來越大,金剛雖然戴了防塵口罩,還是被嗆得直咳嗽,咳得越厲害吸的煤塵越多,他總覺得透不過氣來。而班長對煤塵不僅沒感覺,反而脫得精光,只剩下大褲衩,熊一樣的前胸后背,隨著鉆機(jī)的抖動,渾身都在爆發(fā)力量,汗水在他臉上、身上淌出一道道轍,滴到地上滲進(jìn)煤里。
這一天,大家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才從井下上來。金剛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重見天日呀!可天卻是灰蒙蒙的,工友們渾身上下都是黑的,衣服上、安全帽上、頭發(fā)上、眉毛上、鼻孔里,全都布滿了黑麻麻、細(xì)粉粉的煤塵,只有牙還是白的,金剛已經(jīng)認(rèn)不出誰是誰了。
這里的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把白天當(dāng)成黑夜過的日子,日復(fù)一日地鉆到黑洞洞的地下,一邊挖煤,一邊想著自己的新房子和女人。他們在黑色里工作,在黑色里生活,連周圍的房子、道路、汽車,什么都逃不出黑色的籠罩。他們常常會指著遠(yuǎn)處燈火通明的城市和冒著黑煙的工廠說,挖煤的人才是光明使者,那里的光明是他們用命換來的。說完這話,他們好像從黑暗中掙脫出來了,感覺將來的生活一定很美好,說不定他們也能成為城里人。
金剛不敢想城里的生活,他知道自己沒文化,除了種地啥也不會,城里的活他是干不了的。他聽說現(xiàn)在工廠里的活都是由機(jī)器和電腦做,人只要站在一邊用電腦就行了,可他連個短信都不會發(fā),用電腦的活想都不敢想,他身體好,一身肌肉,還是做點力氣活容易些。
金剛從井里出來,沒有馬上洗澡換衣服,他想先歇歇,就蹲在澡堂門口抽煙,一口煙吸得有點深還沒吐出來,就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干脆不抽了,他把半截?zé)焷G在地上,用腳尖擰滅了煙,背著手去洗澡了。澡堂不大,里外間,外間換衣服,里間泡澡、沐浴。金剛一進(jìn)澡堂,一股摻著肥皂味和汗臭味的氣浪沖到臉上。班長剛洗完澡,光著身子坐在長條椅上抽煙,頭發(fā)沒擦干,一滴又一滴水前腳趕后腳地匯聚在一起,順著頭發(fā)往下滾,沿著臉頰一直滴到班長青白的大腿根,又流進(jìn)了兩腿之間的叢林里。班長狠狠地咳了幾聲又繼續(xù)抽煙,一直抽到火紅的煙頭快燒到手指,才將煙頭彈出弧線,落入地上的一灘水中。
金剛與班長一黑一白,好像來自兩個世界。在這個澡堂里,沒人會在意你是黑的還是白的,是光著屁股的還是兜著褲衩的,人們更在意的是能不能活著從井下回來,活著才是王道。金剛走到柜子前一邊脫工衣,一邊問班長晚上干什么,班長把兩條腿抬起,盤坐在長條椅上,伸了伸腰,打著哈欠說,不知道該干球點啥,喝酒去!
走出礦場不遠(yuǎn)處,有一條不足二里的街市,每當(dāng)燈火闌珊時,這里就變得十分熱鬧。這里以前沒有街和市,因為開了礦所以才有了街市,完全是挖礦的人帶動了這里的商業(yè),同時這里的商業(yè)發(fā)展也滿足了礦工的業(yè)余生活需要。這附近有好幾個煤礦,每個礦都有一個老板,每個老板都有自己的靠山,他們各立山頭,井水不犯河水,而礦工們并沒有門派,他們在這里只想找到消除空虛的解藥。
金剛和他的兄弟們是這條街上的???,他們經(jīng)常會去一個叫“夜來香”的小飯館喝酒。小飯館的老板娘三十來歲,嘴上涂了很濃的紅色,像剛咬死過一只活雞,穿著低胸衫和超短裙,胸前像掛著兩只裝了水的氣球,擺來擺去,裙子把屁股裹得緊繃繃的,好像一顆大西瓜。所有路過的礦工都會眼饞地望一陣,膽子大的還偷偷摸一下,老板娘總是嗲聲嗲氣地說,討厭!
金剛和兄弟們像回自己家一樣進(jìn)了小酒館,老板娘的熱情很快把這群煤黑子燒著了,他們的眼睛始終盯著老板娘快要擠爆的上半身,有人假裝低頭撿東西,眼睛卻射向老板娘裙底。班長用空杯子敲了敲桌子說,想吃啥先點上,喝上酒再慢慢看!扭頭對老板娘說,就照往常的那幾樣來吧。老板娘應(yīng)了一聲就去準(zhǔn)備了。
礦上的男人是用命換錢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埋在井下了,這一點他們比誰看得都清楚,及時行樂是對自己最大的犒勞,酒和女人是最普及的行樂方式。喝醉就忘記了生死,睡過女人的人生才圓滿,這是他們的座右銘。與酒相比,他們更喜歡女人,閑談的時候聊女人,寂寞的時候找女人,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玩歸玩,他們最在乎的還是家里的女人,那才是他們?nèi)~落歸根的地方。他們自己可以在外面亂搞,但誰要是敢動他家里的女人,他們便可以拿命去要說法,這就是他們的法則。
金剛跟著礦上的兄弟,去過幾次美發(fā)店,但并不是去美發(fā),因為這些美發(fā)店的主業(yè)并非美發(fā),而是提供特殊服務(wù)。小姐也被分為小貓咪、大白豬、野狐貍等類型,不同品味的男人,會選不同類型的小姐,不同類型的小姐價位也不同。金剛只去過兩次,不是花不起30塊錢,而是在緊要時總想到會不會得艾滋病的問題,所以搞不了幾下就敗下來了,干脆就不去了。
金剛喜歡到春妹那里。春妹在街盡頭開著一個裁縫店,年紀(jì)二十來歲,身材豐腴,長發(fā)下垂,一天到晚低著頭做活,好多路過的男人都會停下來偷偷看。聽說她男人以前也在礦上挖煤,在一次瓦斯爆炸中被埋在了井里。春妹在老家也沒什么親戚,憑著一手好針線活在街市上開了裁縫店,幫礦工們縫補(bǔ)工衣,或者幫小姐們改一改廉價的衣服,雖然掙不了幾個錢,但混口飯也綽綽有余。
去年夏天,金剛的工褲撕裂了,他沒找到針線,就用細(xì)鐵絲穿起來了,但干活的時候總會扎到腿,所以他走進(jìn)了裁縫店。當(dāng)春妹抬起頭時,他嚇了一跳,春妹的左眼發(fā)灰而渾濁,無神地望著金剛,顯然那是一只看不到東西的眼,金剛很快就故作鎮(zhèn)定地說要補(bǔ)褲子。春妹拿起來看了看,就放在一邊,讓金剛明天來拿。金剛說,你隨便給我縫一縫就行,我一會來取。等金剛吃完飯來取的時候,春妹已經(jīng)打烊了。第二天金剛來取的時候,春妹把一條洗得干干凈凈的工褲疊得方方正正,遞到金剛手上,工褲上還散發(fā)著洗衣粉的清香。金剛每天從井下上來,累得跟狗一樣,衣服一個星期才洗一次,汗味或臭味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這里他第一次享受到女人幫他洗衣服的待遇,激動地站在那里傻笑了很久,他掏出十塊錢給春妹,春妹卻說這么一點小活咋能要錢呢。
一來二去,金剛和春妹成了熟人。有一天晚上,春妹在街上攔住了金剛,說廚房的水龍頭壞了,問金剛會不會修,金剛一拍胸脯說,“包在哥身上。”其實,金剛根本沒修過水龍頭,雖然水龍頭勉強(qiáng)修好了,結(jié)果不僅把自己噴得渾身濕透,還把春妹噴成了“落湯雞”。春妹找了件她男人的衣服遞給金剛說,大哥要是不嫌棄就先換上,別感冒了。金剛接過衣服說,你先去換吧。
春妹進(jìn)了里屋,門卻沒關(guān)上,金剛偷偷地瞟過去,看到春妹白嫩的身體,長發(fā)及腰,心里像燒起了火,下身就頂了起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走進(jìn)了里屋,一把抱住了還沒系上扣子的春妹,而春妹卻平靜地接受了,這天夜里金剛沒有回去睡大通鋪。后來,金剛隔三差五就會主動來幫春妹干點什么活,春妹就給金剛做幾個菜,倒一小壺酒。喝完酒金剛就會抱著春妹辦點重要的事,而每次辦事的時候他都會想到采煤時用的鉆機(jī)。
快到季度末了,生產(chǎn)任務(wù)還沒完成,礦上給各班組下達(dá)了量化任務(wù),班長一邊換衣服一邊罵,這幫龜孫子就知道下任務(wù),老子也不是機(jī)器,上吊也要喘口氣呀!下井后,大家低頭干著自己的活,誰也不出聲,連女人都沒人聊了,只有手中的鉆機(jī)在噠噠地叫喚。
突然金剛的身后落下一大塊煤,緊接著稀稀拉拉地往下落煤,速度越來越快,金剛還沒意識將要發(fā)生什么,班長大喊一聲,快跑,冒頂了!金剛沒聽到,仍然端著鉆機(jī)想著春妹。班長跑過去拽著金剛就往外跑,最終還是慢了一步,班長的腿被壓住了,金剛憋足了勁兒把班長拽出來,可落下來的煤已經(jīng)堵住了通道,金剛想到了死,可他不想這么早死。他和班長徒手扒煤,扒到皮開肉綻、指甲脫落,終于刨出一個洞,班長讓金剛先走!金剛說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班長使勁兒壓住金剛的頭,把他的半個身子推了出去,金剛身子出去了,手還拽著班長的手。幸運(yùn)的是,金剛和班長都被救出來了,不幸的是有五六個弟兄留在井下再也出不來了。雖然活下來了,但班長的半條腿沒了,礦上賠了一筆錢,就送班長回了老家。
快過中秋了,礦上給大伙發(fā)了二百塊錢補(bǔ)助,兄弟們都有點想家了,又吆喝著去喝酒,說好喝完酒再去快活快活,金剛找了個理由溜走了,他去了春妹那里。到了春妹的門口,金剛輕輕敲門沒人應(yīng),使勁敲門沒人應(yīng),金剛就蹲下來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實在等不回來,他才唉聲嘆氣地回到大通鋪上。
第二天,春妹主動來找金剛。她說,大哥,俺要走了,來跟你說一聲,謝謝你一直看得起俺,愿意幫俺這個苦命的女人。金剛怎么留也留不住,后來他請春妹吃了一頓飯,酒后他們回到老地方,進(jìn)行了一次特別深入而持久的戰(zhàn)斗。也許是最后一次了,完事后春妹對金剛說出了自己的身世,她五歲時被拐賣,轉(zhuǎn)了好幾家,才賣給了以前的男人,但那時候她還小啥也不記得了,忘記了爹媽的模樣,更不知道家在哪,只記得是在跟哥哥玩捉迷藏時被拐走的。她以前的男人比他大十歲,對她很好,一直把她當(dāng)妹妹看,她也就死心踏地跟他過日子了,沒想到他那么早就死了。金剛問她,無親無故地回哪里呀?你跟俺過吧!春妹搖搖頭沒說話,一直流淚。金剛想幫春妹擦擦眼淚,春妹一把拉過他的手狠狠地咬出兩排牙印,然后說,俺知道大哥是好人,但大哥有老婆孩子呀,終是長久不了的。他給春妹留了兩千塊錢,春妹拒絕了。
春妹走了,金剛心里空蕩蕩的,再加上最近咳嗽得厲害,胸口悶而且喘不上氣來,身體也總是乏力,他有點想家了,想起了老婆和孩子。
金剛的老婆叫引娣。他和引娣是通過媒人認(rèn)識的,見過一面都有好感,再見面時,引娣送金剛一雙親手做的布鞋,金剛送引娣一個帶鏡子的粉盒,這事就算定下來了。金剛長得并不帥,黝黑粗壯,一看就是莊稼人,但金剛粗中有細(xì),很會體貼人,又喜歡笑,笑起來臉上還有個酒窩。兩人交往了三個月,引娣就過門了。結(jié)婚兩三年,引娣才懷上孩子,村里人都說她是不下蛋的雞,為此引娣不知哭了多少回??勺詮纳藘鹤哟簩?,金剛爹娘對引娣的態(tài)度極速轉(zhuǎn)變,夸贊引娣會生養(yǎng),給金家生了大胖小子,延續(xù)了金家的香火,是功臣。金剛更是樂得合不攏嘴,逢人便說,“俺當(dāng)?shù)?!”金剛對引娣說,俺這輩子就給你和兒子當(dāng)牛做馬,保證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沒想到,小春寶3歲那年得了肺炎,在縣醫(yī)院住了半個月,雖然最后平安出院了,但落下了每到冬天就氣喘咳嗽的毛病。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家人剛從醫(yī)院回來沒幾天,金剛他爹上房頂曬谷子,腳下一滑從梯子上滾下來,摔斷了腰椎,摔破了肺,在醫(yī)院搶救了三天,還是沒救過來,半年后金剛娘一覺睡去再沒醒來。金剛是家中獨子,爹娘沒了,家里空了,本來就不富裕,為了給兒子和爹看病,給爹娘操辦白事,欠了很多錢,小日子頓時變得亂糟糟。為了掙錢還債,金剛這才跑出來挖煤。
金剛把電話打到了村長家,請村長叫引娣來接個電話,不一會功夫村長回話說,引娣不在。金剛問,她干啥去了。村長說,哎呀,這誰能知道哩,反正最近總是去鎮(zhèn)上,春寶也送到他二姨家了。金剛感覺村長話里有話,他有點摸不著頭腦。隔日,引娣打電話告訴金剛,她昨天去鎮(zhèn)上趕集了,半道上自行車壞了,推著回來的,所以就晚了。金剛聽了心里的大石頭終于落地了,安全就好,俺擔(dān)心黑燈瞎火的別遇上打劫的。引娣嫌他嘮叨,就說,行了,別一天到晚瞎琢磨,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想不想知道?
想,當(dāng)然想!引娣讓金剛猜猜,金剛說腦子笨,猜不出來。引娣小聲說,俺身上兩個月沒來紅了,大概又懷上了,可能就是你端午回來那幾天的事。金剛說咋可能,才五六天就種上了?真是俺的?電話那邊停頓了幾秒說,金剛,你個王八,你啥意思,不是你的,是誰的?
本來金剛有很多疑慮想要問個清楚,可被引娣這么一問,反倒是沒話說了。是啊,不是自己的還能是誰的!于是趕緊補(bǔ)了一句,開玩笑呢,你怎么不懂幽默呢!
放屁!這是幽默嗎?你這是罵俺呢!引娣帶著哭腔說。
引娣這么一哭,金剛慌了神,感覺有點內(nèi)疚,引娣一個人在家?guī)е⒆雍懿蝗菀?。既?dāng)娘又當(dāng)?shù)?,忙了家里忙地里,他覺得不該懷疑引娣,趕緊給引娣賠罪,引娣看金剛認(rèn)錯態(tài)度好,也就沒再追究。
金剛撂下電話就拉一幫兄弟去街上喝酒,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兄弟拍著金剛肩膀,豎起大拇指夸金剛,你小子金槍不倒呀,回家才幾天就種上了,你女人的地夠肥的。金剛被大家忽悠著,心里美滋滋的,他回味著與引娣翻云覆雨的每個片段,給大伙講女人與鉆機(jī)的關(guān)系,開始高談闊論地分享床上的經(jīng)驗。
這時,一個兄弟突然站起來,雖然平時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但喝了幾杯酒話多起來,喝到連眼都睜不開時,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都睜大眼的話。他說,別高興得太早,說不定是誰的種呢!操,老子拿命掙錢養(yǎng)家,那個賤人卻給老子戴綠帽子,還生了野種,誰都能看出來不是老子的種,老子還沒打她,她就承認(rèn)了。話還沒說完,嚎啕大哭,整個人滑落在滿地的空酒瓶上,還不停地說,非宰了這對狗男女不可。
金剛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整夜在床上翻來滾去。老大三年多才種上,這次咋這么容易就種上了,真的這么巧嗎?村長為啥說她總?cè)ユ?zhèn)上?金剛越想越不痛快。
第二天下井后,金剛一直心不在焉,此時的鉆機(jī)已經(jīng)不是女人,而是一挺機(jī)關(guān)槍。鉆機(jī)抖動帶來的已經(jīng)不是快感,而是心神不寧的煩躁,他想快點結(jié)束這黑漆漆的煎熬,他要問個明白,這種子到底是誰種的。
終于收工了,金剛連澡都沒洗,紅嘴白牙滿臉黑,迫不及待地打電話到村長家。村長隔了不一會回來說,家里沒人。金剛放下電話自言自語,媽的,你要是給老子扣綠帽子,老子不把你們劈開,就他媽不是站著尿尿的男人。說完這通話,金剛摘下安全帽,蹲在地上抽煙,手抖得連火機(jī)都打不著,打了好幾次,才點著了煙,他吸進(jìn)去又吐出來,一股清煙在他面前鋪展開。他仿佛看到引娣正脫得精光,光滑的脖頸,粉紅的耳垂,高聳的雙峰,翹起的肥臀,可是抱著引娣的不是金剛,而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金剛手一抖,煙頭已經(jīng)燒到了手指,他一邊用腳尖使勁將煙頭熄滅,一邊罵道,媽的,奸夫淫婦,老子不會咽下這口氣的。
他剛要起身,手里的電話響了。喂,金剛,你打電話找俺?俺剛才在廚房給春寶洗澡呢,沒聽到村長叫俺。有些話到了嘴邊,金剛又咽了回去。他了解引娣,引娣雖然性格熱情、大大咧咧,但絕不會背叛自己,這一點金剛還是有信心的。
臘月里下了一場細(xì)細(xì)密密的大雪,蓋住了整座山和整個村子,白茫茫的世界讓人分不清天地,遠(yuǎn)處冒著青煙的小院,卻像暗夜里的海上燈塔,指引著回家的路。村里的路被踩出一片泥濘,一直延伸到村外更遠(yuǎn)的地方。寒冷又將這泥濘凍出各種模型,車輪印、牛蹄印都陳列在冰天雪地里,無聲地述說著被季節(jié)囚禁的想念。金剛沿著這條再熟悉不過的村路,踏著“咯吱咯吱”的雪聲,三步并兩步地往回趕。他終于看到自家的屋頂,他猜想引娣正給他做一碗熱乎的雞蛋面,“上馬餃子下馬面”,這是老輩留下的傳統(tǒng),想著冒著氣的荷包蛋,心里就熱乎乎的,腳步不由地再次加快。
引娣在廚房忙乎著和面、搟面、扯面條,她把面條扯得又細(xì)又長,像一條細(xì)麻繩,喃喃自語:拴住你,拴牢你,看你還走不走!兒子春寶坐在小板凳上,邊看引娣扯面邊問,娘,俺爹啥時候回來,他給俺買手槍了嗎,要是沒買可咋辦呢?引娣把扯好的面放在瓷盆里,用一條半干不濕的毛巾蓋好,看了看絮叨的春寶說,放心吧,你爹最疼你了,肯定給你買了手槍,要是沒買,娘不讓他進(jìn)門。
娘倆正說著話,院門咚地一聲被推開,引娣遲疑了一下才喊,你爹!
春寶轉(zhuǎn)身就跑出去了,還沒看到人,就喊,爹!爹!
哎,兒子!金剛應(yīng)著聲奔向春寶。
突然,春寶定在路中間,兩手伸直,兩腿張開,脖子挺得直直,擺成一個大字,大聲對金剛說,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錢!
引娣已經(jīng)從廚房里出來,春寶就狹路阻截在金剛和引娣之間。金剛看著引娣傻笑,我回來了!引娣望穿秋水,終于盼回了金剛,潸潸然淚似珠,滴滴噠噠融化了滿院的雪。
春寶看到爹沒有交買路錢的意思,急得邊跺腳邊說,你要是沒給我買槍,娘就不讓你進(jìn)屋!
春寶的樣子逗得金剛和引娣哈哈大笑,金剛連忙說,買了,買了,回屋就拿給你。春寶紋絲不動,還是堅持要看到槍才讓金剛進(jìn)屋,金剛只好在院子里就打開背包,拿出一挺會發(fā)光、能出聲的機(jī)關(guān)槍。春寶立刻沖過來奪在手里,一夫當(dāng)關(guān)的路,一挺機(jī)關(guān)槍就打通了。
引娣和金剛進(jìn)了屋,引娣拍拍金剛肩上塵說,瘦了,瘦了!兩眼溢出了淚花。金剛一把摟住了引娣,在臉上親個不停,他剛把手伸進(jìn)引娣的棉襖里,就聽春寶舉著槍“噠噠噠”地沖進(jìn)來,對著金剛就是一通掃射,像戰(zhàn)士一樣大聲喊,你是壞人,誰欺負(fù)俺娘,俺就打死他!
金剛被突然出現(xiàn)的兒子嚇了一跳,慌亂地趕緊和引娣分開,金剛抱住春寶不好意思地說,爹可不是壞人,爹跟你娘玩呢!然后用胡茬拱春寶的臉,春寶大喊,好扎,好扎!金剛打開背包,拿出好多零食,好吃的東西遠(yuǎn)比親爹有吸引力,春寶捧著零食就跑了。
春寶剛出去,金剛就迫不及待地解開腰帶,準(zhǔn)備脫褲子。引娣趕緊小聲說,孩子在,別急,晚上好好侍候你。金剛壞笑而不語,繼續(xù)將褲子褪下,露出鮮紅的大褲衩。引娣的臉燒得通紅,心跳得嘣嘣響,手卻不由地開始解衣扣了,剛解了兩道扣子,就現(xiàn)出深深的溝壑。
金剛哈哈一笑,嗖地從褲襠里掏出一疊錢遞給引娣。引娣驚訝得眼睛都直了,她把帶著金剛體味的錢放到鼻子前,閉上眼聞了又聞,她睜開眼時,金剛從褲襠里又掏出一疊錢。
引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多少有點驚訝。
好聞嗎?
好聞!引娣笑得合不攏嘴。
是錢好聞,還是俺的味道好聞?金剛故意撩逗引娣。
都好聞!引娣含笑似醉地說,頭也不抬地一張一張地數(shù),然后吐了口吐沫到手指上,再數(shù)一遍,這才壓到箱子底下。
第二天早上,出了太陽,天藍(lán)得像被水洗過,引娣早早起床出門掃雪,雪亮得刺眼,晃得引娣睜不開眼。引娣推開院門,正遇上村長路過,她提高嗓門說,村長,這么早去哪呀!村長轉(zhuǎn)頭對引娣說,聽說你男人回來了,還沒起呢,看來是夜里侍候好了吧!引娣沒說話,團(tuán)起一個雪疙瘩,朝著村長拋過去,落在了村長身后。村長哈哈大笑,喲喲喲,侍候了一黑夜,就累成這個樣,連個雪疙瘩都扔不動了,金剛攢了一年的勁兒都用上了吧!看把你舒服的,臉上都開花了!等金剛起來了,叫他中午到俺家喝酒去!
不去,俺家的碗還沒捂熱呢!
嘿嘿,是身子沒捂熱,還是碗沒捂熱呀!村長一邊說著,一邊走遠(yuǎn)了。
快晌午的時候,金剛才起床,他剛要起身,突然重重地咳了起來,而且越咳越烈,整間屋子都在震動。
咋了,咋了,咋咳成這樣?快披上,別著涼!引娣連忙跑進(jìn)來,一邊把被子扯到金剛的背上,一邊幫他捶背。金剛兩只手用力一撐,坐起來說,沒事,可能路上受涼了。
村長是金剛的本家堂叔,又是一村之長,金剛決定去村長家走串走串,去之前他買了兩瓶酒、兩條煙。村長那可是真熱情,一聽金剛來了,趿拉著鞋就迎出來,三句沒聊完,爺倆就擺上酒咂吧起來了,喝著喝著酒勁兒上了頭,金剛跟村長說礦上如何如何好、掙錢多。村長豎起大拇指說,好!能掙上錢最好,別就像村西頭的栓柱,錢沒掙上,腿還折了,老婆又跟別人跑了。金剛很驚訝,媽的,礦上干活的人最怕后院起火!不過,俺家引娣不會跑,這個俺一百個放心。
村長低頭收眉,端起酒杯碰了一下金剛手里的杯說,再新鮮的麥子見不上陽光也會發(fā)霉的,男人女人都是吃五谷雜糧的,誰都有七情六欲,你這話可別說得太早,你在外面就沒點啥事?金剛難掩尷尬地笑了一下說,俺是啥人,你還不了解嗎?
沒有就好,來,走一個!村長沒再深問下去。
回家的路上,金剛碰見了老光棍劉富貴。金剛兄弟,回來了,回來就好呀,男人回來女人就不會亂跑了。雖然劉富貴說得很小聲,但金剛聽得卻很真切。
自從金剛回村以后,他總覺得怪怪的,人們說話陰陽怪氣的,似乎想暗示什么。他走到哪都好像有個人跟在后面,可他猛地一回頭,身后又空空的,連個貓狗都沒看到,但是當(dāng)他再往前走的時候,又隱約聽到一聲半聲踩雪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還是沒人,他心想大白天的鬧鬼呢?
金剛越來越感覺不對勁,越想越來氣,他覺得人們的話里一定有話,是不好明講出來的話,是想傳達(dá)什么意思呢?難道引娣真的……金剛的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這一提不要緊,要緊的是他開始拼命地咳,咳得氣都透不過來,蹲在院門口咳了很久都止不住。
引娣領(lǐng)著春寶跑出來,他爹,你咋了?快進(jìn)屋呀!金剛甩開引娣的手,臉陰陰地進(jìn)了屋,引娣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挺著大肚子只好跟在后面。屋里燒得很暖和,金剛一屁股坐在床上。
他爹,你這是咋的了?金剛沒有答腔,躺在床上看著房頂,突然又拼命咳起來。他爹,咳得這么厲害,明天去鎮(zhèn)上看看吧。不看,死了算了!引娣聽出金剛的話里有刺。她沖到金剛眼前,指著他說,每天好吃好喝供著你,咋還侍候出毛病了,說話間,眼淚就嘩嘩地流出來了。
一晚上兩口子都沒有說話,引娣安頓春寶睡下,就坐在床邊默默地流著淚。金剛躺在床上假裝睡覺,但一會就咳得坐起身。引娣忍不住過去幫他捶背,金剛反而咳得更厲害了,引娣只好輕輕地摩挲,引娣給金剛放了一個枕頭,讓他靠在床頭,這才順過氣來。
金剛在礦上就經(jīng)常咳嗽,但從來沒像現(xiàn)在咳得這樣厲害,其實他也擔(dān)心自己出了什么毛病,他甚至想到了礦上那些小姐,懷疑那些小姐把艾滋病傳給了他,想到這里他頭皮發(fā)麻,手腳冰涼,不停地出虛汗。
第二天一早,引娣生拉硬拽要讓金剛?cè)メt(yī)院。兩人借了輛摩托車,引娣坐在后面,圓鼓鼓的肚子頂在金剛的背上,金剛感覺到那個小家伙踢了他一腳。他們搖搖晃晃、顛顛簸簸地從村路上穿過,像蕩在海面上的一葉小舟,隨時都可能被海浪打翻。到了上坡路的時候,金剛推著摩托,引娣在后面扶著,積雪很厚,盡管有太陽,但還沒有消融,他們沿著山路一直向上。到了縣醫(yī)院,拍片子,做檢查,跑前跑后,一上午過去了,醫(yī)生拿著片子說,情況不太好,你們還是盡早去市里的大醫(yī)院看吧。金剛聽出了醫(yī)生的意思,趕緊追問,很嚴(yán)重嗎,俺就是咳嗽氣短,沒有啥地方不舒服,給俺開點藥、輸輸液就行了,以前也是這么治的,管用呢。
醫(yī)生說,沒那么簡單,不瞞你們,我判斷是肺上的病,像是塵肺病,你們還是早點去大醫(yī)院檢查吧,那里條件好、專家多,興許能幫上你們。
回家的路上,金剛一句話也不說,一路灌風(fēng)一路咳,一直咳到半山腰,摩托車被震得都快散架了。到了半腰再下到坡底就到家了,可金剛累得喘不上氣來,直冒虛汗,他停下摩托車,要在大青石上坐一會,引娣用厚厚的大手套把大青石上的雪掃去,扶金剛慢慢坐下。引娣說,咱倆搞對象時,你經(jīng)常帶我到這里來坐,你說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風(fēng)景,你要帶俺走出去,俺聽了可高興了,心想不管以后再苦再難都要跟著你,跟你一輩子,像膏藥一樣粘著你。他爹,你可一定要好好活著,俺和孩子就全靠你了,你要是有個好歹,俺也不想活了。金剛沒有說話,目光呆滯,兩眼噙淚,一把抱住引娣。
金剛病了,全村人都知道了,沒過多久,眾人發(fā)現(xiàn)村里好幾個在礦上打工的人都得了咳嗽病,可金剛咳得最厲害。金剛越來越暴躁了,難受起來他隨時都會發(fā)脾氣,引娣端了一碗雞蛋面給他吃,他搖搖頭。引娣說,吃點吧,不吃連點力氣都沒有。金剛不知哪里短路了,沖著引娣就罵,吃,吃,吃,吃球死老子,你好再找野男人,是不是!
引娣端著碗站在原地,手一抖面湯灑在了地上,眼淚洶涌而出。金剛看引娣哭了,他不再說話,又開始咳。引娣轉(zhuǎn)身去了廚房,淚嘩嘩地流,卻不出聲,哭著哭著就長長地吸一口氣,再繼續(xù)哭??蘖艘魂?,肚里的孩子不停地動,她不敢哭了,站起來擦了一把臉,鏡子中的自己,沒有了當(dāng)年的樣子,白嫩的臉已經(jīng)曬黑沒了水分,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轉(zhuǎn)眼開春了,雪融了,天氣也暖和了。引娣把春寶托付給她二姐,挺著大肚子,扶著咳嗽不止的金剛,一步三晃地進(jìn)城了。這次進(jìn)城,他們想去大醫(yī)院看看這咳嗽咋個治法。排了一天的隊,才掛到專家的號,專家說金剛是典型的塵肺病,已經(jīng)不適合做手術(shù)了,不過還需要做很多檢查項目,一天根本弄不完。當(dāng)天回不去,晚上金剛和引娣只能在醫(yī)院過夜了。萬萬沒想到,半夜里引娣突然破了羊水,就直接進(jìn)了產(chǎn)房。引娣一邊生一邊喊,金剛你個王八蛋!俺恨你!畢竟生過一胎,沒疼多久孩子就生下來了,醫(yī)生告訴金剛是女孩,金剛只是“嗯”了一聲。醫(yī)生把孩子抱給引娣看,說這孩子長得多好看,臉上還有個小酒窩哩。引娣努力睜開眼看了看,使出全身的勁大聲喊,他爹,有酒窩哩,是你的!說完這句話,她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引娣一邊哭一邊說,老天爺呀,你真是開眼了,俺心里堵著一塊大石頭呀,快憋死了!
隔日,專家拿著胸片對金剛說,你要有個思想準(zhǔn)備,你的肺就像一塊煤又黑又硬,已經(jīng)是塵肺病三期了,這個病治愈率很低,如果手術(shù)換肺需要40萬,洗肺的作用也沒有多大效果,只能吃藥維持。聽了專家的話,金剛感到天崩地裂,他覺得為了掙錢把肺弄殘了,自己最多再活兩三年,掙那么多錢有什么意義,人啊,活著才有意義,活一天就賺一天。他對引娣說,俺錯了,俺不該懷疑你,你是個好女人。引娣聽了這話,眼淚汪汪地說,他爹你別怕,不管再難再苦,俺都會陪著你,俺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你把病治好,俺就是當(dāng)牛做馬也要把兩個娃拉扯成人。金剛只是咳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夕陽下,金剛和引娣走出醫(yī)院準(zhǔn)備吃點東西,他們走進(jìn)醫(yī)院旁邊的一條小巷,這里到處都是藥店、小食店、小超市。突然,金剛站在原地不動,他揉揉眼睛又認(rèn)真地看了看,前面一扇玻璃門里坐著兩個熟悉的人,一個是拄著拐杖的班長,一個是眼睛斜視的春妹。金剛激動地走過去,和班長抱在一起,金剛告訴班長自己得了塵肺病,班長低下頭沒有說話。春妹尷尬地看了看引娣和引娣懷里的孩子說,俺大哥也得了塵肺病。
春妹說,她離開礦準(zhǔn)備回老家,結(jié)果公安局說有人找她,見面才知道是班長,原來班長就是春妹的親哥哥。爹媽去世前囑托班長,一定要找到妹妹,這輩子找不到,下輩子也要找到。世界就是那么小,每天都見面,卻不知道是親兄妹,直到警察抓到了人販子,他們才艱難地相逢。春妹為了給班長治病,在醫(yī)院旁邊租了個小店,春妹做裁縫的手工活,班長在門口賣點煙和零食。
從城里看病回來后,金剛整天待在家里,搭把手幫引娣看著孩子。引娣一個人汗珠摔八瓣地在地里干活養(yǎng)家,春寶有時候跟在后面打下手,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
日落西山,一堆女人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剛走進(jìn)村口就像散了伙的鳥,各自往家飛。一會兒功夫,村里炊煙裊裊,隔著院門就能聞到各家燒秸稈的焦味和蒸飯的香味。
金剛家住村西頭,紅磚砌的院墻圍著三間正房。盡管要侍候生病的金剛,但夏天的時候引娣仍然抽空在院子里種了很多蔬菜,一眼望過去綠中帶紅、紅中透紫。一條紅磚路通向正房,路兩邊搭著架子,靠近院門的架子上結(jié)著南瓜,靠近正房的架子上結(jié)著葡萄,紅色泛紫的玫瑰香和青翠透亮的白瑪瑙,正是成熟的季節(jié),像一串串水晶玉雕,飽滿欲滴。引娣一進(jìn)門先從水缸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灌進(jìn)肚里,用袖子抹抹嘴,然后舀一瓢水倒進(jìn)臉盆,搓洗一下粘著黃泥巴的手,再把脖子上的毛巾解下來在盆里搓洗幾下,擰干毛巾擦一把臉,這才開始做飯。
金剛吃不下飯,他咳嗽得越來越厲害了,他稍微動一動就喘不上氣來。引娣怕金剛坐太久生瘡,隔幾天就給他洗洗澡,脫下衣服,金剛的身上已經(jīng)看不到當(dāng)年的雄性風(fēng)采,兩排凸顯的肋骨,肉皮松垮得可以拉起來。金剛痛苦地說,活得還不如一條狗,他想到了死,可喝農(nóng)藥時被引娣發(fā)現(xiàn),搶下瓶子扔到茅廁坑里了;他又把手弄濕去摸電源,結(jié)果停了一天的電。他哭著說,想死都死不成,活著就是個死人,活死人呀!一到夜里他就胸悶氣短,咳得睡不著,只能整夜整夜地坐著睡,不然猝不及防的咳嗽會把他憋死。引娣想了個辦法,從房梁上甩了兩條繩子下來,再吊上一塊木板,在木板上放了枕頭,金剛就趴在木板上睡覺,真的還挺有效果,金剛覺得舒服多了。
金剛咳得越痛苦,越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時日不多了,他拉住引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婆……我想……等我死……了以后。引娣趕緊捂住他的嘴說,呸,呸,呸,不敢瞎說,你的命長著哩!俺還沒跟你過好日子呢!金剛有氣無力地?fù)u搖頭說,俺知道……你跟了俺……吃苦了!可是……俺沒多少……日子了,答應(yīng)讓你……過上好日子,讓你……和娃們住上……小洋樓……等不上了,俺……對不起你們呀!只好下輩子再給你……當(dāng)牛馬了!可是……俺沒活夠呀!金剛還沒說完,引娣已經(jīng)哭成淚人。
正月剛過,雪地里還埋著炮仗的紅色殘體,門前掛的老玉米上還蓋著雪,搭在院里的衣服墜著細(xì)細(xì)的冰柱。又熬過了一年,情景如同回放的電影。
夜里北風(fēng)呼呼,急而刺骨,吹得樹枝、電線桿都搖搖晃晃,幾只羊縮在圈里擠得緊緊的。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飛旋而至,親吻著饑渴的大地,玻璃窗透著昏黃的燈光,隨后大幕落下,漆黑的夜里只有茫茫的雪還泛著銀光。第二天早上,全村人都出來送金剛,市人民醫(yī)院的急救車就停在泥濘的村路上,兩名穿著白大卦的人抬著一個單架,單架上從頭到尾蓋了一塊白布,引娣牽著兩個孩子跌跌撞撞地追出來,哭聲響徹整個山谷。
又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早上,春妹坐在病床上,醫(yī)生拆下她眼睛上的紗布,她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這個世界。班長拿起一張報紙,一邊哭一邊讀:一個叫金剛的塵肺病人,去世后將自己的眼角膜捐獻(xiàn)給了需要光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