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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召喚你

2019-09-09 16:02田夫
駿馬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胖女人老槐樹喜鵲

田夫

清晨,楊貴生被喜鵲的嘰喳聲吵醒,發(fā)現(xiàn)原來是夢!高樓林立的縣城哪會聽到喜鵲叫啊。老家院門口的老槐樹上有喜鵲,還有喜鵲窩,喜鵲窩還不止一個,住著喜鵲老少三輩。喜鵲就如同楊貴生的鄰居魏小燕,陪伴楊貴生度過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特別是早晨,楊貴生起來喜鵲也鉆出了窩,在高高的樹枝上看著楊貴生做這做那,時不時就叫,分明是在挑剔他哪個做得不對了,或是太慢了。楊貴生就煩得不行,沖樹上吼:“滾一邊去,我不行,要不你來!”但哪一天喜鵲若真的沒叫,他的心里又覺得少了點(diǎn)啥。

想到這,楊貴生不免心生惆悵:住城里有啥好啊,除了車就是樓房。人像憋在罐頭里,挨得近卻互相防備著。鄉(xiāng)下哪這樣啊。鄉(xiāng)下人就像那長白蘿卜,外邊啥樣里邊啥樣。鄉(xiāng)下人像一大家子,和氣、實(shí)誠,雖然勺子也碰鍋沿,也有紅臉的時候,但誰家只要一遇到難處,呼啦就上來一大群,也不分了你我。想到這楊貴生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可好,像水塘破了口子沒個救了,農(nóng)村人都泛著浪頭“流”向了城市。他也未能幸免……

楊貴生不情愿啊。說是故土難離,其實(shí)跟魏小燕有關(guān)。他惦記著那個有男人的女人。他知道他跟魏小燕是兩條永遠(yuǎn)搭不到一起的鐵軌,但人一旦鬼迷心竅了天王老子也沒治!他知道魏小燕心里也有他,他倆只是心照不宣。楊貴生跟魏小燕“好”是從疼苦魏小燕開始的,他恨那個癱在炕上的男人。魏小燕整天跟他遭罪,那個過去脾氣綿羊似的男人,自打癱在炕上就暴躁了起來,時常在老婆給他端藥端飯,伺候屎尿的時候大發(fā)雷霆。挨了打的魏小燕就跑來鄰居家哭訴。那時,楊貴生的老伴還在世,就陪著她嘆氣、流淚甚至詛咒。隔窗見坐炕沿的魏小燕抽搐著那瘦瘦的一聳一聳的肩,院子里假裝干活的楊貴生心如刀絞:這個可憐女人!我能幫她些什么呢?也不知從哪天起,楊貴生那粗糙的心,一下細(xì)膩起來了,并感覺到神秘。因?yàn)樾睦镅b著,自然就格外地關(guān)心。她被男人打,他卻感到那一拳砸到他的臉上了,以致從心里往外疼。疼完就恨。恨到日落西山,躺在炕上他還在想:那可憐的女人她咋熬過這漫漫長夜?她一定在用被子蒙著頭哭!就這鬼念頭幾乎陪他到天亮。天一亮,他就趕緊爬起來,先打開窗子接著來開院門。開院門的當(dāng),他的心總免不了竊竊地跳幾下,怕隨之聽到了鄰院的哭聲。他恨鄰院的男人但又怕他死了,死了女人就守寡了。女人就更可憐。真是人生如戲,鄰院的男人沒死,他歡蹦亂跳的老伴卻突然患病故去了。

這給他的打擊太大了,好久他還覺得是夢,但這不是夢啊。只一天光景他就跟魏小燕“同病相憐”了。他甚至都不如她,人家的男人還有氣兒。他倆默默地垂著頭坐在各家院門口的石墩上,像霜打了的茄子。沒風(fēng),老槐樹無一絲響動,老槐樹上的喜鵲也像懂人的心事,一聲都不吭;就連在枝杈間跳躍都輕輕的。由于枝杈太稠密,太陽光像漏雨的葡萄架。

魏小燕開口,說:“唉,這就是命!”

楊貴生說:“既然是命,認(rèn)了?!?/p>

楊貴生晚上躺在炕上琢磨,覺得魏小燕白天那句話里更多的是對他的安慰。就很感激這個女人。她那樣的境地,還來安慰我。

整日在外游蕩的兒子楊樹二十八歲了,春天他媽還活著的時候他就把女朋友領(lǐng)回了家。那是個好像還沒斷奶的黃毛丫,嫩生生的,看樣不到二十歲。也看不出她是城里的還是農(nóng)村的。人挺實(shí)在,挺勤快的,嘴巴也甜,愛笑。乍來那天,黃毛丫穿一身松垮的黑白兩種顏色的花衣服,跑這跑那兒,衣服時不時飄起來的樣子,楊貴生一下就想到了門口樹上的喜鵲。他暗中就叫她小喜鵲了。他沒有閨女,他把小喜鵲當(dāng)了自己的親閨女。他老伴也把小喜鵲當(dāng)了親閨女。

可她畢竟不是自己的閨女,晚上在另一間屋子跟兒子睡在了一起。

那天,楊貴生心里別扭啊。天很晚了還坐炕沿吧嗒吧嗒嘬煙袋,眼前的電視根本就沒看。老伴跟他說啥也不搭理。心里罵兒子不是東西,這么大點(diǎn)的小丫頭。他又怨恨黃毛丫,挺聰明的孩子沒“章程”,你還太小啊??傻诙?,見黃毛丫蠻高興、歡實(shí),完全沒有受委屈的樣子,嘰嘰喳喳的,楊貴生才知道冒傻氣的是自己啊。

就從這一天起,在楊貴生心里,小喜鵲已經(jīng)是他的兒媳婦了。他作公公了。這公爹不能白作,婆婆更不能白作。他跟老伴商量,咱去給孩子買個物件吧,老伴說買啥呢?楊貴生說咋也得是金的。于是這天午間剛撂下飯碗,婆婆拿出了一條光閃閃的鏈子。婆婆還開了一句玩笑:“你就是咱家院門后的小花狗,這回被鎖上就甭想走了?!毙∠铲o樂得“嘎嘎”的,說:“媽,我往哪走呢,家就是終點(diǎn)站,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的?!闭f得楊貴生都想哭??勺寳钯F生想不到的是,后來兒子楊樹背著小喜鵲竟朝老子瞪起了眼:“這事你也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好幾千塊,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睏钯F生眼睛瞪得牛大:“我是給我的兒媳婦,錢再多我樂意!”兒子哼了一聲沒再說啥。

楊貴生當(dāng)然不知道,此時的兒子楊樹對是否娶小喜鵲還舉棋不定呢。

也沒過多久,楊家就出了大事:楊貴生的老伴突然暴病身亡。楊家的天塌了。兒子匆匆趕回,身旁陪伴著眼哭得紅紅的小喜鵲。小喜鵲死死挎著楊樹的胳膊,身子孱弱,一副離了楊樹就要倒下去的樣子。辦喪的日子,小喜鵲跟楊樹一樣披麻戴孝,一步一個頭把婆婆送上了黃土山。這些,楊貴生都看在眼里,暗暗點(diǎn)頭,小喜鵲這孩子是誠心誠意的,把一個兒媳該做的都做了。小喜鵲好樣的!家里有人死了,但活著的人還得繼續(xù)過,楊貴生就想,把小喜鵲早早娶進(jìn)門吧,家里不能沒有主婦——想到這楊貴生腦袋一下大了:小喜鵲還是個孩子啊。她怎么能撐得起一片天呢。

楊貴生沒垮了,老婆兒的喪事辦完,在兒子和小喜鵲陪他的這段日子里,他把自己當(dāng)了婆婆,認(rèn)認(rèn)真真地教她。還好,讓楊貴生欣慰的是,小喜鵲一下就猜透了公公的用意,而且欣然接受。她說:“爸,我知道我跟我媽的距離差遠(yuǎn)了。但是爸,您說只要努力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楊貴生說:“好,有你這句話,爸心里有底了!”

小喜鵲下決心改變自己。她首先忌了零嘴,憋著不花錢,衣服撿破的穿;吃飯時故意大口地嚼饅頭,和著小蔥蘸醬;吃得粗野,吃得鼻尖冒汗。吃得楊貴生在一旁暗暗咧嘴。她一下就改了好睡懶覺的毛病,每天早早起來,婆婆那樣坐在灶前,剛開始不會燒柴禾,弄得滿臉渾畫,還把頭發(fā)燎了。

吃罷了飯,小喜鵲就跟著這父子倆來到地里。細(xì)嫩的手,瘦小的胳膊,那銑杠粗細(xì)的腿直溜溜的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脆生生的蔥!叫人心疼又可憐。楊貴生幾次萌生趕她回家去的念頭,但又放棄,這個家的女主人她早晚得當(dāng)。而女主人是最能吃苦受累的。唉,孩子,你可別怪老爸我心狠啊!幾天后,楊貴生跟小兩口商量結(jié)婚事宜,問小喜鵲都需要啥。小喜鵲說:“爸,我啥也不要。條件只一個,您老要我作您的兒媳就行了?!卑褌€楊貴生又感激得要哭。

可后來,兒子娶的卻是個在縣城打拼、有了錢的腫眼泡女人。父子有一段對話:

“兒子,你告訴我,你對得起小喜鵲嗎?”

“爸,我對不起她。”

“對不起咋還這樣做?”

“爸,這是無奈。”

“你他媽的混蛋!誰把刀架到你脖子上了嗎?”

兒子結(jié)婚就住縣城了,可楊貴生執(zhí)意住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空落的大院里伴他的只有一條黃狗,再就是鄰院的魏小燕。其實(shí),自打楊貴生老伴死后,魏小燕就不來?xiàng)钯F生家了。有時來也是匆匆忙忙的,像有什么急事等著她,跟楊貴生說話時都不看他的臉。兒子沒娶小喜鵲,楊貴生生氣又難過,他時常一個人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把臉埋在巴掌里。這時候,鄰院的豁牙子板門吱嚀一聲,隨著閃出了衣著破舊卻干凈利索的魏小燕。魏小燕腳下無半點(diǎn)聲響。魏小燕并不說什么,悄無聲息地也坐在自己院門口的石墩上。兩家的石墩隔著四尺遠(yuǎn)的距離。太陽早落山了,村道滿是炊煙味。黑夜像一個染缸慢慢浸過來。樹上饒舌了一天的喜鵲住了嘴巴,傳來斷續(xù)的類似呼嚕的聲音,那是鳥們的情話。隨著焦糊土豆的味道,過來一陣風(fēng),就把頭上老槐樹已經(jīng)閉緊了的嘴巴撬開了:悉悉索索,和言輕語。也是在勸石墩上的人嗎?

“多大歲數(shù)人了,別管那么多了?!?/p>

“是啊,多大歲數(shù)人了,不管那么多了?!?/p>

往下再沒了話。

大多的時候是晚飯后,黑夜來臨之前,這段時間在這打發(fā)。他們都抬起頭看,黃昏的村道很熱鬧的,來往著、歡跑著、歡叫著,有大人孩子更有歸來的羊群。但幾乎沒人駐足,見面打聲招呼匆匆離開,沒人真理會他們。人們都在為自己的事忙,很少有人關(guān)心別人的事。

他們的心里就很失落。魏小燕在心里甚至替楊貴生憤憤不平:作為村里的“公眾人物”,楊貴生是家家紅白事的“大支客”,他從來都是有求必應(yīng),認(rèn)準(zhǔn)自己的田荒了。一次就是兩三天,跑在前,吃在后,沒報(bào)酬,沒怨言——可現(xiàn)在誰又會來關(guān)心關(guān)心楊貴生呢?

魏小燕低言細(xì)語,勸了陣鄰坐人。

楊貴生點(diǎn)點(diǎn)頭:“你說的是。小喜鵲現(xiàn)在人在哪都不知道,咋知道有個人替她堵心生氣呢。這輩子恐怕都見不到小喜鵲了!”

深知爹的倔脾氣的兒子一刻也沒打消要爹進(jìn)城的念頭,后來打出了孫子這張王牌。時不時就帶著孩子回來看爺爺。孫子一下就掠去了楊貴生的心,每次孫子走他都難分難舍。眼看就頂不住了。為了要爹徹底就范,兒子又趁機(jī)說了一句:“爸,一個有夫之婦有啥戀頭。您到縣城,兒子保證仨月不到就幫您找一個。”

他惡狠狠罵了句放你娘的屁,你給我滾!

但他得承認(rèn),兒子也不是有意作踐親爹。爹與鄰院女人的關(guān)系能瞞得了兒子嗎?但兒子你知道不知道,爹跟鄰院那個女人啥事也沒有,爹問心無愧。但作為鄰居,能沒有個照應(yīng)嗎?也不盡是爹照應(yīng)了人家,人家照應(yīng)爹的時候多了。但這些事他能對兒子講嗎?

那天他正在割熟透了的玉米,隨著一塊黑云滾動一股強(qiáng)勁的風(fēng)從北邊襲來。他立刻驚得差點(diǎn)喊出了聲:北梁上二畝籽粒飽滿待收的蕎麥最怕風(fēng)??!他發(fā)了瘋地奔北梁,一頭就扎在蕎麥田里,鐮刀都不知道咋揮好了。也早忘了收工回家,要不是天黑得看不見了蕎麥秧,鐮刀幾次碰到腿上,他恐怕不是一氣把蕎麥割完,就是累死為止。等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感覺到累,他如同個醉漢,晃晃蕩蕩來到院門前。開門進(jìn)屋,燈也顧不得開,人撂麻袋似的倒在炕上,像要死過去——突然,他的鼻子鉆進(jìn)了一縷香氣。他忽地坐起來,拉亮燈,哦,炕桌上正放著一大海碗面……

第二天一早,他把那只空碗放到她門口的石臺階上。那是她家的碗。轉(zhuǎn)身剛要走,板門響,她出來了。

深秋早晨的石墩瓦涼瓦涼,她還是輕輕地坐在了自己門口的石墩上。她的眼睛并沒看他。

他把她的碗雙手還給她。她接了。

他想說謝,但說不出口。他說:“你昨天的面條真香……”

她說:“早涼了吧?”笑笑。

說實(shí)話,那碗面真的涼了,但他心里頭熱。

他還想說謝謝你。但只是搓著手,好像手上起毛了。

她突然說:“你也沒問,我咋就進(jìn)了你的屋,好像我是你的女人似的?!?/p>

他也笑笑:“我的鑰匙就在這石墩底下,也沒瞞過你呀。”

也就從那天的那刻起,他內(nèi)心里突然有了種異樣的感覺。有時睡在炕上,他又想起了她的那句:“好像我是你的女人似的?!卑桶妥?,說不出是甜還是苦澀。

冬天來臨,魏小燕并沒有他的話兒就從集上給他捎回條厚厚的棉褲,棉褲的膝蓋處有大塊的人造革補(bǔ)丁。她像他過去的老伴那樣瞅著他:“自個有腿疼的毛病還不知道,厚棉褲早就該預(yù)備下的呀??欤ダ镂荽┥铣鰜砦铱纯??!?/p>

冬天別人都閑,可他沒法閑。冬天是村里人集中“辦事”的時候,就用得著了他這“大支客”,出了這家進(jìn)那家。每當(dāng)喜事結(jié)束,主人家要好好地酬謝“幫忙受累”的,他總是酒桌上重點(diǎn)“攻擊”的目標(biāo)。

就有那么一個雪后北風(fēng)呼嘯的夜,喝多了的他晃晃蕩蕩往家走。路上也不知道跌了多少跤,都弄成了雪人。好不容易摸索到自家門口,一個跟頭就張?jiān)谘└C里。那天要是沒有魏小燕,他恐怕就去找老伴了。

第二天他問魏小燕:“昨晚,我回來大概有12點(diǎn)了吧?”

魏小燕說:“兩點(diǎn)了。三星都落了。”

他心里就熱浪滾滾:那么漫長的大冷的冬夜,一個女人就那么跺著腳一會出現(xiàn)在院門口,一會在村道上張望——有這樣等別人家男人的傻女人嗎?

他幫魏小燕的時候當(dāng)然也有很多。其實(shí)這也不算幫,他們兩家是種地的搭檔,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這樣的搭檔多了。春天下種,他在前頭趕牛犁,她在后頭點(diǎn)籽;秋收,他的機(jī)動三馬車上坐著魏小燕——要是別人,也就不會引來人們奇異的目光,鄰里之間你幫我我?guī)湍愕氖鲁R?,誰要是嚼舌頭那才純粹是吃飽了撐的??伤麄z就跟別人不一樣了,就有人酒后,輕輕地用指頭捅他:“還行吧?”楊貴生說:“誰知道你說啥呢?”“還能說啥,鄰院唄?!薄皢悖c子還那樣。就知道罵女人?!薄按蛏恫硌?,我說那老婆兒?!睏钯F生說:“老婆兒咋?”他一下明白了,“別瞎胡嘞嘞啊。我們倆啥事也沒有?!比思艺f:“那你就傻啦。其實(shí),我們是真心地祝福你倆?!?/p>

楊貴生的心里就被攪得不安了。過去,他真的沒敢亂想。并深信那個苦海中的魏小燕更沒亂想。她也沒心思亂想啊。

可那個癱子卻有足夠的精力和心思亂想。而且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本來就是個心胸狹窄的人。這通子鬧??!好在他是個癱子,魏小燕老早地防備著,才不至于被打得頭破血流。癱子的手夠不著,就摔碗扔枕頭撕被子破口大罵。

聲音從那間破舊的屋子傳到外面,傳到鄰院楊貴生耳里,楊貴生的牙崩骨咬緊了,但最后只能把都攥疼了的拳頭擂在自己的前額上。哪次都這樣。不這樣他又能怎樣呢?

坐在石墩上的人還能聽見屋里的罵聲:“他為啥不走呀,不就是戀著你那嗎?”

“你走吧!”

石墩上她的聲音很重。仿佛那畫著各種弧線,以優(yōu)美的姿勢飄落的槐樹葉是被她的聲音震落的。

楊貴生顯然是被嚇著了,睜大吃驚的眼睛看她。

魏小燕歉意地說:“看,我嗓門忒大了些?!钡€是接著說了很多很多。她說你的兒子、媳婦、你的孫子,說得嗓子都干啞了,以至于動情,她竟潸然淚下。

深秋了。一場接一場的霜,化妝品樣改變了大地的顏色,也把老槐樹的葉子涂紅了又涂黃了。霜凍是魔法無邊的大剪子,把個秋天剪得七零八落,老槐樹的葉子當(dāng)然也不會幸免,雪花樣隨風(fēng)飄落。每到這時,無奈又傷感的喜鵲就緊緊閉了嘴巴,似乎從來都未說過什么。等它們再開口,恐怕要到年后的陽春三月了。

可要魏小燕沒想到的是,楊貴生卻忽地站了起來,甩下一句:“你是我啥人啊,跟我說這些?!被匚萑チ?。

魏小燕卻下了狠心。石墩上再見不到她的影;地里活另找人搭伴;碰面如同陌路人;太陽未落就插死了院板門。楊貴生蒙了。

楊貴生終于決定進(jìn)城去兒子那里了。

明天就要走了。楊貴生把家里的一切安排好,包括土地由誰來種。最后他敲開鄰院的門,把一串用牛皮鞭稍系著的鑰匙交給只探出個頭來的魏小燕:“雨天你辛苦給瞭望一下,看屋子漏雨,好給我打個電話?!蔽盒⊙嗾f:“漏就漏唄。走了就不可能再回來了。”話是這么說,還是把鑰匙接在手上。楊貴生轉(zhuǎn)身走了,又回過身來,見魏小燕正站在那發(fā)愣,想了想說:“這回,我可是真的走了。”魏小燕說:“走吧。走唄。人往高處走,誰不想享福去呢?!睕]等說完,人就轉(zhuǎn)身回院,咣地關(guān)上了板門。

這晚,楊貴生在石墩上徘徊。他伸出瘦骨嶙峋、滿是老繭的手,好幾次摸索老槐樹粗糙的皮;他仰起頭,看樹上窩里早入夢了的喜鵲。他靜靜地聽,聽啊,可就沒聽到他期待的喜鵲的情話。喜鵲睡著了。喜鵲人似的,激情地愛完后睡著了。他不知怎么眼淚稀里嘩啦流下來……

他坐到了后半夜。再未見半點(diǎn)燈光的鄰院始終靜靜的。他把徹底的絕望從嗓子里嘆出來,然后起身,摸黑進(jìn)屋燈也懶得開了,炕上躺的時候他又突然眼淚稀里嘩啦。這也許是生來最后一宿睡這炕了!他甚至有恨的感覺。

可他并未躺多久,頭頂就被一只粗糙的女人的手摸了一把。接下來發(fā)生了夢里都不會出現(xiàn)的事。

天吶,我們終于……

我不能要你白等我。那樣我有愧,你走后會折騰我不得安生。

我們這輩子……

別想。我死了,癱子都死不了。

魏小燕走時,仍然像鬼魂般悄無聲息。楊貴生想,這真像老天安排,我失魂落魄回屋時,竟忘了關(guān)院門、屋門。

在縣城,楊貴生幾乎就是個閑人,除了接送孫子上下幼兒園,其他無事可干。他的兒子、媳婦都在公司上班,吃罷早飯人都走了,孫子也被楊貴生送走了,連中午都不回來,楊貴生在家也是一個人,空落得很。他盡量找些事情做,拖地,擇菜,侍弄花草魚缸。電視機(jī)打開,他咣咣換了陣頻道,關(guān)了。煩!

煩什么呢?他也不知道。每到這時候他就帶上門,下樓,走了出來。

也許是剛才又一次回想起老家的事的緣故,他感覺眼皮和心都有點(diǎn)干澀。巴巴嘴,說不出滋味。于是他心里又一次埋怨自己:人老就這般沒出息,好老母豬想起萬年糠,過去的事老翻它干啥。誰離了誰都能活,魏小燕說不定比以前活得還好呢。你不是也一樣。至于那個小喜鵲,早就該忘的人啦。

可他剛走出單元門,就發(fā)現(xiàn)了“小喜鵲”在前頭走。他眼睛一下亮了,這不是小喜鵲又是誰!細(xì)瘦的高挑個,焦黃的披肩發(fā),走路兩腳往一條線上邁,像模特??礃酉裼猩都笔?,隨著兩腿疾快地往前邁,那背上的頭發(fā)和花裙子飄飄妖妖。他伸出手,看樣要抓前頭離他至少有十來步遠(yuǎn)的小喜鵲,嘴上也“啊——”了聲,后面的話沒喊出。兩腳倒是明白,急急地追。

“小喜鵲”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腳步更快了。

他跑了起來。跑得呼呼大喘,到了快四五步的地方,他大聲叫了聲:“丫頭!”

“小喜鵲”回了下頭,但沒停,腳步更快了。

他又喊:“丫頭,你不認(rèn)得我了?你等等,咱爺倆說句話不行嗎!”

“小喜鵲”跑開了。他后頭猛追,一邊追一邊喊:“丫頭,你聽我說。你讓大爺我好想?。 ?/p>

“小喜鵲”站住了。他追了上來,可等他的卻是一只將要落在臉上的巴掌,“老流氓,你說想誰了!”

巴掌被另一個女人接住。楊貴生這才看清楚,面前哪是小喜鵲啊。唉,咱這老糊涂,挨抽都不冤吶。好在巴掌被眼前這個胖女人擋了,要不,臉上受疼事小,人都丟到縣城來了。老流氓,還不如扎他一刀子好受。但他光天化日之下攆人家閨女,不是流氓是啥!

心這樣想,不由地就很感激地瞅眼前的胖女人幾眼,也找不到合適的感激的話,只是嘴上“嘿嘿”。

胖女人竟然學(xué)了他一聲,然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哈哈笑了。

“我知道你是看錯人了?!迸峙丝粗枪媚镒哌h(yuǎn),回頭對楊貴生說,“告訴你吧,你要是那種老色狼,甭說我救你,就我這巴掌也饒不了你。”她把小胖手掌揚(yáng)了揚(yáng)。

楊貴生就覺得臉上的風(fēng)嗖嗖的,雖然他離著胖女人三四步遠(yuǎn)的距離。

原來胖女人是從菜市出來,她的腳下放著一大兜剛買的菜??梢娺@個女人眼快手也急,及時近前解了他的圍。

楊貴生說:“謝謝您啦?!?/p>

胖女人說:“你就用嘴謝我啊?!?/p>

楊貴生立刻明白:“噢,我送您一程子?!?/p>

胖女人嘎嘎笑:“這還差不多?!?/p>

也不是太遠(yuǎn),到了樓下,胖女人說:“救人救個活唄,幫我送到地兒得了?!?/p>

打來到縣城,楊貴生還沒到誰家串過門,就猶豫了一下。胖女人又嘎嘎笑了:“大哥,你怕我訛上你嗎?”

楊貴生就覺得特感動,不為女人的大方、信任,為“大哥”二字。一個鄉(xiāng)下人,被城里女人呼喚大哥,心里舒服啊。

上樓梯的當(dāng),前頭的胖女人回手拍拍楊貴生的肩:“大哥肯定也是閑人一個,咱倆一樣?!?/p>

打這,楊貴生手機(jī)里出現(xiàn)了一個新號碼。他時常瞅著新號碼發(fā)呆:這人啊,你還真想象不到,這輩子會遇到什么事情。

手機(jī)的鈴聲是在晚上十點(diǎn),楊貴生要鉆被窩的時候響起的。鈴聲跟往日一樣不緊不慢。楊貴生就皺皺眉,他以為是胖女人。自打那天他認(rèn)識了她,她經(jīng)常這樣對他吆五喝六。但天這般晚了還打電話的事還從沒有過。他抓起手機(jī),在往耳邊送時突然心里激靈一下:號碼咋這么眼熟,哦,是魏小燕。

“你回來一趟行嗎,有要緊事?!?/p>

“啥事?”

“回來你就知道了?!?/p>

他連早飯都沒吃就匆匆趕回村。

魏小燕的家可熱鬧了,幾乎全村的人都在。小村的習(xí)俗就是一家有事大家都來幫忙,也不管正在下種或是秋收,全放下。癱子死都不留念想,這正是緊張秋收時,人們都起早貪晚抓緊往回收拾莊稼,天一天比一天涼了。

楊貴生村頭出現(xiàn),立刻有人興奮地喊:“嘿,老支客回來了!”

楊貴生疑惑地問:“村里出了啥事嗎?”

“咳,原來你還不知道,癱子死了?!?/p>

像電線桿子,楊貴生在那杵了很久。

走進(jìn)魏小燕的院子,楊貴生看了一眼眼睛哭得紅腫的魏小燕,魏小燕朝他點(diǎn)點(diǎn)頭。楊貴生就指派開來。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yàn)讓他輕車熟路,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定了明天出殯,到了晚上,院里就沒幾個人了,在一個只有他倆的屋子,楊貴生問魏小燕:“錢夠嗎?”魏小燕想也沒想說:“夠。早就給死鬼預(yù)備下了?!睏钯F生哦了一聲,接著又聽魏小燕說:“你手頭要是有,幫我兩個也行?!睏钯F生從懷里往外掏包的時候手有點(diǎn)抖,不是舍不得,是他想告訴她:這錢,去年他進(jìn)城的頭一晚就裝在懷里了。包黑乎乎、油膩膩的,沁著楊貴生的汗液。楊貴生說:“你點(diǎn)點(diǎn)。”魏小燕說:“不用了吧?!?/p>

嗩吶聲把癱子送入了南山。死人入土為安人盡散,到了晚上,兩個院子只剩了一個老男人和一個老女人。

他倆又坐在了各自院門口的石墩上。楊貴生腚下的石墩不那么硌了,是因?yàn)槁渫?,?jīng)雨水,起了毛茸茸的青苔。

又是一個秋天了。老槐樹的葉子在風(fēng)中颯颯,聲音有點(diǎn)大,很急躁的樣子。楊貴生不知道它們是因?yàn)榘c子死了悲哀,是因?yàn)榻K于見到了要它們想的主人楊貴生,還是要告訴楊貴生,你不在家的這段時間,樹上又有幾只喜鵲飛走了沒回來,又有幾只小喜鵲出生。楊貴生知道樹上的葉子很快就挺不住了,因?yàn)榻酉聛硎且粓霭ひ粓鰺o情的霜凍。

魏小燕突然放出了悲聲——這悲聲一下就讓人想起了胡琴拉的那長調(diào)。楊貴生坐不住了,激動地走了過來。他本該一下就把她抱住摟緊,他知道她現(xiàn)在需要他這樣??伤麤]有。他只是一只手輕輕攏著她,一只手輕輕拍著她的背,顫聲:“哭吧,把你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出來?!蔽盒⊙嘣谒膽牙镱澏吨?,說:“他早該死了??墒?,少一天他都不會死,我還沒該夠他。”楊貴生說:“是啊,人壽命天注定,早一天都不會走的?!薄翱伤娴乃懒宋疫@心還是有點(diǎn)難受?!蔽盒⊙嗾f。楊貴生就又輕輕拍女人的背。對這個苦命的善良女人,他不能不眼窩發(fā)熱。但他又把這種情感隱藏起來,不想讓她發(fā)現(xiàn)。

然后他們又各自坐在自家門口的石墩上。

魏小燕時不時就看看石墩這邊的楊貴生,總覺得都隔這么久了,他應(yīng)該有許多話跟她說。哪怕說些跟她無關(guān)的城里的事情。她現(xiàn)在很想聽他說。她的心此時空得像一個大洞??勺罱K等來的卻是楊貴生的這句話:

“電話里你就應(yīng)該告訴我實(shí)情的?!?/p>

她吃驚地問:“告訴了你,你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楊貴生低頭不語。然后就是默默地熬時間。

好像誰家的雞叫了一聲,又好像耳朵出了問題?,F(xiàn)在在村里很難聽到雞叫了。

楊貴生很疲乏地站了起來??礂钯F生要奔自己的院,魏小燕語氣里滿是埋怨:“你那房還能去住嗎,都成土窩了,也沒好好打掃一下?!睏钯F生沒回頭。魏小燕說:“再說,炕沒燒火,你的老寒腿怕涼,我知道的?!睏钯F生還是沒回頭。當(dāng)他回過頭來的時候,魏小燕已經(jīng)走進(jìn)他家的院,把院門有聲有響地關(guān)上了。

他當(dāng)然知道魏小燕咋想。雖然現(xiàn)在這么想很對不起那個剛?cè)胪恋陌c子。魏小燕是太著急了啊,盼了多少年了,好不容易盼到了這一天。這一天很可能是余生的開始,也就顧不了那么多了。他知道,打他進(jìn)城,村里的大事小情就有了新的人來指派,魏小燕完全可以不找他。她找他是有用意的。

但他,真的沒法讓她滿意。真的。

第二天天還沒大亮他就走了,悄悄的。關(guān)院門的時候生怕弄出半點(diǎn)聲響。村道靜靜的,村人還沒起來。他長出口氣,剛想邁腿,老槐樹上窩里的喜鵲“吱嘍”一聲,嚇?biāo)惶?。他沒有抬頭,靜靜地等,喜鵲卻沒有再叫。這時他才抬起頭看在晨曦中還很模糊的老槐樹,心里默念:“再見了,興許是永遠(yuǎn)!”不由得心里發(fā)熱。他終是狠了心,邁腿。

走了一段他回了下頭,看魏小燕有沒有追出來。沒有。他忽然想,也許魏小燕早就起來了,也知道他走了,但她沒——理他!她是個倔強(qiáng)的女人。

但是,即使她追出來,他能停下不走了嗎?他這樣問自己。

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坐在回縣城的公交車上,看著車上花花綠綠的男女,他沉悶的心情一下就開朗了起來:滿腦子都是與胖女人的故事——每天,他們把孩子送到幼兒園,接著就去了湖濱公園,他看著她跳街舞,都看得呆了。好幾次他也想學(xué),她就教他,可他那腿,木頭似的總也不活泛,急了一腦瓜子的汗。她就手點(diǎn)著他嘎嘎笑,笑得他紅頭漲臉,都要惱了。胖女人說:“看你這么笨,就別強(qiáng)趕鴨子上架了哦?!睏钯F生說:“我啥也不會,你會看不起我的。”胖女人嘎嘎笑著說:“哦,你以為我們還年輕啊,講的什么志趣相投。”楊貴生就知道了胖女人沒瞧不起他,感激得滿臉通紅。

由于有了胖女人,楊貴生縣城里的生活一下有了滋味,而且很耐嚼。只要有時間,胖女人他倆就纏磨在一起,溜達(dá)、說話兒,其實(shí)哪來那么多話,就是個搭搭話唄!周末了,楊貴生盼的就是周末,兒子媳婦不上班,孫子不用他管了,胖女人他倆都不用約,就各自按老鐘點(diǎn)走出家門,一起爬縣城后面的那座小山。小山不高,但往往是,還不到半山腰,胖女人就說,唉,走不動了呢;而他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立馬就會嘿嘿著牽起胖女人的胖手,兩個人挨得那么近,轉(zhuǎn)過臉說話的時候,都有氣兒撲倒臉上了。爬到山頂好累喲,二人仰張?jiān)谇嗖萜荷希{(lán)天上游走的白云,夸張地呼呼喘氣兒。

聲音高亢的老年機(jī)不管不顧地叫起來時,總會引來些目光。楊貴生看一眼又是胖女人。打昨天胖女人就叫魂兒似的電話不斷,楊貴生都想樂,他聯(lián)想到了昔日鄉(xiāng)下養(yǎng)的那只鼻子最靈敏的黃狗。但他理解胖女人,人生苦短,誰認(rèn)準(zhǔn)的東西抓住了都不會輕易松手不是。

手機(jī)還在執(zhí)著地響,在車?yán)锒夹纬闪烁蓴_,不接不行了。在按接聽鍵的時候,楊貴生的心總是幸福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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