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榕
近年來的江西詩歌,較多地呈現(xiàn)出以自我生存狀態(tài)為出發(fā)點的寫作趨勢。這種寫作有一些較為明顯的語言特征:一是強調在場感,以“我”為敘述語言的開端,仿佛拋下一枚錨點,先行固定住了詩歌語言的發(fā)聲方向和衍生范圍;二是淡化具體的事件,以呈現(xiàn)式的目的,進行回憶、演繹式的講述。這種寫作,具有時代切片式的價值—以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折射出大環(huán)境的溫度,進而發(fā)揮詩人參與時代事件的努力嘗試—同時也是一種對于“大詩主義”寫作熱潮的理性回應。
江西崇仁詩人徐志文的組詩《有關秋天的斷章》,便是這樣一組發(fā)出個體聲音,但又不會顯得自我封閉的寫作。
作為一名“70”后寫作者,徐志文的詩歌脫離了青春期寫作滿溢的荷爾蒙氣息,從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平實、沖淡而又克制的語言風格。沖淡并不意味著平淡,相反,經過了克制的沖淡,反而能有效地將詩人從平淡生活中提取出的細微的刺痛感進行針對性的放大。他的詩歌并不側重于講故事,而是多從自我視角營造的在場感出發(fā),再現(xiàn)事件周邊及背后的聯(lián)系與影響,以此達成詩歌的張力。相對于構建于事件基礎上的寫作,這種充滿張力的寫作語言或許較難形成直接的沖擊,但對于沖擊余韻的把握能力卻是恰到好處的。而這種余韻,正是詩歌在文學接受的過程中最能對讀者發(fā)揮效用的部分。
如《舊時光》中,詩人起筆即伐去了大量的事件鋪墊,而直接以“飯桌上。大家轉移話題”這樣的方式展開敘述,事件的前塵已不必追溯,而讀者直接被帶入到該事件的回響中:“有些詞,本不該去觸碰/就像你今天的淚/本不該流下?!睙o疑,“你”的流淚是一個謎,而這個謎是無須揭秘的,讀者會在“你”流淚的過程中,自動代入自身的往事,并獲取由自身發(fā)出的戰(zhàn)栗。這種戰(zhàn)栗,作為冷抒情的環(huán)節(jié)是必要的,但詩人并不希望這首詩在讀者的戰(zhàn)栗中結束,因為一切最終得到了抒發(fā)的情緒都是低效的抒情。詩人在末節(jié)以一個抑制動作,將即將得到抒發(fā)的情緒進行了再度的壓抑:“你這樣,已堅強了多年/如今雙手掩面/還想,繼續(xù)地堅強下去?!比绻f有什么比令“你”猝然流淚更加令人心弦震顫,那就是令“你”在流淚的邊緣強行壓抑住自己的本能,事件本身并不重要,而這種壓抑的動作形成的張力,如同行將傾倒的危機感,已經將影響的漣漪傳達了出來。
又如詩歌《秋雨》,這是徐志文直面事件的一次成功言說,也是詩人進行切片式寫作的一次成功實踐。詩中進行了一個簡單的事件描述—僅僅是妻子翻種門前的小空地的過程。這一事件不具有任何的戲劇沖突性,也因此不存在通過事件本身進行寫作的價值,然而這恰恰是生活的無數(shù)個日常片段之一。我們的生活,難道不也是由這許多平淡如水的瞬間組成的嗎?徐志文通過簡單直白到毫無修飾的語言,進行了白描性質的記錄。然而在畫面得到呈現(xiàn)的同時,詩人筆鋒一轉:“風從窗外灌進來/提醒著我—/真正意義上的秋天,已經到來了?!睆倪@里開始,現(xiàn)實讓位于想象,暫居幕后。詩人想象著“一些落葉將會被某位路人/重新拾起,靜置于詩歌的扉頁”,這種浪漫主義的書寫,令詩歌的橫向空間得到了拓展。在拓展出的空間中,作者緊接著加入來自自身的隱秘的詩性體驗。這種體驗實質上具有兩種相互關聯(lián)的來源,一種是“知道詩歌是什么樣子”的自己,這是主動的詩性探尋;另一種是“從來不知道詩歌是什么樣子”的“我心愛的女人”,“下雨的時候,她獨自/撐開一把小花傘/在院中,看那片剛冒出的新綠”。這一畫面是被動的詩性來源,也是令詩人得以萌發(fā)詩性的材料,它將平淡的生活片段進行了有意識的精煉,并將一種玄而又玄的感性思維通過切片式的寫作,進行了具象化的表達。
同樣的手法,在《白云深處》中也有體現(xiàn),如“山里的男人們將陸續(xù)/停下手中的活計/從林間冒出”,一個“冒”字,仿佛青草或竹筍,將日常生活中、構成社會的普通人群體那些樸素而頗有嚼勁的生命力進行了形象生動的呈現(xiàn)。
相較于事件,徐志文更慣于狀態(tài)式的寫作,這在《人至中年》中十分明顯。在這首詩中,前半部分,詩人通過“關起門來”“獨享……寧靜”“肉身……形同一截朽木”等語言,極力表現(xiàn)出一種人至中年的空曠感。然而,在詩歌的后半部分,詩人毫不遲疑地打破了這種空曠。他迅速掏出“風暴”“雷閃”“巋然不動”等宏闊、莊嚴、富于畫面感的語言,將前文的遲疑和麻木一舉擊碎。從文本上看,前文中的“朽木”“秋風”等語匯,渲染的是一種喑啞、遲暮、灰色、漫長、重復、單調的心理色彩,而后文中的“風暴”“雷閃”等語匯,帶來的是一種雪亮、短促、動感、充滿力度和沖擊力的心理色彩。從庸碌的平靜到瞬間的雷閃,這兩種情緒色彩的語言組合,所表達出的是后者推翻前者那一瞬間的破壞力,這種破壞力作用于詩歌的意旨之上,就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的呈現(xiàn)。而在最后,詩人又通過“靜待著一注茶水的沸騰”這樣一個充滿象征的動作過程,使讀者獲取了超驗式的閱讀體驗。
值得一提的是,徐志文的語言風格具有近年來江西的詩歌隊伍較為普遍的新古典主義美學特征。體現(xiàn)在文本上,就是具有古典美學精神的語言、意象乃至場景的使用,如《上林古寺》中輕而慢的古寺意境構建,又如《秋月辭》中月下風中漫步的場景書寫,又如整組詩歌中對于“秋風”“落葉”這些傳統(tǒng)喻象的青睞等。
或許是因為江西的詩歌群體中廣泛存在的懷舊基因,讓這種新古典的美學追求獲取了某種普遍共性,但正如米沃什在《與古典主義爭吵》一文中所說:“每個詩人都是在詩學語言的規(guī)定與他對真實事物的效忠之間做出選擇?!?抵達真實事物及狀態(tài)的途徑因人而異,當我們從對于古典的狂熱中清醒過來,或許會發(fā)現(xiàn),我們對古典的懷舊,也許只是對于一種幻覺的盲從,或對于一種流逝狀態(tài)的集體向往。
(作者單位:江西高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