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南
2017年年底,在應(yīng)一家報紙的要求推薦六種本年度出版的圖書時,我曾選了村上春樹的《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并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村上春樹善于在喧囂中尋找寧靜,不張揚但又執(zhí)著,有堅韌的寫作意志,并且能夠持續(xù)地將這種意志落實于行動。這種意志和行動的高度統(tǒng)一,令人欽佩。寫作這本隨筆的村上春樹堪稱業(yè)界良心—他幾乎是毫不保留地把他如何成為一個作家、如何堅持長期寫作的經(jīng)驗分享給讀者。剛剛開始寫作的文學(xué)青年,寫作經(jīng)年但又開始有職業(yè)倦怠的作家,尤其可以從中受益。
最近我重讀此書,想法并未改變。的確,什么樣的人適合寫作,職業(yè)寫作需要哪些條件,如何對待文學(xué)獎,如何理解寫作的原創(chuàng)性,寫作長篇小說需要注意什么問題,學(xué)校教育對寫作有什么意義,如何塑造人物,為誰而寫,如何譯介自己的作品到國外……在今天成為一個職業(yè)作家尤其是一個職業(yè)小說家所可能遇到的基本問題,村上春樹在此書中都有談及。因此,要談?wù)撀殬I(yè)寫作,不妨以村上春樹的這本書作為切入點。
何謂職業(yè)寫作?它首先涉及作家的生計問題,也就是以寫作為生,以寫作為業(yè)。這就涉及經(jīng)濟層面的話題。職業(yè)寫作還意味著這是一種長期寫作,而不是暫時的。這兩點,村上春樹在談?wù)撀殬I(yè)寫作時極為重視。他認為,“所謂小說家”—他個人最看重的個人身份—“就是以時間為對手作斗爭的人—我平素一直是如此思考和工作的”。[1]村上春樹在《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中還說過,寫出一兩部小說并不算什么特別困難的事情,但是要長期寫下去,并能借此自取衣食,就極為艱難。在他看來,要長期寫作需要具備如下的條件:才華、熱愛、運氣或機遇、資格(來自各方面的認可)。而且這些還只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
先說說才華。很多人都認同一點,寫作需要具備才華。嚴歌苓在“一席”的演講中就談到寫作需要才華:“我記得我跟王安憶有過這么一次討論。她說,作家要有百分之三十的天賦,百分之七十的是要靠后天的努力;我說我認為正好是相反,我說作家要靠百分之七十的天賦,百分之三十的努力。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我的想法有改變,我現(xiàn)在認為作家百分之五十的是靠天賦,然后我還要加入百分之二十的職業(yè)訓(xùn)練?!贝迳洗簶湓谡?wù)撀殬I(yè)寫作時,也重點談到才華。他甚至把這視為講述他個人的寫作經(jīng)驗時必須聲明的前提,因此也是讀者閱讀《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一書時首先得注意到的前提。他說,書中所談?wù)摰囊磺?,包括寫作的種種方法,并不適用于天才。因為天才的方法是不一樣的,創(chuàng)作的路徑也是完全不一樣的?!凹偃缒闶且晃幌∈捞觳牛X得像莫扎特、舒伯特、普希金、蘭波、凡·高那樣,在頃刻之間綻放出絢麗的花朵,留下幾部震撼人心、或美妙或崇高的作品,讓芳名永垂青史,生命就此燃燒殆盡,如此便足矣,我這種理論就完全不適合你。我到現(xiàn)在為止所說的話,請你統(tǒng)統(tǒng)忘個一干二凈,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吧。不用說,那是一種非常完美的活法。而且莫扎特、舒伯特、普希金、蘭波、凡·高那樣的天才藝術(shù)家,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必不可缺的。”[2]有意思的是,村上春樹認為寫作需要才華,但是又認為,很有才華的人未必適合寫小說,起碼不適合長期寫作。因為小說是“一種需要用低速擋緩慢前行,去耐心推進的作業(yè)”[3],才思過于敏捷的人很難堅持長期這樣低速作業(yè)。職業(yè)寫作家需要有一種非寫不可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又需要一種長期孤獨勞作的強韌忍耐力,這一點和天才的天性是相沖突的。
對于天才,村上春樹是尊重的。然而,村上春樹還強調(diào),在天賦之外,后天的努力是必不可少的。在他看來,即便有天賦,也離不開后天的努力。這有點老生常談的意味,但是村上春樹相關(guān)的話,仍值得讀一讀—尤其是考慮到中國一直有崇尚天才的氛圍。事實上,稀世天才總是很少的,自以為是稀世天才和有天才幻覺的,卻經(jīng)常很多。這些年在寫作領(lǐng)域,很少會見到天才們寫出石破天驚的杰作,更多的是看到一個個天才神話的逐漸破滅。比如一些少小成名的作家,后來在寫作上并無多大的成績,甚至有的還不斷面臨著有人代筆的質(zhì)疑。文學(xué)又是一個特別容易讓人形成自負心理的領(lǐng)域。一個寫作者如果被懷才不遇的情緒所裹挾,對自己的局限缺乏認知,就很難再繼續(xù)前行。有了天才幻覺之后,很多人其實是很難克服寫作中的困難的,也很難有持之以恒地進行自我修煉的意志。村上春樹的這一觀點,對于有天才幻覺的人來說,可以說是很好的提醒:“就算我身上多多少少有點寫小說的才能,可那不過像油田和金礦一樣,如果不去開掘,必定會永遠埋在地下長眠不醒。也有人主張:‘只要有強大豐富的才能,總有一天會開花結(jié)果。但以我的感受來看—我對自己的感受還是有那么一點自信的,好像未必是那樣。如果那才能埋藏在相對較淺的地下,即便放著不管,它自然噴發(fā)的可能性也很大。然而如果在很深的地方,可就沒那么容易找到它了。不管那是多么豐富出眾的才華,假如沒有人下定決心‘好,就從這里挖挖看,拎著鐵鍬走來挖掘的話,也許就會永遠埋藏在地底,不為人知?!盵4]
除了天賦或才華,村上春樹還強調(diào),堅持長期寫作還必須要有熱愛。在我看來,他所說的熱愛,既包括熱愛寫作,也包括熱愛閱讀,甚至熱愛閱讀比熱愛寫作還要重要。在書中,村上春樹就多次談到他對閱讀的熱愛。“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從早到晚都在干體力活,每天都忙著還債。一想起當年的往事,唯一的印象就是真干了不少活兒啊。我想,大家的二十多歲都過得比我快樂吧。對我而言,無論在時間上還是經(jīng)濟上,幾乎都沒有余裕去‘享受青春歲月。但即便在那時,只要一有空暇,我就捧卷閱讀。不管工作多么繁忙、生活多么艱辛,讀書和聽音樂對我來說始終是極大的喜悅。唯獨這份喜悅?cè)握l都奪不走。”[5]在另一個場合,他則談到,想當小說家的人首先大概應(yīng)該多讀書,再有就是努力培養(yǎng)自己善于觀察的能力。如果說寫作是一種修煉的話,那么閱讀就是這種修煉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村上春樹還特別談到長期寫作需要一種類似于資格的東西,比如獲獎。這一點,村上春樹無疑是看重的,視之為入門的資格。譬如《且聽風(fēng)吟》曾獲得《群像》的新人獎,這對于村上春樹來說,這次獲獎意味著他有了成為作家的入場券。但村上春樹也強調(diào),獎項的意義也就大抵如此。入門了,后面得不得可能就無所謂了。能繼續(xù)獲得認可當然重要,卻不再顯得那么至關(guān)重要。相比于獲獎,村上春樹更看重的是讀者。在獲得每日出版文化獎時,村上春樹曾有一個獲獎感言,在感言中更多談到的,卻是讀者,以及讀者對于寫作之持續(xù)性的意義:“還能寫出多少篇作品(尤其是長篇小說),連我自己也不清楚。要完成一部長篇小說,需要幾年時間準備材料,幾年時間執(zhí)筆寫作,還需要巨大的能量。因此,這樣寫出的一部長篇被眾多讀者拿在手里,獲得相應(yīng)的評價,對我來說就是無上的激勵,也是新的熱情的源泉。”[6]對于這些寫作的外部條件,村上春樹并非毫不重視,但他是盡量抱得之則喜、不得也無所謂的態(tài)度,也就是所謂的平常心。
除了這些,村上春樹還強調(diào)機緣或運氣之于長期寫作的重要性,認為這非常關(guān)鍵。與俗常的態(tài)度一樣,機遇總是給有準備的人。村上春樹也認可這一點,因而會重視從多方面入手去努力。他還特別重視自我的調(diào)適,也特別善于自我調(diào)適。這種調(diào)適,有身體方面的。在他看來,長期寫作需要足夠的體能,因而他始終保持著跑步或游泳的習(xí)慣。足夠的體能,對于長期寫作來說,是必不可少的。調(diào)適也包括精神上的或時間上的。比如在遇到諸多的人際干擾以至于無法專心寫作時,他干脆選擇到國外,在一個相對簡單的環(huán)境中去專心寫作。同樣,他也重視自我的定位。他一直把小說家視為個人的主要身份,把寫小說視為主業(yè),寫作隨筆和做翻譯則是副業(yè)。他也由此來分配材料和時間:“在寫小說那段時期,最好保證所有的檔案柜都為寫小說所用。不知什么時候需要什么東西,所以盡量節(jié)省著用……小說寫作告一段落后,會發(fā)現(xiàn)有些抽屜一次也沒打開過,剩下很多沒派上用場的素材,我會利用這些東西(說起來就是剩余物資)寫出一批隨筆。不過對我來說,隨筆這東西就好比啤酒公司出品的罐裝烏龍茶,算是副業(yè)。真正美味的素材總是要留給下一本小說(我的正業(yè))?!盵7]除了把最好材料用于小說,村上春樹還把主要精力用于寫小說,沒有寫作狀態(tài)時則做翻譯。這種調(diào)適,對于一個專業(yè)作家來說,其實也很重要。它既使得作家可以多一個自取衣食的渠道,又可以有效地減輕遇到寫作障礙的焦慮,始終會在一種工作的狀態(tài)中。
村上春樹的這些努力,林林總總的努力,還有些我沒談到的其他努力,實際上都是在試圖形成一種秩序,形成一種寫作的良好習(xí)慣。這也是在試圖找到一種將自己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的方式,也是持續(xù)增強個人的寫作意志的方式。在這方面,村上春樹的確稱得上是典范。他總是能“憑借手頭現(xiàn)有的東西,全力以赴堅持到底”[8],也能不斷地創(chuàng)造新的條件、形成新的能力去壯大自我,鞏固自己的寫作意志。也可以說,村上春樹的寫作理想是努力讓自己獲得一個相對安全甚至是舒適的境地,從而有足夠的能力在寫作中去冒險。這并沒有什么不對,寫作并不必然意味著苦行。
然而,事情真的會這么順當嗎?通常不會。生活中時常很多不可控制的因素,好運氣很難時時都有。寫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不可控的。
寫作時,我們會期待靈感的來臨,對之抱熱烈歡迎的態(tài)度。然而,真正進入寫作時,我們就發(fā)現(xiàn),光有靈感還不夠,于是寫的念頭開始退卻,然而又心有不甘。還是嘗試想繼續(xù)寫下去,但有的困難好歹克服了,新的困難又出其不意地產(chǎn)生了,只好又得想辦法對付它。這真是一個百轉(zhuǎn)千回的過程。然而,也因為不管是生活還是寫作,都有很多意外,都有很多不可控制的因素,要堅持長期寫作,才需要有這樣一種規(guī)劃,才需要有這樣一種整體性的努力,才需要不斷地努力鍛造一種頑強的寫作意志。在文章的開頭,我曾談到,剛剛開始寫作的文學(xué)青年,寫作經(jīng)年但又開始有職業(yè)倦怠的作家,尤其可以從村上春樹的這本書中受益。對于剛剛開始寫作的文學(xué)青年來說,這本書多少可以告訴他們:寫作得面對哪些問題,也多少可以從中獲得一些應(yīng)對的方法;而對于寫作經(jīng)年但又開始有職業(yè)倦怠的作家來說,這本書,則多少可以起到—種提振的效果—提振精神,也提振勇氣。
參考文獻:
[1][日]村上春樹:《身邊肯定還有許多》,《無比蕪雜的心緒》,施小煒譯,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第46頁。
[2][日]村上春樹:《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施小煒譯,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第144—145頁。
[3][日]村上春樹:《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施小煒譯,第11頁。
[4][日]村上春樹:《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施小煒譯,第142頁。
[5][日]村上春樹:《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施小煒譯,第28頁。
[6][日]村上春樹:《身邊肯定還有許多》,《無比蕪雜的心緒》,施小煒譯,第46—47頁。
[7][日]村上春樹:《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施小煒譯,第90頁。
[8][日]村上春樹:《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施小煒譯,第92頁。
(作者單位:廣州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