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楠 蘇碧瀅

高中紀念冊里的吳謝宇

吳謝宇切斷與過往的全部聯(lián)系，以化名憑空出現(xiàn)在重慶。

酒綠燈紅的夜場，歡笑于暗處的男模，還有隨身攜帶的三十多張身份證，吳謝宇的逃亡軌跡隱沒在這座多山、多樹、多水汽的西南城市，就像沒有人知道四年前的夏天，他在想什么，他做了什么。與他相關的爆料，在網(wǎng)絡上此起彼伏，真假難辨，紛擾重重。

城市灰暗處

要找尋吳謝宇在重慶的蹤跡，得去找紀凡希夜總會。

紀凡希不好找。落日后，越過一片漆黑空曠的停車場，經(jīng)由一個家居廣場偏門內(nèi)的觀光電梯，按下六樓，抵達天臺，紀凡希就躲藏在角落。

白日里，它假裝自己早已歇業(yè)，仿歐裝修圓廳內(nèi)，家具東堆西放，積灰重重。

黑夜里，“唧”、“唧”的腳步聲在天臺此起彼伏。春末夏初是重慶的雨季，天臺總是濕漉漉的。繞過打烊的圓廳，走到天臺角落，紀凡希的側門在黑茫茫的天臺漏出橙光。其內(nèi)燈火通明，激光彩燈晃得人暈眩，皮具燈飾富貴得赤裸。

紀凡希是重慶著名的“男場”，以“打造重慶城市高端精英女性交流平臺”為目標，以一打帥哥為宣傳重點。紀凡希服務于女客，其內(nèi)則與服務于男客的“女場”連通。天臺另一側的餐廳內(nèi)，有多個豪華包房，男模佳麗，在此陪客人盡興至天明。

早前報道顯示，涉嫌弒母的北大學生吳謝宇，潛逃至重慶，化身男模。

男模身處城市的暗處。他們游走于不同的夜場，由客人點單出臺。喝酒、聊天、蹦迪都行，最重要的就是討客人歡心。單次小費400元起，夜場方或是同男模日結五六百，或是直接從男模的每筆小費中抽走100元入場費?？腿丝梢詭ё吣心＃瑑r錢自己與男模商量。

吳謝宇的落網(wǎng)帶出了重慶的男模業(yè)亂相。有消息稱，重慶公安等對當?shù)啬心＿M行為期一個月的肅清。4月30起，重慶多家夜場的銷售經(jīng)理改口，聲稱自家“沒有男?！?、“沒有小哥哥”。紀凡希與同公司的另外兩家夜總會，打算停業(yè)一周，躲避檢查。

若不是“那個混在男模中的嫌疑犯被抓”，KTV內(nèi)日日都有男模走臺秀。其后，男模進入客人包間，七八人站一排，任人挑選。敬酒、講笑話、自我介紹、給女客使眼色等等，男模們得主動點，才更有可能被選上。也有客人提出要求，比如喝了摻辣椒的混酒就可留下，比如把衣服脫了身材合眼的能留下。

酒吧和KTV，都是吳謝宇的工作場所。兩者略有差異，酒吧多是陪酒蹦迪，KTV由于其獨立包間的隱私性，顧客往往會對男模提出更多的要求。

幾位男模主動聊起了吳謝宇。他們知道得不多，只聽說吳謝宇曾在紀凡希夜總會和King酒吧工作過。男模與男模之間的關系松散，他們更偏好與銷售人員多聊幾句——這樣被介紹給客人時，銷售能多說兩句。男模的招聘廣告在網(wǎng)絡上十分易得，應聘不需要身份證，不需要體檢，也不需要真實姓名。但有些別的要求：看上去不能太老，身高1.65米以上（不足的穿增高鞋墊），形象要好點。“日結500小費+訂臺提成=月收入上萬”，King酒吧的人事部專員聲稱。

在涉嫌弒母后，吳謝宇曾以母親的名義向親友借款144萬，警方則曾查到吳謝宇多次嫖娼和購買彩票的記錄，購買彩票大概花費了吳謝宇幾十萬元。

“來錢快，來錢多，自己也愛玩?！蹦心Ｐ↓R說做這行不外乎這三個原因。在一則錄于King酒吧的視頻中，男模吳謝宇笑咧了嘴，瞇起了眼，同客人嬉笑敬酒。

做男模，總要有個特點。會玩，會說，會喝，吳謝宇是會喝的那個;長得好看，穿得好看，身材好看，吳謝宇是身材好的那個——他嚴格自律，從高中起就有健身的習慣。

清醒的人在夜場不會快樂

King酒吧老板下了封口令：小龍的事，所有人都不可以說。

所有提及“小龍”、“吳謝宇”、“北大弒母”的顧客都會被重點“關照”，知會到各個內(nèi)部群：“XX座的那個是記者”。吳謝宇曾化名小龍，在King酒吧做男模。

酒吧里有些事情見不得光。King的營銷、酒保、調酒師、安保，都在極力撇清男模與King的關系：“不是我們店里的”、“他們和我們沒關系”。

King酒吧的百余人都曾見過小龍，但也不過是見過。酒吧人來人往，昏天黑地，誰也看不清誰。

在媒體的采訪中，King酒吧能給出的描述大同小異：吳謝宇長相不算出眾，但身材健碩，喜歡穿緊身衣。他自稱白天教學生英語——英語是最容易被證明教學能力的學科，晚上來酒吧工作;他酒量好，不抽煙。

而那些關于性格的描述，與吳謝宇親友師長的形容一致。案發(fā)前的“學神”吳謝宇，陽光親切，開朗和善，聰明體貼。許多人都曾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受到過吳謝宇的幫助，每逢同學生日或者節(jié)日，他會逐一發(fā)送祝福信息。逃亡后，小龍“私下沉默但細心”，“外表人畜無害，給人感覺謙和”，“總是笑嘻嘻的”，“善于處理人際關系”。

King停車場的一位保安，多次目睹吳謝宇與女客離開。吳謝宇有時候會建議女客，給保安些小費。事發(fā)后，保安感到害怕，形容這是“笑里藏刀”。

King就在紀凡希南面不到200米處，是重慶排得上號的大型夜場，有四百多名員工。外景墻24000平方米，內(nèi)部空間封閉，直光燈束在紅黃藍綠紫之間彈跳。所有的對話要靠湊在彼此耳朵旁嘶吼，但，沒有人要在夜場里嘮嗑，“來這里玩就是圖開心，沒人要說什么不開心的。”

陪酒的關鍵是逗人開心。在吳謝宇高中同學的描述中，吳謝宇是一個會給人鼓勵，不斷給予他人夸贊的好男孩;在King酒吧銷售的描述中，吳謝宇“酒量好，擅長幫人擋酒”。

凌晨1點到2點半，是King最好玩的時候。那會兒大家都喝得差不多，微醺或者大醉，所有人隨著MC的喊麥搖擺。

清醒的人感受不到夜場的快樂，夜場就要驅逐理智。

可吳謝宇曾經(jīng)是別人眼中聰明理智、勤奮自律的好孩子。鄰居說他從小寫作業(yè)就自覺;高中同學說他曾清晰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讀書，成為大學教授，一輩子從事科研;大學同學說他連排練合唱，都是最用力最認真的那個。

男模的微信朋友圈多是謝謝某姐的捧場、本月要沖業(yè)績請各位支持，或是一句心靈雞湯配上內(nèi)容一言難盡的小視頻。男模吳謝宇的朋友圈不同，他不發(fā)自己的生活，轉發(fā)一些文章，涉及政治、經(jīng)濟、歷史、藝術與金融，也曾言及世界理論、四大名著與J.K.羅琳。

吳謝宇曾經(jīng)工作過的夜總會

保持緘默的除了夜場，還有北京大學的師生。在過去三年里，多家媒體試圖采訪北京大學的師生，了解案發(fā)前吳謝宇在北京的生活，大多無功而返。目前公開報道中主要有五條信息：吳謝宇在北大時，學習到晚上3點睡，早上7點起來繼續(xù)學習;大一暑假曾向友人孟川透露，大學很壓抑，沒有能夠說話的朋友，想自殺;大三上學期，即案發(fā)前的那個學期，吳謝宇一度每天都在寢室看網(wǎng)絡小說，晚不睡早不起;案發(fā)前一段時間，吳謝宇參加了GRE考試并取得高分，還曾預約過2015年3月7日一場托?？荚?有多門課的老師在課堂上點名夸獎過吳謝宇，夸他有學術直覺。另有匿名網(wǎng)友在“知乎”上發(fā)帖稱，吳謝宇在北大期間，“自卑得很，很假，大二時就看出來了?！?/p>

鐵路購票記錄顯示，2015年1月17日，吳謝宇從北京返回福州，42天后返回北京。他回到家中，同母親度過了整個寒假，但沒有高中同學在那個寒假見過他。

返回北京約兩個月后，吳謝宇向某英語培訓機構申請?zhí)崆爸—剬W金急用。吳謝宇后來向孟川形容，在這個學期期中左右，發(fā)生了“一些突發(fā)事情，需要處理”。6月底，吳謝宇購買刀具、防水塑料布、干燥劑等工具，7月初回到福州。2015年7月11日，吳謝宇母親在家中死亡。

吳謝宇朋友圈已全部刪除，但他的“人人網(wǎng)”賬號依然保留。訪客可以在其中看到案發(fā)后的一些留言，比如“不論怎樣，站出來說句話吧，像個男孩那樣敢作敢當，好不好。”

7月案發(fā)后，吳謝宇曾一度同親戚、母親的同事、自己的同學保持聯(lián)系。據(jù)公開報道，12月底，北大經(jīng)濟學院一位同學甚至看到吳謝宇回到了北大宿舍，向同學咨詢補考事宜。

混亂的信息場

過去幾個月里，大批記者聚集到重慶，尋找吳謝宇在重慶的生活軌跡，但都收獲甚微。

關于吳謝宇的話題在豆瓣最大的討論小組“豆瓣鵝組”中刷屏數(shù)天后，許多豆瓣網(wǎng)友聚集到“豆瓣鴨組”，專門討論吳謝宇。兩天不到，入組成員超過3000人。甚至還出現(xiàn)了為吳謝宇請愿的QQ群。

2019年4月26日深夜，吳謝宇落網(wǎng)消息曝光后第二天，一位ID名為“謝謝”的網(wǎng)絡用戶在知乎上爆料自己是吳謝宇的前同事。在“謝謝”的描述中，吳謝宇懦弱寡言;會調戲女服務員，手機里存有多部黃片，經(jīng)常嫖娼;嗜賭，癡迷百家樂。

截至5月3日，“謝謝”被化名為“大俞”、“謝天”或是“王迪”，至少出現(xiàn)在五家主流媒體的報道中，但其身份尚未得到證實。

在吳謝宇被捕的兩周內(nèi)，福州警方及重慶警方，均未曾向外界公布任何信息。

在近期混亂的信息場中，一個名為“沒藥花園”的微信公眾號備受爭議，這是一位推理愛好者的過往罪案分析專欄。4月27日，作者發(fā)文稱，接到爆料，吳謝宇曾撞見父親的婚外情。作者認為，吳父與吳母貌合神離，夫妻關系緊張，促使高壓下的“完美吳謝宇”內(nèi)心分裂，并最終走向自毀。

吳謝宇在重慶酒吧與人喝酒的畫面

吳家鄰居回憶說，吳父病重的那段日子，吳謝宇獨自在值班室學習，“他說媽媽在醫(yī)院陪爸爸，家里沒人做飯，他都還沒吃飯。”吳母寡言，不太與鄰居來往。留在鄰居記憶中的另一個細節(jié)是，吳謝宇高中住校。吳謝宇回家時，吳母會特意去菜場買菜。

鄰居說，謝宇太聰明了，鐵中子弟再也不會有這么聰明的孩子了。吳謝宇有禮貌，嘴又甜，“根本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p>

公開報道中，身為初中歷史老師的吳母低調寡言，能吃苦，簡樸清高，自尊心強。她幾乎不穿裙子，用一部老式手機，曾為吳謝宇落選某個獎項致電吳謝宇的高中老師，表達不滿。她原則性極強，多次拒絕單位因丈夫去世而發(fā)給她的撫恤金，也從不參與任何校內(nèi)娛樂活動。

據(jù)《北京青年報》報道，吳謝宇舅舅稱：“我姐一生清苦、清貧，也有種清高，或者說是人格潔癖，從而注定了悲慘的結局?！?/p>

吳謝宇的姑父說，吳父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好面子，每年都是帶著榮光回村，有時給家人帶水果，有時送點錢。但他們與吳父交流不多，“他說他的工作，我說我的工作”，說不到一塊兒去。

吳父，吳母，吳謝宇，一家三口都自尊寡言。自家事，關起門來，只有自家人知道。

獲得的信息顯示，截至4月29日，吳謝宇落網(wǎng)的第九天，福建警方未有突破吳謝宇的心理防線。他在審訊中多言他物，拒絕陳述關于弒母的核心事實。

（文中所有人名為化名，King酒吧、紀凡希夜總會均為化名。）

（鄭好薦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