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蘭蘭
黃人是一位長期被學界忽略的國學大師,自幼便被視為“奇才”,曾經(jīng)“詩文名滿海內”,極具傳統(tǒng)士大夫的傲骨,因落拓不羈、言行怪異,被稱為“蘇州奇人”“吳中第一狂生”。他師學李白、李賀、龔自珍、蔣敦復等先賢,結交章太炎、吳梅、金鶴翀等名流。他以超越時代的眼光、狂放不羈的性情、倜儻不群的形象出現(xiàn)在詩壇上,其詩風迥異時流,光怪瑰瑋,荒幻奇麗,承先賢之遺風,又自有奇氣。
國學大師錢仲聯(lián)評點其為天煞星黑旋風,稱他是晚清之王仲瞿。黃人自己也以“狂生”自居,“清狂”是他性格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并且貫穿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無論是年少時的“黃生不怕人不識,變幻離奇逞神力”(業(yè)師秦鴻文語),還是晚年所作“尤瑰異絕倫”(龐樹柏語),黃人從年少輕狂走向成熟老練,但始終狂性不減當年,其狂放恣意的創(chuàng)作風格一直被引為奇觀。
黃人“尚奇”之詩學思想
黃人的詩學思想,秉承了其“真善美”的文學思想,強調自然、真、奇,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強烈的批判性。黃人論詩,崇尚雄奇怪異、驚人奇氣之美。他追求的是驚天地而泣鬼神的“變幻離奇”之美,強調“奇氣”、“奇情”、“奇舉”和“奇句”。正所謂“驚人奇氣終須吐,愿化云煙莫化虹”[1],“道我奇情壓九州,取涼許上最高樓”,“興到偶然作奇舉,馨香上達天休驚”,“驚人奇句千百篇,煙云失色蒼苔鐫”。黃人在評價唐代詩文時說,“‘燕許‘四杰之典麗,陸敬輿之雄奇,李樊南之清雋”,皆是駢儷家之祖。到了中唐,韓愈、柳宗元等文,李白、杜甫之詩,都有創(chuàng)新之勢?!凹慈甾赡遥ò矗褐咐钯R)幻想,錦瑟(按:指李商隱)新聲,游仙側艷”、“鬼笑靈談”,更是“開稗官之生面”[2]。盡管從體制上來說是“江河日下”,但若從詩的意境來說,卻是發(fā)前人所未有的。
其次,黃人還崇尚獨創(chuàng)生新、另辟蹊徑之法。他反對一味的模仿:“不辭險陰辟蠶叢,依樣葫蘆畫太工。紫鳳天吳君莫笑,可憐無數(shù)應聲蟲?!狈磳σ蛞u前賢、故步自封:“傍李杜門戶者不必看,整襟吐白腐黃齏者不要看,抱高頭講章過日者不能看?!秉S人主張詩歌要獨創(chuàng)生新、另辟蹊徑,為此,他評騭杜甫之《贈李白》曰:“子昂、太白皆復古,獨老杜純是開辟手段。大禹隨刊,元公制作,獨有千古,且措詞愈新而氣愈古,用事愈俗而神愈雅,故學者有階天之嘆?!彼M髟姼杩梢浴笆铺祗@”:“縹緲處以天仙化人作步虛聲唱之,豪雋處遣裘馬換酒少年自澆之,秾艷處倩三五金閨產(chǎn)、拈五色絲繡之;沉郁痛快處,必得虬髯大俠拔劍擊石,以蕩之呵之。”正體現(xiàn)詩人與傳統(tǒng)決裂,希望走出自己的風格的態(tài)度。
黃人詩歌中的“狂生”本色
1.“不矜細行”的年少狂游
在《讀幼香家山秋色懷吉士》一詩中,黃人曾說:“我時年少愛狂游,林昏月落來投宿。朝涉拂水巖,暮煮玉蟹泉?!彼摹翱裼巍敝?,起源于12歲那年,從未離開過家的黃人第一次來到長江口,便寫下了氣勢恢宏的詩句:“劫沙滾滾亂云奔,一線泥城鎖海門。老蚌胚胎分朔望,長鰍呼吸作朝昏。浪花卷日寒無色,天末涵山淡有痕。到此方知寰宇大,要將變化托鵬鯤?!苯碇S沙如亂云翻騰,潮汐變幻莫測,浪花卷日。這個時候,在常熟滸浦問村長大的少年黃人,方知天下之大,生發(fā)出鵬鯤之志。
年少的黃人鋒芒漸露、羽毛日豐,他自詡為“湖海士”,搏擊風浪,四海為家,“我本湖海士,好作汗漫游”;又以“狂生”自居,不畏艱險,笑傲蒼穹,“狂生出險反惆悵,作詩誦與潮王聽”,“狂生遇險膽愈放,偏欲登山與山抗”。他向往的是可以感受天心律動、蛟龍氣吞山河的奇境。當他看到“元冥入海海若僵,冰山陡立千丈強”的景觀,不由得發(fā)出“平生奇絕快絕險絕此一游”的慨嘆;山行迷路,誤入嚴文靖公讀書處,看到“青山”“奇云”“奇境”,又驚呼“到此方知天地小,平時兩眼真如椒”;欣賞一幅栩栩如生的畫,便沉浸于“非真非幻出奇境,似蜃噓氣鏡留影”的夢幻般景境中。
黃人縱情山水,沽酒交游,足跡遍及常熟、南京、蘇州等地?!耙荒攴乓鉃殒翌B,芒鞋踏遍江南山”。詩人吟詠虞山、劍門風光,“疾呼人海數(shù)閑鷗,隨我虞山深處去”,“飛泉送客過石梁,劍門陡立十丈強”;尋找齊女峰、維摩古剎等名勝,“何處齊女墓,何峰維摩峰”,“埋骨如此勝登仙,青天何必非黃泉”;追尋破山寺、讀書臺等古跡,“慘慘尚湖水,隱隱破山鐘”,“神仙采藥島,文物讀書臺”。他感受到山河氣勢,日月浩瀚,“左瞰大江右俯海,沐日浴月相吐吞”,“尚湖一勺不成酒,江海汪洋吞八九”。
2.追求民主的革命狂歌
如果說,黃人早期(1877—1893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羈旅漫游、抒風花雪月、懷才難遇之感居多,后期(1894—1913年)則多為關注社會、民族的現(xiàn)實之作。作為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代表,黃人身上有一種強烈的“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國步艱難責老成,丹墀仗馬忽爭鳴”,又激起了他強烈的入世情懷和政治抱負?!叭耆A漚影外,萬千恩怨雨聲中。驚人奇氣終須吐,愿化云煙莫化虹。”黃人自幼便被視為“奇才”,以“狂生”自居,面對“獵食茫然別海東,毫尖未展杖頭空”的民族危機,黃人更想做一番事業(yè),傾吐那滿腔的“驚人奇氣”。他的個人情愫也由早期的懷才不遇之憤懣,更多地轉向了國家興亡、民族復興的政治抱負中去。
在甲午中日戰(zhàn)爭中,清政府的腐敗無能和軟弱可欺,充分暴露了出來。列強入侵中國,清政府軟弱妥協(xié),不堪一擊,“明明金甌固,忽為投鼠傷”;對外割地求和,喪權辱國,“割地和親公案在,魅魑應代圣神羞”;對內橫征暴斂,貪腐橫行,“君民皆瘦百官肥,舉國若狂天亦醉”;內外交困下,“嘆息聲未絕,國疾已養(yǎng)成”,詩人因恥生憤,“不戰(zhàn)亦可見,國恥曷可忘”。面對“假面工啼笑,文明歐米洲。哲家漲魔力,病國奮龍頭”的社會現(xiàn)實,詩人期望能像岳飛那樣, “欲決東瀛水,來湔齷齪襟。鳶肩千古擔,馬革一生心。筆借扶桑閣,詩邀海茗吟。黃龍酒味薄,劍首血堪斟”;期盼能夠疆場殺敵,“偶看從軍圖,思作從軍行……平填瀛海鏟三島,貌取扶桑萬丈獻闕廷”。他以忠義報國自任:“生材必有用,殺賊好身手。七尺葬馬革,此志蓄之久。生亡且不問,功名復何有。忠義與富貴,他日誰先朽”;以救世濟時為志:“汗青花史修無例,浮白心兵出有名。造物于人殊大意,論才如我豈虛生”;以雪恥復興之志為勉:“賦命不如人,論材猶足狂。諸子各努力,異日光吾鄉(xiāng)”;以民主共和為希望:“新法互開辟,國政咸取資”。這些詩歌,無一不彰顯了黃人身處時代巨變中,積極探求救國救民的道路,期待政治革新、支持民主革命的思想。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六君子”被害。黃人作《元日日蝕詩》,巧借元旦日蝕天象作為詩題,以日指光緒帝,以月指慈禧太后,其他四方星象喻當時權貴,對政局作了形象的隱喻:“群星壞政,或黜或宥。九天失色,出處列宿?!痹娙私衣读舜褥斦牡渿昝?,字里行間蘊含著深沉的民族義憤和愛國主義精神:“吾謂巾幗見,只堪補袞裳。補天未補日,長夜珠茫茫。六州聚鐵真大錯,一旦石破還琳瑯?!?/p>
難能可貴的是,除了深刻揭露清政府的腐敗專橫及其黑暗統(tǒng)治,黃人還認識到,列強的入侵、政治的腐敗、社會的黑暗,其根源皆在于晚清朝廷的封建專制主義的統(tǒng)治:“吏如蝻,官如蝗,紳士如鼠雀,一一充其腸。”“強權貰覆卵,群德敗干糇?!?/p>
西方知識的廣泛涌入和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思潮的蓬勃興起,使黃人迅速成為一個民主革命思想的積極鼓吹者,他在《?言》詩中寫道:“可憐革命黨,無恙頤和園?!薄皥F匪真流血,教民大自由。”詩人為戊戌變法和義和團運動中犧牲的革命黨感到惋惜,針對“根性依然劣,名詞別樣新”的現(xiàn)實,認為唯有“文明驚一蹴,改革首君親”,“奴劫一重重,自繇何處鐘”。詩人深刻意識到,在當時中國要實現(xiàn)“真正自由”,必須摧毀重重“奴界”,改造在幾千年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下所形成的國民的劣根性,只有革命才能得到民主自由。進而,詩人為國家和民族的前途與命運的呼吁,也從譴責晚清政府賣國投降的淺層向根本上改變封建專制制度的深層拓展,從“割地和親公案在,魅魑應代圣神羞”到“自由思想超天演,碎磔河山重國魂”的思想演進,其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思想由傳統(tǒng)走向近代,體現(xiàn)了鮮明的近代民族意識和近代精神風貌。
3.天馬行空的奇思狂想
以“奇才”著稱的黃人,詩歌必有一種一以貫之的“奇氣”。在《擬湯卿謀拍手歌即和原韻》中,黃人稱“且學先生拍手歌一回,胸中奇氣生風雷”。正是這種驚人的奇情壯采,令人驚嘆、余響不絕。錢仲聯(lián)《近百年詩壇點將錄》贊曰:“詩兼仲瞿、定庵之長,而更為奇肆?!闭J為其詩作“奇情壯采,辟易萬夫”,“頗有情趣”。
黃人暢游天下名山水,故筆下山河云水,雄奇瑰麗。即使不是寫景詩,也想象力豐富,語言真率自然。他的作品如《夜坐》《短歌行》《送章太炎去蘇州》《時疫盛行戲作》《暑劇戲作參用昌谷、玉川體》《題長吉集》《過湖蕩紀事》等,皆橫瀝恣肆,藻采驚人,不同凡響。如《暑劇戲作參用昌谷、玉川體》運用了“夸父逐日”“吳牛喘月”“昆明劫灰”等典故,想象豐富,構思奇特,語言瑰奇幽峭,光怪陸離,充分繼承了李賀、盧仝兩人的詩風。
在《太平洋七歌》中,詩人用天馬行空的想象,把祖龍鞭石、龍伯釣鰲、壺公縮地、精衛(wèi)填海等神話傳說都融進詩內,構成了一個奇幻境界,寓思想、抱負于其中。黃人古體詩則“跌蕩縱橫,雄奇瑰麗,骨蒼而韻逸,氣勃而趣博”。如《元·日蝕詩》,辭藻融李賀,體制采盧仝、馬異之長,長短句相雜糅,短至四字,長至15字,跌宕不群、大氣磅礴。有學者評論說:“在古典詩詞史上,可以與盧仝的《月蝕詩》和劉基的《二鬼詩》鼎足而三?!?/p>
黃人“奇崛”詩風之宗尚
黃人好友吳梅稱黃人為文“操筆立就,不屑于繩尺,而光焰萬丈,自不可遏”,學者金鶴翀亦稱其文“有奇氣”。黃人詩多奇作,融“奇氣”、“奇情”和“奇句”于一爐,構思奇特。黃人自幼受過私塾教育,詩歌自然受到前人的影響,好取法先人、博采眾長,風格多樣。蕭蛻稱其“尤長于詩,有青蓮之逸,昌黎之奇,長吉之怪,義山之麗,求之近世,王仲瞿、龔定庵其儔也”。其詩取法先人、博采眾長,專主才力,奇?zhèn)ロ痢|S人于前代詩人之推崇與學習,鮮明體現(xiàn)于兩點:一為好和前人之詩,次前人之韻。李白、杜甫、韓愈、盧仝、李賀、李商隱、黃仲則、龔自珍諸人,黃人皆次韻模擬而作;二是力仿前人之體。黃氏次韻,其中單一的律詩或絕句不多,反而長篇古體及幾首、十幾首律詩或絕句組詩卻屢見迭出,構成詩的不同群落。如其評價李白詩歌時,亦復效其體?!蹲x太白集》以五言為主體,雜以三言和九言句,即是模仿了李白的古體詩,雜用長短句,隨意變化。
唐代詩人中,黃人和韻之作較多。如和李白之《蜀道難》《行路難》《長相思》,和杜甫之《前出塞》《后出塞》《苦戰(zhàn)行》《短歌行》等 ,都是一韻多次。對于詩仙李白,黃人稱“長星如斗杯中墮,驚起眼中狂客我。自公去后詩絕聲,鉥腎鏤肝無一可”;對于“詩仙”杜甫,他則表示“衙官屈宋役鐘王,未敢輕追杜老狂”。唐代詩人中,黃人最為推崇的當屬“鬼才”李賀。李賀詩以奇麗詭譎在詩人中獨樹一幟,但向來被認為難解。黃人曾感慨說:“長吉鬼才仍被放,玉樓首選女常楊?!痹凇蹲x李昌谷集》《重題長吉集》中,“有時萬怪筆端集,陰氣逼人毛發(fā)立”“豼狐拜月鬼車啼,冷沁秋墳土花碧”“踏天割云黑山墜,日魂月玻璃碎”“提攜萬怪闖八垓,煮鳳屠龍據(jù)其窟”等詩句,充分肯定了李賀奇崛冷艷的浪漫主義風格。
黃人另有《論詩》16首,品評清季27位詩人。這其中他最為心儀的有黃景仁、舒位、蔣敦復和龔自珍等人。主要原因,在于與他們性情相近,都是“奇人”,又境遇相似,懷才不遇,詩風也多崇尚雄奇怪異之美。
黃景仁(1749—1783),字漢鏞,少負詩名,有狂名,性格高邁伉爽。詩學李白,以奇肆警新見長,七言詩極有特色。黃人《石陶梨煙室遺稿》中和其詩三十余首。在《論詩》中,黃人稱:“蹀躞龍媒困束芻,千金有價骨難枯。七雄十國縱橫甚,正統(tǒng)天教屬匹夫。”為其懷才不遇、壯志難酬深感惋惜,但對其奇姿硬骨、傲世抗俗的精神表示贊賞,認為即使在當下群雄爭霸的詩壇,黃詩也占有正統(tǒng)地位。此外,在《讀兩當軒詩》中,黃人贊其“一代騷壇無敵手,三生福澤在詩名”,“我讀君詩憤塞胸,半生失志略相同”,表達了與詩人境遇上的相知、情感上的共鳴。
《論詩》中,黃人論及舒位(1765—1816,字立人,號鐵云)、王衍梅(1776—1830,字律芳,號笠舫)云:“紅日三更海氣青,珠宮貝闕混瓏玲。幽靈來往疑無路,哪許尋常屐齒經(jīng)?!备叨仍u價舒位詩歌的價值與“不同尋常”之處。
黃人曾自比為舒位,在《讀舒鐵云〈瓶水齋詩〉》中,他認為其詩“無一語不奇”,“無一語不變”,對舒氏力破陳法、獨樹一幟、慷慨淋漓之氣度風格大加贊賞。最后他寫道:“吾讀鐵云詩,一讀一綢繆……讀畢聊以一語酬,語不驚人死不休?!北磉_了情感共鳴、惺惺相惜之感。金鶴翀曾說黃詩“專主才力,奇?zhèn)ロ?,自比舒立人,又自號詩虎,識者以為不誣”。黃人甚至一度“讀至奇絕處,輒疑我舊作”,可想其模仿舒位已到爐火純青之程度。
蔣敦復(1808—1867,字克父)對于傳統(tǒng)的禮教既有叛逆之心,又不能完全擺脫封建才人的舊習氣,也是晚清的一位狂放奇人。錢仲聯(lián)稱他是“學龔自珍詩的第一人”,黃人也模擬其詩風。黃人和蔣氏之詩:《和嘯古堂詠物詩韻》(8首)、《和嘯古堂消夏韻》(2首),更和其詞21首,足見對蔣氏之推崇?!墩撛姟分蟹Q他:“驚才絕艷世誰知,推倒何論彼一時。五十年來殊少見,秋波臨去尚相思?!笨畤@蔣氏才華驚人,為一代之少見。
在清代詩人中,黃人最為推崇的還是龔自珍(1792—1841,字璱人,號定庵)。因龔氏因“不依恒格”,“言多奇僻”,被稱為“龔呆子”。其詩標新立異,自樹一幟,思想敏銳而深邃,用辭豐富而瑰麗,在晚清甚為風靡。作為南社早期社員,黃人同樣追步定庵,其詩和龔自珍詩23首,并遍和龔詞。除和韻之作,黃人還專門評價過龔自珍的詩文。在《論詩·龔璱人》中,黃人曰:“經(jīng)笥便便筆自奇,回腸蕩氣此聲稀。硯池一勺研朱水,中有神龍破壁飛?!痹娭袑徥系捻量v橫的詩風、沖決網(wǎng)羅的革新精神尤為歌頌。
黃人對龔自珍詩風的繼承,首先體現(xiàn)在“雄奇”之風與“愁緒”之情的結合。以龔詩《夜坐》二首為例,黃人和該詩六首,并稱其“雄奇無兩,何敢追步,但卿言愁,我更愁耳”。以雄奇之筆寫哀怨之情,最為龔氏所長,所謂“悲歌慷慨,哀怨怒憤,一寄于聲”。在深感環(huán)境逼仄、環(huán)顧無儔的同時,黃人體驗到一種生命的哀感,并總有一種郁勃、悲壯之奇氣需要傾吐,這便是他從龔詩中得到的共鳴:“驚人奇氣終須吐,愿化云煙莫化虹?!焙妄徥系脑姼枰粯樱S人在詩歌中表達了強烈的沖決藩籬、追求自由理想的浪漫主義精神?!皠Α迸c“簫”是龔氏詩詞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向,如“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怨去吹簫,狂來說劍”?!皠Α薄昂崱钡茸忠捕啻纬霈F(xiàn)在黃人詩歌中,如:“一篇寶劍聲悲壯,欲起要離念與聽”,“劍氣長虹墜,簫聲大鳥哀”?!皠狻迸c“簫聲”,凝聚成浩蕩涌發(fā)的悲哀,成為黃人詩文中相互對立又統(tǒng)一的兩個方面。
黃人對龔氏詩風的繼承,還體現(xiàn)在對浪漫主義藝術風格的追求上。這種浪漫主義,表現(xiàn)為思想上的前衛(wèi)、文辭上的瑰麗、想象上的奇峭與氣勢上的磅礴。如龔自珍有富有奇情壯采的《西郊落花歌》,以奇特的想象、豐富的比喻,賦予落花以強烈的生命力。黃人和詩《又和定庵〈西郊落花歌〉即仿其體》中稱“羽琌琴河亦可通呼吸”,直道詩心與龔氏的精魂相通。
黃人“清狂”之人生態(tài)度
黃人不拘小節(jié),行為放逸不羈,科舉失敗后,他慨嘆:“縱教無福消科第,贏得清狂一代名?!秉S人之“清狂”,首先是一種沽酒交游、及時行樂的生活方式。“酒酣拔劍聊看天,悠悠生我二十年……驕語席間欲炙客,人生行樂須及時”頗得李太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豪邁風致。他愿做一個詩酒狂客,“詩酒消磨年少日,雙鬢漸非舊黑”,“澆公一斗酒,讀公詩百篇”,“狂客在門酒在尊,登堂一笑忘賓主”。任情放浪,仗劍狂歌,裘馬狂游,“幾人偃蹇策紅藤,如我狂游得未曾。成佛謝公先作賊,短衣怒馬嚇山僧”,“嬌語狂歌載一舟,偶逢名勝輒勾留”。
黃人之“清狂”,還是一種不愿“同流合污”的倔強,這也成為其仕途的無形阻力。自恃才高的黃人,與當時中國的廣大士子一樣,也曾苦苦奔波于功名科第之路:“槐黃三度來金陵,苦將七尺嘗浮名”,“十年挾策天涯走,足繭三重塵一斗” 。
1881年,16歲的黃人為諸生,名震鄉(xiāng)里。但后來幾次應試,皆因文句怪僻、有悖禮儀而未能及第。正如他在《書懷》中所云:“豎筆一枝狂削草,短詠長謠皆別調。不今不古不皮毛,心花怒抽意匠造?!贝撕?,黃人便無意科場,轉而“不矜細行,晝則馳馬為狹斜游,夜方讀書,或彌月不寐,或一夕作詩數(shù)十篇……既不見寸志于有司,終歲遨游耗萬金”。他還一度專習道家言,“日餌丹砂,又習劍法及諸異術,常盡月不寐,數(shù)日不食,獨游山中,夜趺坐巖樹下”,“獨入山中訪名藍,盡月不返”。詩中嘗謂,“難懺閑情圖學佛,偶溫舊夢當游仙”,“飛瓊新佩游仙印,細柳新蒲盡鞠躬”,表達了寄情山水、遠離政治塵囂之愿。
黃人之“清狂”,亦是一種自信和傲骨。黃人傲才視物、桀驁不馴,“奇骨天生我,衰寒將奈何”,他雖然推崇李賀,但并不認為不可企及:“十年閉戶求真經(jīng),神通游戲皆平平。大丹九轉紫煙起,何心學爾婆羅技?!痹凇对伳晡铩つ旮狻分?,黃人稱“已過登高節(jié),題詩欲傲劉”,自信所寫詩可傲視劉禹錫。科舉失利,他痛斥“時文八股嗟何物,功名芻狗窮酸血”,稱“半世金消沽直骨,六州鐵鑄讀書胎”,讀書雖消磨金錢,但換得一身正直的骨氣,在詩人看來是值得的。“莫嫌措大貧無賴,笑指橫陳十萬編”“吾雖措大亦足豪”等詩句,足見讀書人之風骨。在《和老杜詠物小詩韻》中,他借苦竹言志:“亦有凌霄意,居卑不自持……從來君子道,晦塞亦如茲?!彪m是“一介書生”,但他希望“聊將忠憤意,慷慨屬子孫”。在《短歌行》中,他唱道:“頑骨難換志頗堅,天眼下視生愛憐……一丸為君壽,一丸加母餐,余者槌碎散河海,凍餒枯廢皆平安?!边@與杜甫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憂患意識何其相似!在《蘭君仙使自題》詩中,他自信為“矮屋縱橫筆陣開,萬人交口嘆奇才”,并發(fā)出感慨:“白門十萬秋風客,可有清狂似我無?!狈叛厶煜?,萬千游子,可有幾個能像我這般清狂的?
概言之,黃人在游山玩水中寫景吊古,狀寫風土人情,然而,他奇特的個性、傲然的風骨,使其大量詩作與傳統(tǒng)文人“自娛”與“閑吟”的價值取向有很大的不同,彰顯出許多不同于當時一般作家的“奇崛”特點,自帶有一股“奇氣”。他的詩中,于清狂中自有傲骨,于漫游中寄托懷古傷今之情,熔景物描寫與時代、身世之感于一爐,情境相生,感慨深沉。黃人詩中驚人的辭藻、奇特的構思,風格上近于盧仝、胡天游、王曇、龔自珍等人,但“用以抒發(fā)革命的激情,就取得了比前人更卓越的成功”。無怪乎沈石友曾評黃人詩曰:“明清兩代之詩,未易劃鴻溝也。關于摩西,則判然而為清代之詩矣?!?/p>
參考文獻:
[1]黃人:《獨坐和龔定庵韻·其六》,《黃人集》,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147頁。
[2]黃人:《中國文學史》,蘇州大學出版社, 2015年,第14頁。
(作者單位:南昌工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