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港復臨學校 左云
三步一楊,五步一柳,說得那是江南好風光;狂風驟起,暴沙覆野,道得是北國人民一腔苦水。我生在北國,長在塞邊,聽慣了雷聲震耳,也看慣了風起云涌,此刻站在南國一隅,望著眼前海波浮動,一月里的槐樹濃蔭如蓋,心中牽起萬般思念。
離家的這些日日夜夜里,最讓人難以忘懷的,除去親人的面龐外,就要數(shù)家鄉(xiāng)的特色——燒麥了。不僅是想念燒麥的味道,更想念燒麥館子,和館子里的人與事。
打我記事起,每遇長輩有什么開心事兒了,就要叫上二三知己,下一回燒麥館子。這不同于正式的聚餐,需要西裝革履仔細打扮,你只需要在一個晨光熹微的早晨,穿著一雙拖鞋,踏著陽春白雪或是迎著夏日驕陽,走向燒麥館。
走到門前,還未等開門,燒麥館就開始熱情地招呼著你,男客們的煙霧一下下?lián)湓诎l(fā)黃透亮的玻璃上,迫不及待地和你打著招呼。煙霧曲卷縈繞,像飄著幾縷殘云的晴空一樣,透露著清晨的生機。站在門口候上幾分鐘,你會融進一首“清晨贊歌”當中,它由店內(nèi)嗡嗡的談話聲和巷前賣報人的吆喝譜成,這首贊歌日復一日地演奏,贊揚它的每一個音符。
傳統(tǒng)燒麥館里是沒有菜單這一說法的,因為只有燒賣一種食物可賣,食客只需要說燒賣是要“蒸的”還是“煎的”,一兩還是二兩。在我的記憶里,老板娘會上下打量你一眼,如果你是個瘦小的閨女,一人點了二兩燒賣,她會勸你少點些;如果你是個雄壯的大漢,一人點了半兩,她反倒不會說什么。你點菜的聲音會像一條在空中蜿蜒流淌的小溪,隨時都有可能被小館子里的噪聲堵塞。我時常在想,食客剛進店門點菜時,需要發(fā)出多大的聲音,才能跨過人群的嘈雜和杯碗筷碟碰撞的聲音,以及天花板上的電視機里嗡嗡不休的“早間新聞”,到達老板娘的耳里?依我看,人與自然之間,生命體只有在面對生死時才能發(fā)出這種能越過“炮火”的聲音,然而,食客們憑著對燒麥的一腔熱愛,如此巨大的聲響,實在令人費解。
或許是因為數(shù)千年前,在燒麥館這一方小土地上,有個蒙古族少年,曾經(jīng)扯著嗓子對月當歌,于是在他的血液里就留下了“大嗓門”的基因,這些基因乘著彎彎曲曲的染色體,悄然無聲地在馬背上流淌過千年。終于,在二十一世紀的某一天,流進了某位正在點菜的食客身體里,才造就了這一剎那的發(fā)聲天賦。
老板娘回一聲“知道了”!接著從桌椅板凳的縫隙中擠到你身邊,為你安排一個恰當?shù)奈蛔樱惚阕聛?,再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縫隙中。一瞬間看她好似熱情火辣的蒙古姑娘,騎著父親最俊的一匹馬,披星戴月,日夜飛馳,勁草劃破了她緊裹著小腿的牛皮靴,飛蟲咬傷了她銀盤似的臉頰,但她無所畏懼,只為見心上人一面。
燒麥熱騰騰的白氣打破了你的夢境,這股熱氣兒從燒麥泛白沾有面粉的褶皺口內(nèi)蜂擁而出,帶著一身羊肉香氣往你的鼻孔里鉆。倒一口山西老醋,拌上一勺達拉特旗產(chǎn)的辣椒,讓一個個小羊羔似的燒麥和盤里的醬料充分的接觸,輕輕咬上一口,羊肉的鮮美和陳醋的美妙結(jié)合在唇齒間游蕩,真叫人神魂顛倒。
兩口下去,吃咸了也不怕,舉起表面坑洼的老銅壺,倒上一杯熱騰騰的磚茶,將口中興奮的味蕾哄得柔情似水,再提起筷子來,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能把一盤美味消滅干凈。吃完了請別急著結(jié)賬離去,免費的娛樂節(jié)目才剛剛開始,你身邊的每一位食客,不論男女老少,此刻都是民間藝術(shù)家,單口、雙口或群口相聲的傳人。
閉眼細耳聽聽,他們的談話里沒有華麗的詞藻,也沒有天南海北的傳奇事跡,只有“張家閨女嫁了,王家小子娶了,那是一對好鴛鴦;東邊老廟塌了,西邊新路修起來了,那是一件利民事……”講者神采飛揚,好像他家兒子得了個好媳婦,新公路修到他屋后。聽者無不動容,七嘴八舌地討論起這些事,或者由此轉(zhuǎn)成別的話題,繼續(xù)討論下去……
吃飽了就困是人之常情,你若是能在聊天聲中睡去,一定夢回了千百年前的草原黃昏:篝火在沉幕中閃爍闌珊,來自不同部落的漢子們躍下馬來,圍著篝火大聲議論著蒼穹凈土,嗓音雄厚深沉。隨著繁星點點升起,額吉吆喝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這充滿血肉的聲音,連接著食客們純正的鄉(xiāng)音,跨越千年,來到你身邊。
此刻多希望你就是我,奈何鴻雁總是東去春來,一心思鄉(xiāng)無處可解,只得寥寥數(shù)筆記下。抬頭再看海平面上,幾只孤鷗飛向天邊,我知道它們跨過那片茫茫后,就化作了鴻雁,終會融入天邊的一團紅霧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