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楚印
摘 要: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進程都放置在“革命”的整體視域來審視時,可以明顯地以20世紀70年代末為時間節(jié)點將其分為“革命時期”和“后革命時期”兩個階段。在“告別革命”的后革命時代,革命的語境已經(jīng)遠去,但仍進行著以“革命”為底色的“改革”偉業(yè)。作為敘寫革命內(nèi)容的“革命文學”扎根于20世紀文學創(chuàng)作的土壤中,并向后延展,而且在“革命時期”和“后革命時期”表現(xiàn)出較大的差異,無論是身份的重新擴展、倫理的深度開掘,還是敘事的重述和重構(gòu),都能感受到現(xiàn)代書寫和多元表達。本文力圖對后革命時代的革命文學敘事進行闡釋,找尋繼承與發(fā)展、延續(xù)與嬗變,以此來發(fā)掘革命文學在新時期的獨特價值和美學意蘊。
關(guān)鍵詞:后革命時代;革命文學;文學敘事;文學重構(gòu);美學意蘊
一、引言
“后革命時代”是指從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開始,一直到今天這個階段。所謂的“后革命”,是因為從70年代末開始,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進入了新的階段:革命時期的大規(guī)模社會動員與政治運動被摒棄,轉(zhuǎn)而在穩(wěn)步推進社會體制改革中促進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對于“革命時代”和“后革命時代”的區(qū)分,并不意味著已經(jīng)完全“告別革命”[1]。改革嶄露頭角,革命已經(jīng)遠去,反映革命的“革命文學”在兩個時間段有著某種繼承和嬗變。因此,后革命時代的革命文學有著特有的敘事,值得在遠離革命話語的時代重新審視。
革命文學作為敘述和呈現(xiàn)革命歷史的載體,成為“把握和理解”革命歷史的一種途徑。整體的革命文學敘事把“我們無法理解錯綜復雜、千頭萬緒的社會歷史”講成了“一個有頭有尾、向著未來發(fā)展的、情節(jié)統(tǒng)一的大故事”[2]。但革命文學并不能原生態(tài)地呈現(xiàn)出它所反映的革命歷史內(nèi)容,因為“歷史不是文本,不是敘事,無論是宏大敘事與否。而作為缺場的原因,它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接近我們,我們對歷史和現(xiàn)實本身的接觸必然要通過它的事先文本化,即它在政治無意識中的敘事化”[3]。詹姆遜認為,敘事不可避免地被政治無意識所籠罩。我們所接觸的革命歷史只能是革命敘事的結(jié)果,而敘事是意識形態(tài)活動的一種體現(xiàn),受當時的政治話語的影響。因此,同一個革命歷史,其意義和面貌在不同時段的文學敘事中是不可能固定的,而是有著多種呈現(xiàn)和闡釋的可能。革命時代和后革命時代的更迭變化,不同時代的革命文學的敘事對于同一段革命歷史的闡釋和理解就會顯示出差別,從而內(nèi)蘊著革命的獨特理解。
回顧革命時期的革命文學,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其中都不缺乏對于“革命”的強調(diào),它是由文學發(fā)生到啟蒙解放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動力。但是,隨著統(tǒng)一性的革命要求,革命文學逐漸成為了政治的“傳聲筒”,革命文學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視域中變得越來越窄,革命文學在此階段努力去勾勒的典型革命模式。當然,我們不可置疑革命時期的革命文學敘事對革命思想的傳播和革命發(fā)展所做出的貢獻,但我們理應(yīng)看到革命文學被革命話語所遮蔽下的缺憾。當革命文學進入了后革命時代以后,革命文學呈現(xiàn)出與以前不同的特征。
二、身份的模糊定位
革命時期的文學敘事多講述許許多多個體的成長史,從對于革命的懵懂理解到最終成長為革命的集體肖像群是成長的必經(jīng)階段,脫離落后的階層群體從而獲得革命的自覺。而在后革命時代,身份本身就是一個模糊的定位,不僅是完全成長的堅定革命者進入文學寫作中,而且是能夠促進革命、影響革命的“革命者”都可以在革命文學敘事中找到安放的位置,大量的地主、土匪、富商等進入了文學視野。這樣的敘事體現(xiàn)著革命本身的豐富復雜與跌宕起伏,在將其搬到熒幕上更吸引著現(xiàn)代讀者對于革命的遙遠想象。
土匪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接受史中是一個矛盾的群體,在隨著社會安穩(wěn)時充當著政治話語的阻礙角色,而在社會動蕩時充當著民間話語的反抗角色,同樣在革命文學的不同時期的書寫中著墨點亦是不同。在《遙遠的風沙》《伙伴們》等小說出現(xiàn)了匪類的抗日英雄。而在更多文學中土匪卻是反面形象,他們多作為阻礙革命進步、無視社會前途的惡勢力站在了革命的另一邊,長篇小說《林海雪原》就以典型化的寫法,集中描寫了各色惡匪形象。新時期以來,《紅高粱》首次將土匪形象納入革命文學的敘事中。小說中,土匪余占鰲、財主戴鳳蓮帶領(lǐng)鄉(xiāng)民與日寇奮勇拼殺。莫言極力渲染了他們身上充滿的原始生命活力,描繪著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地域文化和民情風俗,展現(xiàn)著革命圖景,它被認為完全開辟了抗戰(zhàn)的新局面,救活了革命歷史題材。土匪余占鰲出于復仇和生存,但理想不在于此,他從另一種維度進行著民族革命,他試圖建立自己的“鐵板國”,“再以后,就派三路兵馬,一路攻膠縣,一路攻高密,一路攻平度,力拔三城之后,天下就算初定了!”[4]同樣在楊少衡的《昨日的槍聲》中以一種模糊的身份定位來詮釋革命者林一新的形象。林一新即文本中敘述視角“我”的爺爺,與《紅高粱》一樣,用斷代敘述“我爺爺”“我奶奶”的故事來詮釋革命,拉近與讀者距離。林一新是匪首吳文龍的兒子,按照敘述應(yīng)該把林一新塑造成一個革命成長的典型,但我們在文本中看到林一新成長并不明顯,“這人貨真價實,為本地土匪頭子吳文龍的大兒子,吳家的大公子”[5]“林一新承認,從小到大,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親手把‘阿叔給斃了”。林一新身上的土匪習氣殘余就在他思想行為里已經(jīng)透露出來。同時“他又聲稱要跟自己的老爹算總賬,不是為了自己和母親的家庭恩怨,是為了被欺凌被殺戮的所有受苦人”,則出于對父親惡劣的土匪行徑所作出的狹隘的一種反抗。
80年代中后期,《一個地主之死》《父子》《五月鄉(xiāng)戰(zhàn)》等地主抗戰(zhàn)場景的存在都顯示出新時期小說革命敘事特點。在《一個地主之死》中,王香火是一個地主家的紈绔子弟,去城里尋樂回來的路上,碰見正殘害、侮辱中國人的日寇。他猜測鬼子要找向?qū)?,于是主動走了過去。日寇并沒有因為他的主動而對他客氣,用鐵絲把他的手掌刺穿纏繞起來,讓他帶路。日寇要去松篁,他卻故意把他們引到了四面環(huán)水的孤山,并一路上伺機讓人將橋拆掉,使日寇和自己一起陷入了必死的境地?!陡缸印分校刂?、富紳邢老爺?shù)莫氉訌娜毡玖魧W歸來,打算去做侵華日軍的“客卿”。邢老爺哭勸無效,父子陷入僵持。就在兒子去做漢奸前的晚上,邢老爺放火把兒子燒死于樓中。
余占鰲、林一新等人身份的模糊定位,是對革命偶然性的一種詮釋,余占鰲、邢老爺、王香火對革命的促進是一種偶然,因為生存亦或是對于革命正義的理解、或是反抗侵略、壓迫就成了一種必然。林一新走上革命道路也是一種偶然,因為知識文化生長環(huán)境不同,所以反抗父親的卑劣行徑是一種必然。這樣的文學敘事用身份的模糊定位,解釋著革命的多樣化可能,而非模式化的道路選擇。后革命時期的文學敘事將革命時期的社會、政治和階級沖突引向了人物的性格、個性和心靈的內(nèi)在沖突,真正把聚焦點對準了人物自身的內(nèi)宇宙,使革命歷史悲劇包容著廣博豐繁的社會涵量的同時,更具有人性的況味。
三、倫理的深度開掘
以民族矛盾、階級矛盾為內(nèi)容的“革命”必然隱含著倫理性的思考,在革命時期的高度政治化與革命述求中催生了一種特殊的倫理形態(tài)——革命倫理。那么,革命倫理必然以革命的成功與否為旨歸,將一切有利于實現(xiàn)革命的目的和終極目標的道德、行為等視為“善”。在理論上,革命倫理必然屬于倫理學的范疇,但有時又會超出一般的倫理思考。在革命的訴求下,革命倫理具有直接的目的性,與革命進程緊緊相連并深深地打上了這一特定時期烙印的倫理形態(tài),并以其教化規(guī)范力量參與了現(xiàn)代中國革命與民族國家的建構(gòu)。革命倫理的沖突不僅僅是單純意義上的革命道德,也包括一切指向革命的目的和終極目標的革命行動、措施、規(guī)范與準則等。革命文學的敘事也必然包含著革命倫理規(guī)范的形成、衍生、升華等內(nèi)容。隨著革命時期與后革命時期的接替,革命敘事文學在革命倫理的差異體現(xiàn)在如下3個方面。
(一)個體的主體性彰顯
個體的革命倫理在某種意義上被視為一種獻身倫理。新時期革命倫理在對于獻身思考的同時,亦將個體生存的思考放置進革命環(huán)境進行思考?!鹅`旗》中集中筆力描寫了在朦朧的覺醒意識和復仇意識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歷史的悲劇性與復雜性?!段骶€軼事》《高山下的花環(huán)》的描寫走向了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矛盾、真正的人物和真正的情感世界。原來充滿著諸多困惑、疑難的文學與生活、政治與文學、個性與共性等諸多關(guān)系,經(jīng)過新時期革命文學的大膽突破和不無粗糙的藝術(shù)傳達,給期待已久的讀者帶來了從未有過的生活認同和審美共鳴。是它們,把革命文學的視界從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拓展到了更為廣闊龐雜的社會原野,貼近了軍人的生存空間、面向了軍人的凡俗人生;也同樣是它們,把筆觸深入到了當代軍人深邃復雜、敏銳多變的心靈世界,切切實實地把革命的主體請下神壇,走出圣殿,讓人們景仰的英雄具有了凡人的喜怒哀樂與七情六欲,把革命通向了文學敘事的真實主體。
(二)情愛倫理的感性置入
革命情愛敘事在革命年代,多在情愛敘事中蘊含著作者的敘事意指、道德價值取向等,情愛存在于革命文學敘事之中并不是真正的敘事目的之所在,而是時代革命的隱喻。然而在新時期的革命文學敘事中,情愛敘事不僅僅體現(xiàn)為一種革命的符號性能指,而且還在文學敘事中放逐“情”以及情愛的禁忌的書寫來突破這一能指,革命浪漫主義不再是附庸于革命現(xiàn)實主義而具有了自己獨有的特色。
(三)家庭血緣倫理的革命置換
在中國特有的敘事傳統(tǒng)中,“家”“國”二字幾乎是同構(gòu)的,“齊家”“治國”雖在儒家傳統(tǒng)中有先后的秩序,但卻體現(xiàn)了二者在義理上的某種暗合。在革命文學敘事中,“弒父”情節(jié)作為一種階級對抗革命意志最激烈的表達,同時虛擬意象上的“認父”是革命認同的最有效形式?!皬s父”與“認父”都是作為身份歸屬的必經(jīng)階段,是革命者突圍與被接納的一個過程。在新時期的革命文學中,家庭血緣倫理被重新審視,作為突破環(huán)境的“弒父”的革命意義被重新思考,“弒父”并不是以往革命的完完全全的重生,而是在“弒父”的同時還隱藏著對于家庭血緣的情感記憶,它是千絲萬縷、藕斷絲連的革命倫理的最好寫照,也是革命倫理深度開掘的最好闡釋。在《昨日的槍聲》中,“弒父”就得到了戲謔的書寫,并作為一種實際行動展現(xiàn)出來,林一新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吳文龍這種革命壯舉在整個革命文學的敘事中是值得稱道和認同的。但是我們反觀林一新的表現(xiàn),林作為一個槍“打起來不準,不打自動走火”,而吳縱橫匪湖這么多年,殺人不眨眼,槍法神準,在父子舉槍相向的時候選擇了父親,選擇了被殺,是新舊階級兩種生存狀態(tài)的自我認同,也是對革命的正當途徑做了一個合理的闡釋。這樣的情節(jié)書寫,是讓革命回歸到一種真實,從而更讓我們對于革命多了一種維度的理解。
四、敘事的重構(gòu)意蘊
到了新時期,“改革”代替“革命”成為時代的主題,西方各種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思潮涌入,社會政治、文化語境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文學世界里革命圖景隨之重述和重構(gòu),保證了革命話語可以繼續(xù)延流。
新時期的革命文學則重構(gòu)著以往的革命敘事,將以往的宏大的革命圖景進行著新的闡發(fā)?!都t高粱》的成功,不僅在于率先實現(xiàn)了題材的超越,打破了歷史戰(zhàn)爭小說的固定的模式,把“讀者望而生厭,作家望而生難”的抗日題材做出了別樣的闡釋,重新賦予其盎然生機,召回了一大批早已失落了的讀者。作品以嶄新的思想觀念和審美意識,對傳統(tǒng)的抗日題材做出了全新的處理,通過對生命偉力的張揚和民族精神的表現(xiàn),為今天民族性格的重鑄提供了一種參照。
同樣,革命是殘酷的,是同一切不革命的因素作斗爭。革命意味著流血,但在革命的現(xiàn)代性敘事中“革命”是不徹底的,藕斷絲連的,與舊社會有著聯(lián)系的,正常的革命不是一刀兩段,打倒父親形象,樹立兒子的形象,而是一種承續(xù)的革命。
《昨日的槍聲》中“我爺爺與我曾祖父現(xiàn)在呆在一起了,作為父子,而不是敵人。漫長的歲月已經(jīng)過去,時間并沒有磨平一切,他們還是他們,一個匪首司令,一個家庭逆子,一個屬于正在被摧毀的舊社會,一個屬于正在建立中的新社會,他們的對立曾經(jīng)你死我活,浸透著鮮血和仇恨,當時的一切并沒有因為時間而徹底消失。但是他們血緣相沿,他們是直系血親,這是基本事實”。這一段文字的敘事里面,我們看到階級與階級之間、人與人不再是純粹的對立,打倒與被打倒的承續(xù)性喪失在產(chǎn)生于內(nèi)部根源的革命中得到維系。
革命是一種理解,與革命時期的革命文學敘事相比,我們在新時期的革命文學敘事中看到更多,里面融入了革命的一種現(xiàn)代的理解:平和、寧靜、繼承、牽掛,都成為革命炮火背后所支撐的一種精神。當銳利的槍聲漸漸遠去時,它的現(xiàn)代性更加凸顯,革命成為了多維的思考更多的進入人們思索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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