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娟

? ? ? ? ? ? ? ? ? ? 陰差陽錯當上“手語翻譯”?

唐帥1985年出生于重慶一個聾啞人家庭，父母皆因藥致聾。在他幾個月大時，有一次被毛毯蓋住了頭，哭得臉都發(fā)紫了，爸媽卻聽不見半點異常。好在外婆來了，及時揭開毯子才撿回了一條小命。“不然早都沒我這個人了?！碧茙浾f得輕松，但當時著實嚇到了家人。

兒時的唐帥，待在家里常常一整天都不說話，實在無聊了就哼哼兒歌解悶，或者跑到母親工作的福利廠玩，那里有200多名聾啞人，小家伙喜歡穿梭在他們中間比劃著交流?！皬S里的叔叔阿姨覺得我很聰明，偷偷教我手語，只要教一遍我就能學會，幾乎是過目不忘”。但爸爸卻反對唐帥學手語，希望他能回到健全人的世界。于是就把兒子送到外婆家寄養(yǎng)。

唐帥4歲那年，有一天爸爸突發(fā)闌尾炎住進了醫(yī)院，但不懂手語的醫(yī)生沒法與其溝通，痛得他在病床上打滾，汗水打濕了衣服和床單。那次以后，外婆對唐帥說：“如果你不能和爸媽溝通，以后他們老了怎么贍養(yǎng)？怎么帶他們?nèi)タ床。俊崩牙训脑?，讓唐帥下定決心學好手語。

在學習手語的過程中，唐帥發(fā)現(xiàn)，不同地方的手語是不一樣的。他便到重慶解放碑、朝天門等旅游景點，跟著從四面八方來的聾啞游客學手語。常常一待就是一天，有時對方還會邀請?zhí)茙涀鰧в?，“有一次我同時給外國人和聾啞人當翻譯，在普通話、英語和手語之間來回切換，我覺得特別自豪?！?/p>

2006年的一天，唐帥被邀請到公安局協(xié)助辦理聾啞人案件。這是一起聾啞人團伙犯罪案，現(xiàn)場有兩名聾啞學校的老師進行翻譯，盡管累得大汗淋漓，但十幾個犯罪嫌疑人仍然不理會他們，也一直不交代。從小和聾啞人生活在一起的唐帥太了解他們的心理了，他用手語跟犯罪嫌疑人交流，先安撫他們的情緒，試圖理解他們的感受，用了不到一小時，這個犯罪團伙就如實供述了全部的作案過程。

不久后，唐帥取得了手語翻譯證書，這期間他開始協(xié)助重慶、陜西、廣西等地的司法機關(guān)，辦理聾啞人刑事案件，主要負責的內(nèi)容是偵查、審查和起訴，整個司法程序中的法律手語翻譯。這些案件，對唐帥的觸動特別大。

有一次，唐帥遇到一個19歲的廣西聾啞男孩，為了偷一袋米，將一位老太太殺害，當場被抓住。司法機關(guān)就請來了唐帥幫忙。通過手語交流唐帥得知，犯罪嫌疑人因為身體缺陷，從小父母在外打工也懶得管他，成天在街頭混吃混喝，餓了就偷。在看守所內(nèi)，唐帥和男孩同吃同住，促膝談心。兩天后，男孩終于用身體和手艱難地比劃著，重演了當天行竊殺人的過程。最后男孩閉上眼睛，低著頭，伸出雙手，緊握拳頭做出一個被逮捕的動作。犯罪是可惡的，但男孩當承認錯誤的那一瞬間，唐帥的眼淚就下來了，他很受觸動——一個沒有被教育過的少年走到這一步是多么讓人痛心，若有人在他成長的道路上給予正確引導，他又怎會走上犯罪的道路呢？

2007年唐帥自考進西南政法大學專修法學。選擇法學專業(yè)，唐帥有自己的考量。“這么多年我總結(jié)過，聾啞人在法律維權(quán)和就醫(yī)上面臨的困難是最大的。我想，我既然精通手語，要么學法，要么學醫(yī)，才能真正幫助到他們。”后來他用兩年半時間，修完了四年的本科課程。上大學期間，他就開始到全國各地，學習各地的方言手語和國家規(guī)范化手語。唐帥說，社會上超過90%的聾啞人使用的是自然手語?！岸?、懂各地方言手語的翻譯，缺口很大”。

? ? ? ? ? 成為“中國首位手語律師”

接觸形形色色的案件后，唐帥越發(fā)感受到聾啞人維權(quán)的困難。聾啞學校所教的手語，和聾啞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自然手語區(qū)別較大，“翻譯不暢”使一些聾啞人在訴訟案件中無法真正“發(fā)聲”。

有一次，有位媽媽慕名找到唐帥，說她女兒被人冤枉了。原來，這名女孩是聾啞人，因為涉嫌偷盜昂貴手機被捕。卷宗上的筆錄是通過手語翻譯記下的，寫著：“我偷了一部金色的蘋果手機。”唐帥調(diào)取審訊錄像之后，比對過手語后，發(fā)現(xiàn)被指控的女孩滿臉焦急地用手比劃，眼淚幾乎就要掉下來，她努力在表達的意思實際上是：“我沒偷?！笨蓪γ娴氖终Z翻譯人員顯然沒有在意女孩臉上滑落的汗珠，以及眼里急切的“訴說”，沒能把當事人的原意反映出來。

最后那一刻，少女天真地以為對方領(lǐng)會了自己的表述，表情終于釋然。誰能想到，所有的申辯都化為了泡沫，被冰冷的誤解代替。在唐帥的幫助下，案件被重新進行了審理，最終，檢察院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對這位聾啞嫌疑人作出了不予起訴的決定。

這件事讓唐帥心里發(fā)緊——當普通人遭遇到指控時，會用盡所有語言和證明為自己辯護，但聾啞人不行。其間，唐帥干了6年手語翻譯，接觸了上千起聾啞人案件，但他沒看見一個會手語的律師。

尤其沒專業(yè)人士對手語翻譯的工作進行審核，還有許多翻譯是教師出身，只會國家規(guī)定的普通話手語，不會聾啞人在生活中常用的自然手語，同嫌疑人交流時經(jīng)常是“雞同鴨講”，只能連蒙帶猜地揣摩他們的意思。有一次庭審，唐帥直接打斷手語翻譯的演示，指出對方偷工減料，完全跳過了“庭審規(guī)則和被告人所享有的訴訟權(quán)利”那一大段。翻譯“唰”地紅了臉，因為過去從沒有人這樣質(zhì)疑過他。

“手機事件”對唐帥的觸動很大，也是促使唐帥轉(zhuǎn)向律師行業(yè)的一個契機。他希望發(fā)揮這個職業(yè)的作用，努力成為防止聾啞人冤假錯案的一道重要防線。

2012年通過司法考試，唐帥成為了一名執(zhí)業(yè)律師，并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律師事務(wù)所，專門為聾啞人打官司，被媒體稱為“中國首位手語律師”。

有位聾啞小伙子曾經(jīng)是一名街頭混混，因為在審理案件的過程中唐帥用手語跟他進行了深入溝通，還引導小伙子自食其力，小伙子決定改過自新，不久便進了一家工廠上班。誰知，廠里的老板看不順眼了就扣他工資，小伙子便找到了唐帥，比劃著：“沒想到改過之后，混得比以前都不如。”唐帥說：“我?guī)湍憔S權(quán)。”他將那家公司告上了法庭，小伙子最終拿到了應(yīng)得的報酬，也堅定了做一個好人的決心。

為無聲者辯護，但并非每次都能皆大歡喜，有時甚至還會挨罵。有一回，唐帥曾為一個聾啞人辯護。當事人在公交車上偷了一個老太太的錢。整整2萬元現(xiàn)金，那是受害者東拼西湊借來的錢，準備給患病的孫子做手術(shù)。結(jié)果錢被偷，孫子在病床上因腎臟衰竭死去。

開庭時，唐帥看見庭下密密麻麻坐著老人的家屬，大家神情哀慟，悲憤難平，有人指著他破口大罵，“這種人渣，你為什么要替他辯護？”唐帥從辯護席上站起來，請求法官允許他講一個故事：這人拿偷來的錢做了什么？他去給一個好友的遺孤交了學費。孩子的父母也是殘障人士，在一次自然災(zāi)害中去世，這個聾啞人自己也沒錢，卻還想著幫好友的孩子。犯罪嫌疑人犯了錯或觸犯了法律，但他們也是中國公民，都有維護自身權(quán)益的權(quán)利。唐帥堅信，替這些聽不見、說不出的聾啞人辯護，是在維護他們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

一次次案子辦下來，聾啞人越來越信任唐帥。

? ? ? ? ? ? 在無聲世界傳播正義之音

當上執(zhí)業(yè)律師后，唐帥好幾年都沒休過一個完整的周末，每天的睡眠時間只有四五個小時，每年春節(jié)都在辦公室加班。2018年6月，一起專門針對聾啞病人的非法吸收巨額資金案浮出水面，被騙的聾啞人達數(shù)十萬，涉及金額數(shù)十億。在找到唐帥前，受害者已經(jīng)在當?shù)毓矙C關(guān)報案，但因溝通不暢，一年多時間過去，案件始終沒有進展。唐帥想盡辦法，與受害者溝通，搜集證據(jù)，將證據(jù)提交給了公安機關(guān)，最終案件告破。

有一名婚齡11年的38歲女性聾啞人，因不堪家庭暴力，曾向他咨詢應(yīng)該去哪里離婚，這個令他哭笑不得的問題，讓他十分汗顏。原來，這位女士辦理結(jié)婚證是爸媽帶著去的，現(xiàn)在她想和丈夫離婚，卻不知該到哪兒該怎么辦。唐帥知道，之所以會存在這樣的現(xiàn)象，是因為很多聾啞人不懂法。這件事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聲音不能僅僅停留在訴訟與辯護層面，他決定為聾啞人普法。

從2016年開始，他每月都會給聾啞人開法律常識講座。唐帥說：“自然手語是相對比較粗糙的，但法律上有很多名詞，字面上只相差一點點，卻對案件的定性、判刑等影響巨大。比如，故意傷害和故意殺人，搶劫和搶奪。為了讓他們能夠明白，我要花很多時間把名詞里包含的犯罪構(gòu)成要素，一個一個向他們解釋清楚，讓聾啞人士在此基礎(chǔ)上對法律名詞進行理解。”

2017年，唐帥的兩個微信號上限共1萬名好友，全部加滿，有上百個群聊。每天醒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消滅微信上密集的“小紅點”。這讓他操碎了心，因為每個小紅點的背后，都可能藏著一個糾結(jié)無助的眼神兒。

微信都被“爆”了，每天要處理那么多事情，一個人怎么也忙不過來。為此，唐帥的事務(wù)所里又招聘了5名高校畢業(yè)的聾啞大學生。他們每天的工作是拍攝、剪輯、制作普法視頻，內(nèi)容更新于一個名叫“幫眾法律服務(wù)”的公眾號。與其他宣講視頻不同的是，這些普法內(nèi)容都是依靠手語傳播。既有旁白、字幕，也配有自然手語的手勢。面向的受眾，也是聾啞人群體。

為了方便大家接受、理解，唐帥帶領(lǐng)的團隊會把一個法律名詞盡量用簡單的故事講出來。比如，講龐氏騙局，就用大灰狼讓小白兔交胡蘿卜作比喻。大灰狼謊稱有一項收益巨大的投資，用后來的兔子交出來的胡蘿卜，作為前面參與的兔子的“回報”，“拆東墻補西墻”，等到吸納到足夠的胡蘿卜之后，大灰狼“卷款潛逃”，留下?lián)p失巨大的兔子群體。

比如有一段時長9分鐘的有關(guān)“民間借貸”的情景短劇，推文就選擇了通俗易懂的標題——《如何做到朋友之間借錢也不會產(chǎn)生困擾》。短劇里的內(nèi)容就地取材，場景、演員均來自律師事務(wù)所。題材則是從唐帥辦過的案子中選出來的。片尾出現(xiàn)的“法律講堂”，對短劇中所反映的借貸關(guān)系問題進行了法律風險分析，并向觀眾做出了維權(quán)提示。

像這樣的普法短片，從2018年開始，到2019年6月已更新了近20期。除了普法欄目劇，由唐帥親自出境講解的“手把手吃糖”欄目，也不定期進行著更新。該欄目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此外，唐帥還拿出自己的積蓄，找團隊開發(fā)了一款為各類殘疾人提供法律咨詢與服務(wù)的APP軟件——幫眾律師，免費給全國2700萬聾啞人提供法律咨詢。

為此，唐帥被評為“CCTV2018年度法治人物。”就連外媒也關(guān)注到這位“中國首位手語律師”，他的事跡登上BBC的主頁。

如今唐帥還在為聾啞人維權(quán)的路上艱難奔走，但不管將面臨怎樣的困難，唐帥都將砥礪前行。甚至有不少影視公司，想把他的故事拍成電影。生活中，唐帥是同事公認的“麥霸”。他喜歡唱粵語歌《倩女幽魂》，樂聲響起，歌詞里唱道——“人生是美夢與熱望，夢里依稀有淚光，何從何去，去覓心中方向……人間路快樂少年郎，路里崎嶇不見陽光，泥塵里，快樂有幾多方向?！?/p>

責編/伊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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