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莫
今年4月底,印度尼西亞總統(tǒng)大選投票剛落幕,距離官方公布最終計票結果還有近一個月時間,對連任胸有成竹的佐科維已經(jīng)等不及,拍板定案了“遷都計劃”。許多人的第一反應是:“又來了”。
早在1957年,印尼首任總統(tǒng)蘇加諾便提出遷都的構想,之后每一任總統(tǒng)也都提過,但最終只成為新聞上幾日的熱點,或是巷弄間茶余飯后的話題。
不同的是,這次的消息更加明確了。印尼國家發(fā)展規(guī)劃部向佐科維匯報了三項可能的計劃:
第一是首都仍設于雅加達,但是將所有的政府部門集中到總統(tǒng)府與民族獨立紀念碑(Monas)周邊,提升政府效能;第二是將首都遷到離雅加達50~70公里外的地方;然而,佐科維的板拍給了最后一項提案—首都遷離爪哇島。
去年9月初,我和Hadi相約在萬隆見面。
萬隆位于雅加達南邊,是印尼的第四大城。我們在當?shù)厣鐓^(qū)閑逛,Hadi指著遠方的一條高速公路說:“每到周末,就會有一大群雅加達的人從那條路過來,萬隆可以說是雅加達人的度假勝地?!?/p>
萬隆的天氣比雅加達涼爽許多,晚上不穿外套還會覺得冷,想要逃離雅加達的高溫,萬隆確實是個好選擇?!把偶舆_的人太多了?!盚adi補充道。而我從雅加達來,自是心有戚戚焉,但他的下一句話卻嚇了我一跳:“你知道雅加達正在下沉嗎?”
“下沉?”我有點不解,做了一個下沉的手勢確認他的意思。我可以理解全球暖化導致海平面上升的說法,但“下沉”是什么意思?
直到現(xiàn)在,仍有六成的雅加達居民必須自己抽地下水。
“是呀,就是沉下去?!彼c點頭,看出了我想問為什么?!把偶舆_的人太多了,太重就沉下去啦?!彼旖切Φ糜悬c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但雅加達的人真的很多。雅加達從一個小漁村開始,在16世紀荷蘭統(tǒng)治下成為盛極一時的“東方女王”巴達維亞,并在印尼獨立后被定為首都。如今,光是雅加達特別行政區(qū)內的人口就超過1000萬,如果連同它的衛(wèi)星城茂物、德波、丹格朗、勿加泗(合稱為Jabodetabek)計算,人口整整超過了3000萬,是全球僅次于東京的第二大都會區(qū)。
但雅加達的生命已經(jīng)開始倒計時。
雅加達正在嚴重下沉中,不只因為聚集了太多人,更是因為大多數(shù)的人都沒有自來水可用。直到現(xiàn)在,仍有六成的雅加達居民必須自己抽地下水,導致地底逐漸被掏空,沿岸地區(qū)海水倒灌、地層下陷成為日常。
事實上,北部沿海的部分地區(qū)都已經(jīng)低于海平面4米,而且仍以每年25厘米的速度陷落。萬隆理工學院的Heri Andreas博士估計,到2050年,北雅加達地區(qū)的95%將不復存在。
28歲的Hadi在萬隆長大,大學畢業(yè)后并沒有和千千萬萬的印尼青年一樣擠往雅加達,而是反骨地不斷往鄉(xiāng)村走去。“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受電視、網(wǎng)絡媒體影響很大,住在鄉(xiāng)村的人愈來愈不知道自己村子里發(fā)生的事,卻對雅加達的熱點新聞如數(shù)家珍。大家都覺得大城市好、雅加達好,便一窩蜂往城市擠,最終卻淪為城市的貧民?!?/p>
有感于此,Hadi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深入鄉(xiāng)村,培訓村民使用攝影器材,為偏僻的鄉(xiāng)村注入活力,鼓勵人們留在當?shù)亍?/p>
而我拜訪Hadi的時候,他的團隊剛開始了一項新的影像紀錄計劃,不過有別于以往,這次他們也要往雅加達去;更準確地說,是往雅加達的“邊緣”去,也就是雅加達下沉時,將會首先覆滅的一帶。
佐科維的“遷都計劃”有了最新進展—定案遷到加里曼丹。
等我結束在爪哇島的旅程,剛回到雅加達沒幾天,便接到Hadi的短信:“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海上?。俊蔽覄偪吹綍r有點懵,“去海上”是什么意思?哪個海?怎么上?
Hadi接著說,他們隔天凌晨要到雅加達北邊的漁村,隨當?shù)貪O民“出?!?。我馬上答應,約了凌晨三點在他雅加達中區(qū)的住處見。
我們從雅加達中區(qū)出發(fā),一路往西北方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到目的地的時候夜幕垂得正低,只能靠寥寥無幾的幾盞路燈及手電筒照明。我緊跟著Hadi和朋友們走,四周幾乎沒有其他人影,而一路上錯落著許多低矮平房,但完好的并不多。這里是達達村(Kampung Dadap),位置其實已經(jīng)超出雅加達的邊界,坐落在萬丹省的丹格朗,西南邊不遠處便是印尼的“國門”:蘇加諾-哈達國際機場。
我們朝著唯一燈火通明的屋子走去,那是間簡陋的雜貨店,Hadi提醒我先上廁所,然后千萬別忘記買瓶水?!爸形绾軣?,出了海,可是什么都沒有了。”補給完后,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往右拐了個彎,有幾個人坐在竹子搭成的小屋里歇息。
Hadi似乎與他們熟識,打了聲招呼后,我們便被領上船。船不大,船身最寬處不足兩米,大概還能容納十多人。Hadi和朋友們坐在船沿,分食漁民們的面包與咖啡,我則一邊把玩著手工木刻的蛙鏡,一邊按捺住有點緊張又興奮的心情。“等漲潮,我們就出發(fā)?!盚adi把一塊面包遞給我。
太陽尚未現(xiàn)身,而潮已經(jīng)漲起。其中一位漁民將固定船的繩子松綁,另幾位則跳下水推動船身,讓小船漸漸滑上河道,漁民們再紛紛跳回船上。
漁民跳下水捕撈
船上載滿漁民捕撈上來的翡翠貽貝
“軋—軋—軋軋軋軋—”這是引擎被喚醒的聲音。船緩緩前行,沿岸與死寂的村子不同,反倒燈火通明,一艘艘小船都蓄勢待發(fā)。但駛出河口之后,場景便又暗了下來,只剩下那老邁的引擎,用0.25倍速的機關槍聲,不懈地為我們開路。
航行了大約半小時,我們開始看到許多由竹竿搭成、只凸出海平面一點點的“棚架”。這些架子有大有小,看起來只要鋪上木板就能曬魚。而每一個“棚架”大同小異,但有的上面會綁著旗子、掛衣服,甚至插著一頂安全帽,應是為了在“棚架”間做出區(qū)隔。
不久之后,我們的小船靠近了其中一個毫無特色的“棚架”。一位漁民用繩子固定船只,其他人則打開甲板,從船艙內掏出裝備穿上。天逐漸亮了,我們要開始曬魚了嗎?
“噗通—”戴上手工蛙鏡、簡陋的自制氧氣罩,肩上背了個漁筐,漁民們一個個都跳下了水。我在船上張望,想瞧瞧漁民們都在水下做些什么,但他們早已潛入水里不見人影。Hadi這時候跟我解釋,這里不曬魚,而是收獲翡翠貽貝的“農場”。
漁民們從岸邊載來長長的竹竿,或筆直或歪斜地深深插進海底,搭建出一座座穩(wěn)固的“農場”—不只能負荷幾個人走跳其上,甚至能在上面搭起簡單的小屋。至于海平面以下的竹竿,則是適合翡翠貽貝附著的環(huán)境,所以每“種”一段時間,漁民們就能來這里收獲大量的翡翠貽貝。Hadi說,這是流傳在海岸沿線的傳統(tǒng)技法、向海求生的智慧。“但是再過一陣子,這些可能再也看不到了?!?/p>
我又想起他說的“雅加達正在下沉”。雅加達政府面對這個城市存亡的問題,自然沒辦法視而不見。2014年,雅加達政府提出了“大嘉魯達”計劃(Great Garuda,又稱Giant Sea Wall),預計在雅加達北部沿海砸下400億美金,建造長達32公里的海堤、17個人工島,以及人工泄洪湖,企圖用人造的建筑工程,對抗逐日拔高的海洋。
一路上,Hadi和他的團隊一直在拍攝,就是為了趕在一切消失前,把達達村記錄下來。因為在“大嘉魯達”中,包含了一座從蘇加諾-哈達國際機場直通其中一個人工島的大橋,而達達村就在這條路線上,也因此成為當局需要清除的地方。
即便不在“清除范圍”的其他小漁村,漁民們也因為海堤阻絕,得要爬上數(shù)米高的水泥墻,才能見到自己賴以維生的小船。也有許多漁民因為海洋環(huán)境被人造建筑破壞,被迫遠離家鄉(xiāng),流轉到未知的航道上。
日上三竿,船艙內逐漸被翡翠貽貝填滿,直到甲板再也蓋不上。漁民們再次跳回船上,準備“滿載”回岸。
返航的水路上,視野明朗,能遠望到沿岸的人造建筑。Hadi指著其中一座人工島說:“以后上面會蓋高檔的商業(yè)建筑、娛樂中心,給有錢人用的?!倍液髞聿胖溃偶舆_北邊的“水岸第一排”豪宅開發(fā)商,似乎對“下沉”無感,房市欣欣向榮,方興未艾。
我還在想象著未來人工島的繁華,船已回到岸邊。跳下船沒走幾步,我便看到一間間被“腰斬”的平房,一半以上都已沉入地底下。我想起在印尼豪華購物城(Grand Indonesia)的廁所,自己因為不會使用免治馬桶(智能洗凈便座)而被噴了一臉。在我用馬桶“洗臉”的同時,這座城市有六成居民沒有自來水可用;而在富人們收購豪宅的同時,另一群人正在失去他們賴以維生的家園。
這是印尼,充滿矛盾與沖突感的印尼。
7月29日,佐科維的“遷都計劃”有了最新進展—定案遷到加里曼丹。加里曼丹位于爪哇島的北方,目前開發(fā)程度低、土地廣闊,且相對少有天災侵擾。有人猜測,佐科維之所以選擇將首都遷出爪哇島,不只為了舒緩人口壓力,也是為了平衡以往資源過度集中于爪哇島的情況。
印尼國家發(fā)展規(guī)劃部則表示,進一步的遷都規(guī)劃、設計將在2020年完成,并預計在2021年正式啟動計劃。目前印尼政府估計,建設新的政府機關建筑、周圍的道路,大約需耗時4年,所以2024年的時候,就能開始第一階段的遷都行動。
每當看到這些關于遷都的消息,我都會想起那天在達達村的一切。首都可以搬,漁民們卻很難離開,可能一輩子都在海岸邊游走。
現(xiàn)在,或許很難論斷“大嘉魯達”計劃或“遷都”能否解決雅加達的下沉問題。但似乎可以肯定的是,不論是雅加達持續(xù)下沉的代價,或是當局為了防止雅加達下沉所付出的成本,這當中若必須有犧牲者,往往都是像達達村這樣的地方。這仿若一場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