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越
加繆說,真正嚴(yán)肅的哲學(xué)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我覺得,這是個愚蠢的問題。我兒子宗洛,今年三十歲,他打電話給我,決定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爸,我在枯萎。”“爸,我看見那個日子了!”“爸,圣治島竟然沒有鳥?”“爸,我昨天接診了最后一個病人?!薄鞍?,我決定……”
作為人生的辭別,他邀請我去他目前隱居的圣治島,來一次旅行。旅行結(jié)束那天,就是他生命結(jié)束的日子。在這之前,我們已有五年沒見過對方。他自殺的決定跟五年前前往圣治島隱居的決定一樣唐突,似乎指向一個沒有勒馬余地的懸崖。
兒子電話那頭,我聽得很清楚,在下雨,而我的城市,陽光燦爛。但很快,很奇怪,我的房子也開始下雨,僅是我的房子在下雨,外面依然——陽光燦爛。
早些時候,我家獨有的物種白肚蟑螂,開始死亡,床成了它們集體死亡的墳場。我養(yǎng)的黑狗常年受虱子折磨,就在剛才,它花了半個鐘,抓撓腿上由虱子造成的傷患,最后狠狠咬傷了自己。我的房子不耐水,天花板偏偏在下雨,泡爛了地板。在地板下,有一窩淹死了的白額高腳蛛,像腐爛的楊梅。這下,蚊子又得多起來了呀。我檢查過了,管道沒有漏水呢。
一只眼球的震顫,會引起腳底雞眼的疼痛嗎?
路魈
1993年生,廣東肇慶人。有作品發(fā)表于《天涯》《西湖》《山花》《香港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獲“華語新聲”科幻小說獎。
雨水,一定是圣治島的空氣通過某種時空感應(yīng),在我的房子里積聚成云,而后才凝結(jié)而成的,虹吸,感應(yīng),流動。而且,我身邊的動物和昆蟲,甚至房子,也受到某種波動的影響,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這是一個危象。在和他沒有見面的五年里,他的思想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回憶和他共同生活的歲月,我從未察覺那個孩子跟死亡有任何瓜葛。生活經(jīng)歷已失去了探究的時效性。人到了哪種地步,才會認(rèn)真思考生與死的問題?他是個醫(yī)生,他最懂了。
掛上電話,我著手準(zhǔn)備旅行行李。出一趟遠(yuǎn)門,可能會引起一些不安的情緒復(fù)發(fā)。我最近備受廣泛性焦慮的折磨,沒有很明確的焦慮對象,夜驚,暈眩,每逢晨起時,覺得世界即將發(fā)生的不幸都與我有關(guān),需要我獨自承擔(dān)。起初醫(yī)生說,這種癥狀,屬于自由浮動性焦慮?,F(xiàn)在看來,我兒子決定自殺所帶來的惶惑,早就以一種無法捕捉的焦慮形式,遠(yuǎn)距離降臨到我的生活中。直到他親口告訴我,我才找到焦慮的確切源頭。這也許是父子間的感應(yīng)吧,就如眼球的間歇性震顫,同時引起了離眼球非常遙遠(yuǎn)的腳底的那顆雞眼的疼痛。
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天花板繼續(xù)下雨。為了避免一場小型洪水的發(fā)生,我找來一塊防水布,鋪在客廳地板上,接著在防水布上制造一些坡度,好讓水排到天井里去。一只母鼠帶著幾只幼鼠,嘴里叼著從花園里盜竊的花種子,在防水布的褶皺間爬行,最后朝有陽光的門口走去。我很慶幸,在這個家里,還有一種依然想努力活下去的物種。
簽證時,我遇到一個值得玩味的簽證官。我第一次看見一個人用如此懇切,如此渴望得到真實答案的眼神望著我,問我為何偏要去圣治島。我反問,為什么我不能去?他對著我翕動鼻翼,聞了聞,然后解釋說,圣治島是死人的島嶼,我這種半死不活的人,在根本上還沒有資格進入。我懷疑這個簽證官是個專搞惡作劇的家伙。在我要高聲投訴時,他卻通過了我的申請,最后補充道:“你似乎有某種潛質(zhì),我決定放你一馬。”
圣治島是一個火山島,有一座遺跡古城。遺跡古城作為旅游勝地,本應(yīng)熱鬧非凡,但飛抵圣治島的航班很少,而且全是夜班機。正如簽證官所說的,那個地方是死人的島嶼呢,只有夜班機才能找到通往那里的航線。
我抵達圣治島時,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機場位置偏僻,靠近海,空氣很冷。
啊,圣治島,死在這樣的異國他鄉(xiāng)——這個島名給予我足夠的想象空間,浪漫,而且洋溢著殉道般的神圣氣氛。盡管獲得這樣的心理氛圍,我依然未能捉摸宗洛選擇這個地方作為人生終站的理由。
我坐在航站樓大廳.等宗洛來接我。海風(fēng)隨著最后一個航班的抵達,灌入航站樓,吹出寥寥幾個乘客,像海邊游蕩的寄居蟹,不斷更換庇護所。臨近凌晨五點,一個年輕的女人向我走來,解釋說,宗洛無法前往機場接我,由她來接我回酒店。她沒等我答應(yīng),就朝門口走去。我只能跟著她走,甚至沒有搞清楚她身份的真實性。我沒向她打聽宗洛的情況,她冷漠的態(tài)度也取消了我發(fā)問的主動性。
我坐上女人停放在石灘上的汽車,前往酒店入住。透過車窗,在漆黑的夜空里,我隱約看見一座高聳的火山,火山口像朝天穹開火的炮口,碩大而駭人。
海浪聲細(xì)微,催人人夢,我很快睡著,夢見了親手埋葬宗洛的那天。在睡夢中,我演練了好多回,一個父親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面對前來迎接他的兒子。高興,悲傷或者憤怒,統(tǒng)統(tǒng)都顯得不那么合時宜了。這不是什么父子間久別重逢的溫馨時刻。我是不是該拿出父親的威嚴(yán),鎮(zhèn)壓這場自戕的暴亂呢?死亡的屏障如此巨大,如同噴發(fā)的火山,一只手無法蓋住噴涌的出口。他肯定有些復(fù)雜的思想,一套類似于醫(yī)學(xué)理論的哲學(xué)論調(diào),在這種思想面前,我只能退居弱者的位置,在他逐漸成熟的同時,自己倒退成一個幼稚的年輕人。所謂父權(quán),所謂居高臨下的理智與道德,不過是一只只妄圖填滿火山口,反被高溫引燃的雀鳥,在抵達海邊滅火之前,就化成了灰燼。
但我終歸是他的父親,在他決意結(jié)束他所認(rèn)為的悲哀生命之時,我理應(yīng)守在他身邊。在我的故鄉(xiāng),長輩是不允許參加后輩的喪禮的,不吉利。但俗世不該成為這場儀式的籬笆。我將他帶來這個世界,一起看著生命膨脹,也會有天和他一起目睹死亡回旋。只是在生與死這段距離里,我們無法以父與子的關(guān)系,徹底看到對方身體里的黑洞。
憤怒的情緒經(jīng)過幾個日夜的激烈催化后,現(xiàn)在剩下一團冰冷的殘余物。這樣,我才可以帶著無比冷靜的身體,進入死的現(xiàn)場,一寸寸地靠近它。
但在那場黑暗真正降臨之前,我還沒有徹底放棄勸阻他的計劃。
我在汽車的微晃中醒來時,圣治島的陽光鋪滿了整個峽灣。汽車沿著山間大道蜿蜒前行,植被稀疏,低矮的灌木叢偶爾闖入視線,下方的海港停滿了帆船。
圣治島的主城區(qū)是一座遺跡古城,在一個峽灣里,兩側(cè)都是聳起的山脈,日出一個小時后,才會有陽光越過山頂照進城里?;鹕皆趰{灣的后方,高度比預(yù)想的要低一些,像工業(yè)時代某座巨大的標(biāo)志性冷卻塔,鎮(zhèn)壓一個城市的靈魂。
“那座火山還會噴嗎?”我撐起身,問那個女人。
“休眠火山。上一次它噴發(fā)時,這座城還沒出現(xiàn)?!彼^也不回地說,繼續(xù)繞著山路行駛。
“我是宗洛的老爹。”
“我知道。我叫幾維?!?/p>
“鳥?額……我是說,有一種鳥也叫幾維?!?/p>
“對,我爸媽一直想移民到新西蘭,沒成,生下我后,給我起了跟這國家國鳥一樣的名字?!?/p>
“幾維鳥沒翅膀,要是活在其他國家,鐵定會滅絕?!?/p>
“我也沒翅膀。幾維烏天生弱視,直視太陽的話會失明。嗯,我也是,只不過太陽在我看來,是一個黯淡的燈泡而已,不至于失明。這是我比幾維鳥更高級一點的地方吧?!?/p>
“這種鳥應(yīng)該受到保護……你,是他女友嗎?”
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沒回答。她有一雙藍(lán)色的眼睛,如同機械一樣規(guī)整的褐色頭發(fā)垂在兩側(cè),臉頰瘦削而尖,像日本卡通里的少女,有種現(xiàn)實里不存在的怪異之美。
“聽說,這是一個死人的島嶼……”我又說。
“這座城的居民曾幾度離開又回來,無論人類怎么遷徙,它還是持續(xù)存在了一千年。但說不定明天,它就會被巖漿吞沒。這里的人都活在某種陰影里,怎么說呢,他們身上都帶著陰氣吧?!彼f,帶著一絲嘲諷。
“你是本地人?”
“你說呢?”她笑了一聲。我這才意識到彼此一直在用同一種語言交流。
我們的臉龐蒙上了天空微顫的云影,如同坐在放映機鏡頭前的人,感受時間流逝的細(xì)微知覺。稍后,我察覺到天空干凈無云,投落在臉龐上的云影,其實是車窗上一片濺開的血跡,似乎有群鳥撞上了車身,在車窗上留下了血跡。血跡分布不均勻,左邊的血跡更多,說明群鳥是從左邊飛來的。血跡與光線連成一線時,褐紅色顯得更透亮。她沒注意到嗎?
我把手放在血跡的陰影下,緩慢地翻動手掌,想象受傷的場景。我想起宗洛在電話里說過,圣治島沒有烏。我遙望海面,在廣袤的藍(lán)色之上,的確沒有任何飛翔的影子。
汽車在快要進入古城城門時,從側(cè)面的車道轉(zhuǎn)了進去,進入了一條濃蔭密布的路,沿著斜坡朝上行駛。看來人住的酒店不在古城里。汽車沿著火山山脊爬坡時,我才意識到,這家酒店設(shè)在火山口之上。在一座休眠的火山口里建設(shè)酒店,極具美感,也極其致命。
果然,汽車在火山口頂部的邊緣停住。我走出車外,發(fā)現(xiàn)了那家酒店。它根本稱不上是酒店,而是一座小小的三層旅館,建在火山口倒錐形的內(nèi)壁上一個向外延伸的天然平臺,看樣子極其危險,而且旅館開裂的表面,讓人擔(dān)心它隨時會傾圮,有墜入火山口的可能。難得的是,火山口很開闊,植被綠油油,所處位置能把古城盡收眼底。整個火山口只有這一家旅館,估計價格不菲,但不好說,畢竟它攜帶的天然危機感,跟價格無法成正比。跟山下的平民古城相比,它不就是德古拉在山上孤獨的城堡嗎?
“宗洛呢?”我問。
女人指了指旅館,“我要走了。在山下,我在干一份導(dǎo)游的工作。這份工作令人沮喪,因為來這里觀光的人,一年比一年少?!?/p>
“他還好嗎?”我抓住即將關(guān)上的車門。
“不好說?!彼衍囬T強行關(guān)上,降下車窗,“跟他談戀愛,像在跳一支沒有準(zhǔn)則的舞,你無法預(yù)測他的下一個姿勢。我不是個好的領(lǐng)舞者。對了,你會跳舞嗎?”
我搖搖頭。我從沒跳過舞,僵硬的筋骨早已不適合跳舞?!跋仍僖姲??!彼淠蜔崆榻惶娴男愿裎宋?。我感到一種饑餓,一種從衰老四肢膨脹起來的舞動欲望。她的邀舞對我來說,是一次善意的挑釁。我想,在這個屬于死人的陌生古城里,我可以學(xué)學(xué)跳舞啊,新的舞姿,新的語言,新的觀念……
我朝旅館走下去?;鹕娇诘拿娣e實在太大,一家旅館、一個行人和一輛車都顯得過于渺小。我是在火山口邊緣行走的一只螞蟻,要鉆進一個隨時潰敗的蟻穴。
旅館的門沒關(guān),我推門進去。旅館內(nèi)部比外觀看起來更破舊,大廳有幾張大理石做的椅子,一些用石頭拼接而成的掛畫,幾乎是空無一物:這是整個古城最便宜的旅館!前臺沒人看管,也不見其他游客入住的痕跡,還有股怪味。我在入住登記冊上填妥資料,然后在上面尋找宗洛的名字,翻了幾頁就找到了他的名字,登記時間正是五年前。他是這里的常住客。這五年,登記冊僅記錄了幾頁的游客名單,生意太差了。
太安靜了,我感覺不到人的氣息,桌椅都積了灰塵。我打開桌上的茶罐,想喝茶,發(fā)現(xiàn)里面裝滿了火山沉積物,涌出一股硫黃的氣味。
樓上的房間大同小異,很寬敞,擺設(shè)依舊是簡約風(fēng)。一張足夠睡兩個人的鐵架床,刷得發(fā)白的廁所,一張椅子和梳妝臺,同樣是石頭拼貼出來的掛畫,表現(xiàn)的大概是落日的海邊,再無其他了,空空落落的,留有很大的空間沒有利用。
窗戶很高,窗簾拉起來了,可是天有點兒黑,房間的灰顯得輕飄飄,可又吹不散似的。我走到窗邊,望下去正是火山口,硫黃味的陰風(fēng)在盤旋。旅館的位置過于奇特,位于能俯瞰一切的火山口之中,能遙望整個遺跡古城。如果忽略偶爾在街道縫隙閃過的人影,在這個淡季,古城看起來就是一堆石頭。斷裂的拱門和高低不平的廊柱,是古城唯一顯示出不對稱之美的建筑部分。我走到另一側(cè)的窗戶,仰望天空,看到上一層的窗戶也探出了一個仰望的頭顱。仰起的垮塌的下巴,兩個烏黑的鼻孔,倒置的嘴唇,下垂的臉頰,一張五官亂湊的怪臉。是宗洛嗎?但看樣子這個人年齡比我還大,不會是他。我連自己的兒子都認(rèn)不出來了?我不敢貿(mào)然呼喊他的名字,怕遭遇認(rèn)錯人的尷尬,更擔(dān)心在這種子居其上,父居其下的角度,進行多年后的第一次目光接觸。我承受不了一個決定自殺的兒子的俯視,這個俯視的背景是一片龐大陌生的天空。我的衰老在俯視之下,會更顯丑陋可憎吧。
我在床上坐下,接著聽到隔壁有人在收拾東西,又連忙起身走過去。
“宗洛,宗洛,是你嗎?”我輕聲探問,其實心里卻希望那個人不是宗洛。
隔壁房間的確空無一人,卻走出一條狗來,是我養(yǎng)的黑狗。
不知道它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我記得在出發(fā)前,將它交給了寵物醫(yī)院,治療它的虱子病。說來愧疚,我竟任由它被虱子纏身這么多年,才送它去醫(yī)院。我蹲下來,撫摸它。它吐出舌頭,磨蹭,還認(rèn)得我。它身下滲出一攤水,果然又失禁了。這是一種叫“開心癥”的老毛病,它用排尿來表示自己對我的依賴。我檢查它的身體,虱子留下的傷口已經(jīng)全部消失了。這時,它從我手里掙脫,跑向門口。那里站著一個人。
“我用火山灰給它除虱子,效果很好。五年來,它再也沒遭受過這種病痛的折磨。”說話的,正是宗洛。狗在他的腳邊轉(zhuǎn)圈兒,親密無間。
“啊,你去了哪里?”我問。
“我這幾天一直在給旅館主人治病?!弊诼灞鸷诠罚氛酒饋碛兴囊话敫?,像是一個男人牽著一條狗在跳探戈。狗的尿液甩得到處都是。
“我剛才在窗口看到的,是他吧……”
“不可能。因為……就在剛才,他死了。我對自己的醫(yī)術(shù)再次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懷疑?!弊诼遄哌M房間來,在病床上坐下。
“你把黑狗治好了啊,你的醫(yī)術(shù)沒問題,它很健康——”我說,隨后意識到了那件不尋常的事,“狗怎么會在這兒?我明明沒帶它來……”
“爸,我來這里的時候,就把它帶來了,你忘了嗎?”
我飼養(yǎng)那條黑狗的記憶是一場幻覺嗎?假如宗洛說的是真的,那我的記憶就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我表現(xiàn)出了父親式的沉默,連質(zhì)問他為什么尋死的勇氣都沒有,因為宗洛打給我的那個電話,也可能是記憶的謬誤。在這里,他根本就沒有做出這種愚蠢的決定。
“爸,幾維給我打電話,說你需要多休息。你現(xiàn)在睡一會兒吧?!彼f。
幾維,這種毛茸茸的鳥類,擁有長長的鳥喙,這形象跟她的臉型倒是有幾分切合。
宗洛鋪好那張病床,示意我躺上去睡覺。我順從地躺下,僵硬的背脊骨無法順著柔軟的床褥下凹,幾乎撐了起來。我想換一張硬板床,但宗洛已經(jīng)在窗戶邊的桌子邊坐下來了,煩躁地翻閱一沓病歷。
這個房間的布置很眼熟,完全是照著他以前在城里開的診所的模樣復(fù)制過來的。我還在揣度宗洛的態(tài)度,因為從剛才見面開始,我們完全不像是五年未見的父子,也未就自殺一事有過討論,一切平常得像是我多年前患了骨痛癥,走進他的診所看病一樣平常。但宗洛周圍的事物早就浮現(xiàn)尸斑,在掙扎中維持一種二手生命:木椅為了維持自己的穩(wěn)固,不得不給自己上了顆螺絲;即將倒塌的書架緊貼墻壁,明知地心引力垂直向下;被鐵絲網(wǎng)卡住的鷯哥還要繼續(xù)啼鳴,幽默委婉;墨水盒伸出舌頭接收天花板的水滴,濕潤即將干涸的胃部……宗洛的命脈一旦消逝,所有苦苦維持存在痕跡的事物,很快會隨之灰飛吧。
“爸,最后一個病人死在我手里,再也不會有病人來找我看病了?!弊诼逭f,緊攥著病歷。
“怎么會呢?跟我回去吧,把診所重新開張,城市里的病人多得是咧?!蔽覄袼?/p>
“世界的病人都是共通的,地點只是個虛構(gòu)的概念?!?/p>
“你在陌生的國家待得太久啦,跟我回去吧,和說母語的人一起生活,會對你好些。”
“我要去搞旅館主人的喪禮了。你休息吧,明天我?guī)阌斡[古城,這有你從未見過的風(fēng)景。”
宗洛走出門去,黑狗抬起頭,跟著一起下了樓。
“記住了——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病人在,你不必?fù)?dān)心客源!”我補充道。
我被疲倦侵襲,遙遠(yuǎn)的海浪聲逐漸響起來,是一個安穩(wěn)的睡夢。來了這里之后,我的焦慮癥神奇地消失了,腦袋輕盈起來。它曾經(jīng)與我的身體結(jié)合得那么深邃緊密,陰魂不散,像孿生兄弟,在那個時期,世界的意義完全被降解了。現(xiàn)在呢,我對它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感,似乎從未曾觸碰過它的肌理,也未曾被它附身過。然而輕盈是值得懷疑的。這種懷疑也是我對自己精神的懷疑。我從來都無法控制一盆泥土在春天時會長出什么樣的雜草來,蠐螬和螻蛄是否會冷不丁地開始對根部進行新一輪的攻擊。也許,宗洛在電話里說的自殺根本不是焦慮癥的源頭,只是圣治島的磁場鎮(zhèn)壓了我心靈里的暴亂。我倦了,再不入睡,就會枯萎。
我還聽到一些聲音:火山灰重重落在石板路上,發(fā)出啪嗒聲;人們在街上張大驚恐的嘴巴,任由火山灰落入喉嚨深處,灼燒黏膜,泡泡聲密集,連續(xù)……火山噴發(fā)了!
我一下驚醒,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下雨了。是雨的聲音:和夢融合得很和諧。
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清晨了,雨勢不大,在龐大的烏云背后,還有陽光照進城里,形成了一種明暗共存的奇異現(xiàn)象。我一下子失去了地點的概念,不明身在何處,起身洗漱時,清涼的水讓我慢慢確認(rèn)自己并不是在家鄉(xiāng),而是在圣治島,在一間只有兩個人的旅館里。我的兒子徹夜為旅館主人送葬。洗漱完畢后,我應(yīng)該去他的墳前表示一點哀悼。
我在樓梯口遇到了宗洛,他用雙手捂住臉,蹲在轉(zhuǎn)角處,似乎很困擾。
“你這么早就醒了?這里有早飯吃嗎?”
“我連給死者送葬的能力都沒了。爸,我昨晚一整夜都在擔(dān)驚受怕。我想叫醒你,想叫你幫我把旅館主人的尸體抬出屋外……”
“他的尸體還在這里啊…一你在怕什么呢?”
“他讓我寄居這么多年,還把生命最后的時刻托付給我,而我只不過是個懦弱無能的醫(yī)生,未能挽救他的性命。我的榮譽徹底毀了!我的職業(yè)生涯要在這里終止了!”
我很躊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此時能幫到他的,就是將旅館主人好好下葬。在我準(zhǔn)備去尋找旅館主人的尸體時,宗洛站了起來,說要帶我去游覽古城的風(fēng)景。我感到愕然,這樣走掉對死者是否太不敬了呢?
“爸,我們好久沒有一起散步了。在這種古城里漫步,想必很美好吧?!弊诼宓哪樥归_了笑容。我一時搞不清他的情緒變化為何如此突然。雖說死者為大,可是我的兒子宗洛,一個活著卻站在死亡邊緣的人,不是最值得去拯救嗎?
我的心騰起了緊張而富有責(zé)任感的欲望。虛構(gòu)
我們沒有從上山時走的山脊公路下去,而是走進一片低矮的樹林,可以看見火山口圓形的頂部,也能遠(yuǎn)眺藍(lán)色的海面。古城的鐵青色形象夾在其中。宗洛下山的腳步很快,輕易地順著斜坡滑行。我逐漸被拋在后面,偶爾被樹根絆到,就會踢起埋藏在淺層的火山沉積物,一千年前的噴發(fā),竟然在地表淺層處就找到了痕跡。我腳下的植被曾經(jīng)被流動的灼熱巖漿摧毀,想必那個海港也未能幸免,海水曾被巖漿的高溫加熱至沸騰。一千年后的人類趁著它暫時熄滅怒火時,在廢墟上建起了一座城市,將下一次火山噴發(fā)的恐懼代代傳遞下去。
宗洛沒影兒了。我憑著直覺走下山,幾乎要迷路,埋怨兒子把年老的父親甩在身后。海拔下降過程中,低矮的樹叢逐漸變成比人高的樹林,視線完全被阻隔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望見山腳下,有一座連通火山跟進城隧道的橋,那兒站著一男一女,是宗洛和幾維。我累得吃不消了,于是躲在樹后面,一邊休息,一邊偷看他倆在干什么。
他們似乎在吵架。宗洛叉著腰在橋上踱步,很躁動,不大開心。幾維時而擁抱宗洛,時而又將他推開,指著他的鼻子罵。真是個善變的女人呢,態(tài)度舉棋不定。我暗暗慶幸窺視到了宗洛的私生活,這對了解他的內(nèi)心,阻止他的自殺計劃至關(guān)重要。隔得老遠(yuǎn),我也能看清幾維那張尖削的怪異的臉,然而在吵架時,她的臉會像傘蜥頸部的傘狀薄膜一樣展開,變得更寬闊,也更具威脅性了。這種奇異的變化勾起了我的欲望:啊,幾維根本就不是一種鳥類,而是一種蜥蜴!我想象她在夜里變回一只蜥蜴的場景,感到自己的脖子正變得通紅。他們的吵架終于結(jié)束了,幾維轉(zhuǎn)身走進隧道里,留下宗洛獨自趴在橋的石欄上,像一尊石像。隨后,宗洛也走進隧道里,然而,只有他一人從另一頭走出來。我盯著隧道出口很久,也不見幾維從出口走出來,仿佛憑空消失在隧道里。
宗洛該不會把那個女人掐死在隧道里了吧?我怎么能任由他成為一個罪犯?我顧不上酸痛,抓住樹干一路滑下山坡,來到橋上。我站在橋上仰望天空,火山口像一座通天塔,居高臨下,帶來了無盡的壓迫感。我能想象到燃燒的飛石從火山口向空中噴射,然后墜落古城里的毀滅性場景。我的皮膚起了疙瘩,同時心旌搖曳。眼前,要進古城,穿過隧道是最近的路,繞路已經(jīng)太遠(yuǎn)了,盡管我有的是時間,但我必須穿過隧道。幾維遇害的想象連番出現(xiàn)在我的幻想里。橋下的河流通向不遠(yuǎn)處的大海,若是在隧道內(nèi)發(fā)現(xiàn)幾維的尸體,我必須處理掉她,最好的辦法就是扔進河流里,讓大海掩埋罪行。
隧道不深,能一眼望穿。光線在這里停止了向內(nèi)滲透,除了遠(yuǎn)處出口那塊模糊的圓形光源,隧道內(nèi)一片漆黑。我走進隧道里,往里走,可見度有所提高,但還無法看清隧道的深處有什么。我扶著隧道墻壁走,滑溜溜的,長滿了青苔。如果把整座圣治島比作一個來自遠(yuǎn)古世界的人,高聳的火山是他的頭顱,古城是他的器臟,那這條潮濕黑暗的隧道,無疑就是一個口腔,一條吞咽的食道,通向最復(fù)雜的軀體深處。
幾維的尸首會在里面某處嗎?由于宗洛的散步邀請,我失去了處理旅館主人尸體的機會,現(xiàn)在他又制造了一具新的尸體。外部世界的道德準(zhǔn)則不再生效,我渴望直面死亡的遺產(chǎn),感受死者的溫度,來證明我的體溫是屬于活人的。
一滴什么液體滴在我的臉上。我的皮膚能分辨那種黏稠度,不是水,是血液嗎?我抬頭看著隧道的頂壁,那里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像人體血脈的網(wǎng)狀物,不斷滴下液體。地板鋪滿了液體干涸后形成的固狀物,如同蝙蝠洞穴鋪滿糞便的地面,發(fā)出惡臭,爬滿以糞便為食的白肚蟑螂。肢體呢?內(nèi)臟呢?眼球呢?我料想,這里得有一具人體向外炸裂,才可以達到這種駭人的效果。液體落下的密度和速度大幅增加,我如同站在雨中,想起家里天花板下雨之勢。室內(nèi)滂沱!世界組成了無盡的圓圈,一種逃不出死局的疲倦在隧道里來回蕩漾,令人呼吸停滯,血脈停運,大腦填滿蜂窩聒噪的恐怖。宗洛犯了罪!一樁即將人盡皆知的罪行!一個父親無法幫兒子處理一攤已經(jīng)無法阻止其擴大的血污罪證!我邁開腿,努力迫使自己走出隧道……
“龍血樹的禁地!”
一個喝止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入口處站著一個人,是宗洛,他還在隧道外。
“你不進來嗎?”我問,“做兒子的不進來拉爸一把嗎?”
他在洞口徘徊,用語言誘導(dǎo)我往前走,沒有走進來救我的意思,“爸,你走得太快了,我剛才在半山腰等你呢。我們得趕快去城里,幾維已經(jīng)等我們好久了,她堅持要當(dāng)你的導(dǎo)游,帶你轉(zhuǎn)轉(zhuǎn)。我不能拒絕,你知道拒絕一個女人是很不道德的……你走得太快,你試試轉(zhuǎn)過身來……不,你繼續(xù)往前走……這個隧道……你渾身都臟了,不過沒關(guān)系,你可以走出去?!?/p>
黏稠的液體雨啊,雨勢在變大。我?guī)缀趼牪磺遄诼宓脑?,累得匍匐在地上,朝出口爬過去。地上血流成河,黏住我的胸口,宛如穿過戰(zhàn)后營地一樣,四周全是陣亡士兵的骨骸。我必須偽裝,才能躲過狂風(fēng)暴雨中的子彈和刀槍。那段距離的爬行,我花了大概十分鐘才完成。當(dāng)我成功爬出隧道時,宗洛已經(jīng)在出口處等我了。他從哪里繞路來的呢?
如果有路人經(jīng)過這里,會以為我剛從血池爬上來。我渾身都被染紅了,由于緊張而鼓起的血管在紅色中閃閃發(fā)亮。我的眼瞼無法完全睜開,因為黏液開始凝固。我為自己的處境感到丟臉。
“你看,是龍血樹。”
宗洛指著隧道頂上的山體,那里生長有一片長相古怪的樹林,樹枝朝上翹起,整齊劃一,形如反轉(zhuǎn)的雨傘,又像一顆蘑菇,一只傘蜥怒張的頸部薄膜。它們密集的根部穿透石頭,探進隧道內(nèi)部,現(xiàn)在正大量分泌出某種液體。
“血?什么血?”
“血竭是龍血樹受傷后分泌的樹脂,很昂貴,可以治很多種病痛。但我不能私自盜取。這個隧道是圣治島的禁地,不允許通行,為的是保護龍血樹的樹根。是誰造成了這些破壞呢?”宗洛陷入沉思,完全不想幫我清理身上這些惡心的樹脂。
我想起那天,幾維的車身同樣布滿了紅色液滴,是血還是血竭呢?她曾開車穿過隧道?她是島上的導(dǎo)游.不會明知故犯,原因不可究。即使事情屬實,我也不會告發(fā)她。我對所聞所見之事,失去了判斷,明明看著宗洛和幾維走進龍血樹隧道,卻只有一個人走出來。這個龍血樹隧道是時間和空間分叉的起點,事物的可能性在這里不斷繁衍,紊亂無序,看看龍血樹粗大圓渾的樹枝吧,以“兩分法”的方式產(chǎn)生分支,每一個分支繼續(xù)產(chǎn)生兩個分支。一只螞蟻沿著根莖爬行,能抵達無限個可能的結(jié)局。這一棵樹,展示著事物發(fā)展的無限性與疲倦度,我的視線抓住其中一個樹枝起點,漸而迷失在數(shù)不清的迷宮線路里。
從這個推斷來看,圣治島這座火山島,其事件皆處于混沌未定的狀態(tài)——想想那只穿越時間和空間的黑狗吧——外面的世界被鎖死在模式化的軌道上,而宗洛是聰穎的,他選擇在這里當(dāng)隱士,以便把握和研究病癥的所有可能性。
因此,我為宗洛的自殺列舉了三個狀態(tài):已經(jīng)決定自殺;自殺的思想尚未出現(xiàn);通知自殺的電話只是我的幻覺。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至今宗洛還沒和我談?wù)撨^電話里關(guān)于自殺的事。所以,我現(xiàn)在的一舉一動,將影響最后的結(jié)果!
“爸,看看你,臟兮兮的?!?/p>
“要怎么洗掉呢?你不是需要血竭治病嗎?你可以將它們收集起來啊,收集這些二手的血竭不違法。我到河里洗洗。”
“等等。你知道古代人用血竭做什么嗎?”
“說說看?”
“尸體防腐?!?/p>
“哦,其實死人不需要治療?!?/p>
血竭的氣味跟腐爛的肉很接近,但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我的酸痛。我打算讓它在我身體上多敷一段時間,這讓我看起來像被食人族剝了皮,而且這樣走到古城里,肯定會引起騷動,被認(rèn)為是盜伐者。宗洛想了個辦法,他在一種青色的巖石上拔了一堆羽毛狀的灰色絲絨。不,那的確是羽毛,毛管完整,紋理清晰。不是說圣治島沒有鳥嗎?這些羽毛從哪里來的呢?
“這里的鳥不是滅絕了嗎?”
“是呀,爸爸,我研究過了,這是互補平衡效應(yīng),這個名字是我自己創(chuàng)造的。鳥還沒滅絕時,它們就在這種巖石里造巢。鳥徹底消失后,巖石為了維持平衡,逐漸演變出生長羽毛的能力。當(dāng)然,在化學(xué)上,這種羽毛跟真正的羽毛是有差別的,它的實質(zhì)是火山灰沉積物。我給它命名叫火山羽!”宗洛興奮地向我解釋他的偉大發(fā)現(xiàn),“我要用它們給你做一個偽裝?!?/p>
趁我身上的血竭還有黏性,宗洛將羽毛貼在我的皮膚上。羽毛跟血竭有很好的相容性,一貼上去,仿佛被皮膚吸收了似的,跟我的毛孔緊緊結(jié)合,我甚至能感受得到羽毛在我身上生長的生物活性,獲得了一種二手生命,假以時日,我便能獲得飛翔的能力。
很快,圣治島的鳥人改造成功了!我渾身披覆灰色的羽毛,模樣肯定很滑稽,血竭的止痛能力消除了我沉重的焦慮,羽毛則給予我輕盈的浮力。宗洛稍稍退后,嘖嘖稱嘆,如一個藝術(shù)家品味自己的全新造物。
現(xiàn)在,我們父子倆要繼續(xù)下山進城了。對自己的鳥人形象,我充滿了信心,人們會驚異于在圣治島復(fù)活的第一只鳥類,由一個年輕醫(yī)生親手創(chuàng)造出來。我希望借由自己重新喚起人們對宗洛的醫(yī)術(shù)的關(guān)注,他是一個醫(yī)術(shù)精湛的醫(yī)生,理應(yīng)獲得人們狂熱的崇拜,而不是住在火山旅館里做一個無人問津的孤獨隱士。給予愛,完成自我犧牲,消除他的孤獨感,將他從自殺的困境里解救出來,我收獲了履行父親責(zé)任后的快感。
這座遺跡古城已有千年歷史,它的心臟是石頭做的,皮膚和骨骼也是,血液(大大小小的河流)充滿了礦物質(zhì)的味道,硫黃、碳酸鈣和鋁的化合物。房屋方方正正,沒有太多形狀上的變化。唯一令人感到驚奇的,是房屋的數(shù)量極其龐大,整體形狀連貫無比,弧度變化如一股海浪,也許是在同一個時段內(nèi)建造出來的。我想起了微雕工藝。如果地球是一顆桃核,說不定在遠(yuǎn)古時空,這座遺跡古城正是在一塊延綿起伏數(shù)十里的原始石頭上,被直接鏤刻出來的,被一只巨大的手……上帝之手?
這天游客不多,在街上活動的差不多都是古城的后裔。對,遺跡古城的后裔?!斑z跡”與“后裔”,似乎是兩個矛盾的詞語。因被拋棄而成為遺跡的城市,逐漸接納了當(dāng)初拋棄它的后裔歸來,有著水火相斥然后交融的美妙。他們的臉色跟古城風(fēng)格保持一致,鐵青色,肢體動作像石頭一樣僵硬,所以很容易把他們跟游客區(qū)分開來。
宗洛領(lǐng)著我,得意揚揚地走在街上,一邊向我介紹古城的歷史,一邊向路人介紹我,“看!這不是我爸,他是圣治島的新物種,你從未見過的鳥!”然而,路人對我的態(tài)度更多是疑懼,紛紛避讓,這讓宗洛很生氣。小孩要拔我的羽毛,男人舉起火把要燒掉我的羽毛,婦女認(rèn)為我的羽毛做成被芯會很暖和,最后還招來了巡警,警告我們不能在古城進行街頭表演。
混亂中,我多么期待幾維出現(xiàn),帶我們父子從這群蠻荒的人中突圍。我們逃進了一座廢棄的教堂。教堂的穹頂已經(jīng)倒塌,向天空敞開,四周屹立的墻壁,維持它原本的規(guī)模格局。即使空有軀殼,我也能想象教堂完好時的恢宏:信徒滿滿,天使與陰影并座;主持會議的人在臺上為出生的嬰兒施洗;不信任何神跡與神明的人站在窗口下,觀察圣像臉上流淌下的道具血液,用指肚試探那個荊棘環(huán)的銳利程度?,F(xiàn)在呢,一切看著不同了,終于有了遺跡的味道:教堂內(nèi)部擺滿了賣工藝品的小販攤檔,撐開遮陽的彩色大棚傘;曲折的走廊上有休憩的修女,喝著從小販那里購買的冰凍飲料,咬著耳朵不知攀談什么秘密;一個老男人從修女手中要來空瓶子,在積水潭里舀了半瓶他口中堅稱的圣水,用來澆花;一群初來的女游客,用一瓶香水跟老男人換了幾朵種在廢墟里的薔薇花,別在長發(fā)上,閃閃發(fā)亮。我想?yún)⑴c其中,作為其中一環(huán)扣在鏈條上??墒?,這個物質(zhì)交換的過程是如此完整,我只能被迫擱置一旁。
嘿,旁邊有一個舊書攤!
我看見一本描繪神跡降臨的圖集,心里癢癢的。小販偷偷在我耳邊說,要求我用身上的羽毛跟他交換圖集。我趁宗洛不注意,拔了一把羽毛,換了這本圖集。翻開圖集,一群白肚蟑螂從里面鉆出來——被欺騙了!圖集中間沒有書頁,被鏤空了,裝滿白肚蟑螂。白肚蟑螂是我家獨有的物種呢,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種遠(yuǎn)隔重洋的土地上?也許,這兒跟我家曾經(jīng)是從同一個大陸板塊分離出來的呢。小販在狂笑。這是一個惡作劇,我堅持要小販把羽毛退回來。
小販拒絕了,“你已經(jīng)得到了墮落的權(quán)利,走吧!我還要繼續(xù)我的生意。”
“爸,你怎能把自己的羽毛拔下來,換這種不值錢的玩意兒?。∩畹膼鹤鲃∫呀?jīng)夠多了!你太讓我失望了!”宗洛暴怒不已,踢翻小販的書攤,踩死地上的白肚蟑螂——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家里的白肚蟑螂會無端死亡啦——把蟑螂塞到小販?zhǔn)掷?,然后把羽毛奪回來。
混亂招來了警察。這次沒那么好運了,我們父子倆被扭送到警察局。
“鳥?怎么會有鳥?!超級大的怪烏!”
我們走進警察局,引起了人員的恐慌,他們似乎很討厭鳥類。是呀,這種石頭城里的石頭人,怎么能接受鳥這種輕盈得可以乘風(fēng)飛起的柔軟物種呢?警察給宗洛定的罪名是非法表演,讓他坐在板凳上等候?qū)徖?。我呢,罪名竟然是非法盜取火山羽和血竭。我被關(guān)在一個鐵籠里。宗洛肯定對我很失望吧,坐在板凳上不愿看我一眼。倒是有很多警員和同樣等候?qū)徖淼南右扇藝阼F籠前,討論怎么把我變回一個人。這時,剛才跟我交換羽毛的小販也被抓了進來,罪名是非法藏有火山羽。
他們從海里接了一根水槍,要沖掉我身上的羽毛和血竭。經(jīng)水泵加壓后的海水沖擊力很強,水柱一下子擊中了我的肚子,把我沖到墻壁上。我身上的羽毛開始脫落,露出衰老的血紅色皮膚,還感到刺痛。宗洛發(fā)出痛苦不忍的恥辱之聲。
一只鳥被剝除羽毛時的虛空。翅膀是活著的虛構(gòu)。石頭也可以飛了。我濕漉漉的,羽毛沒了,血竭也沖得一干二凈,丑陋發(fā)皺的裸體,就這么暴露在眾人面前。
幾個小時后,來了一個當(dāng)?shù)氐哪翈?,他花了點錢,將我們保釋出來。
“宗洛,你把事情鬧得這么大,是要毀了自己的事業(yè)嗎?”牧師責(zé)怪道。
“怎么回事?”我問,“宗洛,他是誰?”
牧師打量我,“老先生,您好啊,您是宗洛的父親嗎?”見我點頭后,他繼續(xù)說,“那好,老先生,我有必要向你說明現(xiàn)在的真實情況。圣治島經(jīng)過幾次人類的遷徙,原先的信仰文明已經(jīng)徹底崩壞了,我們要做的工作,就是重建這片大陸的信仰文明——對,我負(fù)責(zé)精神上的塑造,宗洛要做的,是肉體上的重建。你看,我已經(jīng)把新時代的圣主創(chuàng)造出來了?!闭f著,牧師搬出一個造型奇特的塑像。顯然,這件怪玩意兒,是牧師把各種圣像殘骸用膠水拼貼在一起而搞出來的:它戴著一個荊棘環(huán);臉的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兩張臉之間不完全嵌合的縫隙用泥土填上,像一條刀疤;兩側(cè)安裝了千手觀音的手臂,重心看起來不太穩(wěn);背部背著金剛杵……身體由各種不協(xié)調(diào)的碎片強行組合,像肆意瘋長的腫瘤組織。
“我給它命名為多羅多洛洛。在未來世界,多羅多洛洛已經(jīng)存在了,現(xiàn)在不協(xié)助它誕生的人,在它真正誕生那一天,會受到懲罰。人主動選擇死亡,永遠(yuǎn)不會管用,因為它無處不在。人即使死了,靈魂也會受到永恒的折磨!”牧師自豪地舉起這尊模樣慘不忍睹的東西。
“墮落墮落落?”我一下沒聽清這個拗口的名字。
但我知道,牧師所說的多羅多洛洛,在現(xiàn)實里是一種叫“洛可蛇怪”的假想模型,已經(jīng)在外部世界引起了人們的恐慌。然而,在這個閉塞的島上,它還顯得很新鮮,很神秘。他只是挪用了這個概念,來折磨我的兒子。
“宗洛,我的工作就快要完成了,你呢?”牧師把塑像小心地放在桌上,轉(zhuǎn)向我,“老先生,為了讓多羅多洛洛的誕生有一條可傳播的故事脈絡(luò)一嗯,想想《圣經(jīng)的故事》——你兒子需要仿照上帝造物的順序,用他的醫(yī)術(shù)療愈六個跟上帝造物理念相違背的病人。當(dāng)然啦,這只是一個形式,不意味著我抄襲現(xiàn)存的上帝。我的目標(biāo)是,由人親手造神!嗯,讓我想想……上帝在第一天創(chuàng)造了光,宗洛醫(yī)生,我記得,你治療的第一個病人,就是一個怕光的島民吧?啊,老先生,剛才宗洛把你裝扮成一只鳥,因為上帝在第五天創(chuàng)造了空中的生命啊??上?,你這只鳥太老了,又不會飛,隨時會死掉,不算數(shù)。不過,宗洛醫(yī)生,既然你已經(jīng)走到第五步了,意味著下一個病人將是你的收尾工作了,得加緊進度噦?!?/p>
宗洛把頭埋進大腿間,默不作聲,渾身發(fā)抖。
“收尾工作又是什么?”我問。
“嗯,上帝在第六天創(chuàng)造了人。也就是說,宗洛必須挽救一個要自殺的人。”
自殺的人?正是宗洛自己呢。一個人為了去死,卻必須讓自己活著,真是矛盾啊。
“宗洛醫(yī)生,你還好嗎?前四個病人呢?他們現(xiàn)在還好嗎?”牧師問道。
“死了、死了,全死了!”宗洛哀號一聲,隨即倒在地上,抱著腦袋,瘋狂掙扎。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摻和這個混賬的牧師妄想出來的古怪事業(yè),把我這個老父親也愚弄了一番。他在顫抖,就快要縮成一團了。他在痛苦什么呢?
“看來,你把事情搞砸了啊?!蹦翈熀吡艘宦?,“圣治島的存亡,都搭在你手里了?!?/p>
突然,宗洛站起來,抓起桌上的多羅多洛洛像,往地上狠狠摔了下去。
“恐怖!創(chuàng)造會帶來毀滅的恐怖!病人全死在我手里了!”宗洛跪在我腳下,抱著我,“爸,我也要枯萎了!”
地上的多羅多洛洛四分五裂,在碎片中,鉆出了一只隱士蜘蛛。
回到旅館后,宗洛再沒提起在他手里死掉的四個病人,因何而死,如今又究竟在哪里。
幾維,那個我心心念念的女人(即便她是我兒子的女友),沒有兌現(xiàn)她的承諾,做我的導(dǎo)游,帶我見識圣治島的奇異風(fēng)景。她更近似于幻象。但火的跳動是無法掩飾的,在她的車上,我見識了美和生命。也許,幾維才是宗洛的第五個“病人”,因為幾維才是這個島上唯一的一只鳥:我想象她身上柔軟的羽毛,輕盈的雙翅,紅色的鳥喙,怎么在我身上游走撫慰。如果這個假設(shè)成立,那意味著,幾維也死了,死在圣治島的某種可能性里,死在進入隧道后的黑暗中,死在宗洛為了神的誕生而替她進行的弱視治療里。她是我和宗洛見面之前,在那段黑夜路途上的唯一聯(lián)系?,F(xiàn)在,我和宗洛之間,失去了一個結(jié)。
宗洛整日在旅館的房間游蕩,“爸,爸,爸,我也要枯萎了……”他重復(fù)這句話。為什么是“也”?難道有另一個先于他枯萎的人?——是我?是我!我懷疑,從一開始宣稱要自殺的人,正是我自己,只不過圣治島抹殺了我的決定,將生死的可能性歸還給我,進行全新的抉擇。
宗洛行經(jīng)的走廊,留下金飛蛾臨死灑落的翅粉,標(biāo)出一個模糊而沉重的形體。即使那些叫喚清晰可辨,我也很難碰上實體的宗洛。他可以像植物一樣枯萎,只有遇到濕潤的空氣,才可再次獲得人形。有時,那只黑狗就是他,蹲在我腳邊,抱怨身上的虱子病又發(fā)作了?;蛘?,一樓大廳的音響喇叭,會成為他的嘴巴,從里面播出幾句不成調(diào)的哼唱。浴室盆栽開的花朵可能是他的眼睛,在我洗澡時,它會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去。別人很難理解他的分裂,我作為父親,在使用物品時會比以前更加謹(jǐn)慎——因為每個物品都有可能是他的器官的替代品——以免摔壞或者制造一些不必要的驚嚇,致使它們魂飛魄散,無法重組成一個真實的人類。
我在三樓的一個房間里找到了旅館主人的尸體。那個房間對應(yīng)下層的位置,正是我的房間。到達的第一天,我在窗戶見到的倒置的臉孔,是旅館主人的鬼魂嗎?
旅館主人的尸體泡在充滿紅水的浴缸里。黑狗趴在浴缸旁邊,吐著舌頭?!澳氵@只不知死活的家伙?!蔽颐哪X袋。旅館主人跟我長得一模一樣,懸浮著,裹著一層蒼白發(fā)皺的皮膚。我仿佛站在自己的對立面,是整個人類歷史中,第一個活著面對自己尸體的人類。我甚至懷疑,此時的自己只是一個靈魂,對自己早已離開軀殼的事實渾然不知。但很肯定的是,我還活著。躺在浴缸里的旅館主人只是偶然跟我長得相似,宗洛利用他取替我,現(xiàn)在他死了,在宗洛心中,我也等同于死了。
我用手觸碰紅水,很肯定,那不是血,它充滿了植物的氣味和質(zhì)感。這才是真正的龍血樹樹脂。我仔細(xì)回憶,在隧道里,淋在我身上的傾盆血竭,那股腐臭的味道中,夾雜著一絲新鮮的血腥味。
我放掉浴缸的紅水,將尸體拖出來,放在浴室簾子上裹起來。黃昏時分,我背著旅館主人,沿著碎石嶙峋的火山口壁,走到了底部,挖了一個坑,把他埋了進去。在底部仰望那棟陳舊的旅館,昏黃的夕陽如同被霧霾蒙住了一般迷幻,我突然渴望來一場火山噴發(fā),燒掉這里的一切,生命會在火山灰的廢墟里獲取養(yǎng)分。
我回到旅館門口時,來了一個送貨員。
“您好,宗洛醫(yī)生住在這里對嗎?這是牧師給他的東西,替他簽收吧?!彼唤o我一只用紙包裹好的玻璃缸,然后離開。
我拆開包裝紙,玻璃缸里裝的是一只蜘蛛,是那只從多羅多洛洛碎片里鉆出來的隱士蜘蛛。我把它帶回房間,放在臺燈下,打開燈觀察它。這種蜘蛛有劇毒,雖不致命,但也不是好對付的蟲子。玻璃缸外壁貼了一張便條,寫著:它,是多羅多洛洛的真身。我把便條撕碎,扔進垃圾桶。
“老爹,看這里?!蹦侵浑[士蜘蛛跟我說話,“你相信多羅多洛洛嗎?”
“這個問題嘛……不,存在的確鑿性?……我連自己是不是人都沒有把握?!蔽一卮?。
“很多時候,只需要一個犧牲的人,就能確立某樣?xùn)|西的存在了?!敝┲霃牟AЦ着懒顺鰜?,在燈罩上行走,燈光在墻上照出了一個恐怖碩大的蜘蛛影子。
“你說耶穌?”
“不是,我說你。”蜘蛛從燈罩跳下來,在我手邊徘徊。
新時代的神,所謂的多羅多洛洛,只是個笑話罷了??墒俏业膬鹤樱呀?jīng)被多羅多洛洛侵占了心靈,要擺脫這種幻象,為了證明它的不存在,必須以迂回的方式,先完成幻象的預(yù)設(shè),最后才能從本質(zhì)上毀滅它。于是,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把手臂放在隱士蜘蛛的螯牙上,挑釁它。它迅速咬了我一口。我舉起另一只手,用力拍死了它,把它連同玻璃缸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宗洛!宗洛!快來!我被蜘蛛咬了!”
我的呼喊在走廊里四散。宗洛沒有聞聲而來,朝我房間擁擠而來的,是一堆雜亂的生活用品,喇叭,盆栽,墨水盒,掃帚,筷子,空衣服,等等。那只黑狗也進來了。我知道,宗洛已經(jīng)來到我面前了:他的分裂還未結(jié)束,我眼前的東西就是他的身體碎片。
“爸,你的手臂怎么了?”喇叭問我。
“我……”怎么跟他解釋這種情況呢,我遲疑,“多羅多洛洛是否存在,不是你一直憂慮的問題嗎?這個問題的證明方法,就是完成牧師的假想:你需要治療一個自殺的人。他今天送來了一只隱士蜘蛛,我自愿讓它咬了一口,這樣,我就是那個自殺的人。如果你將我治好,事情就會水落石出?!?/p>
“爸,你為什么要這樣折磨自己呢?!在這座島,事件所有的可能性都不會消亡,結(jié)局的分岔永恒存在,你以為幫我完成了這個儀式,多羅多洛洛的存在性就會得到蓋棺定論嗎?”喇叭氣得開始冒煙,有股燒焦的味道,最后一團火焰從喇叭口冒出,燒毀了自己。
我眼前的物品變得不安分,互相碰撞,除了那只黑狗,它們紛紛逃出了房間。
手臂傷口開始出現(xiàn)藍(lán)紫色的腫脹,形如小山包。黑狗伸出舌頭舔舐我的傷口,一邊說道:“爸爸,你要靠自己撐過來,這里沒有治療隱士蜘蛛咬傷的藥物呢。你知道為什么這種蜘蛛叫隱士嗎?因為它們經(jīng)常躲起來。我在圣治島生活了五年,每一天我都想念自己的故鄉(xiāng),想念自己的父親,無法成為一個徹底的隱士。然而,在這里,我覺得我摸到了時間的遼闊,以及無限的虛空?!闭f完后,黑狗轉(zhuǎn)身跑出去。
到了晚上,那個小山包狀的腫脹開始潰爛,在我的皮肉上形成了一座形如小火山的塌陷。塌陷下去的開放性傷口是橘紅色的,產(chǎn)生跳躍性的疼痛,每跳動一次,我就仿佛感受到旅館底下的火山口隨之脈動,即將噴出血紅的巖漿。
在跟蜘蛛毒液對抗的幾個夜晚,我在寒戰(zhàn)和發(fā)燒中度過,頻頻夢見火山爆發(fā)。
我同時想起,有個旅行家在東南亞的某座火山島上游覽時,眼前出現(xiàn)了火山噴發(fā)的幻覺,而在此前,他曾被告知在十年前,這里發(fā)生了一場類似的火山噴發(fā)災(zāi)難。他知道時間若能被感知,最終只是一段有起點與終點、可隨意進退的標(biāo)尺。旅行家分不清眼前的幻覺是那場災(zāi)難在時間間隙留下的記憶碎片恰好被他的大腦感知了,抑或,他看到的是未來。為了驗證,旅行家決定留下來。一個月后的夜晚,火山?jīng)]有預(yù)兆地噴發(fā)了,摧毀了整個村莊,包括旅行家本人。在即將被巖漿燒成灰燼的前一刻,旅行家是否對他的幻覺下了最終的判斷呢?想到這里,我對這個故事的來源產(chǎn)生了懷疑:如果這個故事是旅行家記載的,那么他不可能在死于火山噴發(fā)后,還能將經(jīng)歷向世人公開。這當(dāng)中存在這樣一種猜測,既然旅行家預(yù)言了火山噴發(fā)的到來,意味著他的意識,甚至肉體都可以穿越時間的維度,所以講述這個故事的,的確是旅行家本人,一個從死亡世界里,沿著時間標(biāo)尺回到過去的旅行家。
我夢到的火山噴發(fā),是一千年前的記憶碎片,是未來的預(yù)言,還是純粹是一個夢?將三個猜測全部列出來,作為事件的全部可能性,并將旅行家故事的真實性作為前提,那任意一個事件發(fā)生的概率,都會變得很大。我不怎么擔(dān)心死亡的事了,只要在這座島上生活,一切的可能性都會得到復(fù)活。世上到底有多少座這樣神奇的火山島呢?
宗洛再也沒有以人類的形態(tài)在我眼前出現(xiàn)過。不過,我的目光沉浸在搜索的快感中,宗洛以無數(shù)個小型幽靈的形式分散在空間里,等待我去辨認(rèn),像在捉迷藏。他的因分裂帶來的自由,使我嫉妒。有那么一刻,宗洛的自殺決定在我看來,更像是某種更高階形態(tài)的起始點。說不定,他現(xiàn)在的分裂,是實施所謂的自殺后,下一個高級形態(tài)來臨前的過渡狀態(tài),極度脆弱,也極度自由。他擁有絕對的虛無,失去了人類時間,無處不在,是抵抗多羅多洛洛的最佳方式。但我認(rèn)為,這世上肯定還有其他隱藏的好方法,等待我去探索,去發(fā)現(xiàn)。
隱士蜘蛛毒液造成的傷口,需要數(shù)年的時間才能愈合。在等待愈合的數(shù)年里,我可以在圣治島安心做一個隱士,成為火山旅館的新主人,重新操辦起旅館住宿的事業(yè),畢竟它擁有最佳的觀景視野。幸運的話,我還可以目睹一場火山噴發(fā)的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