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菜花漫過山崗,我勢必要再回一次武勝絲綢廠。 出發(fā)前在微信上給朝朝問了聲好。朝朝回復(fù):謝謝阿莫!看見你轉(zhuǎn)山轉(zhuǎn)水,活得有滋有味,我心里甜甜。
朝朝是我在絲廠教幼兒園時的同事、姐姐。
除了“阿莫”,廠辦的明月同志至今叫我“小莫娃”。都是可以捂在懷里取暖的稱呼。
絲廠2002年宣告破產(chǎn),我和朝朝也算一別經(jīng)年。她也只有在朋友圈里看見我活的樣子。
我笑答朝朝:朋友圈里都過得不好的人,在哪里還可以活得更好?
每個人都是一座房子,朝朝看我和我看朝朝一樣,都只是外面。
二
出縣城,上嘉陵江大橋,經(jīng)桐子壕電站,不疾不徐,二十分鐘就到了。
驚蟄過去,路旁小葉榕的枝條一律向上,新生的葉片像嗷嗷待飛的小翅膀。
萬物上路。
嘉陵江大橋未建成之前,縣城去中心鎮(zhèn)(上班)只能繞竹林灣、舊縣鄉(xiāng),泊車皂桷埡碼頭,坐渡船過去。
有一年有一陣子我們的廠車是個腦殼進了水的人開,開著開著,某天他突然扯把子說車門壞了打不開了,就讓絲妹們從駕駛室上。一個二個嫩白如蛹的絲妹們在下面爬,他在上面拉,抱、摸、磨。他的陰謀很快被識破,因此他的腦殼里還進了沙。
門庭換了?!拔鋭俳z綢廠”成了“廣安順成絲綢”。
風(fēng)不吹樹不搖,彩旗不見招展。
對面的宿舍樓像座孤島。
三
織綢車間外邊的玉蘭像是被雨打的,一瓣一瓣跌在地上,像早夭的嬰兒。
我的織綢車間的一個朋友,屢孕不穩(wěn),去到省城看醫(yī)生。醫(yī)生開出的處方只有一句話:換工種。
原是車間太吵了!機器聲轟鳴,此處用震耳欲聾形容。
織綢工換做選繭,朋友成功做了媽媽。
想來也是神奇,這人還只是一坨組織的時候居然對生存環(huán)境有了要求。
曲折凄荒的廊道仿佛絲綢廠的一生。
詳情我無意絮叨,你可以看看這幾組數(shù)據(jù):1971年1月,在興建水利、改天改土、發(fā)展“五小”工業(yè)的大旗下,武勝縣革委選址中心鎮(zhèn),本著不占農(nóng)田,不遷居民,不修新房的原則,利用原武勝縣縣政府的1日址7800平米,投資65萬元開始興建。1972年7月投產(chǎn),職工287名,繅絲機6臺,規(guī)模2400緒。到1993年,也即我進廠那年,武勝絲綢享譽海外,供不應(yīng)求,武勝絲綢廠壯大為武勝縣唯一一家國有大二型企業(yè),擁有固定資產(chǎn)3300萬,占地80余畝,在職職工三千多名,連年上交稅利占當(dāng)時武勝財政收入十分之一。
1994年,國際絲綢行情開始大幅度下滑,至1996年迅速跌入谷底。2002年,武勝絲綢廠在國有企業(yè)改制的號角中宣布破產(chǎn),工人下崗。許多的人,尤其那些由絲妹變成了絲娘的特別不能接受。都知道她們的嘉年都奉獻給了那一臺臺繅絲機。像要挽住一份走遠的愛情,她們涌進廠長辦公室、工會辦公室,乃至淚流滿面:我們何去何從?
像一粒粒斷線的珠子,她們最終散落在武勝的天涯。
獨坐廊道的少年青衫,讓我想起一個名字已然模糊的人。
他是我初中時的學(xué)弟。
那是個暑假天,高考后的學(xué)弟又來看我,居然提著半桶鯽魚。我做了番茄炒蛋和涼拌茄子招待他,他自費買了一瓶啤酒。飯后他沒有告辭的意思,我便領(lǐng)他去廊道里走走。那晚應(yīng)是有風(fēng)有月。廊道深處,他突然轉(zhuǎn)身,直直說莫為,我我想抱一下你。
我畢竟是過來之人,稍微的愣怔之后,伸出手說我們握握吧。
學(xué)弟的整只手都在抖,手心里全是水。
他逃去的腳步聲,興許比心跳還慌亂。
四
我在七歲的某天吃著桑葚突發(fā)奇想,長大了當(dāng)老師。
入職絲廠職工幼兒園,亦算夢想成真。
園長白姐,重慶知青。她漂亮,字寫得好,歌唱得好,籃球打得好,隨時三分隨時蓋我的帽。
我至白姐麾下的時候白姐四十一歲,兒子羅白特尚在襁褓。四十高齡才初婚,我曾私下以為她是在等著回重慶。嫁給老羅,知道她也許是在等也等到了那個對的人。行伍出生的老羅時任廠長的專職司機,又高又帥,和白姐一樣唱歌打球都屬廠里一流。女工三千男工六百,在這個不成比例的比例里,我至少認(rèn)識兩個對老羅口水滴答的女人。現(xiàn)如今老羅該是年近花甲,走在街上,那臨風(fēng)玉樹的氣宇也不是一般的老男人可比。
作為我人生際遇中的第一個領(lǐng)導(dǎo),白姐從未給我小鞋穿,從未棱睛鼓眼看我,從未大聲武氣說我。她總是笑笑的,那種郎朗的暖暖的笑。
她教我做妻子,做媽媽。小女還未出生,她己給她準(zhǔn)備好尿布和絨線衣。我第一次手執(zhí)話筒登上三千人的舞臺做主持,是受她的鼓勵。她說不怕,相信上臺了,你就贏了。
我們作鳥獸散后,白姐和老羅住在了縣城。
我每次去縣城,都要去她的家里。她會煮一桌子的菜。
后來,我也住到了縣城。
白姐得了癌癥。
術(shù)后,白姐沒能站起來。某天,老羅把她用車子送到我賣衣服的門市。白姐很瘦很弱了,幾乎坐不穩(wěn),但是笑容未減。她問我女兒最近乖不乖生意最近好不好,又說了些生意要慢慢做、認(rèn)真做之類的話。
一個月后的某個深夜,我得到白姐去世的消息。
失魂落魄奔去,白布覆蓋下的白姐己然雙目緊閉。
這時候我仍然在想,要是白姐還在,多好。
最起碼在每一個我活得不耐煩的時候可以多一個人擁抱。
五
小高差不多和我同時進幼兒園,她個子并不高,高的是我,以至孩兒們一度喊我高老師。這個集美貌、智慧、膽識、音樂天賦于一體的姑娘,看清了大廈將傾,與我們同事一年后,便離開了絲廠。腳步之快,我們來不及合影。
五年前小高駕駛著紅色保時捷接我去她在云南的家里。
茍富貴,勿相忘。在此遙抱小高。
幼兒園的房頂成了鏤空,門窗不在,只剩大大小小的黑洞。
花園里長著野草,種著各種菜蔬,開著胡豆花,油菜花。不知是誰干的。
噴香的公園,原是我和孩子們翩翩起舞的地方。
那些孩子,曾經(jīng)滿天星一樣綴在我青春的裙邊。
時下中心鎮(zhèn)上固然高樓林立,但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不影響絲廠辦公大樓雄踞中心至高點的巍然。
只是黯然失色,英雄早已末路。
辦公樓下圍坐著幾個嗑瓜子打撲克的女人。
沒好意思拍她們。
想起“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p>
幼兒園工作一年后,我被直升到辦公大樓五樓做婦女主任(盡管當(dāng)時還不完全是婦女),主管全廠女工結(jié)婚生育、刮宮引產(chǎn),發(fā)放避孕藥具等事宜。
隔壁科室分來個大學(xué)生,晃眼看他的鏡片比鞋底還厚。有一天他真的從兜里拿出一支避孕套二哈似的看著我問我怎么用?我沒答起。
也不是答不起,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他手里的東東是趁我不在在我辦公室里偷的。 青春迷惘至此,真是有意思又沒意思。
六
廠里住宿緊張,除了廁所、車間,什么地方都擠滿了人。
我有幸被安置在辦公大樓項樓由辦公室改成的一間寢室里。
干凈又清靜。
以嘉陵江為界,舍友“婆娘”來自江西。她塊頭大臉大嘴大胸大。
她最先也是憋在氣都出不到的集體宿舍里,后來遇到我,才得以被搭救出來。
漢大心直,婆娘沒一點心眼,因此遭了我不少搞整。
晚上回寢室,樓梯爬到一半就累了,我就裝腳桿痛肚子痛,讓婆娘背我。
有一次趴在婆娘的背上我噗嗤笑出了聲,婆娘明白過來,死狗一樣把我扔地上還踢一腳,說背個卵!
婆娘上夜班,我把飯煮好了給她蒸在電飯鍋里。
我無怨無悔給婆娘洗生理期換下的內(nèi)褲。
后來婆娘又賤賤地說要不要我背你嘛?
婆娘小我一歲,我己成婚,她的初吻都還在。
我知道她很想耍朋友。
可是廠里女三千男六百是鐵的事實噠,婆娘真的不好耍朋友。君不知那幾年,廠里隨便一個黢黑如碳的鍋爐工手里牽著的小絲妹也是姣美可人。婆娘土氣未脫,說難聽點還五大三粗。
思來想去,我就去到保衛(wèi)科找到我的一個老鄉(xiāng),說我給你做個媒好吧?就是某某某某。
老鄉(xiāng)剛從部隊退下來,一臉痘印,樣子孔武,一副抹不開情面的樣子嘿嘿說要得嘛。
于是他們就開始交往。不久,婆娘哭著說他們吹了,他嫌她太幼稚。我說睡沒?!她說???我說如果是的話“老子切找他龜兒子”!
聞名廠里的一個色鬼領(lǐng)導(dǎo)對婆娘倒是情有獨鐘。婆娘不是胸大么?走路就只能走,小跑都不敢?guī)А^于洶涌。每逢色鬼與婆娘迎面,隔著十萬八千里色鬼的視線就不動了,落在婆娘的胸部。待到近前,色鬼儼然眼放綠光,恨不得眉目間立馬長出一雙手來。
和保安告吹后的一個中午,婆娘在睡覺,我去樓道盡頭上廁所。我上廁所回來,之前明明虛掩著的門被關(guān)上了,只聽房間里轟轟的悶響。我就敲門喊婆娘婆娘!
門打開,色鬼鼠竄出來,捂著濡濕的褲襠。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天,婆娘臉上脖子上發(fā)絲絞纏,睡裙的帶子斷掉一根。
我嚇呆了。
婆娘癱在床老坎,出氣不贏,說沒遭。
當(dāng)時呢,我也不知道去找誰?我也不確定找不找得著誰?
按說婆娘應(yīng)該找我呵,她的可憐的婦女主任。
是年暑氣尚未消散,婆娘就走了,投奔她在C城的表姐去了。
大概一個月后,婆娘告訴我她有男朋友了,給我買車票要我去玩!
國慶節(jié)時候我去了。婆娘的手上腳上掛滿了金鏈子,枕頭里床單下都是錢。她的男朋友剛好比她大一半,開一輛桑塔納2000,說我就是喜歡她身上這股子野菜一樣的氣息。
一年不到,婆娘的男朋友就吃別樣的野菜去了。
十年后,我們在電話線的兩端重逢。一見如故,自不必說。得知她在C城有工作有家庭有房子車子,吾心甚慰。
婆娘變了,脫胎換骨。精明了,秀氣了,洋氣了。十指如筍。
再一個十年過去,眼下的婆娘又孑然一身。
給我打電話發(fā)視頻半天不開腔的時候,最是她寂寞開無主的時候。
就是說若你男,單身、人不夠老心腸足夠好、錢錢不至于吃飯不飽,喜歡高挑漂亮、溫婉賢淑、善解人意、煮得一手好飯、收得一手好屋、撒得一手好嬌的女人, “闊以”通過我聯(lián)系她。
好吧,這節(jié)算是個征婚廣告。
七
豆瓣上說“每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都應(yīng)該讀一遍《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小說和電影我都看了,至今保持一顆愛慕虛榮的心。真是愧對福樓拜先生。我要改。
金珍或者說金珍一家一直是我要寫進小說的人物。她的老公是后繅車間的機修工,黑矮瘦,上下班都穿著油光可鑒的工作服,還大又長,走起路來浪打浪;頭發(fā)也總是油膩膩的,下班后在宿舍樓下支個攤子補鞋修傘配鑰匙,看上去邋遢又衰老。金珍叫他干蝦子!干鬼!
金珍更干,也矮,但白。臉白,是那種白粉的白而不是粉白的白。
對的,粉打得太厚且過于劣質(zhì),使得原本高懸的顴骨近乎突兀??诩t猩紅,眼線液暈在下眼瞼隨時像挨了一拳頭。就是說,金珍的妝容沒能給她的形象加分,但是金珍本人絕對不覺得。
我認(rèn)得他們兩口子的時候他們的女兒大概十二三歲,穿著逼仄的牛仔褲,一只耳朵上綴滿耳釘,薄薄的鎖骨上紋著黑蜘蛛,短發(fā)長到剛好遮住眼睛,出門上下總是撒腿跑,認(rèn)不得的人很難分清伊的性別。據(jù)說當(dāng)時已經(jīng)沒上學(xué)了,金珍根本把她奈何不了。那女兒白天黑夜往外面跑,金珍有時候追出來,攆偷雞賊似的邊追邊吼短命鬼!水打棒(我理解的水打棒可能是溺死鬼什么的)你給老子站到!
站肯定是不會站到,追也追不上,金珍就氣咻咻回頭指著干鬼罵:看你個雜種造的啥子人!
干鬼寡言少語,從沒見昂口氣聲說過話,這廂也就睨一眼金珍,嘆聲氣說你個婆娘呀!就又埋頭修鞋。
我離廠后的某年,聽說那女兒果然短命了,在二十歲的年紀(jì)上,因為毒品跳樓自殺。
作為職工家屬,金珍的工作是在女浴室門前賣香皂、衛(wèi)生巾、洗頭水之類。因為浴室每天只開放兩個小時,加之金珍緊抱二郎腿愛買不買的樣子,所以她的生意和態(tài)度都可以用一個詞代替:不咋地。
按說像這種賣東賣西賣的其實就是個服務(wù)哈,但是金珍為什么還赤裸裸的驕傲呢?
因為她有一個了不起的好朋友。
選繭工繅絲工織綢工算藍領(lǐng)的話,坐辦公大樓里的人就是白領(lǐng)了。那些時候,打辦公樓樓下經(jīng)過的、往食堂澡堂里擁的,大面積是戴著白色工作帽、穿著白色圍裙的藍領(lǐng)。也是蔚為壯觀。白領(lǐng)當(dāng)然不用穿戴白色系,西裝裙子愛穿嘛穿嘛,因而有點高人一等的意思。
方才在微信公眾號“千佛視覺”里看見一張照片,那是2002年的樣子,桐子壕電站正在建設(shè)中,因為對下崗安置的不滿,一大幫絲廠工人密密匝匝靜坐在桐子壕通往中心鎮(zhèn)的路段。除了公安,人群里估計藍領(lǐng)白領(lǐng)都有。此處的傷心,一筆帶過。
想當(dāng)初我升上辦公大樓的第二天,婆娘就打一份燒白來巴結(jié)我。
金珍的朋友就是個白領(lǐng)。絲廠算個國的話,該白領(lǐng)的老公是副國級,按“領(lǐng)”算的話,該叫金領(lǐng)吧。所以一路依下來,金珍也很了不起了。
白領(lǐng)漂亮,妝容精致,氣質(zhì)高貴典雅,一天換兩身衣服。特別是走路,真的像個王后。挺著胸,端著手,表情莊嚴(yán)。我有幸和她在一個辦公室共事了一小段時間,幾乎沒得她一個正眼看。她的工齡比我長十年,單從這方面,我承認(rèn)我在她面前已經(jīng)嫩得很。我還農(nóng)村出生,吃得孬穿得土,嘴拙手笨,上頭下頭還不占人,所以被她看不起也是情有可原。
白領(lǐng)不單看不起我,好像除了金珍,誰她都看不起。因為和她走在一起的,從來都是金珍。但是誰也不知道也不理解她們什么時候又因為什么走在了一起,也罕見她們和各自的老公走在一起。金珍和干鬼是兩口子,又不像兩口子。
也都是白領(lǐng)端著走在前面,金珍稍微靠后,差不多緊貼著,步子細(xì)碎,一樣的只用余光瞟人。她們逛街逛公園、摟著在舞廳跳舞的樣子都是風(fēng)景。金珍的服飾,看得出許多是白領(lǐng)穿過的,也明顯的不合身,有時候還皺巴巴。
后來我在書中看到一種說法,說舊社會里的大家小姐,但凡出門,總要帶一個最丑的丫鬟,以反襯她的美麗。此說我當(dāng)然不太相信。你看大觀園,你看白素貞和小青。
絲廠解體后,白領(lǐng)的婚姻也破碎了,據(jù)說多年來她一直遭受著家暴。金珍也離了,那年在縣城八字街,我看見她牽著聞名縣城的算命先生王八字的盲杖往廁所里走,神色惘然到呆滯。
去年,也是在縣城,我去擦皮鞋,遇上了干鬼。金珍坐在他的旁邊,守著自己擦鞋的工具,沒打粉也沒擦口紅,臉色格外素凈,望著過往的人,問要不要擦鞋?
八
女人上了年紀(jì),脫了未必有不脫的好看吧。在這點上,估計金珍有自知之明。不然我們從來沒在浴室里看見她。
當(dāng)然這并不影響白花花三四具胴體合圍一個水龍頭競相淋浴的繁盛景象。所以那些年啊,一不小心我們就被青春的光屁股撞到。
浴室對面是前繅車間,也是工人最為密集的車間。繭香陣陣合著浴室里飄出來的香皂味洗頭水味,獨特又迷人。像我的一個朋友,羞羞說就喜歡她老公腋下的味道,這個當(dāng)然不要求你去想象。但就是這么喜歡,她還是被他負(fù)了。我還看見他們家吃魚的時候,她幫他剔魚刺,把肚囊皮部分全夾到他碗里。
愛人沒錯,愛到?jīng)]了自己就錯了。
我只有可以忍受我滿兒的屎臭屁臭。
職工醫(yī)院門前的桂樹今己亭亭如蓋。婆娘曾經(jīng)撿落在地上的新鮮桂花給她爸爸泡酒,折一莖桂枝插在床頭的玻璃瓶里。
伙食團只剩骨架,由鋼管四面八方的支撐著,上面打著“注意安全、防火防盜”標(biāo)語。
舞廳外墻上的金色馬賽克完全脫落,舞臺背景的紅黃藍依稀尚存,舞臺頂上的射燈燈座還在。玻璃門早己沒了玻璃,鋁合金的門框上兩把銹跡斑斑的大鎖交疊著,似乎什么也沒鎖住。
絲綢價格連連暴漲,職工福利月月刷新的時候,到廠里談業(yè)務(wù)搞調(diào)研做訪談的來賓如云。我負(fù)責(zé)招待所接待工作的朋友天天喊累。
現(xiàn)在,招待所成了中心鎮(zhèn)人民法庭。
真是亦莊亦諧。
興亡誰人定?盛衰豈無憑?
當(dāng)歷史的法槌落下,接受審判的是誰?孤島似的宿舍樓群,舞廳門框上的鎖,食堂的支架……會不會都是呈堂證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