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山寨詩想

此刻我在你的家

在你彝家高高的山寨里

尋找你曾經(jīng)尋找過的詞

母語傳授給你的那些最隱秘的符號

要和你一起歌唱

此刻你在哪里呢

在這綿延的群山之上

也只有在這綿延的群山上

我才能聽見

你在綿延的群山之外說一一

如果我死了

千萬不要把我送進城外的焚尸爐

怕有一個回憶沒有消失

找不到呼吸的門窗

不管此刻你在哪里

我看見你了，你

頭上留著天菩薩的小娃娃

（你說過那是靈魂居住的地方）

你跟著爸爸去打獵

不是踩著他的影子

而是走在他的前面

你看見了那個小兔子

你看見了夢里的一只鹿

可是，你沒有開槍

不管此刻你在哪里

我看見你了，你

一身陽光蓑衣的美少年

我見你放牧奔跑在山頂

你要采摘所有的野花

把花兒扎起來給小女孩

小女孩，小女孩，那媽媽的女兒

帶著真笑，在姑娘房里，跳左腳舞

胸脯里有透明的橄欖和愛情

到了暗香浮動的夜晚

她就是草垛上自由的船長

為了你

她獨有的黑發(fā)在夜空中飄揚

不管此刻你在哪里

我看見你了，你

身披擦爾瓦的壯漢子

在那不遠的壩子上

在那昔日的斗牛場

像野火一團，有一腔熱血

就在那公牛沖擊的一瞬

柵欄垮下去，石頭飛起來

犄角深深扎進泥土

你在它的眼神里看見高傲

我在你的靈魂中看見哀傷

（我知道，你是屬牛的，和我一樣）

忽然想到你從來就不曾離開

你像蘇尼，不是蘇尼

你像畢摩，不是畢摩

詩人就是詩人

拜天，拜地，拜日月星辰

尋找的只是隱秘

面對山神、石神、火神、樹神

面對馬櫻花小葫蘆

還有老虎、老鷹、老龍王

你說的對，古老圖騰的含意

其實屬于夢想

得到了它的呵護

就是含著悲慟的淚水

也能夠歡樂地歌唱

忽然想到你怎能離開

你仍是舉著火把的山民

在路上。在路上

和我一樣，鄉(xiāng)音不改

冥冥中望見了祖先的模樣

見他們從遠古走來

穿過黑夜，穿過山脈和巖石

其中有一個孩子，站在風中

自己剪斷了自己的臍帶

其中有一位老人，像是在流浪

骨頭里有著看不見的創(chuàng)傷

回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

在那塊老石頭上說新詩

我才知道你的身世

你緊閉雙眼，憑著記憶里朦朧的聲音

分辯族人喉頭發(fā)顫的輔音

還有，哪是坡上牛羊在吃草

還有，哪是少女的裙裾在搖晃

當你轉(zhuǎn)過身來，也只有轉(zhuǎn)過身來

當你睜開眼睛，也只有睜開眼睛

我看見古老的太陽，太陽底下

塘鍋莊依然是溫暖的

那里有永遠朝著左睡的父親

有永遠朝著右睡的母親

和詩人的命運，靈魂的形象！

遙望懸崖村

我乘著一張機票飛抵涼山

用了一整天在山野行走

想攀上懸崖村的天梯

聽那里的老人和孩子

講述生命與生存

從群山到群山

我用了整整一天啊

終于來到這小小山岡

向?qū)щS手一指說：看

懸崖村

就在龍頭山的對面

向遠處向高處深深凝視

那是我在黑夜和睡眠中

也能夠指認的懸崖

就像我的靠山，燕山的懸崖

埋著我祖宗的骨頭高于我和我們的命運

我知道有懸崖就有山民

也必定有山羊

從懸崖到懸崖到懸崖的死角

能掛住落葉的地方就能立足

用手或半個腳掌在巖縫中行走

沒有回頭路

即便能回頭也不能轉(zhuǎn)身

如果讓目光垂直下沉

沉進谷底

將看見自己的深淵

如果不腿軟，向上，向上

就是活路

參與支撐天空

身后有白云和白羊追隨

離燈火和星光越來越近

彝人與石頭

站在石頭上看石頭

一個民族在守望

有一塊石頭肉眼看不見

那是彝人的古根

石頭把嬰兒舉過頭頂

化作石虎，變身石羊

石頭，石頭，還是石頭

自己是自己的兒女和爹娘

先人睡在石頭里

但張著耳朵睜著眼睛

向天墳

是先人的耳朵聽風雨

是先人的眼睛

日夜追隨古老的太陽

滿山遍野的石頭

大地的靈魂與精華

有大腦和心跳

而石頭的紋理

和彝文一樣和史詩一樣

時光磨掉多余的部分

不變的心越來越亮

石頭的形狀

是星星，來自上蒼

無意中描繪出人間景象

據(jù)說像形而生的人

總共變過三次臉一一

早先只有一只眼

孤零零生在腦門上

后來有了兩只直眼睛

兩只眼睛都朝上

現(xiàn)在是兩只橫眼睛

和我一起在守望

火把節(jié)

農(nóng)歷六月最熱的時候

我要采遍密枝林

以我的十二道火把

一一向前沖

沖破一道石門

沖破一道銅門

沖破一道鐵門

高舉火把

照耀家中的每一個角落

驅(qū)除所有害蟲

高舉火把

照亮門前的一個個腳印

迎接所有的自由和幸福

高舉火把

沖破所有黑暗與束縛

自己引領自己的命運

高舉火把

照遍大地照遍內(nèi)心

推動未來推動光明

一一向前沖

讀馬海子秋致涼山老人

他陪伴幾個受《星星》和涼山作協(xié)

委托的詩人，默默從涼山歸來

贈我詩書。我才知道他是馬海子秋

一位彝族詩人

凈手打開一個民族詩人的詩集

看《環(huán)山的星》

忽見有老人坐在石頭上對風說：

你帶走的孩子啊

何時才能回到故鄉(xiāng)？

看著，看著，我打開窗子

念一首馬海子秋的詩

讓石家莊的風

捎給那坐在涼山石頭上的老人

您聽，您聽一一

那一天

我在你的衣上留下鷹的圖騰

不為飛翔

只為我的思念緊貼你的身軀

那一月

我在你的枕下留下遺言

不為離別

只為我要守護我心愛的遺言

那一年

我在彈雨中仰望滿天的繁星

不為天堂

只為夜空再次浮現(xiàn)你的微笑

那一世

我的鮮血逆流融匯你的眼淚

不為相聚

只為你曾說過我們永世不離

這是寫給爺爺?shù)脑娖?/p>

老人家，您就是馬海子秋的爺爺吧

風走了，風回去

帶著孩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