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丁云
一年四季,春天的色彩最為豐富。在黑白底色與水潤氣候的映襯之下,滿眼滿世界都是五彩斑斕、清新欲滴。
蘇州的底色,就是黑白。如果與北京進行色彩對比,或許來得更明顯。萬壽山上俯瞰紫禁城,五彩斑斕、金碧輝煌,北京的色調(diào)就是濃艷,在藍天白云綠樹的掩映中,紅與黃、金與紫璀璨奪目。而蘇州的色調(diào)就大不相同了,粉墻黛瓦、黑白分明、素素靜靜、淡淡雅雅。
金學(xué)智先生曾說,紅黃燦爛、金碧輝煌,是九五之尊的色相,富貴權(quán)勢的象征。蘇州園林建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那樣地煊赫權(quán)貴、炫耀富有,“處江湖之遠”,“處其實,不居其華”,立意追求清靜雅潔、恬淡虛無的意境,因而盡量洗凈紅綠火氣,掃除塵世浮華。黛瓦粉墻,正是歸真返樸。
在金先生的專著里,深析了蘇州園林是交織、根植于中國黑白文化的歷史傳統(tǒng)與深刻文化底蘊中的。“道家不貴五彩貴黑白?!迳钊四棵??!迳珌y目,使目不明。’過分強烈刺目的色彩追求,會破壞清虛無為的境界,有損恬淡閑適的心目。因而黑白構(gòu)成了高墻深院環(huán)抱之中的‘無欲而靜’?!?/p>
中國的水墨畫,也是黑白交滲。水墨山水是中國繪畫品類中,地位最高者。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說:“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睜柡笥小皾馍患暗牛患澳摺钡奈娜水嬚f。工筆重彩、金碧樓臺、青綠山水乃至淺絳山水,都不同程度地讓位于了水墨。
在這樣的氛圍與底蘊中,光影參與了蘇州園林里的黑與白,時間與花木也為黛瓦粉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光影與色彩效果。
攝影家陳健行曾這樣描述蘇州園林里兩個美輪美奐的場景。藝圃浴鷗池邊。太陽在中午時分翻過一邊的山墻,將樹影打在粉墻上。瓦是黑的,墻是白的,樹影是灰的,陽光與時間、粉墻配合,創(chuàng)造了一種灰色。月下,在一片冷色調(diào)中,月光又將樹影打在墻上,創(chuàng)造出另一種銀冷的色調(diào)。
網(wǎng)師園的云窟,那會兒墻還是黑的。太陽剛翻過高墻,陽光才照到花期可延至早春的素心臘梅上時,金黃色的臘梅與烏黑的黑墻形成耀眼的對比??蓵r間只有一二分鐘。當太陽光漫到黑墻時,黑墻成了灰墻,強烈的烏黑與金黃的色彩對比消失得無影無蹤。
走出園林,小巷人家、古鎮(zhèn)老街因春天的活力,激活、刷新了原本的色彩,就連粉墻黛瓦都顯得更加黑白分明。春天還帶來大量凈色,天青云淡、水清魚躍。
蘇州的古典園林,是文思巧匠之致,因而園林對不可或缺的花木,栽培更為悉心。而花也需要古典園林襯托出它們,或嬌媚,或典雅,或清朗,或玉潔。春天,園林里花木色彩豐富、醒目,被粉墻及江南旖旎水潤的春季映襯得更加嬌艷無比、鮮翠欲滴。即便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品種的花樹,在不同的花開時節(jié),都能創(chuàng)造出非同凡響的搭配效果,更何況是在春季呢?
一年的花,春花占了絕大多數(shù),以薔薇科為代表,經(jīng)過一個冬季的儲備,春花開得艷光四射,且是先開完花后再長葉。比如玉蘭花,有白色、紫紅色、紅色、金黃色,經(jīng)過一個沉悶的冬季,即便是白色,視覺沖擊都很強烈。
陸容《菽園雜記》里說,江南自錢氏及宋元興盛以后,開始崇尚繁華。富貴之家要在自家門前種上樹,之后搭配種植各種顏色的牡丹。而玉蘭、海棠、牡丹、芍藥等,這些古典園林里最常用的花花草草,差不多都在春季綻放。加上花期在秋季的桂樹,就有了諧音“玉堂富貴”。
很多花兒因多樣的品種,顏色更豐富。比如海棠,垂絲海棠是紅色的,西府海棠是粉紅色,貼梗海棠有白色,木瓜海棠顏色偏紅,四季秋海棠花紅粉色,竹節(jié)海棠紅粉色,吊鐘海棠紅紫色。
梅花是古典園林摯愛,傲雪獨放于百花之先,除了光福鄧尉山間,拙政園的蘭雪堂在《三十一景》中就配的是梅花。現(xiàn)今,梅花有綠色、粉色、白色等。當然,可以賞梅的還有虎丘冷香閣。宋代范成大的《梅譜》里記了12種。據(jù)說,有難得品種百年老梅鐵骨紅,春日里花艷如胭脂,色在不濃不淡之間。
早春還有山茶。山茶是拙政園自明代建園起,就延續(xù)至今的花卉。《天龍八部》里,說曼陀山莊的茶花有很多講究,可以養(yǎng)出很多花樣。而如段譽所說,“天下極品‘十八學(xué)士’,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決無半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開時齊開,謝時齊謝”這種,可能真做不到,需要嫁接,需要很多技法,還得長時間服侍。
“老八種”以外,園林里的外來品種也越來越多,早春有一品紅、馬蹄蓮之類。外來品種被引入后,慢慢內(nèi)化,漸漸與本土品種融為一體,分不開了。像杜鵑,又叫山躑躅、映山紅,中國鵑、東洋鵑、西洋鵑3類加起來品種多達上百種,從白色向紅色過渡,顏色幾乎占全了,甚至有漸變。野生品種中還有黃色。羊躑躅是金黃色的。
園林里的春季還有潔白的梔子花,作為香花品種特地引進,但算不上蘇州園林里的傳統(tǒng)花卉。
早春的味覺,從一杯碧螺春的春茶開始。
茶葉如條索般纖細、緊結(jié),彎曲如螺,葉上遍布著銀白色的絨毛,正是春茶細嫩的體現(xiàn),古人形容為“白毫畢露、銀綠隱翠”。明前的碧螺春葉芽幼嫩,沖泡后,茶葉徐徐舒展開,上下翻飛,葉芽的顏色變得銀澄碧綠,隨著襲人清香,杯中的葉芽也如春滿大地般在杯中盛開,泡出的茶湯碧綠清澈,嫩綠的葉底又透著些許明亮。
然而清明時節(jié),光一杯春茶是不夠的。還有春的祭物,青團。艾草的汁拌進糯米粉里,再包裹進豆沙餡兒,不甜不膩,口齒間卻帶有清淡而悠長的青草香氣和色彩帶來的清爽。蘇州地區(qū)的青團,不一定非用艾草,還有一種叫醬麥草或雀麥草的植物,可以作為制作青汁的原料。不同的青汁與青汁的量決定了青團有各種綠色,有鮮亮的,有柔和的,既有江南人嘴上常形容的碧綠生青,又有帶點雅致的竹青色。不管怎樣,青團是春天口腹之欲的開始。
緊接著的,是每年清明節(jié)前上市,夏至落市的醬汁肉,這也是一道季節(jié)性的蘇式傳統(tǒng)食物。入口酥而不爛、肥而不膩、甜中品咸、鹵汁香艷。配合這樣的口味,絳色或稱絳紅色竟讓一塊肉顯得“沉穩(wěn)大方”起來。更重要的是,它挑動了萬物復(fù)蘇之后的食欲。
“清明螺,肥似鵝”,江南也在此時開始吃醬爆螺螄。此時的螺螄是當季貨,身價徒增。但作為蘇州人,當季嘗鮮是必須的。在川椒和豆瓣醬的助攻之下,醬爆螺獅光憑氣味都可以迷倒一桌人。螺螄殼好像本身就有些斑駁,殼帶些黎色,帶些大赤金,亦或是赭石色,而那片揭蓋生的時候或是黑色,熟后就成了銹紅色。
對嘬螺螄上癮的人,要趕在夏至之前多食兩頓,而有人嫌嘬起來繁瑣,嘗個鮮也就罷了,這是江南享用食物一定會有的儀式感。然而還有一道食物,就不止是儀式感了,簡直愛到骨子里,那就是腌篤鮮。很少有人是淺“嘗”輒止,這個季節(jié),有人甚至頓頓大快朵頤。
與此前三道色彩濃烈的食物相比,腌篤鮮的顏色是清新鮮嫩。春筍與鮮、咸的肉類一起煮湯,色調(diào)一律清新淡雅,卻一點兒也不顯寡淡。煮熟后的春筍帶點草黃、檸檬黃、藤黃,或者還有些甘草黃;新鮮的豬肉是白中透著些淺血牙色,如果帶皮,更是粉得通透;腌漬過的豬肉帶點檀色;熬出的濃湯是奶白色。為了在視覺上更加吸引人,通常還放些鮮翠欲滴的萵苣,有的人家每次再扔一把牙色的百葉結(jié)。在色彩和鮮香凌厲的進攻之下,很少有人會拒絕這樣一道屬于春季的腌篤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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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為了中國色,我們特意找了蘇州版畫家顧志軍。他認為西方的色彩體系是很科學(xué)的,而中國色相對意念化一些,這種意念里帶有文人畫的思考?!艾F(xiàn)在畫畫用色,包括印刷、色譜,都使用歐美的色彩體系,黃有十幾種,紅也有十幾種,藍有各種各樣的……這些都也是長期積累而成的。但還沒有人專門去做中國的色彩體系,比如中國的石綠、青、赭石、牡丹紅、藤黃等?!鳖欀拒娬f,“我們的石綠,在歐美色彩體系里沒有。綠里面可以分石綠、頭綠、二綠、三綠、四綠,甚至還可以再分下去。紅里面分牡丹紅、胭脂紅等各種。這就是中國顏料,可以形成特有的色彩體系。”
因為沒有形成規(guī)模效應(yīng),無法形成產(chǎn)業(yè),中國色的生產(chǎn)廠家越來越少。將顏料定名為“中國畫顏料”,就框制住了界限,讓想畫水彩畫的人望而卻步,轉(zhuǎn)投專門的水彩顏料?!叭绻⑦@樣的中國色色彩體系,就該叫‘中國顏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