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國強 李震
茶道是日本人生活的規(guī)范、心靈的寄托,是日常生活中應用化了的哲學,是藝術化了的精致生活境界的一種體現(xiàn)。茶室、茶庭遍及日本各地,茶事、茶會已成為各種文化活動中的一個主要項目。在茶事、茶會活動中千姿百態(tài)的茶道具,已經(jīng)成為展示日本美學與生活觀念的象征之物(圖1—圖4)。
●? 日本茶道發(fā)展的三個歷史時期
日本古代本無茶,也無飲茶的習慣。大約在奈良時代(710—784)、平安時代(784—1192),相當于我國古代的唐朝中晚期,日本向中國派遣大批的遣唐使學習當時的先進文化。中國的栽茶技術與飲茶習慣也被視作大唐先進文化的代表傳到日本,并受到以天皇為首的貴族階層的廣泛歡迎。一時間,品茶吟詩蔚然成風,成為日本貴族上流社會的一種時尚。引領日本這一時期飲茶文化的代表人物是嵯峨天皇。嵯峨天皇仰慕中國文化,漢學修養(yǎng)極高,不僅精于詩賦,而且擅于書道。在嵯峨天皇的帶動之下,吃茶在日本上流社會普及開來,茶文化迎來了平安時代的鼎盛期。這一時期是9世紀前期的弘仁年間(810—823),日本茶道界稱這一時期的茶文化為“弘仁茶風”。
玄圃秋云肅,池亭望爽天。
遠聲驚旅雁,寒引聽林蟬。
岸柳惟初口,潭荷葉欲穿。
肅然幽興處,院里滿茶煙。
這首《凌云集·秋日皇太弟池亭賦天子》,就生動記述了弘仁五年(814)八月十一,皇太弟即后來接皇位的淳和天皇(786—840)在自家池院亭中為嵯峨天皇所賦的詩。但是這一時期的茶文化,只不過是日本上流社會復制中國大陸唐代中晚期飲茶生活方式的一種表現(xiàn)(圖5、6)。由于缺乏本土文化的參與和民眾的支持,因此,隨著平安中后期日本遣唐使的廢止,日本貴族文化的衰敗,飲茶之風便逐漸退潮。
自寬平六年(894)日本廢止遣唐使之后,中日兩國的商業(yè)往來并未停止。中日文化的交流憑著商業(yè)貿(mào)易的商船以及前往中國大陸學習佛教的僧人的增加而得以繼續(xù)深入展開。12世紀中葉之后,隨著日本新興的武士階級的代表——平氏政權的建立,在平氏家族尤其是平清盛的推動之下,開往南宋的日本商船也與日俱增。兩國之間的民間交流因此呈現(xiàn)活躍之勢,僧侶往來尤為頻繁,中日文化交流迎來了新的發(fā)展階段。這一形勢的出現(xiàn),為已進入鼎盛繁榮發(fā)展時期的中國南宋茶文化再次傳入日本創(chuàng)造了條件。
榮西禪師,這位被日本人奉為“茶祖”的人物,就是這一時期學習和推廣大陸飲茶文化的杰出代表之一。榮西兩度入華研修佛教,此時中國茶文化正值蓬勃發(fā)展的時期,南宋飲茶習俗頗為普及,斗茶南北成風。這使他體驗到飲茶之于修禪以及健身的種種功效,于是使他產(chǎn)生了將茶引入日本并推廣普及的弘愿。1191年榮西第二次歸國,從浙江天臺山帶回了一批茶樹、茶籽及茶具。榮西回日本之后,廣種茶樹,寫就日本第一部茶書專著——《吃茶養(yǎng)生記》(圖7)。榮西禪師在普及日本飲茶文化的策略之上,巧妙地利用了當時流行的佛教“末法”之說,倡導佛眾飲茶養(yǎng)生保命,同時借助鐮倉幕府的將軍的力量與影響來推廣飲茶的文化。
鐮倉早期在榮西禪師等人的倡導之下,茶作為“末法”時代養(yǎng)生良藥被介紹到日本,繼而禪院茶禮也隨入宋日僧傳入東瀛。然而,這一時期茶文化并未被普通民眾廣泛接受,依然只是外來文化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圖8、9)。
在明惠上人、睿尊、道元以及南浦紹明等歷代大師以及武士階層的帶動之下,日本茶道文化由寺院茶轉(zhuǎn)為普通民眾也可以參與的以飲茶以資游興的庶民茶。到了室町時代,隨著庶民文化的興起,茶終于邁出寺院與貴族的高堂,進入尋常百姓之家。此后,日本吃茶成為普通百姓的一種日常生活的游戲。為了迎合這種變化,日本出現(xiàn)了以斗茶為目的的會所。由于普通民眾的參與,自此日本的茶文化出現(xiàn)了本土化的發(fā)展趨勢,出現(xiàn)了斗茶、庶民茶、淋汗茶會、書院茶等多種形式、風格各異的茶文化發(fā)展格局。
室町時代晚期,是日本戰(zhàn)國時代(1477—1573),大約同等于我國的元、明之際,是日本茶道史上頗為輝煌的一個世紀。日本茶文化在村田珠光、武野紹鷗等人的努力之下,發(fā)展成為融哲學、宗教、藝術、禮儀為一體的綜合文化體系,現(xiàn)代意義上的“日本茶道”終于誕生了。在其后的安土桃山時期(1573—1598),由于以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為首的武將大名的積極參與,茶道受到了空前的矚目,取得了異常迅速的發(fā)展。日本茶道迎來了發(fā)展的成熟期,飲茶之風普及到社會各個階層,深入民間,融入日常生活,茶道也形成了許多流派,出現(xiàn)了百花爭艷的局面。
●? 日本茶道重唐物
考察日本茶道三個歷史發(fā)展時期,對茶道之中的茶道具以及對所選用的茶道具的審美鑒賞態(tài)度的變化,也呈現(xiàn)出了三個不同時期的鮮明時代風格特點。但是不管是處于萌芽期的奈良、平安時代,還是處于發(fā)展期的鐮倉幕府時代,亦是處于成熟成型時期的室町時代,來自中國大陸的茶具——唐物一直都處于日本茶道界最受推崇與追捧的崇高地位。
(一)平安時代的貴族茶道文化重唐物
日本古代茶文化的萌芽時期是以嵯峨天皇(809—823)為主體構成的,以弘仁年間(810—824)為中心而展開。這一時期日本的飲茶之風僅風行在日本的貴族與高級僧侶之間,是日本以嵯峨天皇為首的上層貴族顯示自己的文化、藝術的風雅之舉?!昂肴什栾L”實則上是古代日本對中國唐代先進文化與生活方式的一種仰慕與模仿之舉。在這種文化背景之下,來自中國的茶以及與茶事相關的茶道具成為了當時日本上層社會標榜風雅,顯示身份與地位的象征之物。
這一時期,日本為了學習唐朝的先進文化,派遣大批的遣唐使到大唐學習。他們不僅從大唐帶回了先進的文化制度,而且也從大唐帶回了大量的藝術品。在奈良和平安時代,日本中央和地方以及寺院,為了保護來自大唐的珍貴藝術品,都建有一個專門收納放置重要物品的倉庫,稱“正倉院”。日本正倉院博物館位于奈良市東大寺大佛殿西北面。這座博物館的主體建筑就是當時遺留下來的“正倉院”之一,它以收藏圣武天皇的遺物為基礎構成。正倉院博物館登記在冊的文物達9000件之多,主要包括圣武天皇使用過的生活用品、書卷,以及文具、樂器、祭祀用品和武器。根據(jù)當時收納與保管這批物件的“物臺賬”的記錄,這些珍貴的文物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為唐代傳入日本的中華文物;二、由中國傳入日本的西域文物;三、為奈良時代日本工匠模仿中華文物而制作的器物。這批文物有嚴格的使用年代和物品的來由記錄,是珍貴的傳世之品,為學術研究提供了極為寶貴的紀年依據(jù)與研究的實物憑證(圖10、11)。
(二)日本寺廟將來自中國的茶及茶道具作為鎮(zhèn)寺之寶
在日本被奉為“茶祖”的榮西,27歲時為求天臺宗章疏,隨商船入宋,參拜浙江天臺山與阿育王寺,帶回章疏30部60多卷。文治三年(1187)三月,47歲的榮西再度入宋,在宋停留4年,于天臺山萬年寺拜虛懷禪師為師,后又隨師移居天童山景德禪寺,潛心修禪,終得受臨濟宗五十三代傳承圖。1191年榮西歸國時,帶回了一些茶樹、茶籽與茶具。在其回國登陸的第一站九州平戶島上的千光寺,榮西創(chuàng)建了富春庵,并種下了隨身攜帶的部分茶樹,茶園取名為“富春園”。榮西也在九州背振山撒下茶籽,茶籽長勢良好,背振山被稱為日本茶葉栽培與生產(chǎn)的原產(chǎn)地。其地出產(chǎn)的茶葉被稱作“石上茶”,此山茶園亦被稱為“石上苑”,被奉為茶山圣地。榮西除本人身體力行種茶,推廣飲茶養(yǎng)身修禪習佛之外,還鼓勵眾人種茶。榮西到京都后,拜會了開創(chuàng)梅尾高山寺的明惠上人(1173—1232),并送上了明惠上人一只茶壺以及用漢制瓷瓶裝著的5粒茶籽。明惠將茶籽種在寺內(nèi),賴于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茶籽發(fā)芽,長勢良好,茶葉味道純正,獨具風味。自此,梅尾高山寺所出的茶被奉為“本茶”。榮西所贈給明惠上人之茶壺也奉為鎮(zhèn)寺之寶,列為茶道界傳承有序的大名物(圖12)。
真正將中國宋代流行于寺廟禪院的茶禮引入日本寺院的,是以道元、南浦紹明為首的一批入宗僧。道元(1200—1253),福井縣永平寺的創(chuàng)建者,日本禪宗一派曹洞宗創(chuàng)始者。道元以中國唐代的《百丈清規(guī)》和宋代的《禪院清規(guī)》為藍本,制定了《永平清規(guī)》,對寺僧日常行為中的吃茶、行茶、大座茶湯等行茶禮法作出了較為具體的規(guī)定。南浦紹明(1235—1308),九州崇福寺開山之祖(圖13)。南浦紹明24歲時,隨赴日宋僧蘭溪道隆入宋習禪,隨杭州凈慈寺虛堂智愚禪師修禪(圖14)。虛堂于宋咸淳元年(1265)入主經(jīng)山寺,紹明亦隨之赴經(jīng)山修學,研習經(jīng)山茶禮。臨回國時,紹明從虛堂禪師處得到一套特別受法印證——經(jīng)山寺點茶時用于擺放茶道具的茶臺子、茶道具一式以及茶典7部。日本茶道所奉行的“和、敬、清、寂”思想即出于此。紹明由經(jīng)山寺帶回的茶臺子,對之于日本茶道禮制的形成研究有特別的研究參考見證價值。其一,明確了日本寺院茶何時使用茶臺子的時間。其二,茶臺子作為擺放茶具的工具,在點茶的空間與時間之內(nèi),對相關的動作與茶道具擺放的位置作出了嚴格的規(guī)范與規(guī)定,使寺院茶具有了更高的莊重儀式感(圖15)。
村田珠光(1423—1502)被后世日本茶道界奉為“開山之祖”,他師從“狂僧”一休宗純禪師修禪研修佛法。在一休宗純嚴格教誨之下,珠光修行日精,終于得禪之教外別傳,并從一休處獲得了一份珍貴的印可證書——一幅中國宋代名僧圓悟克勤禪師的手書墨跡。珠光將此珍貴的墨跡掛于茶室最顯著處,開始以禪來改造自己的茶事活動。這幅圓悟克勤禪師的墨寶從此成為日本禪門重寶,而且也成為茶道至高無上的圣物(圖16)。
關于一休宗純與宋代著名禪師圓悟克勤尚有“茶禪一味”的傳說。相傳圓悟克勤曾寫有“茶禪一味”四字真訣,贈與高徒虎丘紹隆。此四字真訣后來被日本僧人攜帶回國,臨抵海岸之際,船體觸礁粉碎,所幸四字真跡已由漆制裝裱,故未被海浪吞沒,漂至岸邊。最終為“狂僧”一休所得,成為日本世代相傳的國寶。
(三)“東山御物”與“名物狩獵”
日本茶道文化的發(fā)展推崇唐物,早期體現(xiàn)在皇家收藏之中,其次表現(xiàn)在日本禪宗與茶禮的融合發(fā)展的印證文物之中,其三體現(xiàn)在自武士階層對來自中國大陸與茶相關的各種大名物的狂熱追捧之中。
公元1338至1392年,是日本歷史上的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不安,武士階層為了爭奪統(tǒng)治權,在各自擁戴的兩個系統(tǒng)的天皇號召之下發(fā)動了全國范圍的60年的內(nèi)戰(zhàn)。雖然日本國內(nèi)戰(zhàn)事連連,但是與中國的貿(mào)易并未受到太大的影響,大量的來自中國大陸的珍奇異寶流入日本,上層武士憑借權力和財力獲得了可觀的舶來品。新興的武士新貴借用悄然興起,由入宋僧侶從宋朝傳入的斗茶游戲來展示他們獲得的這些奢侈的進口品,由此來展示他們的身份與地位,以克服因為文化上不如貴族階層而產(chǎn)生的自卑心理(圖17、18、19)。
這種畸形文化形態(tài)下的斗茶茶會的炫耀斗富的場境如何呢?根據(jù)《太平記》記錄的當時頗有勢力的守護大名佐佐道譽(1306—1373)的一次斗茶茶會便可知一二。來自國內(nèi)外的奇珍異寶擺滿各個房間,屏風和墻壁上懸掛著繪有人物、山水、花鳥的宋元名畫,錦緞金斕裝飾的椅子上鋪著豪華的虎豹皮。主人準備、客人自帶的賭物,有進口的布匹、錦緞、香料、陶器、茶碗、扇子、書畫等,爭奇斗艷,光彩奪目。斗茶會上的茶器基本上來自中國的建盞或是龍泉青瓷茶具。由此可見,當時這樣的茶會實則是一場展示新興的武士新貴所收羅的來自中國大陸奇珍異寶的展覽大會。
從14世紀的鐮倉時代末期到明德三年(1392)南北朝統(tǒng)一,武將出征時,都隨身帶有大批僧人隨行。其用意有三,其一由僧人為戰(zhàn)死者作法送終;其二,為受傷者治傷;其三,作戰(zhàn)間隙,由多才多藝的僧人表演歌舞,提供戰(zhàn)地服務,讓武士暫時忘卻對死亡的恐懼。到了室町時代,這些隨軍的僧人有了固定的職位與稱呼,叫“同朋眾”,主要是在幕府將軍的身旁從事各種藝能活動,并協(xié)助將軍處理府中的一切雜事,包括唐物的收集、整理、鑒定和管理等。
能阿彌(1397—1471),就是當時最為著名的隨軍僧人“同朋眾”代表之一。他深受足利義教(1394—1441)和義政兩代將軍的器重,精通連歌和水墨畫,在唐物鑒賞方面具有極高的造詣,曾對義政府上收集的歷代中國工藝美術品,如書畫、香盒、香爐、燭臺、茶碗、花瓶等物進行整理鑒別,選出其中的優(yōu)秀者,定為“東山御物”。
織田信長(1534-1582),是日本戰(zhàn)國時代崛起的一代梟雄,他年輕時喜歡歌舞、能、狂言等藝能。信長喜歡收羅茶器,在他的帶領推動之下,日本在此時掀起了一場名為“名物狩獵”的大名唐物收藏高潮。其事記錄在織田信長幕僚大田牛一所著的《信長公記》之中。
在永祿十一年(1568),信長攻入京都,掌握了政權。十月,大和國武將松永久秀(1510—1577)投降信長,獻上曾為村田珠光使用過的“九十九發(fā)茄子”茶葉罐(圖20)。取得京都政權的信長發(fā)令要求堺市交納兩萬貫錢的軍用資金,意在使堺市屈服。對此堺市出現(xiàn)“主和”和“主戰(zhàn)”兩派。在信長“血洗堺市”的威嚇之下,主和派占了上風。著名茶人武野紹鷗的女婿、商人兼茶人今井宗久(1520—1593),向信長獻納了珠光和紹鷗使用過的,頗為名貴的松花茶壺及紹鷗茄子(圖21、22)。松永久秀和今井宗久的奉獻,激起了織田信長對收集茶器的強烈興趣,一場名為“名物狩獵”的強制征購名物行動在京都、堺市等地展開。
在織田信長“名物狩獵”行動的刺激之下,日本全民興起了收集名物的運動。名物不僅有巨大的經(jīng)濟價值,更是財富、權力和知識的象征。獻上一件名物意味著臣服,下賜一件名物則意味著權力的下放與信任。信長不時地將自己收集到的茶器名物作為獎品賞賜給手下立有卓越戰(zhàn)功的將領。信長倡導和推行的“名物狩獵”活動,使茶器名物,實現(xiàn)了權威化和貴族化,更進一步擴大和提高了來自中國大陸的唐物的尊貴身份與地位。? ? ? ? ? ? ?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