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淹城;狗澤都;地名
【摘要】文章就“淹城”“狗澤都”二地名進行探討。1.在江浙地區(qū)常見用來指稱洼地的“淹(渰)”作為地理通名,如古代浙江湖州的“無胥淹”,江蘇宜興西北的“都山渰”等,常州武進“淹城”所在區(qū)域地勢較低,故“淹城”之名也是由其處在洼地而來,和西周初年的奄族無關(guān)。2.燕國陶文“狗澤都”可讀為“狗(句)澤(瀆、俞)都(縣)”,“句澤(瀆、俞)”即齊國西部要地“句澤(瀆、俞)”,也就是“谷”(今山東菏澤),“句澤(瀆、俞)都(縣)”可能為燕國在公元前284—279年的燕齊戰(zhàn)爭中占領(lǐng)該地后所設(shè),是先秦時期“因軍設(shè)縣”的表現(xiàn)。
*本文為2018年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清華簡與商周軍事地理研究”(項目號:18CZS006)的階段性成果
一、論常州武進“淹城”之名
關(guān)于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qū)的淹城,學(xué)界一直有所關(guān)注[1—3],并且取得了比較大的進展。不過仍有一些問題待思考,比如“淹城”之名的由來。筆者于此略有所思,撰為此則,并請同好賜正。
我們先來看看歷史上“淹城”名稱的變遷情況。梳理文獻可以發(fā)現(xiàn),“淹城”在歷史上的名稱先后有:
1.“毗陵縣南城”?!对浇^書·外傳記吳地傳第三》:
毗陵縣南城,故古淹君地也。東南大冢,淹君子女冢也,去縣十八里,吳所葬[4]。
2.“淹城”“淹君城”。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
淹城,在晉陵、武進兩縣間?!对浇^書》所謂“淹君城”是也[5]。
3.“淹城”。南宋史能之《咸淳毗陵志》卷二十七《古跡》:
淹城,在縣東南二十里,與武進接界,《越絕》云“吳地有淹君城”是已……或云古毗陵城[6]。
清代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
淹城,在府東南二十里,其城二重,壕塹深寬,周廣十五里[7]。
上述三種名稱中,“毗陵縣南城”是就方位而言,“淹君城”“淹城”則和“淹君”相聯(lián)系,如《越絕書》中將之與“古淹君地”“淹君子女冢”相聯(lián)系,后世的一些資料也進而將其和“淹君城”相聯(lián)系。
學(xué)者林志方在《淹城探謎》一書中曾分析“淹城”之名的沿革,認為“‘淹城之名的始有時間是在西周晚期”,但春秋晚期至北宋時期,淹城不名“淹城”;至南宋時期,淹城復(fù)初名“淹城”[8]222—223。這種看法的前提是認為“淹城”之名源自西周初年南遷的奄族,因而有南宋時期復(fù)初名“淹城”的說法。但筆者曾指出“淹城”和西周初年的奄族無關(guān)[9],并且從上述“淹城”名稱的演變來看,最初之名也并非是“淹城”,因此所謂的南宋復(fù)初名“淹城”之說是不能成立的。
我們認為,從南宋時期開始,人們依據(jù)《越絕書》的相關(guān)記載,將淹城地區(qū)命名為“淹城”“淹君城”。
再來看看“淹城”之名的含義。主要有如下幾種看法:
(一)“淹城”之名源自“奄”族名說
關(guān)于武進淹城的性質(zhì)及筑造者,陳志良先生提出為西周初年周公東征后山東地區(qū)奄人南遷所建[8]7。這種觀點影響較大。
但是西周初年奄族南遷修建淹城的觀點并不可信,約略來看,理由如下:
1.從相關(guān)考古材料來看,淹城外城土墩中最大的頭墩出土的器物造型和印紋陶紋飾表明,此土墩墓的時代約當(dāng)春秋中、晚期,由此可判斷淹城的修建年代不早于春秋中晚期[10]。
2.從考古發(fā)現(xiàn)的遺物特征來看,淹城遺址所發(fā)現(xiàn)的遺物與山東地區(qū)奄人故地的文化面貌也有較大差別,反映出武進淹城的建造者和山東地區(qū)的奄人可能并非是同一族[11]。
3.近來,清華簡《系年》第三章記載:
本段簡文記載了成王征伐商盍(蓋—奄),殺飛廉,并將商盍(蓋—奄)之民遷徙于今甘肅甘谷縣一帶。
綜上,西周時期山東地區(qū)奄人南遷并修建淹城的看法,缺乏相應(yīng)證據(jù),“淹城”之名并非源自西周初年南遷的奄族之名。
(二)“淹城”表示“淹留”說
也有學(xué)者認為淹城的主人是吳公子季札,并聯(lián)系淹城東北的留城,認為季札不滿闔閭,便在封地延陵筑城挖河,以示“淹留”之心,故名其城池為“淹城”[13]。但季札筑淹城之說并沒有充分的依據(jù)[3],故這種解釋也缺乏說服力。
(三)“淹城”表示“失敗之地”說
也有學(xué)者據(jù)《廣韻》“淹……曰:漬也,滯也,久留也,敗也”[14],認為“淹”義可以理解為“淹滅”,從而認為“淹君地”就是敗君地,或者就是滅君地[15]。按,這種說法也過于迂曲。
筆者以為,“淹城”之名的含義,應(yīng)當(dāng)從地理角度出發(fā)。“淹”可以用為地理通名,指洼地,如崔恒升指出:“渰,同‘淹,指洼地,如今江蘇溧陽市西北的沙漲渰;又在今宜興市西北的都山渰。”[16]在溧陽縣還曾經(jīng)有謝公渰、謝婆渰等。
這種用法在古代也有,如浙江湖州地區(qū)歷史上曾有“無胥淹”,見于南宋《嘉泰吳興志》卷五:
無胥淹,在長興縣嘉會鄉(xiāng)無胥村,東西闊四里,南北五里,淹內(nèi)有堆,曰郭轉(zhuǎn)堆[17]。
此后的相關(guān)地方文獻中也多有記載,如明《西吳里語》卷四:
無胥淹在長興無胥村。舊志:伍子胥奔吳至此。追者在后,遇一婦浣紗,問曰:“見子胥乎?”婦曰:“無胥?!币源说妹鸞18]。
這里記載伍子胥和浙江湖州“無胥村”的故事頗有傳奇意味,而提到的“無胥淹”則值得重視,其中的“淹”似為地勢的地理通名,應(yīng)當(dāng)也是指洼地。
淹城所在的地區(qū),正為洼地:“淹城……地勢低洼,遍地是水,稍高處蘆葦密布,泥濘淤塞,它所在的地方至今還被叫作湖塘?!盵19]
根據(jù)以上討論,筆者認為:(1)“淹城”之名正式出現(xiàn)于南宋時期;(2)從考古學(xué)及清華簡《系年》的相關(guān)資料來看,“淹城”不可能是西周時期奄族南遷所建。所以,武進“淹城”名稱中的“淹”,并非是族名,而是地理通名,指洼地,“淹城”實際上就是說處在低洼地的城,故“淹城”之名也是由其處在洼地而來。
二、燕國“狗澤都”蠡測
20世紀80年代,內(nèi)蒙古敖漢旗出土的一片戰(zhàn)國燕陶片上有戳印“狗澤都”三字[20],學(xué)界多認為其為地名,但對于其具體所在尚不明確[21]。筆者于此有所思考,撰為此則,并請同好賜正。
由此,“狗澤”也就是文獻中常見的地名“句瀆”。文獻所見“句瀆”或可能作“句俞”。從文字通假角度而言,“俞”為三等、喻紐侯部,“瀆”為定紐屋部,依據(jù)聲母“喻三歸定”,又二者韻部侯、屋對轉(zhuǎn),故“瀆”“俞”讀音接近,因此“句瀆”或作“句俞”。同時,“澤”(定紐鐸部)、“俞”(喻紐侯部,三等),同樣依據(jù)聲母“喻三歸定”,又二者韻部侯、鐸旁對轉(zhuǎn),“澤”“俞”古音也是接近的。
因此,文獻中常見的地名“句瀆”,除去或作“句俞”外,“狗澤”也是其異寫。
學(xué)者或認為“狗澤都”陶片的出土地,有可能就是“狗澤都”之所在[20]。筆者以為,若依據(jù)本文上述思路,“狗澤都”或在它處。
清華簡《系年》簡112—113:
晉幽公立四年,趙狗率師與越公朱句伐齊,晉師 長城句俞之門[12]186。
整理者疑簡文“句俞之門”讀“句瀆之門”,可能與“句瀆之丘”相關(guān)。
《春秋》桓公十二年:
秋七月丁亥,公會宋公、燕人盟于谷丘。杜注:“谷丘,宋地?!盵26]1756
及《左傳》桓公十二年:
秋,公及宋公盟于句瀆之丘。杜注:“句瀆之丘即谷丘也?!盵26]1756
谷丘為春秋宋邑,在今山東菏澤縣北,漢置句陽縣于此,或認為其地在河南商丘縣東南。
從上述“句瀆之丘”即“谷丘”來看,“句瀆”可以連讀為“谷”,據(jù)此,則“狗澤都”,也就是“狗(句)澤(瀆、俞)都(縣)”,可讀為“谷縣”。“谷”,春秋、戰(zhàn)國之齊地,《春秋》莊公七年記載,夫人姜氏會齊侯于谷。杜注:“齊地,今濟北谷城縣?!盵26]1765亦曰“小谷”,《左傳》莊公三十二年“城小谷,為管仲也”[26]1783,即今山東東阿縣治。
先秦時期存在“因軍設(shè)縣”的現(xiàn)象,如春秋時期的軍事重鎮(zhèn)往往成為新興的縣所在,早期的縣和軍事密切相關(guān),這在楚國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清華簡《系年》第十八章:
靈王先起兵,會諸侯于申,執(zhí)徐公,遂以伐徐,克賴、朱方,伐吳,【九八】為南懷之行,縣陳、蔡,殺蔡靈侯[12]180。
這里記載,楚靈王時期,在軍事行動之后設(shè)立陳、蔡兩縣。
在傳世文獻的記載中則更為充分,如:《春秋》昭公八年:“冬十月壬午,楚師滅陳?!盵26]2052《左傳》同年:“使穿封戌為陳公?!倍蓬A(yù)《集解》:“滅陳為縣,使戌為縣公。”[26]2053又如“縣蔡”,《春秋》昭公十一年:“夏四月丁巳,楚子虔誘蔡侯殷,殺之于申。楚公子棄疾帥師圍蔡?!幸辉露∮?,楚師滅蔡,執(zhí)蔡世子有以歸,用之。”[26]2059《左傳》同年:“使棄疾為蔡公?!盵26]2061
清華簡《系年》第十九章:
楚靈王立,既縣陳、蔡,景平王即位,改邦陳、蔡之君,使各復(fù)其邦。景平王即世,昭【一〇四】[王]即位,陳、蔡、胡反楚,與吳人伐楚。秦異公命子蒲、子虎率師救楚,與楚師會伐唐,縣之。【一〇五】昭王既復(fù)邦,焉克胡、圍蔡。昭王即世,獻惠王立十又一年,蔡昭侯申懼,自歸于吳,吳泄庸【一〇六】以師逆蔡昭侯,居于州來,是下蔡。楚人焉縣蔡?!疽哗柶摺縖12]184
這里記載,楚昭王時期,陳、蔡、胡、吳反楚,秦、楚迎擊,并在軍事行動中“縣唐”。而《左傳》定公四年則記載,諸侯盟召陵,謀伐楚而不果,同年“冬,蔡侯、吳子、唐侯伐楚”[26]2136。據(jù)簡文則伐楚者為吳、陳、蔡、胡四國,并沒有唐。綜合來看,這次的楚國“縣唐”也是和軍事有關(guān)。
至楚惠王時期,又因蔡國東遷而“縣蔡”,這一事件在傳世文獻中記載得更為充分?!蹲髠鳌钒Ч辏骸埃ǔ淹醵辏┏訃?,報柏舉也。……蔡于是乎請遷于吳。”[26]2154《春秋》哀公二年:“十有一月,蔡遷于州來?!盵26]2155《左傳》哀公二年:“吳泄庸如蔡納聘,而稍納師。師畢入,眾知之。蔡侯告大人,殺公子駟以說??薅w墓。冬,蔡遷于州來?!盵26]2157可見,此次蔡國東遷,起因是楚國的軍事行動,也可見其后的楚國“縣蔡”也是因為軍事原因。
我們認為“狗澤都”的情況也是如此。
《史記·趙世家》記載,前285年,趙“相國樂毅將趙、秦、韓、魏、燕攻齊,取靈丘”[27]2175。又據(jù)《史記·樂毅列傳》,前284年,諸國軍隊與齊軍戰(zhàn)于濟上,齊軍退守秦周(在齊都臨淄西門雍門以西地方),隨后樂毅率燕軍攻入齊都臨淄,從此樂毅留在齊地五年,先后攻下齊70多城[27]2932—2933。前279年,燕昭王卒,燕惠王即位,用騎劫代替樂毅,此后燕軍被齊軍打敗,齊國收復(fù)此前的失地。
前文指出,“狗(句)澤(瀆、俞)都(縣)”可讀“谷縣”,而“谷”屬春秋、戰(zhàn)國之齊地,地處齊國疆域的西部。因此我們推測,“狗(句)澤(瀆、俞)都(縣)”可能是燕國在濟西之戰(zhàn)占領(lǐng)齊地后所設(shè)立的縣,目的是鞏固對此地區(qū)的占領(lǐng),是由于軍事原因而設(shè)立之縣,可能存在于前284年至前279年之間。燕軍退回燕國,這件印有“狗澤都”文字的器物也被帶回。由于這一地名存在時間較短,又并非設(shè)于燕國本土,因此文獻中未見相關(guān)記載。
以上所論主要依據(jù)文字的訓(xùn)讀而展開,還有待更多材料來加以評定,尚祈同好賜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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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谷麗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