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 留待
主持人語:留待生于1970年,十九歲即正式寫作,然而這位“70后”作家似乎應驗了他的筆名,總是處在不為人知的“無名”狀態(tài),直到二十多年后,才結束了寫作的延宕狀態(tài),寫出了一大宗極有沖擊力的中短篇小說。就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的修行者,這位近乎大器晚成的“70后”,又成了光彩照人的新銳小說家。有評論稱留待是山東作家中的異數(shù),其實放到更大的背景中,小說家留待也是一個異數(shù)。這種“異”大致表現(xiàn)為題材的怪異、思路的歧異以及寫法的殊異。即便看似老舊、尋常的題材,也會被他寫得出奇不意。比如中篇小說《蹼足》《三朵》,單從題材上看都算不上新穎,他卻寫出了超越題材的題外之旨,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因為他的劍走偏鋒,他的不按常理出牌,還有人給他的小說冠以“先鋒”的稱謂。當然,對于一個小說家來說,所謂異數(shù)、先鋒或許只是一種表象,更重要的是他的藝術品質和精神世界,只要他認準了自己持守的前行之道,便足以登臨小說的靈山,足以靠近沉默的神明。他說,“留白”不光是一種技巧,更是一種能力。當然,對于擅長留白的留待,也值得給予更高的期待。
——趙月斌
李婧:留待老師好,距上次北京相見,又好幾年過去了,您有時來作協(xié)參加活動,偶爾碰到,但沒有機會深談,這次能與您對話,非常高興。一直以來默默關注您的作品,感覺您是一位具有鮮明創(chuàng)作個性的作家。您早年的生活是怎樣的,是什么促使您開始寫作的?
留待:寫作是我少年時期便確定的理想。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促使。就像一個人特別喜歡吃某種食品,不需要理由。1989年在《山東文學》發(fā)表小說《孤魂》,被我自己定義為寫作的正式開始。我的寫作之路很不順暢,因為不是想寫就有條件坐下來寫。我一直認為寫作是一種職業(yè),不是略顯高雅的業(yè)余愛好。關于早年的生活,我做過許多事情。有的為了謀生,有的是為了增長見識。按照時間先后來排,分別是公司職員、流浪者、經商、寫作、當編輯、上學、公司法人。這期間,我無論在做什么,都在為寫作做準備。到了2011年夏天,我才有條件成為職業(yè)寫作者。
李婧:看來您的經歷非常豐富,這些經歷想必也為您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厚的素材,您認為什么是創(chuàng)作靈感的重要來源?
留待:這好像是兩個問題,一個是進入創(chuàng)作之前,一個是創(chuàng)作過程中。
引發(fā)作家創(chuàng)作欲望的因素很多,幾乎無處不在。閱讀時看到的某句話、思考時腦中偶然閃過的一個念頭、在街頭看到的某個場景、一個或清晰或混沌的夢境,等等,都能成為寫一部作品的起因。??思{看到一個小女孩在河水中濕了裙子,引發(fā)聯(lián)想,寫出了《喧嘩與騷動》。莫言老師在積水潭地鐵站看到一個婦女坐在臺階上敞著懷給孩子喂乳,心中頓時有了震撼感,繼而寫出了《豐乳肥臀》。乍看上去有點神秘,其實是作家自我長期訓練的結果。我覺得,創(chuàng)作欲望的啟動,帶有相當?shù)呐既恍浴H魧懗梢徊總ゴ笞髌?,偶然性就更強。這也說明了作家創(chuàng)作不可能像其他工種那樣按部就班地制造。
寫作時的靈感,只能在寫作過程中出現(xiàn)。它是作家對寫作技術的掌握和對所要表達的東西之間的一種有效達成。對技術掌握得愈好,寫作過程中出現(xiàn)靈感的頻率愈高。所以,余華老師曾經在一篇文章里說,寫作的秘訣只有一個字:寫。只有進入了寫作過程,才會出現(xiàn)更多的可能。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恰恰是作者無法提前預知的。當然,從有了創(chuàng)作欲望到進入寫作,需要作家對所要寫的東西進行篩選和甄別。對那些因為一時沖動而起的念頭,要堅決摒棄掉。這個過程對一些作家來說可能用時很短暫,有的作家則需要很長時間。作家的氣質不同,進入寫作的方式也不同。真正的作家,都是以寫出好作品為目的。
我覺得,寫作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很好的思考方式。寫作習慣很重要,當創(chuàng)作靈感來臨時,可以有效地用文字表現(xiàn)出來,否則,筆便會滯澀。其實,作家對問題的思考和見解,并不比其他領域的人更高明,作家只是能夠用文學的形式講出來。作家的能力只體現(xiàn)在寫作本身,作家與其他職業(yè)的人不同之處,除了悲憫情懷之外,再就是對觀察生活充滿了樂趣,時間長了,感覺自然會愈發(fā)敏銳,總是能從生活的細微之處得到啟發(fā)。每一次啟發(fā),都相當于在作家的心里種下一粒種子。不用再刻意去想,那粒種子便會慢慢發(fā)芽、成長。當它在心里長大,也就是作品出現(xiàn)的時刻。
李婧:作家的確是一個對萬事萬物感知很敏銳的群體,他們對人性的理解較常人可能更深刻些,也許首先具備敏銳深刻的感知力,才能寫出好的作品,但作品的呈現(xiàn)也必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能否描述一下您寫作一篇小說的過程?
留待:這個問題有點大。因為寫每一篇小說都不一樣。
以《死者》為例。小說發(fā)在《青島文學》,《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轉載,入選《2016中國年度中篇小說》。
這個小說在寫作之前,已經在我腦子里裝了好幾年。起因是我看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簡史》時,書里提到《呂氏春秋》中一個買尸的故事。馮先生的本意當然不只是講買尸,這個故事卻突然對我產生了啟發(fā)。然后便進入了小說的構思。我在不同的場合對許多人講過這個小說構思,都覺得以那個買尸的故事做背景,頂多也就是體現(xiàn)出人的某種詭辯和機巧,不會成為一篇好小說。我屬于從有了創(chuàng)作欲望到進入寫作狀態(tài)用時比較長的那種人。幾年之后,陳解放的形象出現(xiàn)了。一旦進入寫作,進度還是挺快的,猶如瓜熟蒂落?!端勒摺穼懙氖侨诵灾杏碾y以達成。已經跟那個買尸的故事沒什么關系了??墒?,當初若沒有讀《中國哲學簡史》時的心理震動,就不太可能會有《死者》。
再說《蹼足》(發(fā)在《花城》,被《小說選刊》和《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入選《2018年中國中篇小說排行榜》)。
這個小說也在我腦子里裝了好幾年。我老家有個村子,有一年從人販子手中買來一個女人。買她的那個人降服不了她,便給她腳腕上捆了鎖鏈,關在村頭一間空屋里。她很快成了村中男人的公共玩物。警察循著線索去解救時,在村里打聽了好幾圈,竟然沒有一個人告訴警察關她的屋子在哪里。警察打開房門,看到她赤身裸體,靈巧得像一道白亮的影子,一下子躥到窗臺上,又躥到房梁上。她像長臂母猿一樣單手鉤住房梁,身子在空中蕩來蕩去。過度的絕望使她的智力嚴重退化,她失去了語言能力,更沒有記憶,只會沖著人笑。后來聽說她在她老家是一名語文老師。那次我偶然在電視上看到一個畫面,裸體女人半蹲在窗臺上,手抓鐵欄,正沖著屏幕外的人笑。我的心像是突然被針扎了一下。這成了我構思《蹼足》的起因。小說完成之后,裸體女人單手鉤著房梁微笑著搖來蕩去的場景顯得不太重要了。當初若不是她的笑容帶給我的震撼,就不會有《蹼足》。
我的小說都是以我的老家魯西北為背景。前輩作家們?yōu)槲覀兲峁┝撕芎玫臉影濉t斞傅聂旀?zhèn),??思{的約克納帕塔法縣,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沈從文的湘西,等等。無論什么故事,作者必須給小說人物設置一個作者最熟悉的場景。每每想到我的小說人物正在老家的小城里行走,我便會有種難言的感動。
李婧:看來一部小說的形成,需要一個長久的醞釀和思考的過程,也會受到諸多因素的影響,能否談一下您在閱讀中受到的影響,有哪些您欽佩的作家?
留待:我欽佩的作家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格拉斯、馬爾克斯、卡爾維諾、博爾赫斯、海明威、曹雪芹,等等。他們的作品,我隨手拿起來便可以看下去。凡是推動小說藝術進步的作家,我都欽佩。我通過看他們的作品,知道了什么才是好小說。
我的閱讀,小說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歷史、哲學、心理學的書籍,都讓我受益匪淺。
既然說到了我所受的影響,在這里必須提到一個人。他對藝術的態(tài)度深深影響了我,比所有的作家都要大。他的作品在年輕時不被理解,直到晚年才得到承認。他死后,聲譽愈隆。他被畢加索譽為“我們共同的父親”。他的理念對所有藝術領域都產生了很大影響。他就是塞尚。
李婧:您小說的敘述藝術別具一格,構思十分精巧,體現(xiàn)了極強的敘事控制感,敘事人稱、時序調配都經過了精心的思考和布置。能否結合您的創(chuàng)作和作品談一下您對敘事藝術的思考,您是怎樣來講故事的?
留待:我常常想一個問題,既然有了詩歌、散文、影視,為什么還要有小說?小說的存在肯定是因為其特質。這個物質是什么?這種思考使我感覺離小說愈來愈近。
小說之所以是一門藝術,其最大魅力就在于敘事。說到描寫,再逼真也不可能比得上一幅平庸的照片。一代又一代作家對小說進行探索,嘗試著各種各樣的敘事可能,無非是為了讓小說更好看??柧S諾說,小說之所以存在,就在于它能夠給人們提供不同的感受。袁枚說,文似看山不喜平??梢?,小說如果寫得像現(xiàn)實生活一樣糟爛,人們就沒必要看了。讀者選擇一篇小說來讀時,當然是為了獲取某種特殊感受。這種獲得期待不光是希望看到與現(xiàn)實生活不一樣的小說,更希望看到與其他小說不同的小說。寫不同的小說,應該是作家對自己的基本要求。目前中國小說整體上令讀者不滿意,正因為許多作家陷入了自我模仿和自我抄襲的怪圈。連篇累牘著作等身,其實只是寫了一篇小說。他們有的是不自覺,有的是故意這樣搞。我看到了這個怪圈,很怕自己陷入這樣的怪圈里。這也是我作品相對較少的原因。
關于敘事控制,應該是作家的基本能力。凡是能力,都需要訓練。我記得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說過,寫作不僅僅是一種自我表達,而是一種交流方式。宣泄式的寫作如同洪水泛濫,是一種災難。只有將寫作納入理性的河道,才會擁有清晰而有效的流向。正如將洪水合理地疏導開,才能用于發(fā)電或澆灌一樣。敘事的具體體現(xiàn)當然是語言。寫作過程中,對每一句話都不能隨意,每一句話都應該有清晰的指向。如果隨意一句,就會有第二句、第三句,那整部小說便成了隨意的作品。第一個不恰當或者隨意的句子,猶如在文中植入一個癌細胞,它會迅速繁殖彌漫,很快使作品進入僵死的狀態(tài)。
說到我如何講故事,就兩條,一是不能怎么寫,再就是還能怎么寫。圣經上說:日光之下無新事。在當下信息高度發(fā)達的時代,更沒有新鮮事可言??ǚ鹫f,用普通的語言,寫普通的事物,并賦予它們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才是作家應該做的。按說故事的講述方法是無窮無盡的,具體到我個人來說,走得依然艱難。
李婧:作為一個先鋒作家,您非常講究敘事視角的運用,比如在《埋名》中,就有多重視角的交叉敘事,您能否具體談一下?
留待:“先鋒”是個好詞,只是前些年被用得有些濫?!跋蠕h作家”應該是跟探索相對應,有些作家卻只是在模仿別人的探索。探索是作家的本能需要。所有有追求的作家都在探索的道路上艱難行進。按照我心目中“先鋒”的標準,我所做的還很不夠。
關于敘事角度,其實是對敘事藝術問題的繼續(xù)。敘事角度的選擇,是敘事控制的具體體現(xiàn)。其實,讀者是很被動的,處于嚴重的信息不對等狀態(tài)。他們只能隨著作者對信息的逐漸釋放慢慢來獲得閱讀享受。敘事藝術也就是作家對信息的控制和釋放方法。前幾天看到麥克尤恩的一篇文章,談到了同樣的問題??梢姛o論中國作家還是外國作家,對敘事藝術的認知都是相同的。馬爾克斯說,作家就是比常人寫得好。以此類推,好作家當然也就是比平常作家寫得好。所謂寫得好,當然是體現(xiàn)在敘事藝術上。
具體說到《埋名》,使用多重視角正是為了增強敘事的魅力。曾有作家朋友看了《埋名》之后對我說,這個小說寫到八萬字,看著才過癮。其實,意猶未盡正是我所要的效果。如果寫到八萬字,那會成為另一篇小說。在這個小說中,我使用了四種視角,一是用“我”的視角講“我父親”的故事,二是用全知視角講述劉子澄的故事,三是用劉子澄的視角講述自己的故事,四是用葉小紅的視角講述“我”和“劉子澄”都不可能知道的故事。四個視角引領著讀者切入小說,所看到的當然比單一視角要豐富。閱讀趣味的達成不能單靠題材。題材當然也很重要,可這只是解決了“寫什么”的問題,對于作家來說,“怎么寫”更重要。為了讓小說更豐富、好看,我從來都把“怎么寫”放在第一位。俗話說好小說都是有血有肉。小說里的骨骼更重要。骨骼就是作家想在作品中表達的東西,多重透視是為了使其更有力度,同時讓讀者感受到這種力度。增強讀者的感受,最好的辦法就是參與感。一部作品,是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這種完成體現(xiàn)在作者與讀者對作品感受度的交織。《埋名》算是一種嘗試。
李婧:您期待的讀者是怎樣的?你希望你的作品對別人有什么影響?
留待:作者永遠無法期待讀者。即使暢銷書作家,寫作之前對讀者群的關注點進行過多種分析,作品一旦出來,也會跟預想的差距很大。讀者喜歡某個作家,是一種緣分。緣分從來不可強求。作家寫出的作品不要指望給所有人看,頂多也就是為了心目中的幾個人。寫作時抱著一種交流的心態(tài),往往可以出好作品。因為作家此時的心是沉靜的。當年汪曾祺先生在八十年代初寫了幾個小說,本來沒打算發(fā)表,只是給幾個朋友看。朋友看著好,覺得不發(fā)太可惜了。那都是汪先生最好的作品。作家在寫作時如果想著太多的讀者,非寫亂了套不可。馬爾克斯說,我寫作只是為了讓朋友們更愛我。我覺得這是作家真正的心聲。
如果非要說出我所期待的讀者,那就是知己。
我從來沒打算用作品影響別人。同時,我也認定所有想影響別人的作家都是在癡人說夢。讀者比作者聰明得多,因為讀者身處局外。再者,作者只是提出問題的人,根本不可能給問題提供答案。頂多也就是引發(fā)讀者一點思考。若是讀者能在我的作品中看到一點人性的豐富,或者是看到我在結構和敘述上的些許用心,我就很知足了。
李婧:昆德拉說,一部小說不斷言任何東西,一部小說探尋和提出問題。他還提出,所有偉大的作品(正因為它們是偉大的)都部分地不完整,要將小說變成一個存在的博學觀照,必須掌握省略的技巧。你對這段話怎么看?
留待:一部作品當然不能斷言任何東西,所有斷言都是虛妄的。作家的職責是通過提出問題喚起讀者的思考。我很早在閱讀中就發(fā)現(xiàn),偉大作品都存在遺憾。也就是昆德拉所說的部分的不完整。甚至可以說,遺憾和不完整,是偉大作品的重要組成。這也印證了愈是好作品調動我們的參與度愈高。
我前幾年在一個創(chuàng)作談里說過:小說的張力來自于省略。正如一個雕塑大師完成一件作品,著手之前,已經清楚地知道雕出來的是什么,接下來要做的,只是剔除多余的部分。所有藝術品,都來自于對多余物的有效剔除。
省略或“留白”,就是“剔除”,可以使作品更具張力。這也正是一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老子說: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作家的作品是“器”,有用的部分恰恰是“無”,也就是讀者所感受到的文字背后的東西。
省略或“留白”的技巧,不光是作家的認知,更是一種能力。
留待,本名郭貴宗。山東高唐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中國作家》等刊,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多次轉載,入選多個重要年度選本。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
李婧,現(xiàn)就職于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山東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曾在《百家評論》《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等期刊發(fā)表文學評論、小說、散文作品若干。
本欄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