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琳
1
會議兩點半開始,她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十分鐘。從公交車上下來,步行的時候手機導(dǎo)航走反了方向。她就這么笨,有什么辦法。本來可以提前到場,悄悄地坐在人群中,不顯山不露水,卻偏偏姍姍來遲,搞得自己很緊張。
當(dāng)她垂著頭走到會場的最后一排坐下來的時候,心里還是亂慌慌的,有些羞慚。她是個靦腆的人,不管是正式的還是非正式的,只要人多場合,她都習(xí)慣往后縮。有一次開會的時候,領(lǐng)導(dǎo)還專門就此事發(fā)表了一通感言,說有些人一開會喜歡就往角落里鉆,生怕被人看見了,請問,是長得丑還是見不得人?咋這么不自信?她認為這跟自信沒關(guān)系,不引人矚目,對自己而言,是自在,對他人而言是禮貌和尊重。
早晨群里有人發(fā)消息說,某知名作家專程趕來Z城給某新銳詩人召開作品研討會,下午還有一個讀書分享會,請感興趣的同學(xué)前往捧場。看到這條消息她有些小興奮,某知名作家是她喜歡的作家之一,她也正好空降到Z城。她要在這里換乘回家的火車,順道再探望一下讀大二的寶貝兒子,計劃在Z城停留兩天。所以時間允許她去湊個熱鬧。上午的研討會就算了。一般來說研討會,都是花錢請人吹牛,吹得天花亂墜,沒啥意思。她也不喜歡詩歌。她要參加的是下午的讀書會。書讀了幾十年,她是資深讀者,同時也是某知名作家的鐵桿粉絲。知名作家總共就出版了三本書,她讀了他三本半書。半本書屬于福利,目前還有半本尚未寫出來。這讓她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不管誰的書,讀多了就會中毒。中毒的第一癥狀就是覺得跟對方很熟、很親,跟自家人似的??墒聦嵞??事實是對方不會這么想。
除讀書之外,她還見過他的一張黑白小照。說實話,他長得不賴。雖然年紀不輕,可五官長得蠻清爽。長臉,長脖子,尖下巴,高鼻闊嘴,戴一副墨鏡,很有明星范兒。這會兒,距離主席臺有點遠,他看上去似乎比照片上顯得還瘦弱,戴了副近視眼鏡。半截身子被頭頂上方直射下來的燈光籠罩著,像個發(fā)光體。她望著他怔了兩分鐘,出了會兒神。至于他講了啥她一句都沒聽進去。
很快她便發(fā)現(xiàn),他滿嘴方言,聲音落差很大,不是她不認真聽講,就是認真聽了也聽不明白。也只能連蒙帶猜,聽個大概。
這樣一來,她緊張的狀態(tài)反而松弛下來。剛剛出了一身汗,被冷風(fēng)一吹,后背涼颼颼的。
她朝四周瞄了瞄,人并沒有印象中那么多。四周都坐滿了,中間因出入不便,空出來一大塊,像是謝頂了一樣。她前邊和兩側(cè)的人,都在借此機會交頭接耳,還有人趴在桌子上摳手機玩。沒有幾個人認真聽他說話。不過很難說人家不是因為聽不懂而需要私底下相互翻譯。
作家在絮絮叨叨講他讀書的故事。他那一代作家?guī)缀醵寄菢?,農(nóng)村長大,小時候家窮,買不起書讀。那時候讀物普遍奇缺,他能讀到書完全是借了他同桌的光。他上四年級的時候,同桌是個小說迷,經(jīng)常帶書來學(xué)???。上自習(xí)看,上課也看,看得如醉如癡,忘乎所以,連下課和放學(xué)都要經(jīng)人提醒。他忍不住好奇,也湊過瞄了兩眼。這一瞄就壞差了,就再也丟不下了,感覺魂像是給人牽走了。于是,同桌看一邊,他看另一邊,歪著脖子看,說到這里,他揉揉脖子,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看書的光景。作家借他同學(xué)的光,小學(xué)和初中階段讀完了當(dāng)年能找到的暢銷書,《鐵道游擊隊》《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苦菜花》《紅巖》,還有一些武俠小說等等。這些書成了作家的啟蒙讀物,為他日后成為作家打下了很好的基礎(chǔ)。
據(jù)作家說,他當(dāng)年的學(xué)校跟現(xiàn)在一樣,不允許學(xué)生讀閑書,一旦發(fā)現(xiàn),書就要被沒收。讀個書跟做賊似的,不僅要偷著看,還要抓緊時間趕緊看。不然時間一到,書就要被拿走。他同桌的書也是借來的。
當(dāng)年他同桌的座位在左邊,他坐右邊,為了看書他就往左邊倒,脖子伸得老長——你看,我現(xiàn)在脖子還有點歪。
他夸張地晃晃脖子,會場有人大聲哄笑。不知道笑點的人,左右逢源問旁人怎么回事。有人翻譯說,作家說他因為看書把脖子看歪了。
她跟著笑了笑。心想,脖子明明好好的,跟長頸鹿似的,歪只是個噱頭??邶X不清才是大問題。他應(yīng)該學(xué)說普通話,不然誰跟他說話,還不給累個半死?不過,以她對他了解,就算聽不明白,猜也能猜明白。她比他小了將近十歲,他生活的年代,她多少有些了解。因為她母親也是過來人,也酷愛讀書,跟他一樣到處借書看。她把書借來就壓在枕頭底下,然后躺在床上看。她以為她不知道,事實上,她是知道的,上小學(xué)二年級她就已經(jīng)偷她的書看了,雖然生字一堆,磕磕絆絆的,但她仍然裝模作樣,把書攤開放在膝蓋上,像藏貓貓那樣,把認識的字從一大堆生字當(dāng)中揪出來,并大聲念出聲來,實際上是大聲唱出聲。她記得最早的讀物,是紅樓夢。那是她母親唯一花錢自己買的書,她成年以后還在家里見到過,原本淡青色的封皮,已經(jīng)臟成灰色的了,連紙張也變成了焦黃色,每一頁邊緣都胡亂翻卷著。這讓現(xiàn)在的孩子簡直就無法想象。她兒子上大學(xué)以前,除了按老師要求強迫讀了幾本課外讀物,根本沒自覺自愿讀過書。她一提起讀書,他就說她老土,誰能跟你們一樣。你們那時候有電腦嗎有手機嗎有互聯(lián)網(wǎng)嗎。如果有你保管不讀書。他不聽她也沒辦法。所有的麥子都必須自己成熟,誰也替代不了誰。就是現(xiàn)在有手機有電腦,她該讀書還讀書。從小養(yǎng)成的閱讀習(xí)慣,永遠改變不了。就連讀書姿勢也跟她母親如出一轍,躺在床上側(cè)著身子讀。后來她讀到一個詞語叫翻來覆去,她認為這個詞語不應(yīng)該是指反復(fù)閱讀的意思,而是指讀書時候的姿勢。讀累了,換個方向,就叫做翻來覆去。側(cè)著身子讀累了,平躺著讀。兩手朝上,舉著書,手一軟,書啪地一下掉下來砸在臉上……
2
二十歲那年,她一下子擁有了上千冊圖書和各種各樣的雜志,報紙。她的職業(yè)就是圖書管理員。九十年代初期,這份職業(yè)羨煞了無數(shù)人。等于企業(yè)花錢替你買了書,再花錢請你來看。這便宜絕對是占大了。工作輕松,體面。對一個愛讀書的人來說,這世上恐怕再也難找比這更好更輕松的職業(yè)了,工作就是讀各種各樣的書,活在文字的世界里。這二十多年來,她讀過的書堆起來至少有半間房那么大,她把自己活成了貔貅,光吃不拉,單純?yōu)橄矚g而閱讀。形形色色的書籍,把她的腦回溝擠得滿滿的,胃口撐得大大的,口味養(yǎng)得刁鉆刁鉆的。沒有好書吸引,頓覺生活空虛無趣。
她甚至為此加了兩個讀書群,群友大多是文學(xué)愛好者。他們比她段位高。讀書,寫書評,寫散文隨筆,四處發(fā)表掙稿費。跟他們混熟了以后,他們慫恿她一起寫書評,弄公眾號,投稿賺稿費。她開始還興趣滿滿,躍躍欲試,認認真真寫讀書筆記。比如某年某月某日讀了某本書,感覺好還是不好。好,好在哪里,不好,又不好在哪里。她逐一列上幾條,但群友說太短了,跟總結(jié)報告似的,讓她放開來寫,把自己的觀點感受加進去,再不濟就從書里摳上幾段,加工變通一下弄成自己的意思就成了。這樣才能發(fā)得出去,換得來銀子,否則就只能給自己看了。改了幾次之后,她發(fā)現(xiàn)太難了,改來改去文章不僅沒弄成,還把自己搞焦慮了。所以她特佩服那些會寫文章的人,能吃會拉,甚至不吃都能拉出來。哪像她呀,死讀書,一點用都沒有。有一次煲排骨湯,她看書看忘了,把湯熬干鍋燒壞,差點引起火災(zāi)。她老公氣得把書從窗戶扔出去,說再看見她抱著書看,就讓她滾。
可是當(dāng)年這個男人就是因為她愛讀書才娶了她。他說她,腹有詩書氣自華,不是庸脂俗粉。
3
作家講了好一陣子,她才弄明白,作家喜歡的書是《沉默的告白》。他稱贊這本書是他看過的所有小說當(dāng)中,寫得最好、最具有宗教意味的愛情小說。他說中國作家是絕對寫不出這樣的小說,因為高度不同。他們沒信仰,骨子里缺愛。
這本書正好也是她喜歡的。一星期前,她去新疆探望丈夫的途中,讀的就是這本書。
三十七小時的火車,如果不考慮手機沒電,她大概會躺在臥鋪上,舉著手機一直讀下去。
書中的世界大雪紛飛,北阿拉斯加荒原上,放眼望去都是皚皚白雪。而現(xiàn)實中的她,正在經(jīng)歷著七月流火般的盛夏。躺在悶罐一樣的火車臥鋪上,置身于極寒天氣的閱讀當(dāng)中,對她具有很好的降溫作用。她還記得那個寒冷得讓人倒吸一口冷氣的開頭,十歲失聰小姑娘露比驚喜的叫嚷聲,這里真冷呀,如同空氣里充滿了碎玻璃。
她跟著她們從英國飛到了費爾班克斯機場,來迎接她們的馬修并沒有如約而至,而是由當(dāng)?shù)氐木靵砀嬷?,他死于剛發(fā)生的一場火災(zāi)意外。
但是雅思明堅信她丈夫還活著。幾個小時之后,她駕駛一輛大卡車,帶著女兒露比,頂著暴風(fēng)雪,在眼淚瞬間成冰的荒原上,朝著五百多英里外的她丈夫的方向狂奔去。
兩天后的傍晚,她到達了她丈夫所在地,南疆某勘探基地。她丈夫被蒙在鼓里,對她探親的事毫不知情。她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她貿(mào)然闖入,就想讓他感受到意外,驚喜或者驚嚇。
見到她的瞬間,他真的被嚇到了。他像見鬼了似的,僵著臉問她,你怎么來了?來之前為啥不吭一聲?
她沒有吭聲。當(dāng)時人很多,基地所有人都從大房子里跑出來,圍在大貨車跟前,笑嘻嘻瞅著她。后來她才知道,這是公司設(shè)在此地的物資中轉(zhuǎn)站,他們的工作就是收納各種各樣的物品,也包括人。只要有貨車前來,他們?nèi)w出動,出去迎接,然后再分門別類,按需重新派送到幾十公里外的小分隊上去。像她這樣來探親的家屬,他們戲稱是暖包,送溫暖的。他們擠眉弄眼地跟他說,哎呀,慰安的來了呀!當(dāng)面開他們夫妻玩笑,直到她背過身去。
他說,來干啥?你以為這啥好地方。
他似乎一點都不稀罕她,也不想念她。他甚至還說,基地十幾號人,目前還沒人來探親,你是頭一個。
這親有啥探頭,探監(jiān)都比這好。他抱怨因為她的到來把他室友撬去睡辦公室,這讓他很不好意思。
她忍氣吞聲地說,有啥不好意思的,等他家屬來了,你去睡辦公室,還不一樣。
他說,萬一他家屬不來了呢?你以為人家都跟你一樣?
跟我一樣咋了?妨礙了你嗎,妨礙你了我這就走?!她起身收拾行李,被他攔下了。跟你開個玩笑還當(dāng)真。他嬉皮笑臉地說,不想讓你來,是嫌這地方艱苦,要啥沒啥。既然來了那就待幾天吧。
他看她惱了,不想吵架,就主動讓口氣軟下來。
事實上她當(dāng)天想走也走不了。此地交通不便,沒有貨車前來送貨,她只能干等著。
第二天,有大貨車前來送貨了,但她已經(jīng)選擇忘記這些事了。她去廚房幫忙干活,擇菜,和面包餃子?;厥畮卓谌艘黄鸪燥?,為了省錢不請廚師,自己動手,兩人一組輪換著做飯。她的到來讓除了她丈夫之外的人都特別高興,因為終于有人能幫忙改善一下伙食了,吃點好的。
4
她在基地待了一星期。
每天吃完晚飯,太陽還在天上掛著。太陽九點鐘左右才會落山,晝夜溫差很大。白天最高氣溫都升到30度以上,有一天居然飆升到41度,也就那一天她中了暑熱,高燒不退。缺醫(yī)少藥的,把基地的男人們都嚇壞了,好在有驚無險。
但不管這地方白天多熱,到了夜間都很涼快。只要太陽西斜,溫度很快就降下來了。野風(fēng)從荒原上毫無遮攔地刮過來,干爽而清涼。一點都不覺得燠熱。身上永遠都不會像內(nèi)地的夏天那樣汗滴滴的。
晚飯過后,男人們照例要湊在一起喝酒打牌。他也去。他說不去不好,留下來陪她,會被人笑話死。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跟男人們扎堆找樂子,不習(xí)慣跟她在一起了。他如今牌癮很大,酒癮也很大。就是對她沒癮了。以前每次打電話,里面都是亂糟糟的。說不了兩句,他就匆匆將電話掛掉了。要不就問,你有啥事趕緊說。聽他這樣說,有事她也懶得說了,更何況沒事。主要是她悶得慌。覺得不打個電話,不弄出個聲響,她會憋死的。這種憋悶沒有人能體會到。他們都跑了,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承載三個人應(yīng)該承載的重量。連空氣都是沉甸甸的,都傾軋在她身上,讓她無法抵擋。
有一次,她故意說,有事。他噢了一聲,說等會兒啊。過了幾分鐘,他問啥事,她說沒事。他說那你發(fā)啥神經(jīng)?!調(diào)戲你男人?話音剛落,電話那頭就大呼小叫,有人喚他名字,說某某某,你死到哪里去了?他應(yīng)聲就把電話掛了。
不是迫不得已,她懶得給他打電話。她不打電話,十天半個月他也不會想起來給她打個電話。
給她的感覺是,他單身日子過得很爽,非常爽。
三年前,他們的關(guān)系還算正常。那時候他不喝酒也不打牌。她晚上九點下班,他基本上都是坐在客廳里看電視,陪兒子在家寫作業(yè)。后來她工作出了問題,圖書室關(guān)閉,她被富余了,然后他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明里暗里嫌棄她。
十二月一個寒冷的早晨,她拿著考勤表和內(nèi)部調(diào)令,戴著口罩圍巾,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騎著自行車去辦公大樓后面的環(huán)衛(wèi)隊重新上崗。她心里怯怯的,委屈著,生怕有人認出她來,可還是被接待的人一眼看穿。她們愉快地跟她打招呼,表示對她的歡迎。不過,這在她看來,無疑是對她的嘲弄。鳳凰下架不如雞,這些人以前都去過圖書室,甚至還從她手中借過書。如果她們以前有多羨慕她,那此刻就有多笑話她。她硬著頭皮,勉強擠出笑容。但那天她運氣特別不好,包干給她的任務(wù),是清掃辦公大樓的一區(qū)和二區(qū)。她有異議,但沒有說出來。她恥于說出口,最后只好聽之任之,匆匆忙忙跑回家去。
他指責(zé)她為啥不要求調(diào)換,去掃馬路或者去職工食堂幫廚。你去打掃辦公樓,讓我的臉往哪兒放?!他是坐機關(guān)的,她清掃的區(qū)域就是他的辦公所在地。她本來也顧慮到了這一層,但是聽他這么一說,她反倒釋然了。
跟你有啥關(guān)系,她說,丟人也是丟我自己的人,是我自己沒本事。礙你啥事了?你的臉足貴,愛放哪放哪!
他罵她不知好歹,活該去掃大街,活該去干這種下賤活。她哈哈大笑:我下賤,你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你有本事,你老婆還會去掃大街?說來說去還不是你沒本事!
兩人唇槍舌戰(zhàn),當(dāng)即大吵一架。
當(dāng)初她聽說圖書室要關(guān)閉,讓他趕緊找人想辦法換地方。但他遲遲不動手,居然大言不慚地跟她說,圖書室絕對不可能關(guān)閉,現(xiàn)在到處都在抓文明建設(shè),圖書室怎么可能關(guān)了?他讓她安心上班,這種消息他知道得比她早。他說過這話沒過多久,臉就被打腫了。圖書室真的關(guān)閉,但那會兒求人已經(jīng)晚了。因為那陣風(fēng)刮過來,關(guān)停并轉(zhuǎn)的不光有圖書室和閱覽室,棋牌室,公共娛樂那一塊幾乎全線覆沒。后勤部分科室關(guān)停并轉(zhuǎn),力度很大,富余了上百人。這上百人丟了飯碗,個個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都在四處活動,找關(guān)系,找地方。這時候他知道著急了,可是下手太晚,一些相對體面的崗位,一窩蜂遭人瘋搶。到這時候他也無能為力。
沒后臺,求人四處碰壁。她嫌他沒本事,法力不夠通天。坐了十幾年機關(guān)連個一般的崗位都搞不定。誰誰誰都比他厲害,老婆安排去了社保中心,誰誰誰又去了水電結(jié)算中心上班。她用這些話來刺激他,越發(fā)討他厭煩。他嫌她拖累了他,害他求爺爺告奶奶,到處丟人現(xiàn)眼。
兩人一開口就吵架,接著冷戰(zhàn)連綿。就連上床睡覺也各自側(cè)向一旁,各鉆各的被窩,誰也不理誰。有一次睡到半夜,他假裝無辜,將一條腿伸進她的被窩,被她毫不客氣一腳踹出去。
好長一段日子里,大家都不給對方好臉色瞧,臉上都掛著霜。霜掛久了,長成了盔甲,再想卸就難了。
她每天在冰冷和羞憤當(dāng)中,帶著屬于自己的那點亢奮,戴著手套,口罩,去辦公大樓打掃衛(wèi)生。捏著橡皮水管沖廁所,埋頭拖樓道,推著垃圾箱去倒垃圾。她興沖沖地去干這些事情,好像跟誰賭氣,要較個高低。他知道她做什么,不用想都知道。有時候打她旁邊經(jīng)過,他假裝沒看見,甚至暗地里希望她累得更慘一些,多遭些罪,多受點折磨。誰叫她跟他斗?活該啊。傍晚的清掃,他是可以幫忙的,只要她開口,哪怕命令他去幫忙也行。但她從來不。她不理不睬,一句話都沒有,于是他就假裝看不見。每當(dāng)她一身臭汗回到家里,他出出進進嘴里都哼著歌,故意哼給她聽。
他得瑟了半年。半年后,他丟了工作,夫妻先后掉進同一個坑里。第二輪下崗名額下來,無記名投票,他中了彩,被清理出革命隊伍。他在他老婆調(diào)整崗位的能量比拼中,被人窺見了底褲。群眾眼睛雪亮,齊心協(xié)力給他投了個倒數(shù)第一,讓他連說理的地方都找不著。他丟人丟大了,心里憋著氣,就到處找人吵架,逮著一個吵一個,逮著兩個吵一雙。吵得那些有一官半職的人看見他就躲。他外邊吵不贏,回家接著吵。他家的玻璃杯,碗,被摔得所剩無幾。他摔,她也摔。乒乒乓乓,要不心疼都不心疼。就在他掄起花瓶準備對著電視機開火的時候,樓下來敲門了。電視機算是給保住了。
他半年沒上班。他們讓他去車間倒班,他不肯。他寧愿拿每個月六百元的下崗工資,在家里閑著,也絕不跟那些人妥協(xié)。半年后,他不跟她商量就報名去了新疆。辦完工作關(guān)系她才知道。從此夫妻兩地分居,三個月甚至半年見一面,架算是吵不起來了。
去了新疆,他很快就找到了平衡感。收入高,足以讓他揚眉吐氣。尤其是每次回到家,給她看銀行卡里錢數(shù)的時候,他兩眼放光,聲音高八度,簡直牛逼到家了。
他堅決不允許她再去打掃衛(wèi)生?;畎鋈プ寗e人干,你就在家專心照顧兒子。一年后,兒子考上大學(xué),他還讓她繼續(xù)在家閑著。閑著不好嗎?你要喜歡打掃衛(wèi)生就天天在家里打掃吧,我不缺你掙那幾個錢。連兒子都跟著幫腔,你就在家歇著吧,想干啥干啥。歇著又不是不掙錢,你把活要回來,別人又失業(yè)了,何必呢。
她就是歇著也有收入?;畎鋈?,只拿出工資的三分之一就能替自己找個傀儡,所以她就沒堅持。
5
基地缺水,什么都洗不了。雖然他們打了地下井,但抽出來的是堿水,任何東西都是先用井水洗,洗完再用水罐里儲存的水過一遍。洗澡也這樣。但是基地就她一個女人,洗洗涮涮有諸多的不方便。村莊或者人群,都在三十公里以外。
她生病那天,天氣特別晴朗。早晨一起床,太陽就已經(jīng)掛在天邊了。吃完早飯,她聽說男人要跟車去井隊運送物資,傍晚才能回來,她就堅持要跟著去。她不想跟那群男人們待在一起。
吃罷早飯,他們就往卡車里裝東西。桶裝水,整袋的大米,面粉,土豆,洋蔥,還有半人高成捆的大蔥,幾筐西紅柿西葫蘆。沒看見有葉子菜。她老公說,生活物資每周配送一次,肯定要送些能存放的菜,不容易壞的菜。不然你早晨裝車里,不等人吃,自己都變成屎了。
他們開著車,從一個小隊趕到另一個小隊,距離最近的也要一個多小時。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他們趕到最后一個小分隊。
那是一個比基地還要荒涼的地方,四周光禿禿的,連棵樹都找不到。鳥不拉屎的地方,就是沒有一只鳥敢從這里飛過去。目力所及盡是砂礫和焦土。這片土壤上適合生存的,大概只有那些永不疲倦的磕頭機。
他們的卡車還沒停穩(wěn),就見四五個年輕人從藍色的列車房里撒著歡跑出來。他們身穿橘紅色的工裝褲,上衣斜扛在肩膀上,一張張被紫外線曬得黢黑的臉上滿是遇見同類的歡喜。
從車上卸下最后一筐西紅柿,那西紅柿已經(jīng)紅得不成樣子了,吹彈即破。早晨裝車的時候,它們還泛著青色,少女般的支棱著一顆顆腦袋。她還說了句,西紅柿沒熟,吃了會中毒的。她男人沒理她。
中午氣溫超過四十度。太陽直直地射下來,明亮得跟扔刀子似的。駕駛室里熱得像烤爐,雖然開著空調(diào),可吐出來的風(fēng)也是熱的。人不敢睜眼。再說睜眼也沒什么風(fēng)景可看,黃土,茫茫戈壁,偶爾會看到一些紅色的磕頭機??吹娇念^機就說明又快到一個目的地了。她昏昏沉沉,一天跑下來居然沒有解一次手,身體里的水分都被烤干了。眼睛又干又澀,張嘴說話,牙齒縫里都是沙子。
第二天她得了熱癥,說話上牙磕著下牙,哆哆嗦嗦。她夢見自己開著大貨車,行駛在漆黑無邊的荒原上,潮水般的大雪飛快地橫掃過窗玻璃。她夢見了愛情。夢見她男人被人追殺,她哭著嘶叫著要沖上前去跟人拼命。
他們找了退燒藥給她吃下去。又學(xué)當(dāng)?shù)厝说臉幼?,在戈壁灘上挖了草藥煮水給她喝。她在床上昏睡了一整天,第二天從雪原穿越回來,渾身汗流浹背。
6
放暑假前,兒子答應(yīng)跟她一起去新疆。等她買好車票,家里的事情安排妥當(dāng),兒子卻說,他要跟同學(xué)去物流園實習(xí)。兒子臨時放她鴿子,可她的箭已經(jīng)搭在弦上,不發(fā)不行。她一個人白天夜里都守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吃飯,睡覺,上網(wǎng),讀書,滿屋子的重量都壓在她一個人的肩膀上,她每天最害怕聽見的聲音就是她骨頭發(fā)出的聲音,咔吧咔吧,好像要散架了似的。
她三年不工作,連個找人說話透氣的地方都沒有。以前的同事朋友都疏遠了。她們忙工作忙家務(wù),老公都在身邊,不合適去打攪。慢慢地她就活成了孤家寡人,時間空間堆積如山。此時和彼時一個樣,一天和另一天毫無區(qū)別,不過是無限疊加而已。她變得越來越懶散,吃飯都懶得吃。一個人吃飯大概是這世上最無趣的事情吧,不餓就不吃,想不起來不吃。早餐,午餐,晚餐對她來講都長一個樣。牛奶蛋糕,牛奶面包,牛奶餅干,有時候就喝一罐牛奶。有一天喝著牛奶,她忽然想,她天天這么喝下去,會不會哪一天長出黃毛大眼,異化成一頭牛?對她而言,改善生活,就是把牛奶換成雞蛋。水煮雞蛋,荷包蛋,炒雞蛋。
她每周只需要去一次超市,買夠所需食物和必需品,無特殊情況無需下樓。
她不看電視,電視機用罩子罩著。沙發(fā)也用罩子罩著,因為久不坐招灰。房間里所有她用不著的東西她都蓋上罩子,方便清掃。他們回家,罩子一掀,到處都是干干凈凈。她越閑越懶,越懶越?jīng)]意思。她懶得出門,從早到晚穿著睡衣,或者睡袍,光著腳坐在窗前的瑜伽墊子上,抱一本書。書看不進去的時候,她像蛇一樣把自己蜷起來。有時候她什么都不做就伸長四肢靜靜地躺在那里。
她習(xí)慣了懶散,習(xí)慣了自己一個人。他們回不回家她都覺得無所謂了。因為每次他們回家她要花時間去適應(yīng),他們離開她又要花時間去適應(yīng)。等她適應(yīng)了,他們又該走了。反倒還不如他們不回來的好,免得她來回被折騰。
有一天夜里,她忽然從夢里醒過來,渾身濕淋淋的,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追趕著她,讓她恐懼和害怕。她光腳跳下床,把所有房間的燈都打開。屋里亮如白晝,可她還是心跳如鼓,汗流不止。她趴在窗臺上,臉頰緊貼著窗玻璃。窗戶外面,夜幕昏沉,天地之間,像是回到了遠古時代的混沌狀態(tài)。樹木和樓房,都隱在暗影里,像是一匹匹怪獸。
她恨不得立馬逃出去。
那天之后,她睡眠薄如蟬翼,一碰即碎。
7
她加了兩個讀書群。她需要跟人說話,需要活的東西打破空間和時間強加給她的沉重感。因為她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時候,連空氣也是有重量的,時間也有重量。曾經(jīng)為了逃避這些重量,她一頭扎進書堆里,從一本書到另一本書,但是當(dāng)她從書中跑出來的那一刻,書中人的重量和空間的重量都會附加在她身上,跟著跑出來。重量不僅沒減輕,反倒又新增加了。
她需要把這些重量分散出去。群是最好的去處。群里每時每刻都有人在說話。屏幕上滾動的文字,就像流水一般,在屏幕上滾來滾去。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只有流動的東西才具有活力,能夠幫她分擔(dān)一些重量,將她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平撫慌亂而不安的心跳。
她在群里的名字是09。09是她的手機尾號,簡單,好聽好記。她剛進群就有人問她為什么叫09,而不叫007?
她就是在這個群里認識了知名作家。作家被群里的諸多女讀者擁躉,她們將他小說中的段落發(fā)在群里討作家歡心。
她讀了這些文字,在亞馬遜買了他三本書。一本長篇,一本短篇集和一本隨筆。她喜歡那本隨筆,書到手的當(dāng)晚,她躺在床上一口氣讀完。讀了整夜。那些小短篇,她不太喜歡。每一個字讀上去都是干巴巴的,缺少水分,觸摸不到情緒,就像一個嶙峋的女人,沒有脂肪。肋骨,鎖骨一根根暴起,還長了一嘴的齙牙。私聊的時候她把這話說給他聽。他說,你說得很對。她不知道他是應(yīng)付她,還是真這么認為。
后來他斷斷續(xù)續(xù)把手上正在寫的小說片段發(fā)給她看,從這一點來看,他似乎很看重她的意見。
但作家并不常來聊天,他有寫作任務(wù)。他只有在寫到興奮或者卡殼寫不下去的時候,才來群里找人說話。有一次他問她在哪里高就。她撒了謊,她怕被他瞧不起。雖然隔著屏幕,她還是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也不算撒謊,按小說家的說法,是虛構(gòu)。她在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對自己的生平進行了適當(dāng)?shù)奶摌?gòu)。她讀過的書,從書里學(xué)來的見識關(guān)鍵時候都派上用場,她華麗轉(zhuǎn)身,變成了一個優(yōu)雅的知性女人。頭腦靈活,性格開朗,七分姿色三分打扮,總的來說還不錯。有點吸引力。
不自覺中她將審視自己的目光換成了作家的目光,一舉一動都受到了矚目。內(nèi)心的想法也隨時被洞穿。雖然她的生活還是過去的生活,孤單,一成不變,但她不知不覺中學(xué)會了表演,擁有了潛在的觀眾。這一過程充實了她的生活,減緩了她內(nèi)心的焦慮和不安。也對他生出情愫和依戀。她假裝不在意地等他上線,就像守在岸邊的漁翁,適時拋出話題來引他上鉤。她甚至在心里無數(shù)次幻想過跟作家見面的情景:在城市的某一間咖啡店的窗前,她雙手捧杯,跟作家四目交融。時間最好是夏末秋初,她穿上那條芥末黃的亞麻長裙,再罩一件淺咖色的鏤空開衫,腳蹬那雙蜜色小羊皮靴,笑微微地坐在他面前。她知道這是做夢。不管有沒有可能,夢都沒有對錯。他曾經(jīng)問她,如果有機會她愿不愿意去見他,她說不知道。他又問,那我去見你,你說行不行啊。她不敢說行,也不敢說不行。她回答說怕怕。
她沒有背叛她丈夫的意思。不管他對她是好是壞,現(xiàn)實中她就擁有這一個男人。她知道他哪怕跟她吵翻天,也就她一個女人。他們都沒有外遇,但感覺不到愛。他們不習(xí)慣說愛,也不習(xí)慣表達愛意。好像是羞于表達。即便是談戀愛的時候,他說的也是我喜歡你,而不是我愛你。如果沒有理解錯的話,他用喜歡代替了愛。她的回答是,我也喜歡你。她用的也是喜歡?;楹笏麄冊僖矝]說過這樣的話。因為這樣的話說出來肉麻。他們做得出比說出來更肉麻的事,在床上,他們像所有夫妻那樣肢體交融。但一旦離開床,他們就再沒有任何親昵的表現(xiàn)。去購物或者散步都是肩并肩,肩和肩的距離保持在合適的位置,連手都不會拉一下。她問過周圍的人,跟不跟自己的男人牽手。都說牽什么牽?!她問為啥不牽,回答說老夫老妻了,不嫌肉麻。
她想了想覺得是這么回事。一家人不需要親熱,情淺才需要語深。而高級的都做過了,低級的誰還做。再說兩口子過日子,三天兩頭吵三吵四,河?xùn)|獅吼,或者拳腳相加,哪兒還有心情談情說愛。
見到他,這不是預(yù)謀,只能說是個奇跡。她的車票買到這座城市換乘,目的是要見見兒子,跟兒子一起吃頓飯。從開學(xué)到現(xiàn)在五個多月過去了,他們一直沒有見,放假了他也沒回家。似乎他們一離開家,都徹底忘了她。電話都很少打。
兒子在郊區(qū)的物流園實習(xí),包吃包住。離她住的老城區(qū)有30多公里。他下班趕過來,陪她吃頓飯,乘末班車又要趕回去。他第二天上早班,5點鐘必須到崗。遲到一分鐘,一天的工資就要被扣掉。一百六十塊錢就打了水漂。兒子說我就是半夜走回去,也不能讓他們扣工錢。我以后還想在他們那兒混碗飯吃呢。
既然兒子有這想法,她當(dāng)然不可能砸了他的飯碗。飯剛咽下肚,她就催他趕緊走。兒子又磨嘰著跟她說,由他付了飯錢他才肯走。
兒子說你不用擔(dān)心我,我好好的。你管好自己就行。
她說我自己有啥可管的?除了沒意思還是沒意思。
兒子說,你找點事兒做就有意思了。
她說,事兒哪有那么好找啊。
兒子說,找不到就去跳廣場舞,要不跟團出去玩。
兒子說的這兩點她都做不到。她不想跟大媽們攪和在一起跳廣場舞,也不想跟團游。跟團游那是要花銀子的。誰家的錢都是有數(shù)的,哪能隨便花。兒子都這么大了,花錢的事就在眼前。買房子,娶媳婦,哪一個不是用錢堆起來的?她沒有膽子任性。就連在這個城市多住一晚,她都覺得浪費。
第二天吃完酒店提供的免費早餐,她就把房間退了,行李暫時寄存在服務(wù)臺。她準備上午逛逛街,再乘下午四點鐘的火車回家??伤吹搅四菞l消息,被那條消息擾亂了計劃。她讀了那么多年書,還沒有因為讀書參加過什么聚會,所以很想見識一下城里人的讀書會長什么樣。再一個,她也想見識一下跟自己一屏之隔的那個人的廬山真面目。
他們除了用打字軟件聊天,沒通過電話,沒用過視頻,沒有用過語音。他是名人,名人跟普通人是有區(qū)別的,他們在普通人面前總是要隱藏得深一些,裝出神秘感。
所以她就陪他打字。她愿意打字。打字可以讓她不急不躁,字斟句酌。
他說過,他喜歡打字,習(xí)慣打字,不喜歡打電話,聊語音。聽人說話都是噪音。
他知不知道,聽他說話才是噪音?她在心里笑。
她記得那次他說要來看她,她回答說怕怕。他說啪啪嗎?她假裝不在線,沒敢接茬。
8
會場忽然靜下來。一個主持人模樣的男人走上臺去,跟知名作家交頭接耳嘀咕了幾句,好像是征求作家的意見要不要跟讀者互動一下,作家搖頭,意思是下去了再說。主持人就湊到話筒跟前說,需要跟著名作家簽名的,合影的,請吃飯的請喝茶的,主動權(quán)現(xiàn)在交給你們了,私底下你們盡情聯(lián)系。
會場氣氛瞬間就松散了。臺上沒新人上去,就空在那里,下面倒是有幾個人站起來向知名作家坐的位置包抄了過去。人手一本書。他們是找他簽名的。
于是她也跟過去。她有話要對他說。
排在她前面等簽名的女子很年輕,看上去比她小十歲還不止。她介紹說是他的鐵桿鐵粉,鐵粉,特別喜歡讀他的書。這話她聽著耳熟,好像從她嘴里說出來的一樣。她就不知道待會兒自己該說啥了。她默默地看著作家從座位上站起來,跟他年輕的女鐵粉握手,握完手又拍拍對方的肩膀。拍完肩膀他把胳膊伸出去,好像要擁抱對方了,忽然又覺著不妥,身體隨之后仰拉開了一點距離。他說謝謝,謝謝喜歡。等新書出版還請繼續(xù)關(guān)注。
他表情愉快,眼睛半瞇著,嘴角拉成弓形。她透過鏡片仔細看他,眼睛果然是細長的。不過眼角下垂,眼泡突出,顯現(xiàn)出一副老態(tài)。
輪到她了,她笑了笑,說,你好,我是零九。
零九?他認真地看著她,鏡片一片閃爍。
是的,她是零九,一個手機尾號。她有自己的名諱,可他從來沒有問過她。不問就是不想知道。他想知道的事情都與感情無關(guān)。怕怕還是啪啪?想到這一點,她心里很受傷。
就在她走神的時候,有人朝她走過來,一直走到她跟前。那是個年輕人,細高個,穿牛仔褲,條紋襯衫。他一直走到她面前,小聲說,借過。看來這個人也跟她一樣,不僅來晚了,還喜歡坐后面。她不假思索就站起來,屁股朝一側(cè)挪過去,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他坐。年輕人道聲謝,屁股隨即落了下來,坐在了曾經(jīng)屬于她的位置上。凳子上應(yīng)該還是溫?zé)岬?,被她焐熱了的。他?yīng)該能感覺到。她以前從雜志上看到過,說男女出于本能,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會主動選擇異性坐過的凳子去坐。想到這里,她心里跳了幾跳,下意識朝他臉上看了一眼。他友好地沖她笑笑,露出一線白牙。他的下巴很大,沉甸甸的,上面有個小小的凹陷。
你是寫什么的?他把她當(dāng)成了作家。
我不會寫,她回答,露出一個羞慚的笑容。
他噢了一聲,從隨身攜帶過來的軟包里掏出一本書出來,問她讀過沒有?
波紋狀的封面上,牽拉著一顆紅心。愛,是詩集的名字。就像零九是她的名字一樣。
她沒有讀過。她從沒有讀過任何與詩有關(guān)的東西。它們對于她而言就是陌生的另類。
沒關(guān)系,沒讀過正好送給你。
這怎么行?她看著他遲遲沒有伸手去接。
我寫的,賞臉讀一讀啊。他翹著嘴角說,早晨的研討會就是為我的這本書開的。
原來這樣啊。經(jīng)他指點,她看到了臺上還掛著的橫幅:預(yù)祝某某詩歌研討會圓滿成功。他就是某某。
后來她才聽說,他請來的知名作家,是他表叔。這個消息她心里驚了又驚。不過還好,她什么都沒說也沒做。她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里當(dāng)了一回看客,長了點見識而已。
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茍且,還應(yīng)該有詩和遠方。詩人在扉頁上寫著。
那本詩集拿回家她一直沒有讀。每次拿出來看看封面,又收進書柜里。
有一天忽然牙疼,她想起了那一線白牙。詩人的主流身份是牙醫(yī)。那天送完詩集,他們就加了微信。
她電話打過去,剛報上姓名,詩人就說,你是我哪個同桌呀。
應(yīng)該找他去看牙。找一個寫詩的牙醫(yī)看牙應(yīng)該不會那么痛苦。她這一生懼怕兩個地方,看牙和看婦科。都是隱秘的部位,敏感而羞恥。她有一顆蟲牙,以往幫她瞧牙的醫(yī)生們,都大手大腳,甚至惡意作踐了它們,讓疼痛倍增,漏洞越來越大。她希望這次有一個完美的結(jié)果。
一個月后,她再次臨幸了這座城市。一方面是要看牙,再一個,她在市圖書大廈謀到了一份售書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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