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凱
我是個喜歡獨行的背包客。
我在自西而東地穿越蒙山時迷了路。盡管此前我已經來過兩次,盡管這條線路在國內數百條戶外徒步線路中不值一提,根本就沒有什么難度和危險,但是,下了一夜的小雨和驟然而起的濃霧還是讓我失去了方向。清早,我從露營的帳篷中走出來,發(fā)現起霧的時候倒是沒有擔心和著急,我知道在初秋的蒙山里,下雨是經常的事,雨過之后起一陣子霧,更是自然而然,只要等太陽一出來,讓陽光和山風一掠,霧便如同秋風落葉一掃而光。因此,我就取出一桶方便面,用燃氣爐煮好,呼呼啦啦地吃了下去,然后收起帳篷準備開拔。只是,當沉甸甸的登山包背到肩上時,那濃稠得似乳汁一樣的霧仍然沒有散開,非但沒有散開,已經停了的雨又零零星星地下起來。我知道只要雨不停,霧就不能散去。但是面對此情此景,我仍然沒有著急和慌亂,兩次穿越蒙山的經歷雖然不敢說閉著眼睛都能走通,卻是信心滿滿底氣十足的。
已是早晨七點鐘,我沒有等到霧散之后再動身,我將登山杖持在手中,沿著山路向前走去。
從我露營的大天崮到天蒙峰,是蒙山穿越線路中較為險峻的一段,山頂似是房屋的脊背,長長而又狹窄,脊背的兩邊則是萬丈懸崖,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脫下去。但是危險是對于那些沒有多少戶外經驗的驢友們來說的,對于我這個資深的老驢,就不值得一哂了。而且這條線路雖然不是國內有名的經典線路,卻是驢友們經常光顧的,特別是周邊那些城市里的戶外俱樂部,幾乎每周都有驢隊前來活動,路都讓大家踩踏了出來。
雨還在零星地下,霧仍然沒有散開,視線所及,還是白白茫茫。我背著登山包繼續(xù)前行,不知不覺就行走了一個來小時。再向前行走約十來分鐘時,我猛丁里站住,眉頭不由皺了起來。我忽然覺得情況有些不對。按照常理,走到這個光景時,我應該來到一個叫摩天頂的地方。那個叫摩天頂的地方應該全是裸露的巖石,而現在,我腳下走的路卻是一條土路,路兩邊生滿一種叫覆盆子的植物,它們的藤蔓拖出很長,將小路完全覆蓋。我只好不時地用登山杖將其挑開,才能得以通行。盡管如此,藤蔓上的刺還是在我手上留下好幾道劃痕。我在前兩次的蒙山穿越中,并不曾遇到如此大面積的覆盆子,嘴里便不由叫了起來,糟糕,我可能走錯路了!我一面叫著就將登山包放下,取出指南針進行辨別。剛把指南針在掌中放平,就知道自己真的迷路了。從指南針所指的方向看,我是走向了南。如果繼續(xù)朝南走,會走到蒙山的另一個主峰龜蒙頂。但是,龜蒙頂雖然也屬于蒙山的范疇,卻不是我要去的目的地。
沒有任何猶豫,我立刻調轉腦袋朝回走。還好,我只是錯走了一個來小時,加把勁兒,找到正確方向,按原定的計劃到達一個叫百花峪的小村子露營完全有可能。
我加快了步伐。
卻就在這時候,一件事情猝然發(fā)生。
當時我正在攀爬一段裸巖,大概爬到祼巖的半腰處時,忽然聽到呼隆隆的一陣大響,如同滾石擂木,一個黑乎乎的怪物自上而下地向我沖將過來。我雖然有著十多年的戶外經歷了,連喀納斯、墨脫、四姑娘山等險惡線路都穿越過,卻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情況。盡管后來通過回憶和判斷,那是一只受驚的黑山羊,當時的我卻嚇得不輕。當那怪物就要撞向我的時候,我不由發(fā)出啊呀一聲大叫,本能地向一邊躲閃。這一躲閃,我就從那裸巖上滑了下來,接著沿著山坡翻滾而下,最后重重地跌入一條深深的山溝中。
事后我知道,救了我一命的,應該是肩上背的登山包。它在我跌入深溝,與一塊巨石相撞的時候,阻擋在了中間,讓我的肉體沒有同那巨石進行零距離接觸。不過,我身上已經有多處跌傷,臉上還讓荊棘劃出一道大口子,有鮮血嘩嘩地淌出來。更為糟糕的是,我的腳踝受傷嚴重,腫起來老高,掙扎著爬起來試圖行走時,難忍的疼痛讓我跌坐在地上。
腳踝受傷是背包客的大忌,如果不能行走,困在深溝之中意味著什么,我自然一清二楚。我焦急起來,想起自己有可能性命不保,不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過,我很快就把眼睛睜開了。我知道不能坐以待斃,腿不能直立行走,就是爬也要從這里爬出去。而蒙山雖然是座很大的山,在那些溝溝壑壑中,卻是有許多人家居住的,只要走進一個小村莊,哪怕是遇到一個放牛羊的,都能得救。我打開登山包,取出隨身帶來的藥物將傷口處理一下,準備沿著深溝向下爬。咬著牙關剛爬行了不到三米,一抬眼時,竟然看見一位姑娘從不遠處的松林中閃了出來,拿黑黑亮亮的眼睛在望我。
姑娘約十八九歲,穿件紅色的衣衫,扎一對齊肩短辮,臂彎里挎著一只用荊條兒編織的小籃子。姑娘在望我,我也在望那姑娘。我不相信自己會如此幸運,會輕而易舉地就遇到了人。我大喜,正要開口向她求援,她已經來到了我面前,并且率先開了腔。
姑娘說,你是干啥的,咋在這兒啊?
我忙道,我是從濟南來的驢友,來這里爬山的。
她望著我臉上的傷痕道,你怎么傷著了?咋淌了這么多血呢?
我便將自己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她。我一面說著一面試圖站起來,但是腳踝的疼痛還是讓我咧開了嘴,并且失去重心朝一邊倒去。姑娘忙伸手扶住了我,道,俺家就在溝那邊,你跟著俺回家,找俺爺爺給你治治就好了。
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唯有感謝而已。只是如何走到姑娘住的村子,卻成了擺在面前的大問題。
姑娘笑笑說,你不能走了,俺就找個人來背你吧。
姑娘說著不等我反應,便輕靈地跳上旁邊的一塊大石頭,手在嘴上團成個喇叭狀,對著山野發(fā)出了布谷鳥的叫聲。布谷鳥的叫聲還沒有落音,馬上就從遠處的山野中傳來兩聲回應。那回應同樣是布谷鳥的叫聲。姑娘聽到回應,便從那塊大石頭上跳了下來,對我說,行啦,一會兒就有人來幫忙了。她說著,掠了一下搭在臉上的一綹黑黑的頭發(fā)。
我不太相信幾聲布谷鳥的啼鳴就會將人喚來,便拿了眼睛四處張望。不一會兒,果然就看見不遠處的崖畔上,探出一個小伙子的腦袋。小伙子的一雙大眼睛沖著我們眨了眨,馬上似一只猴子,扯著樹枝,攀著巖壁,十分靈捷地從上面跳了下來,站在了我們面前。我打量小伙子,也是十八九歲的模樣,穿件紅背心,推個光葫蘆頭,一對特別顯眼的招風耳生在腦袋的兩側,似是兩只鳥翅膀。小伙子望眼那姑娘,又來望我,眼眨了幾眨就明白了什么,一下腰就要來背我。我見他瘦巴巴的很是單薄,擔心他是否能背得動,他卻非常輕松地就將我背了起來。
沿著溝畔的小路走,我們很快就出了那條深溝,攀上了一座饅頭狀的小山岡。
實際上,當姑娘出現在我身邊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濃稠的霧也漸漸地散開。當小伙子將我背上那山岡時,一顆太陽懸在頭頂,早將山野照得清清楚楚。我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小村莊,那兒正有炊煙在朝天上裊。
姑娘告訴我,那就是她的村,村名叫做桃花繞。
在接下來朝村子走的過程中,我不僅知道了那個村子叫桃花繞,還知道姑娘姓伍,叫伍秋月,小伙子姓梁,叫梁山子。山子和秋月不在同一個村子住。山子的家住在另一條山溝中,那個村子的名字叫梨花繞。山子是個放羊的,天天趕著羊群在山里轉。秋月則是進山采蘑菇的,她臂彎里拐的那只籃子內,就是她采到的蘑菇。鮮鮮的,黃燦燦。一面走著,我都能聞到蘑菇所獨有的香味兒。
山子背著我走得還是很輕松,一會兒就從坡崗上走進了溝中。這條山溝似乎比我遇險的山溝還要深,還要大,溝中遍布著巨大的石頭,有水嘩嘩地在溝中流淌。通向村子的小路就在溝中繞來繞去。眨眼的當兒,就到了村口。我在小伙子背上看那村子,只有五六戶人家,家家都是石頭屋,石頭院,房前房后無一例外地生長著一叢一叢的綠竹。
十多年的戶外驢行,我去過無數小村莊,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古樸,如此靜雅,又如此美麗的小村子。我一面在心里感到驚奇,一面在嘴里叫著好時,已經進了姑娘的家。小伙子將我放下,擦把臉上的汗,就馬不停蹄地去山里照看他的羊去了。姑娘則將我安頓到床上,對我道,你先在這里等一等,我去喊爺爺來。說著出了門。
姑娘似乎剛出門,就將她的爺爺喊了回來。是個八九十歲的老漢,一嘴雪白的胡子,滿臉刻滿了密密的皺紋,眼神看上去還很好,炯炯地閃著亮光。
老漢顯然已經知道了我的傷情,一進門,便從屋墻上取下一大把草藥,交給秋月去煎,然后讓我脫下鞋子和襪子查看傷情。他用手在我的腳踝處按了按,道,沒事,扭著筋了,一會兒就好。
我知道腳踝受傷雖然是輕傷,如果痊愈也不是簡單的事情,老漢說一會兒就好,我便覺得有點兒懸。正在那里懷疑的當兒,姑娘已經將藥煎好,放進一個陶制的盆子里,熱騰騰地端了過來。老漢用手試了一下水溫,略等了一等,再試了一下,便將我的腳放了進去。老漢的手同時也伸入盆中,在不停地揉搓我的腳踝,還不時地猛掐一下我的腳后筋。當瓦盆里的藥液漸漸變涼的時候,老漢站起身,對我說道,行啦,你起來走走試試吧。盡管我不怎么相信,還是穿好襪子和鞋子,小心地從床上下來,試著走了幾步。讓我怎么也沒有想到的是,我的腳竟然真的恢復如常,沒有了絲毫的疼感。
我高興得叫了起來,哎呀,真是太神奇了!
那老漢沖我微微地一笑,嘴里不知什么時候含起了一支長長的煙斗。
秋月姑娘則一臉驕傲地道,怎么樣,俺沒哄你吧?
我完全是發(fā)自內心地說,太謝謝你們啦。
時間正好是中午時光,此時動身,如果抄一條近路,是完全可以在天黑之前走到那個叫百花峪的小村子的,但是我沒有馬上就走,我把原定的計劃取消,決定在桃花繞住上一夜,第二天再出發(fā)。我之所以做出如此決定,是因為我對這個小村子,對秋月姑娘和她的爺爺產生了興趣。我想了解一下他們,想知道他們在這個小山村里有著怎樣的生活和故事。我的職業(yè)是一位作家,除了戶外驢行,所有的時間幾乎全部呆在那個叫濟南的城市里,面對著電腦寫一種叫做小說的東西。自從我成為一名驢友后,我的寫作題材有了新的拓展,那就是將驢友們的故事和戶外見聞搬進了小說中。到現在,我已經寫了七八篇類似的作品問世了。
聽說我要留在村里住一夜,秋月與她的爺爺都很高興,特別是秋月,高興得好似家里來了個什么親戚,眼里閃著光,嘴里總是有嘎嘎的笑聲發(fā)出來。她的笑就讓我想起《聊齋》里的那個嬰寧。嬰寧就愛笑,總是哧哧地笑個不停。那個嬰寧不僅愛笑,也相當美麗,否則也不會把富家子弟王子服給迷倒。秋月姑娘同樣很漂亮。她的漂亮還不同于那些城里姑娘。城里的姑娘是摩登的,是靠化妝品粉飾出來的,她卻是純樸的,天然的,本真的,似一朵野花鮮靈而又燦爛。
午飯自然是在秋月家吃的,幾樣綠鮮鮮的小菜,一碟油炸小河蝦,還有她剛從山里采來的蘑菇,讓我吃得大快朵頤,贊不絕口。
老漢說,不知道你來,沒有準備,就將就著吃吧。下午讓秋月弄點野味兒,你好好嘗一嘗。
我說,生活在城里的人,哪里吃過這種原汁原味的綠色食物?。?/p>
秋月說,這是俺們的家常菜呢,你若是嘗了俺們這兒的野味兒,怕是要住下來不走了呢。她說著又是嘎嘎嘎地一串笑。
在吃飯的過程中,我同秋月姑娘和她的爺爺聊著家常,便知道秋月家祖輩就住在桃花繞,都住了七八代了。只是因為村子太過偏僻,交通不便,現在大家都陸續(xù)地搬到了山外。秋月的父親和母親也搬到了山外,因為爺爺死活不肯離開老地方,秋月才留下來陪爺爺。
村里其他五六戶人家,也都是此類的情況。
我對秋月說,天天生活在深山里,你不覺得冷清?
秋月對我說,俺不覺得冷清。
我又對秋月說,就不想到外面去看看?
秋月對我說,俺不想到外面去看看。
我很是奇怪,也很是不解。據我所知,現在農村里的年輕人,哪個不一門心思地想著朝城市里跑啊?怎么秋月姑娘偏偏與大家不一樣呢?我張嘴還想說什么時,卻冷丁里卡了殼。我忽然想起自己來,想起我十多年的戶外驢行。我之所以選擇了戶外,選擇了大山,選擇了一個人獨行,不就是厭惡了城市的喧囂與嘈雜嗎?不就是膩煩了城市的污濁與骯臟嗎?這個叫桃花繞的小山村,躲在大山的懷抱里,遠離囂塵,遺世獨立,村邊有綠水潺潺,院里有樹木掩映,古樸而又寧靜,原始而又美麗,不正是自己向往的地方嗎?我忽然理解了秋月,便不再吭聲。
午飯吃過,陪著老漢品了一會兒香噴噴的蒙山茶,見秋月姑娘拐起籃子要去山里采野味,我便急忙跳起來,跟在了她后面。
兩人出了村,沿著那條嘩嘩淌水的山溝朝深處走。路還是在深溝中左拐右繞,有些地方要踩著水中的石塊,一跳一跳地走,才不會濕鞋子。走在前面的她,就似一只矯健的梅花鹿,蹦來跳去,渾身都揮發(fā)出蓬蓬勃勃的生命力。我雖然是個資深的老驢,如此的路況經常走,因為出門時沒有拿登山杖,走起來便有些艱難,特別是走水中的石塊時,便要搖搖晃晃,掌握不好平衡,有好幾次都跌到了水中??次乙桓崩仟N的樣子,她就會嘎嘎嘎地笑,把苗苗條條的腰肢笑得彎彎。
我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瞪她一眼說,笑什么笑?
她說,怪不得要從山上摔下來呢,咋這么笨哩?
我故意夸張地嘆息一聲說,唉,還不是老了唄,若是和你一樣年輕,才不會摔倒呢。
她撇我一嘴道,你有多大?
我說,我兒子都和你一樣大了呢。
她撇著嘴表示不信,我便掏出手機,劃開屏幕,找到兒子的照片讓她看。她湊了過來,將眼睛盯向手機。在看了我兒子的幾張照片后,才知道我沒有說謊,沖我吞了吞舌頭道,真看不出來哩,俺還得管你叫叔叔哩。她說著,又是一串脆脆的笑。
兩人一邊兒說著話,一邊兒笑著,一邊兒向前走著時,我忽然看見旁邊的山崗上,有個人在向溝中探頭探腦,仔細一看,突然就認出來,正是背我下山的那個叫山子的小伙子。我不由停下腳步,向他招了招手。秋月自然也看見了山子,就見她下巴一抬,小鼻子一哼說,狗小子,滾遠點兒好不好?
我很是奇怪,不明白她為什么用如此的態(tài)度對待他。
秋月仿佛猜出了我的心思,還是一哼鼻子說,這個山子人不大,鬼心眼兒可不少呢,只要俺一進山,他就盯著俺不放呢。
我看看這個秋月,又瞧瞧那個山子,眼珠兒一轉,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兩人都十八九歲,都生活在大山里,兩人一個是少男,一個是少女,那山子一定是喜歡上秋月了。我如此想著就開了腔,開門見山道,山子是不是喜歡你,想娶你做媳婦?。?/p>
秋月撇著嘴啐,他想得美!
我說,山子可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呢。
秋月又撇著嘴啐了一下,并沒有說什么??梢钥闯鰜?,她的腮上飛起了一抹淡淡的羞紅。
說著話的時候便來到了山溝的極深處。到了山溝的極深處,天地竟然變得開闊起來,只見高山的環(huán)抱中,有一片平展寬敞的地帶,那兒除了生長著一些綠草和野蒿外,就是各種各樣的樹木。那些樹木有的數人合抱不過來,有的挺挺拔拔,參天之高。所有的蒿草與樹木,都無一例外地枝繁葉茂。秋月忙活起來,她從一棵老桑樹上采下幾朵金黃色的蘑菇對我說,這是桑菇,天下的蘑菇沒有哪一種趕上它更香呢。我伸過鼻子聞了一下,果然有一股特別的香味兒沁入肺腑,不由叫了起來,怎么還有這么香的蘑菇???
她一臉驕傲地道,俺們這兒好東西多著呢。
姑娘說著又從籃子里取出一把小鏟子,在一片黃土堆上鏟挖起來。一會兒,就從土中捉到了幾條手指那么大的金黃色蟲子。我叫道,這是什么?。?/p>
她道,黃蟲。
其實,黃蟲我是吃過的。小時候去姥姥家,姥姥家的山里就有黃蟲。那是一道絕對的美食,從山里捉回來,油鍋里一炸,香香酥酥,好吃至極。只是,現在黃蟲差不多已經絕跡,我都三十多年沒有見到了。姑娘一氣捉了二十多條黃蟲,便不再繼續(xù)捉,帶著我繼續(xù)向溝的深處走。跳過一道流水的小河溝,繞過一塊大石頭,在一棵又高又粗的大樹下站了下來,然后抬頭朝樹上張望。我緊緊跟著她走過去道,你看什么呢?
咱們的最后一道野味就在樹上哩,你瞧!她用手指著樹的頂部對我說。
我順著她的指引向樹頂望去,就看見在上面的一個枝杈上,吊著一個葫蘆似的蜂巢。巢上還有馬蜂在那兒出進。我知道蜂蛹是一道上好的美味,便叫道,這么高的樹,怎么上去???再說了,讓蜂子蜇著可怎么辦?
她沒有回答我,順手揪下一片草葉兒,放在口中吹了起來。那普普通通的草葉兒,竟然發(fā)出了嘹亮的哨音。她吹哨子的舉動,就讓我想起上午與她相遇時,她跳到大石頭上發(fā)出的布谷鳥的叫聲。她發(fā)出布谷鳥的叫聲,喚來了一個叫山子的小伙子,將我背回了村。她現在用草葉吹出嘹亮的哨音,呼喚的又是誰呢?我正在那里猜測的時候,竟然看到不遠處的草叢中,悠地跳出一個小野物,向我們奔跑過來,到了我們身邊,蹲在一塊石頭上不走了。我見那野物比狗要小一些,比貓則大一點,似狗但不是狗,像貓又不是貓,盡管我去過數次動物園,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的野物。
我叫了起來,這是什么啊?
姑娘說,獾。
我知道獾是野生動物,最是膽小怕人的,怎么會在姑娘的哨音中,如同豢養(yǎng)的寵物一般被呼喚出來呢?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疑是走進了童話里。我自然更知道,童話里的事情是根本不存在的,便瞪大眼睛叫了起來。
姑娘一臉驕傲地說,它是俺的朋友呢。
我更奇怪了,道,一個野物,怎么和人是朋友呢?
姑娘道,怎么就不能和俺是朋友呢?山里的好多野物都和俺是朋友呢!
姑娘說著招招手,那獾竟然跳了過來,到了姑娘的腳下。姑娘便用手摸了一下它的小腦袋,抬手朝樹上的蜂巢一指道,小胖,俺家來客人啦,你得幫俺把它弄下來哩。
讓我更為驚訝,更不能相信的是,那獾似是聽懂了一般,竟然嗖地一下向那樹上爬去,一會兒便躍到樹頂,將那蜂巢叼住,從樹上跳了下來。當姑娘從那野物口中接過蜂巢,當那野物完成任務,沒入草叢之中的洞穴時,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太神奇、太不可思議了!
秋月姑娘和她的爺爺招待我的晚餐,就是從山里采來的這三種野味。
那野味的美口,我都無法用語言來描說。
晚餐過后天就黑了下來,小山村里本來就黑得早,又沒有通電,天一上黑影,大家所做的事情就是睡覺。我在院子里搭好了帳篷,當秋月和她的爺爺熄燈入睡的時候,我也鉆進了帳篷內。不過,半天過去,我沒有睡著。想起今天所發(fā)生的一切,我覺得似是夢境一般,有點兒不怎么真實。后來,到底是折騰了一天,累了,而明天還要繼續(xù)我的穿越之旅,便強制著自己不再亂想,慢慢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天已經大明,還沒有從帳篷中鉆出來,我就知道是個陽光燦燦的大晴天。如此的好天氣,對于一個驢友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的。我迅速地將沖鋒衣穿好,從帳篷中走了出來。
一走出帳篷,我呆若木雞。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昨天這個叫桃花繞的小村莊,還是美麗古樸而又充滿生機的,怎么一夜之間在我眼里竟然成了廢墟!那些小石屋全部坍塌,那些農家小院全都長滿了蒿草,房前屋后的翠竹與綠樹,有的枯死,有的倒掉,看那荒蕪破敗的樣子,已經若干年沒有人居住了。秋月家同樣如此,坍塌的屋墻上結著蛛網和苔蘚。秋月和她的爺爺早不知所蹤,一只長尾巴的小獸悠地一閃,鉆入石縫中去了。
我不由叫了起來,天啊,這是怎么回事?。?/p>
我不由又叫了起來,天啊,到底是怎么了?。?/p>
我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揉了一下再次去看。我的目光所見,還是一片廢墟,依舊是一派荒蕪。驀地,我便想起了《聊齋》里發(fā)生的那些故事。而且,我忽然想起來,在《聊齋》故事中,就有一位叫伍秋月的女鬼!難道我就似《聊齋》中的某個書生,遇到狐仙或者鬼魂了?但是,我是個有著大學文化的作家,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不相信有鬼狐之說的。遇到狐仙與鬼魂,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我是不是似網上流行的那些穿越小說所寫,在失足滾下山溝后,讓我發(fā)生了一次穿越?我是在穿越中遇到了秋月姑娘,是在穿越中來到了這個叫桃花繞的小村子?然而,信仰唯物主義的我,自然也是不會相信有穿越之說的。只是,如果不是遇到了狐仙和鬼魂,如果不是發(fā)生了一次穿越,那么我所遇到的事情,又怎么解釋呢?我呆立在一片廢墟中,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久久地沒有動。不知過了多久,當又有一只小獸在草叢中一閃而逝時,我的毛發(fā)便不由得倒豎了起來,渾身悚然一抖,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管怎么樣,我知道自己是遇上詭異和鬼魅的事情了,我明白自己眼下要做的事情應該是馬上離開。
我跳了起來,迅速地收起帳篷,將登山包背在肩上就朝村外逃。還好,有登山杖支撐,一夜的睡眠讓我體力恢復,很快,我就逃出了那片廢墟,攀上了村子旁邊的一座山岡。到了山岡的頂部,我才停了下來,半天過去,心還怦怦直跳,嘴里也吁吁地喘個不停。不過,畢竟是逃出了那片廢墟,我的膽子略壯了些,就在那里一坐,回頭向山下望去。在我的視線中,昨天還是炊煙裊裊的村子,仍然是一片沒有生機的廢墟。
真是見鬼了!我在心里說著,竟然看見在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上蹲著一個漢子。那漢子也似一塊大石頭,蹲在那兒一動不動。在最初看到那漢子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以為又遇到了狐仙或鬼魂。但是很快我就把心放了下來,我看出來,漢子是個放羊的,他的懷里抱著一根鞭桿子,一群羊正在不遠處埋頭吃草,發(fā)出咩咩的叫聲。而我的頭頂上,則是初秋時節(jié)高照的艷陽,還有它們?yōu)⑾聛淼臓N燦光芒。我清楚,無論狐精還是鬼魂,是不敢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的。我的膽子大了起來,朝那漢子走了過去。
漢子有四十多歲,或者更老一些,臉膛黑黑,嘴唇厚厚,一副山里人憨厚樸實的樣子。我管他叫了一聲大哥,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提起了山下那個叫桃花繞的小村子。
那漢子道,那是個沒人住的村。村子里的人搬走的搬走,死了的死了。
我說,昨天村子還好好的?。∵€有人住呢,怎么忽然就成了廢墟呢?
那漢子怔了怔,拿眼狐疑地望著我,慢慢搖了搖頭道,不可能。村子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人住了。我目瞪口呆,不由就把自己怎么摔進山溝,怎么遇上了秋月姑娘的事情告訴了漢子。漢子的表情越發(fā)變得狐疑,拿眼怪怪地盯了我半天說,你八成是遇到鬼魂了。漢子接著又說,村里是有個叫秋月的姑娘,可是她二十年前就死了。
死了?我叫了起來,她是怎么死的???
漢子臉色變得很難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她到城里去打工,就死在那里了。
我瞪大眼睛說不出話。想起昨天與秋月的相遇,身上不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里想,如果漢子說的事情是真的,那么,我所遇到的那個叫秋月的姑娘,還真的是個鬼魂了。不由得,我就又想到蒲松齡在他的小說中寫的那個叫伍秋月的女鬼,還有她與高郵人王鼎發(fā)生的那場人鬼戀。然而,畢竟我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有鬼魂之說的。因此,對漢子的話我有點半信半疑。我清了清嗓子,想繼續(xù)同漢子聊下去,探究一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漢子卻現出一臉的木然,不再理會我,默默地吸起了煙斗。盡管如此,我還是朝他身邊湊了湊,開了腔。我多了個心眼兒,先丟下伍秋月,和他聊聊家常,套套近乎再說。我道,大哥,放了多少只羊?
五十六。漢子面無表情地說。。
怎么不到外面打工呢?我隨即問。
漢子看了我一眼,沒有開腔,臉色又變得難看。
我想起秋月就是因為外出打工才丟掉了性命,知道自己說出了人家不愿意聽的話,便半天沒有吭聲。不過,后來,我還是又試探著同他聊了起來。我說,大哥,今年多大?
四十二。
家住什么村?
梨花繞。
梨花繞?我叫了起來。我猛地就想起了昨天那個背我下山的小伙子,我記得他的名字叫梁山子,他的家住的村子就叫梨花繞。我忙說,昨天,我還遇到一個放羊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叫梁山子,就是梨花繞村的,你知道他的情況嗎?
那漢子怔了一下,突然把眼睛直直地盯向我,道,你怎么知道他?
我說,昨天,是他把我從山上背下來的呢!
那漢子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望著我,卻沒有再吭聲。突然站起來,將我在那里一丟,管自朝山坡上的羊群走去。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回答我的話,更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突然離我而去,我坐在那里瞪大了眼睛,嘴里不由叫起來,大哥,你怎么走?。克]有回應我,仍然管自朝羊群走去。我便鎖起眉頭,將目光追在了他的后背上。他是光著脊梁的,后背有些彎,我順著他突起的脊柱向上看,突然,我瞪大了眼睛,看到了他的兩只耳朵。我發(fā)現,那兩只耳朵竟然是一對招風耳,那招風耳特別大,特別的醒目,似是一雙大鳥的翅膀。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