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皎旸
A
一年一度的臺風過后,美崖灣又死了不少植物。風平浪靜后的早晨,人們繞過蒼綠或焦黃的尸體去海濱花園散步,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兒童角和觀海臺之間的地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坑,足足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物業(yè)管理員很快用安全帶將花園圍起來,并給出官方答復:這是由于社區(qū)內(nèi)部爆水管而引起的地面破壞,不久就會修復。但居民更相信流傳在美崖論壇里的結(jié)論:作為由人工填海而形成的小島,地面沉降的噩夢終于成真了。
老歐也許是最后一個看見大坑的美崖灣居民。那時夜已深,他搭末班船從市區(qū)回來,走在幽靜的樹影下,頭昏腦漲。酒精混著一整天的喪氣,在他體內(nèi)發(fā)酵,眼前不斷閃回這一天的某些時刻:被扔到垃圾箱的劇本,甩他臉上的辭退信,圍觀的年輕同事,喋喋不休的嘴,指向大門口的手指,箭一樣戳過來。為了避開它們,老歐開始小跑,氣喘吁吁,跌跌撞撞,終于,他穿過一排安靜的長椅,無人撫摸的灌木叢,眼看就要抵達令他安心的海濱花園,卻忽然被絆倒。抬眼一瞧,那個原本纏滿鮮花藤蔓、仿佛愛麗絲仙境入口的鐵門,竟然被安全帶擋住,門前還立著個牌子,上面寫著“危險勿入”。但老歐看不清,也不想看,他貓著身子,打了個滾,從安全帶下鉆過去,用整個身子撞開門——熟悉的海風迎面吹來。他暈暈乎乎地繞過幽靜的滑滑梯、蹺蹺板,向觀海臺走去,這才瞧見,眼前的地面凹陷了。這個宛如巨大陷阱的奇觀令老歐清醒,他想起來了,自己似乎在報紙上瞥見什么大坑的報道,當他意識到自己必須盡快離開時,卻忽然見到一束微光,好似遙遠記憶里的螢火蟲,從大坑中央飄起,又落下,反反復復。
微光仿佛魔咒,吸引老歐走過去。他看見坑里有一團白乎乎的東西,軟綿綿,輕飄飄。他本以為是什么人遺漏的絨毛公仔,卻見到它在空中上下起伏,仿佛具有生命。他小心翼翼蹲下來,伸手到坑里撫摸它——好像摸到一團巨大的蒲公英。一開始,它會躲避,但適應了老歐的手掌后,開始自動變形,以柔軟的弧度迎合他手掌彎曲的部分。
這真是神奇的事情。老歐忍不住將那家伙捧起來,仔細端詳。他對它吹氣,它并不會像蒲公英那樣散去。他將它向天空拋,它便好像氣球,飛一陣子,又落下來。他想,也許是什么奇怪的生物?于是,他捧著這團東西,走到保安室。
保安捏了捏它:
“這不就是一大坨棉花嘛?!?/p>
“可是……你瞧,它身上有光?!?/p>
“現(xiàn)在很多玩具都可以發(fā)光,氣球也可以啊?!?/p>
哦……原來是這樣。老歐尷尬地離開保安室,覺得自己的腦子被酒精泡壞了。盡管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將它放置在干凈的長椅上——那么潔白,它可不要沾了土。轉(zhuǎn)身離去時,老歐卻忽然看到它移動起來,一上一下,跌跌撞撞,緊緊跟過來。
老歐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它——這家伙,跟朵云似的——啊,老歐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它不會是一朵云吧?
但很快,這個想法就像煙花一樣點亮了老歐煩悶的心。他蹲下來,輕輕捧起云,撫摸著它那微顫的、受了驚嚇般的柔軟身體。
“不要怕,”他對云說,“我?guī)慊丶??!?/p>
就像曾經(jīng)在街頭救助一只打濕了翅膀的麻雀,從停車場的輪子底下抱回奄奄一息的奶狗,又或者從餐廳的籠子里領(lǐng)養(yǎng)一只大白兔,老歐先將云放置在客房,從玻璃櫥柜里拿出消毒液,像噴香水一樣,對著云的四周噴灑下淡淡檸檬味。隨后,他將云放進許久未曾使用、小城堡一樣的粉藍籠子里,給它蓋上印著星空圖案的真絲披肩,點亮了薰衣草色的燈。
云的出現(xiàn)很快洗刷了老歐再次失業(yè)的抑郁,他的生活重回規(guī)律的自娛自樂。每天早上六點起床,一邊吃牛奶麥片粥,一邊看動畫片,云乖乖趴在他的腿上,聽他解釋劇中情節(jié)。當晨光像碎銀子般潛入廳堂時,他拉開窗簾,對著陽臺外那片綠油油的草坪舒展身子。云隨著他的腳步,也在地面上輕飄飄移動。晨浴完畢后,他套上藍白波點襯衫,直筒牛仔褲,將一頂格紋報童帽扣在光頭上,捧著云出門了。
熟悉的鄰居向老歐打招呼,除了如常贊美他的穿搭外,也贊美云:
“這是新買的抱枕嗎,還是什么飾物?很特別??!”
“不?!崩蠚W輕撫云,將它拋起又迅速接回懷里,“這是一朵云,一朵從天上掉下來的云?!?/p>
自那以后,美崖灣居民時常見到老歐和云的身影。有人將老歐對著云自言自語的樣子偷拍下來,發(fā)到美崖論壇,化身為各種賬號的居民在帖子里聊天:
“怪叔叔居然和一大團棉花作伴……”
“中年危機引起的精神分裂?”
“我很早就留意他了!覺得他打扮奇怪,沒想到腦子也有點問題……”
盡管老歐幾乎不上網(wǎng),沒看到美崖論壇的帖子,但多少感受到旁人對他的注視,他并不為此煩惱,反而有種久違的欣喜。實際上,他樂于被標簽為怪人,并堅信自己與眾不同。年少時,他聽得懂衣柜和臺燈在夜晚的竊竊私語;救過一只烏鴉,并每日收到它寄到窗邊的玻璃片;在一次旅游時發(fā)噩夢,預言了姑媽被劫匪刺殺的事實。后來他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下來,當作周記作業(yè)上交,卻被老師視為寶藏,參加比賽拿了大獎,大人們都認為他是天才。遺憾的是,15歲以后,他再也遇不到異于常人的事。為了掩蓋平庸,他唯有繼續(xù)寫周記,虛構(gòu)奇怪的經(jīng)歷,這沒有令他找回獨特的能力,倒是讓他被電視臺的編劇班錄取。
“你知道云為什么會從天上下來找我嗎?”當路人對老歐的云好奇,駐足詢問時,他便忍不住說起往事,“因為呀,它是我創(chuàng)作出來的,它認得我。”
路人對此的反應不一,有的嘻嘻哈哈敷衍,有的似懂非懂點點頭,但很快,注意力就再次被云吸了去。他們只想碰一碰那軟綿綿的神奇身體。但無論對方如何,老歐都會自顧自講下去:
“你看過《神奇少年》那個動畫嗎?十多年前,非常流行的——對對,就是講四個少年探險的那個——嘿嘿,那可是我寫的。那四個少年呢,每個都有不同的超能力,其中一個,就能與世界萬物溝通,而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一朵巨大的云……”
老歐沉浸在青春的回憶里,覺得那些被遺忘的、發(fā)現(xiàn)奇怪事物的能力,又逐漸回來了。
直到有一晚,當他心滿意足捧云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燈亮著,門也沒鎖。
“我回來拿點東西?!?/p>
一把女聲從他頭頂上的旋轉(zhuǎn)木梯傳下來,伴隨她噔噔噔的急促腳步——那是曾陪他度過五年時光,最終還是走向分手的雅子。數(shù)月未見,她剪了短發(fā),穿牛仔背帶短褲,不施粉黛,仍像學生一樣輕盈靈動。
和那個新晉導演在一起,收獲不少吧?嫉妒讓老歐在心中質(zhì)問,但自尊心逼他沉默。他故意什么也不說,倚靠在大門口,把玩著手中的云,任她上上下下地跑,拿出衣物和書籍。
他一邊對云喃喃自語,一邊期待她能問候自己,或者關(guān)心一下他手中的那個神奇生物,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對她說,你瞧,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超能力又回來了——但最終,她只是輕輕說了一句:
“鑰匙放你柜子里了。我走了。”
雅子的突然出現(xiàn)與迅疾離去讓老歐失落,數(shù)月來他逼迫自己不去回想的情感,剎那間如龍卷風般襲來,將他攪成一攤爛泥,攤在沙發(fā)上。云似乎感受到了老歐的難受,飄飄撞撞地攀上他的膝頭。他撫摸著云,仿佛撫摸一只軟綿綿的小貓,內(nèi)心的苦悶就這樣流瀉出來。
他說起自己與雅子的相識,說起她那張小貓般的臉,曾經(jīng)機靈又崇拜地望向他。
“那時呀,我還在電視臺做編審,呼風喚雨的。她呢,是新來的實習生。每年我都帶不少實習生,但不知怎么,中了魔似的,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為了那難以言說的情動,老歐和分居多時的老婆離了婚,和雅子搬到美崖灣來住,全心全意開啟一場重回青春的冒險,并不斷把雅子的劇本推薦給自己熟識的圈內(nèi)人,這讓她實習結(jié)束后就被一個導演帶走,跟著劇組,走南闖北的。但一切的希望都隨電視臺的幫派斗爭而逐漸崩塌。臺長忽然辭職,并挖走一批創(chuàng)作者,另立門戶,做新媒體平臺。雅子勸老歐跟著離開時,他猶豫了——高中一畢業(yè)就在電視臺做學徒,那么多年的情誼,他舍不得。結(jié)果,沒過多久,新的臺長上任,他連同其他的老同事很快就被裁了。
“我以為自己出來之后也能找到機會,但慢慢才發(fā)現(xiàn),那些很早就離開電視臺的同行,不是在做廣告,就是在搞什么網(wǎng)劇、網(wǎng)大——我不知道那些粗制濫造的內(nèi)容有什么好看,我根本就看不進去。前陣子,有個朋友把我推薦去做編劇,也是寫網(wǎng)劇,雖然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個故事,但我還是挺努力寫的,你知道,我也不想那么早就退休……但那個老板太混蛋了,根本就是個草包,什么都不懂,一時嫌我寫法太傳統(tǒng),一時又覺得我出稿太慢,還非要我把女主角都改成什么大波長腿、性感蛇蝎——我受不了了,怎么說我也是個前輩???他就讓我寫這些?我出來混的時候,他都沒出世!然后我就跟他吵了幾句,結(jié)果呢,就又失業(yè)了……”
老歐越說越多,將近兩年來的不痛快一股腦吐出來。奇怪的是,每說一句,他便覺得有個什么東西附在腦子里,將那些惱人的記憶、心不甘情不愿的感覺,逐漸抽離,直到全身被煥然一新的輕盈感所覆蓋,再低頭看,只見云的身上出現(xiàn)了一條條仿佛血管般的、烏黑的線條,宛如逐漸暗沉的夜光。
這是怎么了呢?老歐連忙從廚房拿出無紡布、清潔紙為云抹塵,急促又細致,但毫無作用,那些烏黑的線條仿佛生長在云的身上。
云感應到老歐手指傳來的焦急,努力綻放光亮,像穿越濃霧而閃爍的星,漂浮著告訴眼前這個人類,自己沒有大礙。
老歐捧著云,像捧起一汪湖,一邊為它突如其來的污漬感到自責,一邊卻沉浸在低落情緒被抽離的舒暢感中……就在這一刻,他冒出奇怪的想法:
會不會是云吸走了我的壞情緒呢?失望、自卑、孤獨、焦慮……通通在云的體內(nèi)轉(zhuǎn)化成了臟兮兮的痕跡?
哎呀,想到這,老歐愈發(fā)自責了。
可憐的小東西,跟著我這個怪大叔在一起,你也變得黑黑的,這樣可不好啊。
他嘗試對云說一些快樂的事情,洗走污漬,可是想來想去,也只想出例如“昨天吃的咸蛋肉餅飯很好味”之類的話。直到他捧著云,走入書房,并從抽屜里翻出一本相冊,那些背他而去的時光,逐漸回來。
“喏,這就是我們電視臺,一出門就有個山坡道。那時候我剛剛進去做學徒,最喜歡沿著這個坡道往下跑,和剛剛認識的同學一起,一邊跑一邊大喊,好像就要飛起來……這是我過生日,個個都來編劇室湊熱鬧,瞧,這個渾身肌肉、滿臉奶油的,是胡飛,對,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打星。他剛剛進我們電視臺的時候只是個武打替身,每天都找人跟他打架,從山坡練到山腳,然后再抱拳告別……這個戴眼鏡的,是阿程,是個動畫師,我的第一部動畫片就是跟他合作的,后來那片子在加州入了圍,我們高興得快瘋了,對著鏡頭大喊——‘這是我們打入迪士尼的第一步!哈哈……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好像開了個廣告公司……”
老歐每說一件事,眼前的影像便不斷旋轉(zhuǎn)、模糊,仿佛瞬間又穿越回了那一刻,快樂的沉浸感讓他覺得既新鮮又親切,忍不住越說越多。而他手中的云,也隨著他的敘述,一點一點消退污痕,重返白凈。
那天晚上,老歐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幻夢,他感覺自己又坐在桌前,用電視臺的稿紙寫劇本。每寫一個字,它就跳到天空中,幻變出不同的影像,最終變成少年和云。他們一時在深海里躲避人魚的追擊,一時進入森林與半獸人做游戲,一時又飛去藍天游泳,最后,他們踏上紅地毯,面對幽靜的黑夜,掌聲卻從夜的深處傳來,呼啦呼啦,呼啦呼啦……當他醒來時,看了看自己的手,依然是粗糙的中年皮膚,但身邊的云卻成長了,由最初一團抱枕的大小,逐漸膨脹成一頭白汪汪的小豬——卻愈發(fā)輕盈,風一吹便飄到天花板。云似乎尚未習慣自己的變化,稍稍飛高些就劇烈顫抖,打著旋兒跌回老歐懷中。
這樣可不行啊,老歐想,身為一朵云,遲早要回到天空的,怎么可以害怕飛行呢?為此,老歐在云的身上纏了一根線,像放風箏一樣,牽著云,訓練它飛。
美崖灣的人又有熱鬧看了。論壇出現(xiàn)了新帖子,“野生捕捉放云怪叔叔”,網(wǎng)友們爭相上傳老歐放云的照片——沙灘邊,長椅上,咖啡廳的玻璃窗后,公廁的鏡子前……直到最近,云出現(xiàn)在美崖超市的寵物欄。
“那天我執(zhí)勤,遠遠就看到那個大棉花飄過來!我趕緊攔下怪叔叔。
“我說,先生,你不能這樣進入我們超市。
“他嚇了一跳,問我為什么?
“我說,因為不能攜帶金屬氣球入內(nèi)。
“他很生氣,說,那不是氣球,那是云!
“你們真應該看看他那副認真的神情,又瞪眼又推帽子的,我忍笑忍得好辛苦!
“我接著說,哦,是云呀……那麻煩先生將人類以外的生物寄存在寵物欄,謝謝合作?!?/p>
超市保安的發(fā)言引起了一連串的大笑和點贊,他沉浸在虛擬的榮耀里,完全沒留意到,一個瘦小黝黑的男孩,正悄悄靠近超市的寵物欄。
B
對于文仔來說,那是快活的星期五午后,不用補習也不必擔心功課,他一放學就去林蔭大道耍,大叫著嚇跑一群麻雀,再折斷一串花朵,將花瓣撕碎,扔到被攔住的花園門前。如果不是它被封了,文仔接下來會去兒童角玩單雙杠。如今,他只能順著大道往前走,去美崖超市看熱鬧。超市當然沒什么好玩的,好玩的是門口的寵物欄。那里的狗真多呀!大的,小的,白的,黃的,斑點的,每次去都不同。他總是悄悄從家里偷出點牛肉干,帶到寵物欄喂狗。而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那里不僅有狗,還有一坨宛如棉花糖的東西,飄在空中。
這是什么呢?他扯了扯系著云的線,云便隨之降低,與他視線齊平,發(fā)出淡淡的,好似硬糖外殼的光。
他摸摸云,好像摸一只安靜的小兔,一股奇怪的感覺傳到文仔手心——它仿佛在呼吸,在蠕動,一顫一顫的。
“喂!”
文仔對云說話。
“你是什么?”
“你的主人是誰?”
“你要吃東西嗎?”
當文仔撥開牛肉干的包裝,他腳邊的狗已忍不住上躥下跳甩尾巴,唯有云依然靜于風中。文仔好奇,捏著牛肉干,戳了戳云的身體——它輕輕晃了晃。這讓文仔更有興趣,用力地將牛肉干向前伸——只見那柔軟的云竟仿佛痙攣一般,向中心收縮,嗖一下,將牛肉干完全地吸走了。
啊!
文仔嚇得直往家跑。他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爸爸。
他穿越林蔭大道、籃球場、咖啡廳、圖書館以及一排整齊的小洋樓,爬過山坡路,進入人煙逐漸稀少、雜草叢生的廢墟村落,穿過那些外壁上貼滿白色封條的平房,再跳躍過一堆堆亂磚,便見到幾個零星散落的海藍色鐵皮屋——文仔就住其中一間。
當文仔推開家門,正好碰上一只甩到門口的拖鞋。灰暗的光下,兩個高大的剪影在家中罵來罵去,仿佛兩只對著咆哮的鬼,但文仔一點也不害怕,因為他知道,沒多久,這一雙影子又會抱在一起,親來親去的。
“爸爸爸爸……”
他纏住文爸不斷跳動的大腿:
“我看到了一個怪物!”他說,“怪物!”
文爸一把將文仔抱在懷里,嘴里并沒停止和文媽的爭吵,他們繼續(xù)相互扔東西,直到一條青瓜砸到文仔,他大哭起來,文爸文媽手忙腳亂地哄文仔開心,東問一句西說一句的。
文仔顧不上疼,抽泣著重復:
“……我看到了,看到了一個,怪,怪物……”
“噢噢,阿仔不哭,阿仔乖……”
“真的,真的有怪物……”
文媽以為文仔遇到壞人,一把推開文爸,認真詢問:
“阿仔,你跟媽咪形容一下,是個什么樣的怪物?他有沒有欺負你?”
“是個棉花糖,會吃肉的棉花糖!”
文爸文媽面面相覷。
忽然,文爸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他一邊說一邊比劃,“阿仔說的是那個,那個把大棉花當寶貝的,怪大叔!”
“哦——”文媽也發(fā)出恍然大悟的長嘆,隨后她與文爸二人陷入連綿不斷的大笑,嘻嘻哈哈地收拾被自己攪亂的房屋。
文仔望著逐漸遠去的高大剪影,覺得自己的重大發(fā)現(xiàn)沒有受到應有的關(guān)注,倍感郁悶。接下來的一星期,他先是揍了同桌一頓,強行借走其iPad,然后,每天放學都守在超市的寵物欄邊。一天,兩天,三天……終于,云再次出現(xiàn)。文仔一溜煙躥過去,顧不得被撞到的路人、被嚇得狂吠的狗,他一手舉iPad拍攝,一手掏出準備多日的牛肉干,對著云,重復上一次的動作。
iPad鏡頭下,云一聲不吭,沉默地痙攣、放松,一張一弛地吸收著突如其來的牛肉干,一粒,兩粒,三?!o接著是地面上的小石頭、樹葉子、花瓣,逐個逐個,迅速又無聲地消失在那仿佛永遠也不會沾染污漬的、柔軟的身子里。
“我的天……”文爸看著文仔拍攝的視頻,反反復復看了十多次,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從恐懼,到難以置信,再到靈光一閃——那不是一朵普通的云,他想,那是可以吞噬世間萬物的云,是黑洞,是寶藏。
老歐還不知道云和文仔的相遇,更沒有察覺異物被塞入云的體內(nèi)。只是第二次離開超市寵物欄后,灰暗濃稠的液體從云的體內(nèi)流出,一點一點,滴了一路,這可嚇壞了他。不會是被狗給咬了吧?他捧起云反復觀察,見不到任何傷痕。但那些液體仍滴滴答答流淌,落在老歐手掌心,他聞了聞,感到苦澀。云在哭嗎?他想,會不會是因為訓練飛行太密,疲倦地流淚了?好了好了,他撫摸著云,安慰它,我們休息幾天便是了。
幾天后的夜晚,老歐泡完澡出來,門鈴響了。
出現(xiàn)在貓兒眼里的是文爸——但對老歐而言,那是個陌生男人,穿著發(fā)了黃的汗衫、花格子沙灘褲,露出粗壯黝黑的四肢。
“你哪位?”老歐警惕詢問。
“先生!”文爸在門外急促呼喊,“先生,求你救救我的兒子吧!”
老歐開了門:“怎么了?有話慢慢說。”
“我兒子,前幾天和你的云玩游戲,然后不知怎么,不吃不喝,又哭又鬧,天天說要找云……”文爸急得快哭,哆嗦著掏出手機,播放事先用APP剪輯好的視頻。
老歐低頭看,只見視頻里,云正一上一下地從文仔那柔軟的小手里,強行吸走他的零食。畫面里出現(xiàn)的寵物欄,也令老歐回想起云離開超市后流出的渾濁液體。他明白了,那是云偷吃零食造成的。老歐望著眼前焦急的父親,不禁內(nèi)疚,疾步走回屋內(nèi),牽起云的繩子就往外走。當他跟在文爸身后,爬上夾岸生著路燈的山坡路,拐了個彎,進入一片雜草叢生的廢墟時,才略感心驚——在美崖灣租住了好幾年,從沒來過這邊,只知道在填海之前,島上的原居民住在這村子里。
橙色的燈光從遠處傳來,老歐瞧見一排藍色鐵皮屋,像小工廠一樣,立在夜色里。
一個圓乎乎的女人迎出來——那是文媽。
“啊,云來了,云來了——阿仔,快出來看看!”
老歐跟著文媽進了屋,只見雜亂的廳房深處,有一個折疊門簾,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門簾后悄悄探出頭。就在老歐牽著云,向著門簾而去時,咔嚓一下,有人在他身后剪斷了系著云的繩子。老歐迅速回眸,云卻已經(jīng)被文爸牢牢抓住,并扔到蛇皮袋里,鎖了起來。
老歐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被騙了,不過來不及憤怒,他只想把云救回來。
文仔就在那門簾后面,看著老歐高瘦的影子和爸媽肥圓的影子扭打在一起,然后,他的視線落到了蛇皮袋子上,他知道,那個吃東西的棉花糖在里面。
大人們沒有留意腳下的動靜,連打帶罵,終于,老歐被推倒了。他原本只是向后崴,結(jié)果又被文爸踢中膝蓋,整個人斜著就倒了,在倒地的途中,他的腦袋磕到鐵架,雙眼一閉,昏了過去。
“你干什么?。 蔽膵尯鹞陌郑澳惆阉懒嗽趺崔k!”
“不是你讓我踢他的嗎?”文爸反駁,“怎么,現(xiàn)在出事就怪我了,怪我你有好處嗎,好趁機讓警察把我抓走,你就再去找第二個嗎?”
文仔對爸媽的爭吵不好奇,他已經(jīng)將云從袋子里悄悄捧了出來,并匍匐著到老歐腦袋前,摘下那頂格紋帽子,戴在自己頭上。
他看著眼底的光頭,又看了看手中的云,忽然被新想法刺激了。于是,他使勁舉起老歐的頭,往云的身子里塞。
當老歐的身子在地面迅速移動并發(fā)出噌噌噌的聲響時,文爸文媽才終于發(fā)現(xiàn)異樣,只見腳下的云,正一張一合,無聲且有節(jié)奏地,吞噬老歐的身子,從頭到腳,一點不落。
美崖灣居民好久不曾見到老歐和云,網(wǎng)友的關(guān)注點便又回到了大坑上。還我海濱花園!有人在安全欄外拉起橫幅。還我物業(yè)管理費!橫幅下還有更多的標語。直到有一天,一個海藍色的鐵皮小推車出現(xiàn)在林蔭大道。車上懸著一朵潔白的云,云后站著戴著小丑面具、穿著花花襯衫的文爸,煞有介事地,雙手游走于云的四周。
在石板地玩耍的孩子們迅速圍了過去,一個個都瞪大雙眼,盯著文爸的手,還有那朵白汪汪的、飄在空中、在陽光下反射出點點光亮的云。忽然,一顆糖果被拋上天空,云在文爸的操縱下,被透明的線牽引,像木偶一樣騰飛,穩(wěn)穩(wěn)接住糖果,然后將它吸了進去——這引起了孩子們的驚嘆。同樣的動作重復了三次后,文爸故意停住,他的雙眼躲在面具后,掠過這群小孩,觀察四周圍的大人——他們才是需要被吸引的消費者。
當晚,文爸的云魔法視頻被文媽傳到美崖論壇。居民們都好奇,“這又是哪來的一朵云?”文媽連忙在帖子下面回復:“我在廢墟村旁邊的藍鐵皮café見過那朵云,它真的是云!而且還會吃東西!”
越來越多的美崖居民開啟尋找藍鐵皮café之行。膽大的人只身前往,膽小的人則組團而至。只要他們踏過那片陰森的廢墟,便能見到豁然開朗的平地,還有那童話一般的藍色鐵皮屋。而那朵云,正被一條線牽著,飄在屋子門前,晃來蕩去呢。
“哈嘍,請問你想喂云還是放云?或是欣賞云魔法?我們有不同的服務。”文媽站在門口,穿著魔法師一般的長袍,笑瞇瞇的。
為了滿足孩子的好奇心,大人們自然是什么服務都會掏錢試一遍——當然,他們自己也會忍不住要花錢喂云一次。當孩子們牽著云在平地上奔跑、照相的時候,他們便坐進鐵皮屋歇息,吃一碗由文爸親手制作的糖水——蛋花馬蹄露、海帶綠豆沙、芝麻糊燉鮮奶……不知是不是見過了云的緣故,人們竟覺得,這鐵皮屋里的糖水還真是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樣,有點如夢似幻的感覺呢。
這一下,文家生意再次紅火起來。當文爸對著文爺?shù)倪z照燒香時,他想起了曾經(jīng)火遍全村的糖水店,還有在鐵皮屋里度過的一整個童年。
爸,他說,我們文家沒有敗在我手里——他被自己感動得流了淚。
藍鐵皮café的流行引起了更多人的關(guān)注,大小屏幕上都在介紹這一家由鐵皮屋改造的、開在廢墟邊的café。文爸不厭其煩地對著鏡頭講述自己的坎坷經(jīng)歷,如何繼承父親的手藝,去餐廳打工、攢錢,好不容易準備創(chuàng)業(yè)時,卻被朋友騙去投資倫敦金,一下子破了產(chǎn),唯有搬回那個曾經(jīng)養(yǎng)育自己童年的鐵皮老屋子去住。
“那么,你又是如何發(fā)現(xiàn)這個云的呢?”主持人話鋒一轉(zhuǎn),嘗試掏出更多真相。
“我也不知道?!蔽陌纸苹智纹さ芈柤纾耙苍S是上帝看我做甜品太辛苦,也賞我一個巨大的棉花糖吧?!?/p>
節(jié)目的錄制往往在輕松的氛圍里結(jié)束,但文爸接下來的夜晚卻依然不能休息,因為他要迅速趕回家,開啟新一輪的清潔工作。這幾個月,云服務的客人多了,身子變得松弛又腫大,幾乎占據(jù)了三分之一個鐵皮屋,也不再像以往那樣具有自潔功能,它長出一條條烏色痕跡,好像血管、脈搏,遍布全身,以至于再也看不見曾經(jīng)如螢火蟲般的微光了。最可怕的是夜晚。每當夜色漸沉,酸臭的液體便會順著云的身子流淌而出,搞得文家人夜不能寐。
“得想個辦法把它弄走!”文媽戴著口罩發(fā)牢騷,手上的工作并沒停下,給云噴白色染料、香水,再清理流淌的污液。
“你以為我想把它留在這里?。俊蔽陌址藗€白眼,但還是上前幫文媽干活,“我還不是為了賺錢……”
文仔坐在門簾后寫功課,望著廳堂里那兩個忙忙碌碌的高大剪影,覺得不再吵鬧的他們竟有點陌生。
可惜,云并沒有因為文爸文媽的辛苦而有所改善,反而越來越討人嫌。有一次,它不僅吸走了孩子投喂的香蕉,還用力吮吸孩子的手指,差一點就害得對方脫臼,惹得家長大發(fā)脾氣。最可怕的是,這樣的情況已經(jīng)連續(xù)出現(xiàn)了五六次,藍鐵皮café的生意慘淡了許多。
“我讓你吃!”文爸很是生氣,他舉起拖鞋砸云,甩起皮帶抽云,云媽在旁邊怎么都攔不住——想不到,云卻毫發(fā)未損,飄在墻邊,安安靜靜地將文爸丟來的所有東西都迅速吸收。
望著墻邊這團烏黑又龐大的物體,文爸忽然覺得這不是什么云,而是一個丑陋且貪婪的惡魔。這個想法讓文爸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他沒有留意到,自己身后的折疊門簾里,文仔正盯著他的背影,也看到了他對云施暴的全部過程。當文爸摟著文媽搖頭嘆氣地走去門外抽煙時,文仔迅速跑了出來,蹲下來摸摸云,盡管它烏黑又腫大,可在文仔的手掌里,它還是仿佛在呼吸一樣,微微顫抖著蠕動。這一刻,他看到一串串液體從云的身體流下來。你不要哭呀,文仔努力去幫它擦眼淚,怎么擦也擦不盡。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文仔越來越搞不清家中的變化了。首先,爸爸不再讓云去接客,而是用棉花糖做了一個假的云,放在門外,并宣稱云病了,不能施魔法了。緊接著,每到夜晚,就會有奇怪的人來到家里。盡管媽媽會站在門簾外,不讓文仔出去,文仔依然能趴在地上,通過門縫里的影子猜測廳堂里的活動。他能看到有人對著云塞東西,那些物體的影子時大時小,千姿百態(tài)。
直到有一天,文仔放學后便不再回家——文爸告訴他,他們賺錢了,搬家了。當文仔坐在車子里,聽著爸爸媽媽講述新家的各種裝飾時,文仔覺得若有所失。他看著逐漸遠去的山坡路、小洋樓、超市門口的寵物欄——“云呢?”他問爸爸,“云要跟我們一起走嗎?”文爸摸摸文仔的頭,并指著窗外:
“云回家了,你瞧,它到天上去了?!?/p>
文仔看著天,那里密布著灰黑的、初初形成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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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文仔搬了家,但他還沒轉(zhuǎn)學,依然要回到美崖灣碼頭邊念書。他的同學們天天都煩他:“喂,你家的云呢?”
“云去天上了!”文仔說。
“騙人?!?/p>
“我爸媽說,你家是騙子?!?/p>
“你家從來就沒有云!”
文仔氣不過,回家就要求爸爸再帶他同學去看一次云。
背著文仔把云賣了的文爸,一說起這個話題就心虛,為了不讓文仔再追問,只能把文仔暴揍一頓——“你再問,我就再打。”
文仔一邊哭,一邊暗下決心,一定要自己找出真相。于是,這一天的運動會,文仔沒有參加,他要去找云,把云帶到學校給同學看看,讓他們知道,他的爸媽不是騙子。當文仔穿過那片熟悉的廢墟,準備飛奔回鐵皮屋時,他卻看到幾個陌生男人守在門外,東張西望的。文仔有點怕了,貓著身子,溜到亂石堆后觀望。不久,一輛小型貨車從另一邊駛來。他看到一個染著粉色頭發(fā)的女人從車里走出來,先是和鐵皮屋外的男人交談一陣,緊接著,男人們打開了屋門——就在那一刻,文仔看到了云。那還是他最初遇到的云嗎?它變得完全的烏黑,仿佛一團化不開的夜,擠滿了一整個廳堂。粉發(fā)女人看了看那片烏黑,然后便從車里抱出一個嬰兒,一個赤裸裸的、嚎啕大哭的嬰兒。就在文仔嚇得失去了思考能力時,男人們已經(jīng)從女人手里接過那團小生命,并轉(zhuǎn)身將它塞入鐵皮屋,喂給屋里的云——哭聲由強變?nèi)?,直到徹底消失?/p>
文仔嚇得跌了一跤,亂石的響動引起那幾個男人的恐慌,他們抄起木棍向文仔追去。當他們跨越亂石堆,眼看著就要一棍甩向文仔時,一聲凄厲的尖叫從鐵皮屋那邊傳過來。男人們回頭一看——只見那團黑云像是膨脹的野獸,迅速生長、蔓延,脹裂鐵皮屋門,瞬間吞了門外的女人,也吞了她身后的貨車,像張著大嘴的野獸,龍卷風一樣席卷而來。
男人們拼了命地奔跑,但很快,他們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酸臭從身后襲來,緊接著,他們無法呼吸,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光消失了,氧氣消失了,他們被凝固在一片濃烈的黑夜里,停止了呼吸。
云繼續(xù)向前進,吃掉了嚇暈的文仔,吃掉了滿地石塊,吃掉了貼著白條的廢棄平房,一路向上,飛過山坡路上生長的路燈、鮮花、綠樹。
美崖灣的居民被突如其來的黑色風暴嚇壞了。他們驚慌失措,一個個從家中向外奔跑。但來不及了,云很快就蔓延開來,什么林蔭大道、圖書館、便利店,一切的一切,都被吞進濃得化不開的黑夜里。
胃口大開的云并不滿足,它繼續(xù)向海濱花園前進,卻遇上從遠處刮來的風,那種咸咸的味道讓云忽然停步,它微微顫抖著身子,恍惚回到了被系著繩子、飄上陽臺天花板的時光。就在那一刻,云崩裂了,成了一股猛烈而下的瀑布,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島上的一切都在無窮無盡的雨水中消亡,順海而去。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海濱花園里的那個坑,它化作向下凹陷的孤島,堅硬地存活于災難中。當云徹底地流瀉了自己,只剩一團薄薄的霧氣,飄在坑上時,它一張一合,像蠶吐絲一樣,逐漸淌出水滴。那些水滴觸地便成了人體,由頭至腳,逐漸拼湊成完整的人——那是一個清瘦的少年,四肢又細又長,腰桿總也不會彎曲似的。
少年在病房里醒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想不起過往的事情,只看見有人坐在床尾——是一個女人,頭發(fā)短短的,臉像一只貓。她告訴他,他是美崖灣里的唯一幸存者。她還說了很多,什么自然災害啊,大坑啊,黑云啊,風暴啊,說著說著還流了淚??伤裁匆猜牪欢?,思緒輕飄飄的,只是依稀記得,自己仿佛進入過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夜,差一點點就窒息了。
這一年有什么變化?
多了幾個朋友,說了很多快樂的廢話,沉迷于烹飪與塑身,幾乎不再為工作焦慮了,并嘗試在晨間寫作。
近來最難忘的一次偶遇……
碰見一頭野豬,后面站著一個只有半邊身體的男人,以及他的女朋友,女朋友手里拎著個碩大的透明塑料袋,裝滿毛絨玩具。我們一起過了馬路,然后分離。
關(guān)于這篇小說,你想說點什么?
最初想寫一個與香港馬灣有關(guān)的故事。去年夏天,我在那個島上住了兩個月。一個周末,好朋友來看我,那個傍晚是玫瑰色的,天上浮著大團大團的云朵,我們在云下聊著已逝的以及尚未開啟的時光,輕飄飄的。但真正下筆后,故事越寫越沉。經(jīng)歷了墜入深淵似的風暴后,我不忍心了,還是在結(jié)尾留了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