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晨暉
摘要: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似陳年佳釀,歷久清醇。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與人文關(guān)懷使陳忠實賦予整篇文本與文中人物人性的光輝,傳承了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品質(zhì)。在小說的敘述過程中通過有血有肉的靈魂人物,展開了對于人性這一深刻問題的思索。作品深度挖掘了人性的本質(zhì),彰顯了人性中孝、真、善的光輝。
關(guān)鍵詞:人性 真孝 求真 向善
1998年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獲獎作品是《白鹿原》。這部經(jīng)陳忠實苦心孤詣構(gòu)思、焚膏繼晷筆耕、鍋盔白水作糧達五年之久的心血結(jié)晶,在1993年付梓面市后,便如一只猛獸般掀起了滔天巨浪:出版僅三個月,便重印三次,繼之在日本、韓國、越南等地也翻譯出版,蜚聲海內(nèi),享譽國際。即使時間已過二十多年,今天這部作品的反響仍是余音繞梁。近年來,學界對于《白鹿原》的研究可謂成果頗豐,但大致是以民俗文化、宗教信仰、儒家傳統(tǒng)、女性形象、方言傳播和影視改編等方面為切入點的,對于《白鹿原》中感悟到的對“人性”的思考也是褎如充耳,鮮有問津,因此筆者從“人性”角度人手,略談拘墟之見。
一、感悟《白鹿原》文本的人性安排
《白鹿原》是當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史上一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金聲玉振之作,全書五十余萬字,三十四章。陳忠實將小說故事環(huán)境設(shè)置在從清末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近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筆下的人物都是用鏨子在生活的石頭上一下一下鑿出來的,幾乎個個都給人一種雕塑般的堅實感。如白嘉軒、鹿子霖、朱先生、黑娃……
有人曾說,《水滸傳》是魯智深一拳頭打開的,也是他一禪杖合上的。這種說辭不無道理,這種寫法頗有深意?!栋茁乖芬部梢赃@樣來看。
朱先生南游歸來登臨華山的一句詩“踏破白云萬千重”打開了《白鹿原》,臨終前的一句“折騰到何日為止”合上了《白鹿原》;白嘉軒在父親害急病彌留之際“哇”的一聲哭嚎,《白鹿原》開幕,在遇見因受刺激而嚇瘋的鹿子霖后轉(zhuǎn)身流下了眼淚時,《白鹿原》閉幕;黑娃在白嘉軒的幫助下進入學堂后對徐秀才尊敬的一鞠躬扣開了《白鹿原》,后來對當權(quán)者白孝文看透的一低頭關(guān)上了《白鹿原》。小說開頭寫到秉德老漢害了瞎瞎病,是一種絕癥,是無論如何也治不好的,就和人的通性(貪、色、嗔、癡卜樣,是每個人生而具有的一種病,多少人為了眼下的蠅頭小利瞎折騰,為了自己的私心瞎折騰,純粹是“不知常而妄作兇”;小說的結(jié)尾又寫到了一種叫作“氣血蒙目”的怪病,行醫(yī)一生的老中醫(yī)也只得見兩次,此病一旦稍作耽擱便會一命嗚呼,這也是人的一種通病,為奪點蠅頭小利、為貪點身外之財、為沾點曇花美色而氣急敗壞,血灑淚流者摩肩接踵,甚是悲哀,而又奚可甚哀?這樣看來,小說真?zhèn)€首尾呼應,是否冥冥中昭示了因果輪回、萬物循環(huán)的道理呢?
二、解讀《白鹿原》中白嘉軒的人性
白嘉軒是小說的主人公,是小說的靈魂人物,也是作者訴諸筆端來曉以世人的對傳統(tǒng)文化看法的“代言人”。其中,筆者認為最深刻的一點是陳忠實對“孝”文化的理解和發(fā)揚。小說中除了涉及白嘉軒的兩個兒子名字里都有“孝”字外,再不曾有“孝”字的著墨,而作者卻通過對人物行為的細致描寫將“孝”表達的通透徹底,令人嘆服。
白嘉軒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層次分明,有血有肉,踐于生活的孝。在父親害急病躺床上將西去之際,對他進行臨終訓話:“我死了,你把木匠衛(wèi)家的人趕緊娶回來?!币话闳顺鲇谛⑿亩ㄊ勤s忙點頭應承下來,可白嘉軒卻說:“爸,先不說那事兒,等你病好了再說。您要真有個三長兩短,那樣,也得三年服孝滿了以后。這是禮儀?!卑赘笟獾么罅R:“你把書念到狗肚里去了?你給我守三年孝就是孝子了?你絕了后才是大逆不孝!”白嘉軒仍不為所動,最后在老父親突然捉住其手腕,指甲一陣緊似一陣直往里摳,嘴里白沫不斷涌出,且在母親急忙勸說之下才“哇”的一聲哭了:“爸,我聽你的囑咐……你放心……”《孟子:》言“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是千百年來被奉為圭臬的孝道禮數(shù),是中華子民踐行最廣泛的儒家傳統(tǒng)觀念,是中華文化體系中照耀千古的一盞明燈。人人都可以脫口而出,但又有誰知道“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這句出自百經(jīng)之首——《孝經(jīng)》的話。白嘉軒選擇的不是愚孝,而是在現(xiàn)實面前最為明智也極為合理的真孝。這一點在白父過世了之后仍然得到了驗證,“他每天晚上在母親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后都到里屋里坐一會兒”,這是在為孤獨的母親盡一點真摯感人的孝心,歷代皇家的請安便是如此吧,蓋再新的房、打再多的糧,總也比不上陪老母坐著說會兒家長里短的話強。《論語》言“父母在,不遠游”。此語也絕非是字面的雙親在上不能出游之意,而是強調(diào)再簡單不過的耐心陪伴與真切言談。如今,很多人感嘆與父母成了最親密的“陌生人”,即所謂咫尺天涯。盡孝其實是一件“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的事,白嘉軒這一點就做得很好,真正地盡了孝心,不是浮于表面,流于形式。同樣的,想到了庭堅滌器,個中意味,當自沉思。
三、發(fā)掘《白鹿原》彰顯的“人性”光輝
陳忠實引用了巴爾扎克的一句話“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來作為《白鹿原》的卷首語,他自己后來也說‘《白鹿原》要給大家傳達一件事,那就是傳承我們民族偉大優(yōu)秀的品質(zhì)”。傳承的前提是吸收,《白鹿原》『故的是傳承的工作,但于之前它先將優(yōu)秀品質(zhì)吸收進了作品中;吸收的基礎(chǔ)是思考,吸收是一種理解與接納,而這要通過深層的思考來完成。通讀《白鹿原》,首先便是對于“人性”的思考。陳忠實筆下的人物絕非干巴巴的填充物,而是有血有肉的復雜的生命體,是有欲望和痛苦的人,讀者可以看到人物眼中流出的淚和心中滴出的血。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中,以白嘉軒、黑娃為代表,彰顯了人性中“真、善”的光輝。
(一)白嘉軒——求真的族長
白家的祖訓是“耕讀傳家”。白嘉軒在祖訓的警示下只讀了五年的書便回家和父親務(wù)農(nóng)了?!案保c其說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事勞作,不如說是“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的親為實踐;“讀”,如果僅看作三更起五更眠的埋頭書案則不免有失深度,更多的該是“梨雖無主,我心有主”般的思想獨立和人格自由。白嘉軒的一生便是將祖訓落到實處的一生。
作為白鹿村的族長,白嘉軒始終堅守著親力親為的操守。早晚都要去母親屋里坐上一小會兒;白天和長工鹿三一起下地農(nóng)作,臨睡前要到馬號里看著牛吃完一槽的草料,僅僅是站著看并不說話;后來發(fā)動全村男丁起來修學堂;在抵御“白狼”的巡哨中也是親自站崗,使村子幸免于禍;及至斷腰又逢大旱,也是佝僂著背親自跳上躥下地求神祈雨……他一生的親力親為和他的長壽不無關(guān)系。思想之自由、人格之獨立是國學大師陳寅恪的終生信條,陳忠實筆下的主人公白嘉軒同樣具有這樣的高貴品質(zhì),在筆者看來這就是大師對大師的緬懷與崇敬。在對于孩子的教育上,這一點得到了很好的展現(xiàn):村里的學堂落成之后,白嘉軒讓長工鹿三的兒子黑娃和自己的兩個兒子一起去學堂讀書;孩子們在給老師折枝條時犯了錯誤,他不僅沒有打罵,反是一改平素里嚴肅的面孔,滿臉堆笑地安撫孩子幼小的心靈;寶貝女兒白靈慷慨激昂地宣講她那從城里新式學堂學來的革命論調(diào),這顯然大大悖逆于白嘉軒的根深蒂固的“耕讀傳家”的信仰,他也只是磕了磕煙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在孩子們成長的過程中,他都不曾惡言惡語呵斥過,這是對于孩子人格的尊重。人到中年后的白嘉軒更是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主見性,辛亥革命后,來了新的縣長,要村民交糧,白嘉軒不阿權(quán)貴,為民請命不成,獨自謀劃了“交農(nóng)事件”,硬是把縣長給逼走;繼任的新縣長親自登門拜訪請他出任民主議會議員,他也是不為所動,頗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氣概;隨后一直被他引以為驕傲的兒子孝文自甘墮落,變賣祖產(chǎn)之際,他也是坦然接受,只是和兒子劃清了界線,免于“羞了先人”;后來腰被土匪侄子黑娃打斷了也不曾唉聲嘆氣,而是休養(yǎng)好后便又操勞家事了。白嘉軒的一生可謂“覯閔既多,受侮不少”,他在“耕讀傳家”信仰下的獨立人格和富于主見是其支撐,雖有時不免冷酷“心硬”,可古來圣賢皆寂寞呀!
(二)黑娃——向善的至人
《水滸傳》里的魯智深,綽號“花和尚”,身為和尚,他卻做不得早誦晚念,吃不來白粥素菜,更看不慣怒目金剛,終得上了梁山;生擒方臘凱旋之際,夜宿杭州六和寺,聽得錢塘江潮信,頓悟涅檗,留偈曰:“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p>
黑娃,是又一個魯達。對于黑娃的評價,學界大多數(shù)的態(tài)度是:自卑,叛逆,無禮等。筆者認為,黑娃是陳忠實心里的菩薩,筆頭的難者。何以見之?只因為黑娃終其一生,坦坦蕩蕩,光明磊落,他嫌嘉軒叔的腰挺得太直太硬,便和父親說了心意,輟了學堂,離了白家,獨自“扛活”去了;他鬧農(nóng)協(xié),當土匪,甚至是打斷白嘉軒的腰也都不是背人而為。只因為黑娃有著一顆唐僧般的善心,唐僧兒時見漁人提魚一條,便用自己砍的一捆柴和漁人換了魚,快步走到河邊將之放生。黑娃的父親鹿三和白嘉軒都反對他和田小娥的婚事,嫌她不檢點,有失臉面,他只說一句“我一丟開她,她肯定沒活路了”。對小娥,黑娃更多的是憐愛,為她,他寧可背負世俗的罵名;在和鹿兆鵬暌違重逢后,把酒言歡時,情至深處竟泣涕如雨:“你見過尸首跟麥捆子一樣稠地擺在地里的情景?”黑娃并非怕死之徒,說這般話,怕是哀民生之多艱的感慨。只因為黑娃懂得感恩,黑娃小時候家窮物乏,兆鵬給他吃從未見過的以為是石子的冰糖還有圓圓的水晶餅,他吃了后感動得大哭,對于懵懂孩童,這便是生命的美好,從此,黑娃記了兆鵬一輩子,死前還跟媳婦交代:“你要去尋兆鵬,你死了的話,由兒子接著尋?!闭邪渤蔀榕诒鵂I長后,找到朱先生,拜師求學:“兆謙(黑娃官名)闖蕩半生,混賬半生,糊涂半生,現(xiàn)在想念書求知,活得明白,做個好人。”朱先生寫給他“學為好人”,收他做了最后一個弟子,后來朱先生說他最好的一個學生沒想到是個土匪;先生死后,黑娃仰面痛哭,為先生寫下了“自信平生無憾事,死后方敢對青天”的挽聯(lián),知先生者,黑娃也。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黑娃看到了站在臺下人群中的嘉軒叔,只一眼,“垂下頭去,一滴一滴清亮的淚珠兒掉下來”,他一定想起了朱先生“好人難活”的教誨。和魯達不同的是,黑娃究竟沒有善終,也佐證了魯迅先生“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撕碎給人看”的論調(diào)。
黑娃短暫的一生,像水那樣,與人無爭,遇阻則彎,遇坦則湍,順著自己的心靈流向了遠方。至人無己,善水無形。所以,罔極之人真的需要一直被道德標準摒棄嗎?
總而言之,《白鹿原》不僅是文學的“珠峰”,更是人們心中的“珠峰”,對于其的探索研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至于《白鹿原》所揭示的“民族秘史”,我們中華兒女“終不可諼也”。感謝陳忠實,感謝《白鹿原》,愿每個人的長征路上都有之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