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陳佳慧
談及蘇州的琴家,不得不提葉名珮。她少年時代生活在上海開始學琴,先后師從楊子鏞、張子謙、李明德、徐元白,也是張大千的女學生,退休后定居蘇州,1986年與吳兆基、徐忠偉、裴金寶一起發(fā)起創(chuàng)辦了蘇州吳門琴社……葉名珮的琴風委婉細膩,清新舒暢,為人謙和,樂于助人,多年來先后共教出弟子六十余人。
如今已經90高齡的葉名珮深居簡出,很少出席活動,但依舊在家從事著傳承傳播古琴的工作。走進她的家,能感受到特別的干凈簡潔,客廳里放著兩把琴,旁邊一張書桌,墻上掛著她的畫和家人照片。2014年,葉名珮不再教琴,而由女兒代教,自己主要在家打譜。但都說彈古琴的人老得慢。葉名珮思維敏捷,談吐清晰,尤其說到古琴,能侃侃而談許久。因為古琴陪伴了她一生,藏著她的故事和愿望。
葉名珮的少女時代正值抗戰(zhàn)時期,社會動蕩,琴家稀少。一個住在普通亭子間的小姑娘,是怎么會喜歡古琴的?葉名珮直言,這是來自父親的熏陶。
“我父親比較喜歡民族樂器,他曾經跟隨上海著名的國樂大師衛(wèi)仲樂學過古琴,但之后我們家境不大好,父親還要工作,就停下來。那時候,我家有個手搖的留聲機,父親常常會放百代公司錄制的衛(wèi)仲樂唱片,里面就有《陽關三疊》等古琴曲。我聽了就覺得哎呀,怎么那么好聽啊,從此就喜歡上了古琴?!比~名珮回憶道。
看著小小年紀的葉名珮如此喜歡,父親就琢磨著給她請一位老師。上個世紀40年代,教古琴的老師很少,他托人打聽到了一位叫楊子鏞的老師可以教琴。這位老先生已經79歲了,除了會彈古琴,還會畫畫、裱畫,平時住在上海朋友的家里也沒什么事情,知道有個小姑娘要學琴,就欣然同意。于是每周,他都會來到葉家的亭子間來教琴,葉名珮也買了一把小琴,開始了學琴之路。
至于老先生的教法,葉名珮還記憶猶新。因為那時候的老師都以手把手的方式來教,很少從樂理和譜子開始。楊老師一開始教《仙翁操》,便是先彈給葉名珮看,幾遍之后再讓她試著重復。葉名珮靠著記憶力學下了十三首曲子。后來楊老師因為戰(zhàn)亂回到了揚州,不久后便過世了。而葉名珮也暫停了學琴,僅靠自己的回憶不斷地練習。可由于沒有新的老師指點,時間一長很多曲子都忘了。
想要把古琴學好的葉名珮開始繼續(xù)尋訪老師。此時今虞琴社在上海的分社正時不時舉辦雅集。葉名珮走進了琴社,遇見了她學琴之路上的新恩師。
上海分社社長張子謙是葉名珮接觸到琴社后的第一位老師。他是傳統(tǒng)學派,且教了葉名珮《龍翔操》、《憶故人》等幾首曲子??上ё鳛榉稚缟玳L,張子謙實在太忙,于是葉名珮又開始跟著琴社的李明德學?!袄蠲鞯吕蠋熂译x我家很近,我在北京西路,他在南京西路,一轉彎就到了。我彈的《普安咒》就是他教我的,我還有他的手抄本原譜,之后教琴也是按照他的譜子抄下來再復印給學生。”回想起當年這位老師,葉名珮感嘆道。
之后,她又拜了偶然來上海活動的徐元白為師。徐元白是浙派古琴泰斗,跟著他學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葉名珮去杭州拜訪老師,白天跟著徐老師和徐師母游西湖,晚上,她在老師家學琴,可以說是一段非常難忘的記憶。
從少時學琴開始,古琴就沒有離開過葉名珮。即便后來參加工作后接受各種調動,也是琴不離身。江西、內蒙古……哪怕身在他鄉(xiāng),沒有知音,她也從未停止過練琴。
但在上海的青春時光里,葉名珮的古琴生活卻不孤獨。當時滬上有許多文藝活動,如上世紀四十年代新疆歌舞團來交流,葉名珮彈琴,另一個人舞劍,頗為轟動。還有一次上海戲劇學院辦學困難舉辦募捐義演,也請葉名珮去,同樣表演了一段琴劍搭配。
“其實,古琴也好,畫畫也好,都是業(yè)余愛好。”葉名珮強調說。但正是這樣的愛好,給她的生活增添了許多幸福。葉名珮的丈夫也喜愛傳統(tǒng)藝術,女兒更是彈得一手好琴。在那些物質匱乏的年代,一家人會在老房子里享受著小小的溫馨時光:葉名珮彈琴,女兒舞劍,艱苦之中也有著快樂。
而葉名珮的退休時光,也因古琴而豐富。1982年,葉名珮被調到蘇州香雪海冰箱廠,并且即將退休。于是安頓下來沒多久,她就開始尋訪姑蘇城里的琴家。同在徐元白門下的師兄告訴她,蘇州大學有個教數(shù)學的老師叫吳兆基,家里三代都是彈古琴的,可以跟著一起去拜訪,葉名珮立刻就答應了。她還記得那時候吳兆基的房子還是租的,可以說是也很清貧,但這不影響他對古琴的熱忱。而葉名珮在蘇州第一次撫琴,便是在吳兆基家。
之后,葉名珮退休,有了更多時間與吳兆基等琴家往來。一次,她問吳兆基:“蘇州有多少人跟你學琴?吳兆基說只有兩三個,學得也不是很系統(tǒng)。葉名珮提議說,從前蘇州有今虞琴社,現(xiàn)在是不是也組織一個?大家覺得主意很好,便一起商量起來。1986年秋,吳兆基、葉名佩、吳地琴人徐忠偉和吳兆基弟子裴金寶四人發(fā)起籌建,成立吳門琴社。近年來,她還舉辦了一場個人古琴音樂會。同時收徒傳藝,直到2014年。
如今的葉名珮,腰力已經不如當年,無法長時間撫琴,但整理曲譜是她還在堅持的工作。盡管不再教琴,但她還在時刻關心著古琴的傳承。
“現(xiàn)在雖然已經產生了‘古琴熱’,但其實,古琴不是那么好學的。”她說。學古琴有多難?葉名珮笑言自己到現(xiàn)在還記得老師張子謙這樣形容古琴——“難學、易忘、不中聽?!边@在她學琴的年代尤為明顯。因為彼時老師都是手把手教琴,全靠哼唱和講解指法,更靠學生用腦子記。
但葉名珮認為古琴最難的一點,就在于彈琴者不能用呆板的方式來彈奏,要掌握自由度,根據自己當時的體會來處理每一首曲子?!斑@就像拍電視劇,作為演員在這個悲傷的片段里就應該哭,哭不出來是不行的?!彼f,“比如《平沙落雁》,里面的雁在鳴叫,那么如何體現(xiàn)?就需要彈琴者有思考,有體悟。”
由此,她又談及了另一位老師張大千。1946年,張大千到上海來開畫展。有人把葉名珮推薦給他,說“張大師,你應該收這樣的徒弟,她會彈古琴?!比~名珮還記得,當時拜師十分隆重,選日期、鋪地毯還遞了名帖。而之后,她發(fā)現(xiàn)學畫與學琴是相通的。因為每逢談及如何學好古琴,葉名珮總是會想到張大千的教誨:他說學畫除了要仿古畫,但也要“師”自然、“體悟”自然。葉名珮心想,這其實和彈古琴是一樣的。
另外,琴要彈得好,還和人的精神面貌有關?!皬椙伲囊o下來,而曲子有快有慢,你要跟隨調節(jié),這叫做琴容。有些人彈得緊張時,表情就怪里怪氣的不好看。所以彈之前要坐好,調整呼吸,這跟太極又有些相似?!比~名珮說。因此要彈好古琴,絕非一朝一夕。
如今,葉名珮最大的心愿就是將古琴這門國寶傳承下去。有一件事她總是會提及:一年,上海音樂學院的林友仁帶了一些學生來到吳門琴社。吳兆基就邀請了他們一同參加雅集。林友仁的學生來自日本、英國、加拿大、美國等世界各國。那一天,大家都彈了《憶故人》,其中有一個外國人特地過來問葉名珮:“請問徐老師徐元白在哪里?”葉名珮告訴他,徐老師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故去了,對方表示特別遺憾?!澳憧赐鈬硕紝χ袊拿褡逡魳啡绱讼矏邸⑦@么重視,所以我們的古琴真的是國寶,我們怎么能不好好傳承下去?!比~名珮感慨說。
那么身在姑蘇的琴家們在古琴推廣上應該做些什么?葉名珮傾向于把古琴藝術呈現(xiàn)得能夠雅俗共賞。“古琴是傳統(tǒng)文化,文人學它,是為了修身養(yǎng)性,自娛自樂。但我們作為當代會彈琴的人不能這樣。你要是演唱會都彈《高山流水》,大家是要昏睡過去的。畢竟現(xiàn)在甚至很多人古琴和古箏都分不清。在怡園時都有路人說我們在彈古箏?!比~名珮說,“要讓幾千年的文化流傳下來,我們就決不能閉門造車,要走出門去,多推廣交流,更不能太高雅,要有些通俗的東西,比如唱琴歌、琴簫合奏、琴劍,形式多些,聽眾也會多些?!?/p>
玉律潛符一古琴,哲人心見圣人心,這位鮐背之年的老人希望古琴這個具有哲學性藝術性的一生摯友也能成為更多人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