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顆石頭,大小和玉米粒差不多。有一天,我正在河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災難降臨了——我連同沙子一起,被挖掘機的鐵臂送進了卡車車廂。接下來的時間,真是渾渾噩噩不見天日。我跟著沙子被分揀到不同的袋子內(nèi)。最后呢?變成了這樣——嵌在主人家老房子的地板中,面前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泥,但我還是眼睛靈活、耳朵靈敏,主人家發(fā)生的一切我都能感受到。歲月流逝,哇!算起來,我在主人家待了也有二十幾年了。
那天午休時分,主人家沒人,我睡得正香。突然,一陣“嗞嗞”的聲音由小變大地從右側響了起來。我驚恐地轉頭看去,大約持續(xù)了兩分多鐘,只聽“嘭”的一聲,一只鉆頭直直地探了出來。我的眼前騰起了細細的煙霧,嗓子也癢癢得想咳出來。還沒等我穩(wěn)住心神,四下里接二連三地響起了同樣的“嗞嗞”聲,耳膜都要被震破了,我趕緊閉上了眼睛。半個小時之后,四周才逐漸恢復了平靜。我睜眼觀望周圍,哎呀!主人家兩間老房子的水泥地面,如同一個個傷口般,被鉆透了二三十個眼兒。我敲敲腦袋,仔細想著:一樓是一家賣女裝的商鋪,大家都稱呼老板叫“快嘴婆姨”。她家干什么呢?裝修、 掛招牌那也不能把樓板鉆穿吧?看吧,要吵架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下班回家的女主人剛剛打開大門,便立刻驚叫了起來。愣了片刻,她邊打手機邊向一樓跑去。不大工夫,吵鬧聲便從一樓商鋪里向二樓涌了上來。
欠了欠身子,我看到女主人和一樓的成衣店老板掐起了架。女主人一改平時的溫柔,憤怒的火焰在白皙的臉龐上燃燒了起來,眉毛豎起,夸張的表情使得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腿兒似乎也出現(xiàn)了些許弧度。一開口,聲音便如同連珠步槍的子彈般飛了出來。
“孫姐,您在我家樓下開成衣店發(fā)財,我不反對,而且還雙手贊成??墒牵b修,為什么不事先打個招呼?咱們這可是三十幾年的老樓了。還有,您的裝修工人也忒差了,忒眼瞎了,第一個眼兒打完,透了,還打第二個、第三個啊……您上來瞧瞧,二三十個眼兒呢!您說咋辦吧?”
女主人的話句句在理,憤怒的語氣也把鋼使在了刀刃上。
被稱作“孫姐”的成衣店老板,長著一張刀條子臉,矮鼻梁,薄嘴片,同樣架著一副金絲眼鏡。此刻,她鏡片背后的眼珠子來回地轉了幾轉,又盯著女主人看了半晌,才開口喃喃說著:“我說劉師傅,這事情的發(fā)生誰也不愿意看到。但論論這個理兒,您剛才不是也說了,裝修工人眼瞎了。但這也是我找來的工人,是不是?事情一發(fā)生,這工人撂挑子就跑了。這樣吧,我現(xiàn)在就給工人打電話。我們晚上一起在你家商量解決的辦法,好嗎?”說罷,她拿起手機,撥起了號碼。
女主人揚了揚眉毛,點了點頭。
太陽剛剛落下西山半寸,主人家的屋子里便次第熱鬧了起來。先是男主人回來了,他下崗后在一家酒店當保安部長。剛進門,看到地面滿目瘡痍,立時炸了鍋,要沖下一樓去,但被女主人拼命拉住了。接著,小主人——主人家的女兒,把奶奶用輪椅推了進來,老人半身癱瘓,不時得用毛巾擦一下嘴角流下的涎水。又約莫過了一個多小時,一樓成衣店女老板帶著兩名男子也上來了。
初秋時節(jié),晚上已經(jīng)有些涼颼颼,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地板上的二十幾個眼兒,更讓冷風肆無忌憚地搖曳開來。剛才,載著老人的輪椅從我身上走過,一陣疼痛從背上再次襲來,我咧咧嘴。“趕緊談好,解決問題吧,老天保佑!”我默默祈禱著。
屋子里,我的小主人先叫嚷了起來。這從事保健品銷售業(yè)的小姑娘,尖聲細氣地說:“你們咋搞的,你看看,你看看……我剛才數(shù)了一下,一共二十九個透明的眼兒。還說是工人的事情,你在旁邊監(jiān)督的是啥???工人是你請的,你裝修你要負責,賠償!要賠償!”
幾句話把男主人心頭的怒火再次點燃,他擼胳膊挽袖子,跳到成衣店女老板三人面前,大吼道:“你們眼睛長著出氣的?要么給我們修,要么賠錢!看看吧,我媽啥樣了,過些時候,她也要回來這里住。老人戀舊,你們?nèi)绦目催@么大年紀的人住這里,地板透風。修還是賠償,趕緊!”正當此時,輪椅上的老人嘴角一綹涎水流過臉頰,“吧嗒”一聲掉到地上。
成衣店的女老板孫姐用眼神制止了想要申辯的男裝修工人,隨即換上了一副笑臉,生生的。只聽她說道:“大哥!下午劉師傅走了以后,我也想了老半天,責任的確是在我們這里。您說吧,要裝修咋樣?要賠償又將如何?”
女主人、男主人和小主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女主人慢條斯理地開口了:“很明顯,這件事情的責任在你們一方。有兩個方案可供選擇。一,你們打穿了二十九個眼兒,一個按兩千元賠償,一次支付我們五萬八千元,我們找人整修地板。二,你們把這兩間房子全部鋪成地板磚,明天就開工,這期間的費用你們?nèi)控摀A硗?,再賠償一萬元精神損失費。”條理清晰,井然有序,似乎在說這話前商量過。
私下里被稱作“快嘴婆姨”的成衣店女老板不吭聲了,臉卻慢慢漲得通紅。四下里安靜了幾分鐘,女老板開口大聲道:“咱們不談了,你們是受害方,受損方,你們向法院起訴吧!我接傳票,判決到我頭上,該咋樣就咋樣!”
這時候,輪椅上的老人啊啊地開口了,清晰地叫著:“大毛,兒媳婦,惠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嗚嗚嗚!”她竟然哭了起來。
女主人一家三口立時忙亂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老人身邊,這個擦嘴角,那個倒水喂水,忙了好一陣兒,把老人推到里屋上床休息了。
當女主人再次和女老板商討解決問題時,口氣顯然緩和了不少。她說道:“孫姐,你要認為前一個方案難以接受,那么就第二方案,你看咋樣?”
女老板又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她說道:“這樣吧,這兩間房子的地板裝修,我全權負責,也保證施工質量。但精神損失費,我不能接受?!?/p>
旁邊的小主人立刻如同燃燒彈般被瞬間點燃。“噢?我們要點精神損失費咋了?好好的地板,一下多了這么多窟窿眼兒!換作你,你咋想?裝修起來,我們家人還要招呼,這誤工費咋說?你怎么這么沒有誠意???”
女老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氣惱地沖著我家主幼三人大喊道:“你們家到底誰當家處理這件事情?這一句,那一句的。好了,明白說吧,裝修地板可以,我們的錯嘛!其他費用免談!今天來之前,我還真給街道人民調(diào)解那里打過電話了,明天下午三點人家派人到這里調(diào)解。我看,今天就談到這里吧!”說罷,帶著兩個工人向門口走去。
主人家竟然沒有阻攔。我著急了,倔倔地想站起來。“主人啊,主人!退一步海闊天空,繼續(xù)談??!我可再也不想夜里吹寒風啦!”想著想著,思緒煎熬著我,咳!咳咳……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清淚。
第二天下午,天氣暖洋洋的,屋子里也是暖洋洋的,我感覺有些昏昏欲睡。街道的人民調(diào)解專員胡同志準時到達,所有當事人都坐在他周圍。胡同志還帶了個小同志,小同志忙不迭地給在座諸位沏茶,不時謙恭地拍著照、錄著相。在聽完各方陳述后,胡同志笑瞇瞇地,鼻頭泛出了亮色的光芒。一開口,濃重的南方口音迎面撲來?!斑@件事情,大家好商量嘛!要本著求同存異的原則。這位大姐也接受了第二方案,就精神賠償費方面,你們再議一議。凡事以和為貴嘛!”說著,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成衣店的女老板先是一陣沉默,接著就開口道:“領導,我其實也不想把事情弄這么大,只是他們要的精神賠償費數(shù)目太大,一萬元?。≡蹅兡懿荒馨堰@個數(shù)目降降?”
胡同志又把眼光轉向主人那里。女主人顯然也失去了昨日的凌厲,想快點解決問題。但一開口,話頭也刺激了女老板。只聽她說道:“孫姐,您做生意也好多年了,真是越有錢越摳門??!今天,街道的領導也在這里,也罷!三千元,咋樣?”
女老板微閉雙眼,似乎是在思考。良久,她睜開眼說道:“最多給你精神損失費兩千元?!闭f著,她的眉毛不由得挑了幾挑。
胡同志不失時機地插話進來:“我看,就兩千元吧!大家以后不是還要做鄰居的嘛?!?/p>
女主人和男主人眼光對瞄了幾下,點點頭。
胡同志把小同志擬好的調(diào)解書念著:“……茲達成以下調(diào)解協(xié)議:第一,為彌補打穿二樓地板的損失,一樓商戶負責二樓裝修地板事宜,承擔其間產(chǎn)生的所有費用。明日開始施工。第二,一樓商戶賠償二樓住戶精神損失費兩千元。第三,此協(xié)議不能作為約束雙方任意一方上訴權利的依據(jù)……雙方簽字確認后立即生效?!焙具€特意解釋了一下第三條,就是說,達成的協(xié)議不能正常執(zhí)行時,也可以到法院起訴。
我聽著聽著,心里一片釋然,矛盾終于化解了,和和氣氣多好!我也有絲絲縷縷的傷感,一鋪地板磚,就永遠難見天日了。唉!畢竟二十幾年了,我對主人家是滿心滿腹的深厚感情??!
第二日一大早,施工隊便走進了房間。簡單的家具被搬走后,“嗞嗞”的電鉆聲在我周圍響了起來,仿佛世界末日來臨。我想大喊,不知道是傷心還是快樂。再過幾天,我將徹底地被埋入地板下,黑暗將籠罩在我周圍。但我畢竟還是在主人家里面啊!想到這里,我抹了一把眼淚,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突然,周圍剎那間安靜了下來。我很奇怪地四外望望,機器被孤零零地甩在那里,沒有了一個人,納悶兒的情緒包裹住了我。過了一個多小時,男主人氣憤地跑進了屋里,他對著手機大聲叫著:“協(xié)議達成的鋪地板施工,你們這又是咋搞的?”
被摁了免提的手機里傳出成衣店女老板的聲音:“我們也想施工啊!但是,今天工人打開水泥地一看,這地面不僅是二十九個洞,多了去了,真是千瘡百孔,這是以前的洞啊!畢竟是老房子啦!協(xié)議上說,我們只是補那二十九個洞,彌補那里的損失,然后鋪地板磚?,F(xiàn)在情況有變,先停工了,以后再說吧……你說我在哪里?在你樓下的店里?!?/p>
“啪!”的一聲,電話掛斷了。
男主人一把摔了手機,猶如困獸似的在兩間屋子里來回走著,有幾次狠狠踩在我身上,我痛得一咧嘴,有種不祥的預感。男主人剛剛在酒店競聘經(jīng)理失敗,這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只見男主人眼睛里的血絲越來越暴漲了起來,猛地,他推開廚房門,從門邊抄起了一根棍子,然后猶如一團熊熊烈火般拉開房門,向一樓沖去……
我的靈魂似乎飛到了九霄云外,我拼盡全身力氣,掙扎、掙扎……終于挺直了身子,“嘎巴”一聲,一塊水泥連帶著我,掉向一樓,剛好落在成衣鋪的門邊。我不顧身上的負重,跳起來,沖著那團即將燃燒過來的“火焰”,撞了進去。
末了,我聲嘶力竭地大喊著:“主人,和為貴啊!”
作者簡介:張璽,現(xiàn)就職于西安市蓮湖區(qū)青年路街道辦事處。自幼酷愛文學,大學期間在校級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近年來,專注于詩歌、散文、小說的寫作,曾在《參花》《唐山文學》《若水》“江山文學網(wǎng)”“西部文學網(wǎng)”等報刊、網(wǎng)絡平臺發(fā)表作品,系“江山文學網(wǎng)”社團編輯。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