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曉琴［浙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杭州 310028］

一

佘酉州救父事發(fā)生在嘉慶十七年（1812），清代官修史書與私家著述對此事俱有記述?！肚迨犯濉肪砦灏侔恕读信畟鳌酚洿耸氯缦拢?/p>

佘長安女名酉州，四川重慶人。長安妄訟人聚博宰耕牛，坐誣，戍湖北。嘉慶十六年，酉州走京師，詣都察院，自陳祖父母年皆逾八十，乞赦其父得侍養(yǎng)。事聞，仁宗以長安罪非常赦所不原，至配所已九年，其女年甫十一，不遠數(shù)千里匍匐奔訴，情可愍，命赦長安。

佘酉州救父事在《嘉慶朝上諭檔》《清實錄》《東華續(xù)錄》中的記載一致，內(nèi)容也更詳盡一些?，F(xiàn)摘錄嘉慶十七年十一月初二日上諭檔全文，如下：

嘉慶十七年十一月初二日奉旨：德文等奏，據(jù)四川崇慶州十一歲女子佘酉州以懇恩釋赦伊父佘長安等情具稟請旨遵辦一折，四川民人佘長安前因控告譚飛農(nóng)等開賭私宰等事，審屬虛誣，問擬軍罪，發(fā)遣湖北，核其情罪，尚非常赦所不原，該犯到配已閱九年之久，現(xiàn)有父母年逾八旬，無人侍養(yǎng)，今伊女年甫十一，痛念伊父遠遣，祖父母暮年缺養(yǎng)，不遠數(shù)千里，匍匐來京申訴，其情甚為可憫，佘長安著加恩釋放回籍。欽此。

此事也見于清人筆記，《郎潛紀聞三筆》記載：

嘉慶十七年，四川重慶州十一歲女子佘酉州，以其父佘長安遣戍湖北，其祖父母年逾八旬無人侍養(yǎng)，匍匐入京，叩請釋放。臺臣為之奏請，上以佘長安原犯罪情尚非常赦所不原，念伊女年幼至性，加恩釋放回籍，是又本朝一緹縈、秦休矣。

另，《清稗類鈔》等的記載與此相仿，此處不再引述。

從史書記述可知，佘長安事件是一樁誣告案。誣告在清代社會生活中屢見不鮮，難以禁息，朝廷為此屢加重申。順治十六年（1659），朝廷接受山西道御史傅扆的疏請，申嚴誣告之禁，“誣告之徒，若不立法嚴懲，恐刁風(fēng)難息，以后有誣告人笞杖、徙、流之罪，應(yīng)照律加等科斷，不準折贖”。乾隆六年（1741），上諭再次針對誣告發(fā)聲，要求對誣告者加等治罪，“從來誣告、越訴，最為良民之害?！圆凰煲廨m尋釁興訟……以泄私忿……而不治以誣告之罪……于是，刁健之人以興訟為得計，而告訐成風(fēng)，閭閻不勝其擾累。雖誣告、越訴，律有明條，而實力奉行者少，嗣后州縣審理詞訟，凡理屈而駕詞誣控者必按律加等治罪”。到嘉慶時，挾仇誣告之風(fēng)依舊，甚有匿名捏造呈詞者，上諭重申嚴懲訐告之風(fēng)，“按律治罪，俾共知儆惕，以杜傾陷而安善良”。很明顯，朝廷的努力收效甚微。佘長安事件就發(fā)生在這一背景下。按嘉慶十七年（1812）佘長安在配所已歷九年之久的記述，他誣告譚飛農(nóng)等人聚眾賭博、私宰耕牛當(dāng)在嘉慶八年（1803）?！洞笄迓衫穼ＴO(shè)有誣告律，犯者據(jù)不同情況受笞、杖、徙、流等刑罰。佘長安被流放湖北，是依據(jù)律例而定的懲處方式，沒有逾越清代法律邊界。佘酉州挺身救父，雖然超越了清廷對越訴行為的規(guī)制，但朝廷以其孝行為念，旌其所為，以“非常赦所不原”釋其父回籍。

二

佘酉州救父事經(jīng)邸抄在朝野廣泛流傳，引起多位文人的關(guān)注。山西壽陽的祁韻士、祁寯藻父子，江蘇山陽人李宗昉及四川漢州人張潛等都有感而發(fā)，賦詩傳頌。為此，佘酉州救父事除了史家記述的版本外，又多了文學(xué)家筆下豐富多面、姿態(tài)萬方的版本式樣。

祁韻士《閱邸抄佘女上書事感作》與祁寯藻《孝女吟》是記述佘酉州救父事的重要作品?！堕嗃〕芘蠒赂凶鳌芬姟陡碴吃姼濉?，此詩為一首七言古詩，是作者閱覽當(dāng)時邸抄，有感于佘酉州上書救父事而作。詩歌依其內(nèi)容可分為三層，第一層交代寫作緣起，“到眼突兀展寸紙，塊壘無端胸中起。咄哉何事傷我心，使我感嘆不已”；第二層是佘酉州救父事的主體，從“有女閑關(guān)解上書”起至“金雞詔下人人喜”止；第三層是作者對佘酉州事的感想與感慨。對照史書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祁韻士《閱邸抄佘女上書事感作》一詩有以下特點：第一，出現(xiàn)了史書中沒有的情節(jié)內(nèi)容。佘酉州“母為救父中道死”，“自小未得見爺娘，無兄無弟無妹姊”等信息于史無證。史書只記載了佘酉州年過八旬的祖父母，并沒提及她的母親，也未交代她是否有兄弟姐妹等。第二，詩歌為突顯佘酉州的孝義之舉，對事件真相作了不同于史書記載的闡述，把佘長安遣戍的原因歸于遭仇家陷害。

祁寯藻《孝女吟》見《??亭集》卷一，這是一首五言古詩，有明顯的漢魏五古遺風(fēng)。全詩也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寫西蜀孝女佘酉州赴京上書的緣由，第二部分寫佘酉州上訴經(jīng)過與救父決心，第三部分寫訴訟結(jié)果及作者對事件的慨嘆評價。和史書記載相比，此詩又有以下特點：第一，和其父祁韻士所作一樣，出現(xiàn)了史書不見的內(nèi)容，尤其是增加了不少史書所缺的細節(jié)。如孝女之母為劉氏，她在入都救夫的歸途中死于山西靈石；孝女赴京上書并非只身一人，相伴而行的是她的舅舅；孝女訴求的內(nèi)容，不只“祖老誰為養(yǎng)”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其父佘長安控告譚飛農(nóng)事件的定性問題，等等。第二，作者雖然也寫了佘長安“負罪為楚囚”的事實，但整首詩是站在佘長安被冤的立場上來寫的。“女言父被誣，顛末事有由。博徒者譚某，虎冠氣如牛?？犊装l(fā)奸，豈知倒戈矛”幾句是此詩的關(guān)鍵，這是佘酉州上訴的主要內(nèi)容，關(guān)乎佘長安事件的定性問題。佘長安第一個站出來慷慨揭發(fā)博徒譚飛農(nóng)等人，反被對方中傷，坐誣遣戍，這種說法和史書記載相左。

從祁韻士《閱邸抄佘女上書事感作》一詩題目可知，他的創(chuàng)作素材來源于朝廷邸抄。朝廷邸抄由內(nèi)閣抄發(fā)，刊發(fā)內(nèi)容依次包括以下幾種：一為宮廷內(nèi)事及人事任免情況，二為上諭，三為諸臣奏折。祁韻士在邸抄所見佘酉州救父事當(dāng)是嘉慶皇帝的上諭，內(nèi)容與前文摘錄嘉慶十七年十一月初二日上諭檔全文同。另，嘉慶十七年佘酉州救父事發(fā)生時，祁寯藻正隨其父祁韻士在蘭山書院讀書，因此祁氏父子頌揚佘酉州的詩歌作品是在同時同地誕生的。不言而喻，祁寯藻《孝女吟》的寫作素材也來自這份邸抄，而且，父子二人極有可能圍繞佘酉州救父事有過一場談話。因此，邸抄所載上諭是《孝女吟》與《閱邸抄佘女上書事感作》共同的素材源頭。那么，兩詩中史書不載的情節(jié)內(nèi)容又源自何處？它們極有可能出自相關(guān)奏折。因邸抄也刊發(fā)臣子的奏折，故當(dāng)日邸抄在刊發(fā)上諭的同時可能連帶把大臣上奏的佘酉州赴京上書的折子也刊發(fā)了，也即上諭所說的“德文等奏……請旨遵辦一折”。這份奏折包含有對佘酉州上書內(nèi)容的詳細記述，它們正是史書所缺而出現(xiàn)在祁氏父子詩歌中的內(nèi)容。值得注意的是，上諭與佘酉州上書在佘長安事件的定性上截然相反，祁氏父子在創(chuàng)作時一致站在了佘酉州上書的立場上，是不同尋常的。

李宗昉《佘酉州》一詩如下：

佘酉州

蜀中十一歲女子佘酉州上書吁釋父戍，得宥赦還，人義之。

長天天西頭，有女佘酉州。酉州父得罪，遠戍戍近漢江水。八十翁媼哭思子，十一女孫悲欲死。死不得父歸，翁媼心益悲。生欲得父歸，此事豈是弱女為。吿之法吏遭呵麾，謂官執(zhí)法他不知，得赦會有歸來期。女曰翁媼皆白發(fā)，待父歸來恐朽骨。我將匍匐入帝都，直叩天扃求赦書。棧云莽蒼蒼，連山多虎狼。黃河渡頭風(fēng)夜黑，勁波山立渡不得。倉皇急走脛無膚，行路之人心憯惻。登聞院鼓鳴雷聲，驄馬使君爭顧驚。觸階額血光棱棱，閣門封章奏圣主。圣主曰咨孝哉女。女之父，罪可原。宥之宥之去荊門，歸向蜀江為良民。嗚呼!百男?趟，不如緹縈。千夫優(yōu)柔，不如秦休。緹縈秦休皆英流，于今又見佘酉州。

此詩是一首古詩，詩前有小序介紹創(chuàng)作背景。和祁氏父子的作品相比，李宗昉的《佘酉州》表現(xiàn)有以下特點：第一，在內(nèi)容框架上和史書一致，通篇沒有出現(xiàn)史書所不載的內(nèi)容，如佘酉州母親的信息等未在詩歌中出現(xiàn)；第二，在寫作立場上也和史書記載保持一致，不像祁氏父子以佘酉州上書內(nèi)容為寫作立場的做法，李宗昉作品是站在佘長安真實有罪的基礎(chǔ)上寫作的，對事件定性符合史家記述；第三，祁氏父子基于底層民聲而有別于史家的寫作立場極易成就其塑造人物與突顯主題的寫作目的，李宗昉據(jù)史直書，承認佘長安有應(yīng)得之罪，在寫作起點上不占優(yōu)勢，但《佘酉州》一詩在塑造孝女形象并彰顯孝義主題上無疑是成功的。那么，李宗昉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這恐怕要得力于其合理的細節(jié)想象。一方面，他通過想象渲染了佘長安遠戍后其家人悲哭欲絕的悲愴場景；另一方面，又想象了佘酉州從與地方法吏正面周旋到入京求赦書的過程，這部分內(nèi)容最醒目處在于作者想象描摹了佘酉州從四川進京一路的艱辛不易，“棧云莽蒼蒼，連山多虎狼。黃河渡頭風(fēng)夜黑，勁波山立渡不得。倉皇急走脛無膚，行路之人心憯惻”，行路的細節(jié)描摹外加為達上聞而觸階的決絕情態(tài)和弱女的相形使詩歌完成了其主題表達的需要。李宗昉《佘酉州》文學(xué)想象營造的感染力掩蓋了佘長安事件本身，突出了孝女形象，可謂本詩藝術(shù)層面的最大特色。

張潛《佘孝女詩》也寫酉州救父事，全詩見同治《續(xù)漢州志》卷二十三：

佘孝女詩并序

孝女名酉州，崇慶州民家女。父緣事戍湖北，母入都訟冤，死于途。女甫兩歲，依祖母居十一載，詣京師陳情。臺院乞代奏上，得旨，赦其父還蜀焉。

天下冤奇奇至此，妻代夫伸為夫死。黑暗地獄大光明，天語煌煌褒孝子。孝子為誰佘酉州，生長晉康十三秋。世人重男不重女，緹縈少女誰能儔。高堂思兒淚如甫，楚江遠戍女有父。父冤不雪女不生，栢臺憤擊登聞鼓。省釋歸來閱九年，雙鬢皤皤喜欲顛。女孝婦烈夫無冤，奇行合與千秋傳。

對照史書記載和前述幾首詩歌，此詩有以下特點：首先，出現(xiàn)了史書無載或有載但不一致的內(nèi)容。史書無載者有二，一是酉州母親的信息，二是佘長安事件是一樁冤案的說法。從前序可知，作者認為佘長安遣戍是蒙冤的，他的妻子就死于訟冤途中，這是作者立意的起點。詩歌正文又有“天下冤奇奇至此”與“父冤不雪女不生”等句，進一步強化了此種立意。故從寫作立場說，本詩不像李宗昉那樣遵于史家記述，它以佘酉州上訴內(nèi)容為據(jù)，改變了佘長安遣戍事件的性質(zhì)，做法類似于祁氏父子。史書有載但不一致處有一，即佘酉州的年歲?！吧L晉康十三秋”是說佘酉州救父當(dāng)年正值十三歲，此說異于史書記載的十一歲之說。詩作前序交代佘長安戍湖北、其妻訟冤死于途時，其女“甫兩歲”，之后“依祖母居十一載”，正好十三歲。但詩中又說佘長安“省釋歸來閱九年”，并非前序中所說“十一載”。據(jù)“九年說”，則佘酉州救父時為十一歲，與史相符。從以上信息可知，張潛的寫作素材來自邸抄，但從佘酉州年歲自相矛盾的跡象來看，可能作者不是直接閱讀邸抄獲知，而是通過傳聞得來。其次，和前述作品相比，本詩的文學(xué)性大為遜色。最主要的原因是，從服務(wù)于主題需要的角度而言，其寫作立場相比遵史書寫者似乎勝算一籌，但作品以歌頌孝女佘酉州為主旨，對她著墨卻不多，尤其是未把她救父經(jīng)過設(shè)為內(nèi)容主體，因此佘酉州的個性形象并不豐滿，加之詩歌最終落筆于“女孝婦烈夫無冤，奇行合與千秋傳”的說教路徑，致使作品整體缺乏文學(xué)感染力。

三

佘酉州救父事見于史書記載與文學(xué)書寫。史家記述以上諭為準，面目同一。文學(xué)書寫在上諭和酉州上書間各取所需，因而狀貌不一。祁氏父子、張潛等人詩歌中記錄了史書不曾記載的內(nèi)容，有補史之闕的價值，尤其是祁寯藻的《孝女吟》，提供了佘酉州上書內(nèi)容的細節(jié)，對了解與認識這一事件有重要幫助。文學(xué)書寫者自身經(jīng)驗的差異締造了文學(xué)記述的多樣化與個性化，祁氏父子一致以酉州上書內(nèi)容為立場，或許和自身牢獄經(jīng)歷有關(guān)。嘉慶九年（1804）寶泉局虧銅案發(fā)后，祁韻士被逮下獄，祁寯藻陪侍獄中，時年十一歲。祁寯藻對這段經(jīng)歷記憶深刻，道光年間他曾把此事講述給好友程恩澤聽，程恩澤就此事記云：“恩澤與閣學(xué)契交，且同直十余年，一日閣學(xué)謂恩澤曰：‘憶先公在狴犴，奏當(dāng)重辟，寯藻甫十一齡，與世弇實侍側(cè)，聞翼日讞上當(dāng)勾，寯藻股弁，泣涕不自勝，先公意殊泰然，就燭下為削詩文草數(shù)首，引枕鼾齁睡，迄今思之，森森若身置刀戟林也?！睂毴痔濄~案案審歷數(shù)月之久，祁韻士有無私收書吏賄賂，因查無實據(jù)，于次年得免死罪遣戍新疆。嘉慶十七年，十一歲女子佘酉州替父奔訴鳴冤、得父赦歸事經(jīng)邸抄傳到蘭州時，祁寯藻定會想到自己十一歲侍父獄中以及父親流放新疆后自己隨母親回壽陽鄉(xiāng)下生活的情景。《孝女吟》寫作立場的選擇，很大程度上暗含祁寯藻對其父祁韻士入獄并被流放的理解與詮釋，“今日見緹縈，男子為之羞”一句可能即蘊含著比對后的羞愧之情，而類似《孝女吟》以此事映照彼事的創(chuàng)作筆法在祁寯藻數(shù)年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就出現(xiàn)過。嘉慶九年（1804），祁寯藻在刑部獄中開始學(xué)詩。次年春，獄外新綠，祁韻士指初發(fā)嫩草命其子賦詩，祁寯藻作《春草》詩一首云：“春草生何地，托根古墻隅。感時亦自青，焉敢怨凋枯。皇天仁萬物，日月照不殊。百谷方播種，念此寸莖孤?！贝嗽娊杈霸⑶椋源擞潮?，暗喻父親的冤抑總會有洗白昭雪之日。五十年后，看到幼年時所作《春草》詩，祁寯藻立賦《春草吟》一首，并在前序中說：“嘉慶乙丑之歲，余年十三，侍先君子讀書比部之北所，偶命賦《春草》詩，慈顏有懌。越月，前事得白，遂蒙寬政。迄今追憶，感慨系之矣?！薄肚迨犯濉繁緜饕蔡貏e提及此事，評述云：“父韻士……以事系獄。寯藻方幼，隨侍讀書不輟，賦《春草》詩以見志。”據(jù)此，對《孝女吟》創(chuàng)作旨向的推測是有一定依據(jù)的。同樣，祁韻士寫作立場的選擇也極可能和自身遭際有關(guān)。他離別妻兒，只身流放新疆，格局極像佘長安事件。不過，祁氏父子雖然在寫作立場上的選擇相同，但表達方式卻不盡相同。祁寯藻的《孝女吟》直白刻露，不論對照史家記述或酉州上書內(nèi)容，或是脫離這兩者語境之外的解讀，都是毫無疑義的。祁韻士《閱邸抄佘女上書事感作》卻不然，單純對照史家記述與完全站在酉州上書內(nèi)容上的理解并不對等，因此會產(chǎn)生模棱兩可的疑義。個中原因，一方面可能還是生活經(jīng)驗的差異，佘酉州救父事發(fā)生的嘉慶十七年，祁寯藻年僅十九歲，年輕氣銳，慷慨激越，而祁韻士時年六十二歲，久經(jīng)官場頓挫，在上諭與酉州上書內(nèi)容間采用籠統(tǒng)的表述方式是可以理解的；另一方面，也可能受制于詩歌的體裁形式，出于句式、字數(shù)、對仗、平仄等各方面的考慮，詩人有時不得不有所取舍?？傊瑹o論如何，祁韻士流放新疆一事對《閱邸抄佘女上書事感作》與《孝女吟》的思想立意有過重大影響。

張潛《佘孝女詩》的表現(xiàn)風(fēng)貌也和他自身特點有關(guān)?！独m(xù)漢州志·仕宦》記張潛云：“性孝，生平得父母歡。”其詩以頌揚孝女佘酉州為主題，但又不注重塑造人物形象，只流于膚淺說教，這恐怕和他思想中濃重的“孝”觀念有關(guān)?！独m(xù)漢州志》中除《佘孝女詩》外，還收錄了張潛的《張將軍墓》《張貞婦曾女詩》《驛梅怨》《何孝子詩》等作品，分別歌頌忠、貞、烈、孝等品格，可知作者頭腦中裝滿的盡是道德說教。但并非這些作品都不注重文學(xué)性，同類主題的《何孝子詩》描寫何孝子火海中救母喪生，就很注意救母的過程細節(jié)，從而有效服務(w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佘孝女詩》孝女形象的不突出，還在于前序簡要而完整地寫了酉州救父的整個過程，為此救父的過程細節(jié)在詩歌正文中便缺失了，因此就少了為人物形象服務(wù)的重要基礎(chǔ)。

那么，佘酉州救父事于此就結(jié)束了嗎？否?！侗纫砂感戮帯肪硪弧斗缸锎媪麴B(yǎng)親》記載：

四川司嘉慶二十年奏：佘長安原因?qū)掖巫淌抡展魍綌M軍，該犯本有弟兄并非獨子，輒捏親老丁單，在配遣女佘酉州赴京具呈，仰蒙圣恩，以該犯父母逾八旬無人侍奉，并幼女遠赴京師具呈，情甚可憫，加恩將該犯釋放。乃于回籍后復(fù)更名捐監(jiān)，叼唆詞訟，圖詐錢文，實屬怙惡不悛。……情罪本屬相符，惟原系煙瘴少輕改發(fā)極邊足四千里之犯，今量加一等應(yīng)發(fā)極邊煙瘴充軍。

從這段記載可知，嘉慶十七年佘酉州上書內(nèi)容原本是在佘長安的指點下捏造的。佘長安被流放，是因為他“屢次滋事”，罪有應(yīng)得，并非他人誣陷。所謂父母年逾八旬無人侍養(yǎng)也是編造的?！洞笄迓衫酚蟹缸锎媪麴B(yǎng)親的規(guī)定，若有祖父母、父母老疾無人侍養(yǎng)，則犯徙、流者“止杖一百，余罪收贖，存留養(yǎng)親”。佘長安捏造親老丁單，正是在鉆法律的空子。還有佘酉州赴京上訴，也是佘長安的要求，并非自己主動奔訴。佘長安回原籍后變更姓名，納貲為監(jiān)生，但本性依舊，“叼唆詞訟，圖詐錢文”，更把圣旨旌表孝女用為開脫之資，實屬惡劣。以上信息的披露滯后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雖使人識清了事件真相，但已難消解上諭旌表與文學(xué)產(chǎn)出共致的影響。

① 《清實錄》《東華續(xù)錄》等所記時間為嘉慶十七年（1812），《清史稿》記為嘉慶十六年（1811），誤，當(dāng)以實錄為準。

②[18] 趙爾巽：《清史稿》，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033頁，第11675頁。

③⑩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17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423頁。

④ 〔清〕陳康祺：《郎潛紀聞三筆》，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13頁。

⑤ 《世祖章皇帝實錄》（卷一二五），見《清實錄》（第3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66頁。

⑥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上諭檔》（第1冊），中國檔案出版社1998年版，第718頁。

⑦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6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68頁。

⑧[21] 張榮錚等點校：《大清律例》，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16-517頁，第106頁。

⑨ 于衡：《大清報律之研究》，臺灣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頁。

[11] 此句疑有脫漏或余字。清人張應(yīng)昌輯《國朝詩鐸》選入此詩，其中本句為“酉州父得罪，遠戍漢江水”。

[12] 〔清〕李宗昉：《聞妙香室詩》，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3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97頁。

[13][19] 〔清〕張超修、曾履中纂：《續(xù)漢州志》，清同治八年刊本，第327頁，第74頁。

[14] 祁寯藻生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嘉慶九年（1804年）周歲十一。

[15] 〔清〕程恩澤：《程侍郎遺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67頁。

[16][17] 〔清〕祁寯藻：《祁寯藻集》（第2冊），三晉出版社2011年版，第303頁。

[20] 任繼愈：《中華大典·法律典·刑法分典》（第2冊），西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0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