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圣杰[浙江大學, 杭州 310058]
按照盧卡奇的觀點,史詩誕生于神話向小說過渡的過程中,它連接了人類主體與自然世界,表現(xiàn)的是人類精神和客觀世界的逐漸統(tǒng)一,被賦予了“喚醒世界、祛除神話、用知識代替蒙昧”的使命,人類在與自然交鋒的過程中,逐漸擺脫了“神話”狀態(tài)下對自然的依附,轉而嘗試用人類的視角去解讀自然。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莫言的《蛙》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史詩結構:人在一個比較原始,信奉身體器官崇拜(將身體部分作為名字)和生殖崇拜(不讓女人養(yǎng)孩子是不對的)的時代(東北鄉(xiāng)),突然“計劃生育”的到來打亂了這樣的自然狀態(tài),人的生育和政治義務結合在一起,并入了高度理性的現(xiàn)代管理體系中,變成了“有計劃的生”,在經(jīng)過了一系列操作(姑姑對男性的強制結扎、對女人的強制引產(chǎn)等)后,人口控制住了,生育方式更加科學合理,甚至出現(xiàn)了人工代孕,人貌似掌握了“生殖主體性”。這種隱喻一直持續(xù)到小說最后。
另一方面,史詩是一種理性與自然的混雜物,在這一階段人類并沒有完全擺脫野蠻,盧卡奇以《奧德賽》舉例,詩中奧德修斯返鄉(xiāng)后大開殺戒,射殺所有向他妻子求婚的人,還用漁網(wǎng)絞殺那些幫助求婚者的侍女,他那原本甜美的故鄉(xiāng)也變得腥風血雨。而在《蛙》中,對于生殖權利的規(guī)訓控制最終沒能掩蓋住人類最原始的生殖欲望,生殖主體性反過來奴役了人類本身,姑姑在晚年塑泥娃寄托對于死去孩子的愧怍,小獅子給蝌蚪生個兒子的渴望,而“代孕公司”的存在更是用資本和現(xiàn)代科技的力量完成了生殖能力的徹底釋放,用文明的力量得以讓自然更加自然。這些都代表著兩種意志的糾纏,理性對于自然的罪,理性壓抑自然后的贖罪。包括莫言自己也講到了《蛙》“誰之罪”的主題:他人有罪,我亦有罪。小說這種從自然到理性再回到理性的溯回,接近于本雅明所講的三重天地“天堂——流亡——救贖”,讓這部小說有著濃厚的史詩氣質。
蛙,作為小說的題目,其本身含義在書中出現(xiàn)了多次,首先蛙是多子多育、繁衍不息的象征,很多民間藝術作品上都有蛙的圖案。蛙在民間儼然是一種生殖崇拜圖騰。蛙叫代表了自然的生殖權利和生殖欲望,蛙本身就如同一個生殖符號印刻在整部小說人物的記憶中。這在《蛙》的第一部分就有所展現(xiàn)?!拔覀兗易鍖Τ郧嗤艿娜朔浅7锤?。我相信我們家族的人寧愿餓死也不會吃青蛙?!悲傋忧睾蛹词拱ご蛞廊灰浦顾耐槌郧嗤?,“好哥哥們,你們打死我,我要感謝你們。但你們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類的朋友,是不能吃的……”。其次是“蛙”和“媧”“娃”同音,嬰兒啼哭的叫聲與蛙叫十分相似,小獅子更是覺得人類的始祖就是一只大母蛙,也就是女媧。姑姑懼怕青蛙,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蝌蚪與人類的生殖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進而想到自己手中殺害了幾千個未曾出生的嬰兒,嘹亮的蛙叫聲就引起了姑姑的罪孽感。蛙在其中扮演著自然的指示,或者說,自然通過蛙叫向人類傳達繁衍生息的信號,一種回歸的聲音,這在早期的人類社會,我們的祖先視這些指示為自我和神的溝通因而頂禮膜拜,以期獲得更多生存資本。
在進入史詩時代后,人逐漸從神人關系中解脫出來,并在這個過程中反抗這些指示,以期獲得主體性。在《奧德賽》中,我們同樣發(fā)現(xiàn)了一種自然的聲音。奧德修斯恐懼塞壬的歌聲,這種歌聲代表著前方的不可知,代表著因沉溺過往而逐漸迷失在當前環(huán)境里的誘惑,他擔心在這歌聲中失去自我,恐懼自我和外在世界的界限取消再次回歸混沌。奧德修斯采取的應付措施是令他人順從,他要求劃船的工人堵上耳朵,“讓思想限制在組織和管理的工作范圍之內(nèi)(阿多諾語)。而把自己捆縛于桅桿之上,甘愿接受塞壬之聲的折磨”。而在《蛙》中,在代表繁衍的蛙叫聲中,姑姑采取的措施是給東北鄉(xiāng)的男人進行結扎,“是計生委的死命令。第一胎生了女孩,八年后可以取環(huán)生第二胎”。塞壬的歌聲動人,引誘人回歸;蛙叫代表著生殖,代表著生機勃勃,呼喚著繁衍生息。奧德修斯將人的耳朵捂上,姑姑將人的生殖方式進行改造。人在這個過程中喪失了和自然直接溝通的權利,這種阻斷換來的是人愈加地關注于自身世界的發(fā)展壯大,換來技術手段的不斷升級。正如從此以后塞壬之聲變得靡靡,蛙聲也逐漸成為自然界的一種,人們不再通過蛙叫獲得指示,“變成了一種音樂”(阿多諾語),自然符號逐漸變成了一個用于人類懷念過去田園牧歌的符號。在小說最后,青蛙可養(yǎng)殖可食用,青蛙身上代表的圖騰含義終至喪失殆盡。
蛙和蛙叫的生殖意象構成了這部小說的前期主題,那是一個生產(chǎn)力相對落后的時代,人類的生育受到自然條件限制,擁有先進婦科技術的姑姑以啟蒙者的姿態(tài),用精湛的醫(yī)術逐漸取代了“老娘婆”舊有的接生術,但去魅反而引起附魅,姑姑被當時的人神化,“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分”,尤其是給一頭母牛接生時,“那母牛一見到姑姑,兩條前腿一屈,跪下了。姑姑見母牛下跪,眼淚嘩地流了下來”,這極具神話性的描寫無疑將姑姑的形象上升到類似于“女媧”的形象,在那個時代,姑姑是“送子娘娘,身上散發(fā)著百花的香氣,成群的蜜蜂跟著飛,成群的蝴蝶跟著飛”,那時的姑姑擁有的就是可以征服自然的能力,能夠讓難產(chǎn)瀕死的婦女生產(chǎn),能夠讓早產(chǎn)羸弱的小孩恢復健康,她的身上擁有著優(yōu)于常人的對自然的征服能力。
當“計劃生育”的指示開始后,姑姑不但擁有了對于生育的掌握權,她還掌控了對于生命的控制,通過懲罰技術實現(xiàn)了對人口增長的控制。她公然利用各種手段,強制孕婦進行引產(chǎn),直接或間接地造成了耿秀蓮、王仁美和王膽的死亡。值得玩味的是,姑姑每次在采取計劃生育措施前,理由是都上級的指示、“國家的政策”,“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是頭等大事。書記掛帥,全黨動手。典型引路,加強科研。提高技術,措施落實。群眾運動,持之以恒。一對夫妻一個孩,是鐵打的政策,五十年不動搖”。她將一切行為視作是對絕對正確指示的執(zhí)行,自愿地接受由上而下的指引,因而將世界看作是透明而毋庸置疑的。英雄是神人共存的產(chǎn)物,姑姑也變成了國家號召和自然生殖欲望的共存物,她的身上一方面是國家指令的冷酷無情,另一方面也有著人性的溫存。這也是為什么一旦看到孕婦生命垂危,她會立即搶救。姑姑為被強制引產(chǎn)的孕婦獻血,看到“生產(chǎn)游擊隊”王膽臨盆時,她毅然地伸手說:“這不是魔爪,這是一只婦產(chǎn)科醫(yī)生的手?!鄙裥酝巳ズ?,轉而是自然的惻隱之心,作為中間物的姑姑不得不承受這兩種意志的折磨。在第三部結尾,浩大的水面追逐著王膽,就像是奧德賽結束了十年的海上歷程,人類掌握了計劃生育,人口的繁殖貌似變得極端的理性,而此時的小說轉而進入了另一個主題:對生殖權利的控制沒能掩蓋住人類最原始的生殖欲望,轉而釀成了一系列悲劇。
悲劇首先是姑姑的命運悲劇,小說中指出姑姑經(jīng)歷過幾次婚姻愛情,和叛逃臺灣的飛行員,和縣委書記,和秦河,和郝大手。前三個人都是特殊時期下時代的愛情悲劇,而與郝大手的結合更像是犧牲幸福歷經(jīng)劫難以后的僥幸,小說中姑姑講述了自己和郝大手的故事:在退休那天喝多了酒,回來時,姑姑聽到了連片的蛙叫聲。“那天晚上的蛙聲如哭,仿佛是成千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那天晚上的蛙叫聲里,有一種怨恨、一種委屈,仿佛是無數(shù)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fā)出控訴?!惫霉霉蛟诹说厣?,“像一只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無數(shù)的青蛙跳躍出來……把她團團圍住……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頭發(fā),有兩只用嘴巴咬住她的耳垂,好像兩個可怕的耳飾……路邊還不時有青蛙跳出,有的在姑姑面前排成陣勢……身上的裙子已經(jīng)被青蛙們撕扯干凈,幾乎是赤身裸體跑到了小橋上,與郝大手相逢”。郝大手救了姑姑,給她熬綠豆湯,悉心照料。病好之后,姑姑對郝大手說:大哥,咱們結婚吧。姑姑所遭受的苦難在她自己看來是因果相報,將人類自然生殖的權利控制起來后,自己似乎是天譴性地失去了幸?;橐?、兒孫滿堂的權利,留下的只有遍體鱗傷和一個高密圣母的名號。按照阿多諾的理論,犧牲是人類理性發(fā)展下的產(chǎn)物,它的意義在于使死亡變得高尚,使尸體附上了神圣的光芒,人類為了獲得神的指示和照顧,企圖利用獻祭的方式換得信任。姑姑經(jīng)常強調的犧牲精神也是如此,這也是其自身命運悲劇的緣由。
第二個悲劇是生殖的權利和欲望在新時期的變異。史詩的目的是啟蒙,啟蒙作為人與自然的適應機制,是頗具破壞性的。只有在它摒棄了與自然的最后一絲連帶關系并敢于摒棄錯誤的絕對者,啟蒙才能名副其實。在小說進入第四部以后,原先的秩序全部變了,首先是身體隱喻的消失,肉體本代表了一種人的原始期望,人們將身體部位用作自己的名字,腿長叫“萬足”,鼻子大叫“陳鼻”,眉毛好看叫“陳眉”。但在新時期,這些名字都消失了,肉體變成了欲望的象征,而理性的人們開始羞于將這種欲望表達出來:“年輕的父母們,都不愿意以那樣古怪的名字來稱謂自己的孩子?!本瓦B肖下唇這個舊時期過來的人,也改名叫肖夏春。然后是蛙圖騰地位的消失,原本具有崇高地位的蛙變成了可以養(yǎng)殖的食物,可以用來提取藥物的引子,“連鞋子、螞蟥、蚯蚓、毒蛇都敢吃,還不敢吃牛蛙”?信仰消失,連敬畏也消失匿跡,人類理性的進步,已經(jīng)不用畏懼自然的抵抗,從而有理由去剪斷和它的聯(lián)系。但是,克服了外在的自然,但人自身生殖的欲望依舊存在并未改變,而且變得更加強烈和非道德,遠遠超過前三部,肖夏春可以找年輕的女秘書為自己生產(chǎn),求得一個兒子,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yī)院將孕婦從懷孕到妊娠整個過程細化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牛蛙養(yǎng)殖公司背后的代孕產(chǎn)業(yè),包括有性代孕、無性代孕漂亮女人代孕、丑陋女人代孕,人可以選擇自己后代的產(chǎn)生,可以規(guī)劃后代的基因相貌,處女也可以懷孕,欲望促成了技術的發(fā)展。而真正的計劃生育變成了“有錢的罰著生,沒錢的偷著生,當官的讓‘二奶’生”,早已失去了早年強大的約束力。
到這里,生殖的氣息此刻在文中肆意流淌,小獅子為了給蝌蚪生個兒子,讓陳眉代孕,自身卻沉浸于懷孕的幻想之中,煞有其事地讓姑姑給她看胎位,聽胎音。這兩個當年一起從事過特殊工作的女人各自懷著對于蝌蚪和兩千多死去的嬰兒的愧怍,在那邊檢查著不存在著的孕肚,“一個自認為犯有罪過的人,總要想辦法寬慰自己”。小說寫到這里,已經(jīng)轉入了一個贖罪的模式,姑姑在贖罪,小獅子在贖罪,蝌蚪在贖罪,這種贖罪一經(jīng)技術手段的放大,變成了自然對人類的報復。
小說的第五部是一部交織著幻象和現(xiàn)實的話劇,在這里,所有的人物都碰面了,陳眉為了奪回自己的孩子,與小獅子、姑姑、蝌蚪進行了斗爭,那一幕高夢九判案則更是荒世間之大誕,蝌蚪奪回了自己的孩子,姑姑卻陷入了自我有罪的痛苦之中,“一個有罪的人不能也沒有權利去死,她必須活著,經(jīng)受折磨、煎熬,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地煎,像熬藥一樣咕嘟咕嘟地熬,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這是一種現(xiàn)代史詩體裁,或者說是一場后啟蒙時代的神話,人對于欲望的支配,對于自然生育權利的支配,最終被無情地打碎,轉而為了生殖放棄倫理底線,就像是那殺紅了眼的“像吃牛獅子”的奧德修斯,將野蠻埋藏在文明胚胎里。文明成為了野蠻,啟蒙蛻變?yōu)樯裨?,人則主體性異化,成為生殖的工具。《蛙》呈現(xiàn)出史詩本身的混沌性,成為自然與理性拉鋸的產(chǎn)物。
《蛙》本身的混沌氣質符合盧卡奇對史詩的定義,在這個概念誕生百年后,我們的社會充滿誘惑和荒蕪,各種信息淹沒著人的感官,卻刺激著人的器官,理性與原始,堅守和欲望都在其中交織。敢于去描述這種荒誕的,這比現(xiàn)實主義更為現(xiàn)實。我們期待直面生活的史詩的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