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蘇

這幾天在蘇格蘭休假，住在一個著名的溫泉小村子里。村里有家酒館，出產(chǎn)本地有名的精釀啤酒，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我們幾乎天天去，早上去吃英式大早餐，中午點一份炸魚薯條或烤牛肉配約克郡布丁，晚上還要再去喝一杯。

這是一家傳統(tǒng)的英式酒館，門口的墻壁上有一塊銘牌，寫著：19世紀，身體孱弱的作家路易斯·史蒂文森常常來此地療養(yǎng)，就住在這個酒館。這家酒館里，屋頂裸露著木檁條，地面鋪著深色的木地板，吧臺上的黃銅圍欄閃著微光。沒有音樂，沒有自動點唱機和榨汁機，電視只在轉播板球比賽時才打開。如果是下午，客人就不多，他們悄悄坐在桌邊，一邊喝半品脫的啤酒，一邊翻報紙，屋里安靜得只聽到掛鐘指針行走的聲音。泡在酒館里，可能是英國人消磨時間的最理想方式。

這種酒館是傳統(tǒng)的英式pub，不是酒吧（bar）。Bar時髦摩登，愛玩?zhèn)€主題，啤酒、葡萄酒、烈酒、雞尾酒一應俱全，只準成年人進門，它像美劇、好萊塢電影。Pub則是《光豬六壯士》，是《唐頓莊園》，酒館里賣各種酒精飲料，樓上供應一日三餐，只是不賣雞尾酒，白天歡迎未成年人甚至嬰兒進場;除了室內(nèi)裝飾設計為非現(xiàn)代化的維多利亞時代風格，行為方式也按傳統(tǒng)來，打手機不允許，打撲克也在2006年才變?yōu)楹戏?。最著名的酒館是喬治·奧維爾虛構的“水中月”，那里的女招待友好地把每個顧客叫做“親愛的”。大英博物館附近有家“博物館酒館”。當年，卡爾·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閱覽室看完書會進來小酌，年輕的柯南·道爾醫(yī)生也常來。

我們住的這個小村子本地居民很多。在這種還沒有完全全球化的社區(qū)里，pub的老板和客人們處得像家人，有熟客去世，他們還會去守靈。有的人家?guī)状硕寂萃患揖起^。很多居民把酒館當作公共起居室。老板和熟客們在酒館里組織各種社區(qū)活動，橋牌、釣魚、象棋、填字游戲比賽，甚至還成立板球隊。所以，我們第一次進這個pub時，每一個客人都扭頭看向我們，屋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靜默。

史蒂文森為什么會住在酒館里呢？這是因為歷史上酒館多為釀酒商開辦。14世紀英格蘭人在淡色啤酒中加入啤酒花，發(fā)明了今天的啤酒，大型釀酒廠和酒館隨之出現(xiàn)，飲酒文化興起，坎特伯雷大主教感慨說，宗教節(jié)日里“受到敬仰的不是教堂，而是酒館”。從18世紀末期起，大型釀酒廠開始收購旅店，開設房間向客人推銷啤酒，稱為Public houses，為了照顧廣大不識字的顧客，酒館的招牌沒有字，而是一根綁著冬青樹枝的木棍。它漸漸演變成今天的Pub。禁酒令最嚴苛的20世紀20、30年代，釀酒商反倒加大投入，發(fā)展酒館業(yè)，擴大了顧客群。二戰(zhàn)期間，酒館成為人們的避難所，增加了國民的凝聚力，成為英國人生活的中心。

只是，英國人的pub起居室越來越少了。近20年前，我們曾在這個村子旁邊的大學里生活了一年，村里酒館不下10家;此番再來，酒館已經(jīng)減少到3家，取而代之的是時髦餐館、連鎖咖啡品牌的門店。村里原本有一家開了百年的二手書店，當年我曾經(jīng)在這家店里淘了很多老版書，一個寡言的中年男子守在店里。這次書店也關了，開了一家賣葡萄酒和威士忌的酒廊——如今威士忌是一項全球化大產(chǎn)業(yè)，而年輕一代誰還捧著書本看呢？

也許，我不該像威廉·布萊克那樣，對逝去的傳統(tǒng)生活充滿哀怨和惋惜，甚至咒罵新興事物的出現(xiàn)，比如痛斥蒸汽機冒出的濃煙讓天堂變成了地獄;不該像15年前的蘇格蘭島民集體抗議在他們的家園栽立風力發(fā)電機，認為此舉破壞了風景的和諧，今天蘇格蘭的原野、山丘上隨處可見白色的現(xiàn)代化風車?！短枅蟆返娜鏌o上裝女郎都要順應女性運動的潮流，穿上廉價感的內(nèi)衣，我為什么還要抱著所謂的經(jīng)典、傳統(tǒng)不放呢？英式酒館，就像“水中月”這名字，終究會成為后人的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