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yè)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最近一段時間，大家熱議“996”，是它戳到了大家的痛處。

公司希望利潤能無限大，又希望開支能無限少，縮減開支最便捷的辦法，當然是用最少的人最長時間去干最多的活。

對于“996工作制”，人們聲討歸聲討，加班還是照加班，大批候補者正站在門外，只要你一甩手，馬上就有人接手。

這就是今天社會的現(xiàn)實，它是生活的無奈，也是人生的無解。它造成了人們內(nèi)心的緊張和焦慮。

今天在這里，我想聊聊焦慮這個話題。這個世界上，其實無論哪個民族、無論哪個時代，都像今天的我們一樣焦慮。經(jīng)常有人問我：戴教授，如果能夠穿越，你想穿越到哪個時代？我在這里誠實地告訴大家，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痛苦。

每個時代都有富人和窮人，有帥哥也有像我這樣的丑八怪，有成功者也有倒霉鬼。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難處，大家不要想得太美好。

普希金有一句詩，“所有過去的，都將成為美好的回憶”，因為一旦過去了，被記住的都會是好的事情，而很多痛苦你們可能都不會了解。

工作不稱心？別學李白“耍大牌”

我們都想當李白，認為李白可能很快樂，他說“人生得意須盡歡”。但是我告訴大家，李白還說過“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而且他說“行路難”的時候比“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時候更多。

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告訴我，“披一張狗皮容易，披一張人皮難”。就是說，當狗比當人更容易，因為狗可以活得沒有尊嚴，人要活得有尊嚴，必須要奮斗，就會很痛苦。這句話到底是誰說的，我查了很多資料，最后發(fā)現(xiàn)，原創(chuàng)者可能是我的父親。

李白還說過“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唐朝男人的頭發(fā)很長，他們會在頭頂上盤一個發(fā)髻，插一個簪子，出門戴一個帽子——就是說今天我過得不開心，明天我就不干了。像李白說的這種態(tài)度，我叫他“耍大牌”。

我們每個人“人生在世不稱意”的時候太多了，不可能“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我要是在學校覺得我的領(lǐng)導(dǎo)煩死了，我肯定也不敢“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大多數(shù)人必須要面對生活的艱難，面對生活的苦難。

人面對艱難、苦難、焦慮，分兩種方式。有一種人的內(nèi)心世界很強大，就像魯迅說的，真正的勇士會直視慘淡的人生。再比如屈原，他在理想的高級社會和現(xiàn)實的骯臟社會之間，如果完全無法調(diào)和，他就選擇不干了，不活了，但我們是不可能這樣做的。大部分詩人在面對生活的艱難的時候，采取的辦法是“自嘲”，就是自我緩解。

生活總是潑冷水？學學蘇東坡的樂觀

大家知道，古代詩人有很多是不幸的人，比如蘇東坡。

他一輩子才華蓋世，但考上進士以后，基本全部是在被貶謫中度過的，不過，蘇東坡一輩子過得比較幸福。我想告訴大家，很多事情一旦換個角度看，情況就會不一樣。

蘇東坡在很多小事上的處理跟我們不一樣。比如有一次，他邀朋友一起去爬山，但剛一出門就下雨了。朋友打算不去了，但他卻說，為什么不去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他的心態(tài)太好了，要是當時出了太陽，我們就看不到這么好的詞了。

當他被貶謫到海南的時候，依然保持著一種積極生活的心態(tài)。當時他很愛陶淵明的詩，愛到什么程度呢？他被貶到海南島的時候帶了本陶淵明的詩集，但是陶淵明的詩太少了，詩文加起來只有一百多篇。他給弟弟寫信說，我強迫自己每天讀陶淵明的詩，最多不超過一首詩。我要是把陶淵明的詩讀完了，我這輩子該怎么過呢？

下一代不爭氣？看看有5個熊孩子的陶淵明

之所以提到蘇軾，（就）是因為他和陶淵明有類似的地方。

有些事情通過努力是可以得到的，而有些事情通過努力也得不到。有些事情我們要去改變，盡量把它做好，但有些事情是沒辦法改變的。我想給大家講一下陶淵明這首《責子》詩。

在此之前，我們先來看另一首詩。陶淵明在27歲左右得了一個兒子，他曾為此寫過一首《命子》。

“顧慚華鬢，負影只立。三千之罪，無后為急”，他生了一個兒子，高興得不行。

“厲夜生子，遂而求火”，他馬上找一個火把，用光去照兒子的樣子，他希望兒子比自己長得更好。

“既見其生，實欲其可。夙興夜寐，愿爾斯才”，意思是既然兒子生了，希望兒子將來能成為棟梁之材。

他還告訴兒子“福不虛至，禍亦易來”，幸福不是隨便來的，要通過努力。禍患很容易來，所以做人要謹慎，要好好學習。

在第一個兒子出生后一年多，他的第二個兒子也出生了，再過了兩三年，他的夫人又生了一對雙胞胎，這個夫人病故了以后，陶淵明又娶了第二房太太，生了最小的兒子，所以他一共有五個兒子。

“無后為急”是免了，但是之后的麻煩更多，因為他的兒子一個比一個蠢。

我們常常說，孩子是父母的杰作，我們看陶淵明在《責子》中是怎樣展示他這幾個“杰作”的。

他說“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fù)實”，意思是我滿頭白發(fā)，身上的肌肉全部松弛了，已經(jīng)垂垂老矣。這句話是為了表明，自己現(xiàn)在不能生育了，光宗耀祖就靠這五個寶貝兒子了。

但是馬上一轉(zhuǎn)，“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意思是，這五個兒子全部不讀書，不好紙筆，每一個人都跟讀書有仇似的。然后他一個個說下來，展示他的寶貝兒子。

“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舒已經(jīng)16歲了，懶惰起來天下無敵。

“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shù)”，“行”就是“行將”，是“馬上”的意思?！白釉唬何崾形澹居趯W?！焙笕艘蚨允鍤q為志學之年。人家圣人到十五歲就發(fā)憤學習，阿宣這寶貝到十五歲卻討厭讀書。

更搞笑的還是那對雙胞胎：“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阿雍和阿端，到了13歲居然搞不清6和7。13歲是6和7相加，他們不僅不知道6和7相加，居然還認不出來。

只有陶淵明才敢這樣寫，我就不行。我記得我兒子小時候喜歡數(shù)學而不喜歡語文，他的作文寫得很爛。初中寫游記，他的每篇游記的開頭都是：媽媽把早餐做好了，我們吃完了，出發(fā)了。結(jié)尾都是：我們玩完了，回家了。有一天他媽委婉地說：“兒子，你以后結(jié)尾不寫回家了，好不好？”我兒子直勾勾地看著他媽說：“我不寫回家了，我回到哪去呢？”我真是跳樓的心都有了。

“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他最小的兒子到了九歲，不僅不識數(shù)，每天全部的工作就是找梨和板栗吃。

但陶淵明最后卻說，“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意思是老天送給了我這幾個寶貝兒子，有什么辦法呢？我還是喝酒吧。

他是盡人事、聽天命，豁達、樂觀，他一如既往地愛這五個寶貝兒子，與其說是《責子》，不如說是調(diào)侃。

我在這里想告訴大家，真正的幽默，或幽默的最高的境界，就是自嘲，最忠厚的幽默也是自嘲，最善良的幽默還是自嘲。只嘲別人而不嘲自己，那不叫幽默，那叫尖酸刻薄。我們古代的偉大詩人在幽默上達到了最高的境界，他們的人生也達到了最高境界。

我還想告訴朋友們，幽默既是智慧的自然流露，也是一種生活的藝術(shù)，更是一種生命的境界。

謝謝大家！

● 摘自微信公號“海綿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