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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鄰

2019-07-08 07:49荊歌
作家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書包爸爸媽媽

荊歌 號累翁,蘇州人,60年代出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十部,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收藏文化隨筆集三部,以及書法作品集《荊歌寫字》。曾任香港浸會大學(xué)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

塔鈴

聽到對面?zhèn)鱽硭蓟芮宕嗟男β?,義冬感到無比悲哀。

她笑得多么開心啊,笑聲就像不遠處那座古塔檐角上的銅鈴聲。是的,每當(dāng)起風(fēng)的時候,義冬就能聽到那塔鈴的脆響,有一聲沒一聲的,隨著風(fēng)兒傳到他的耳朵里。他想,這鈴聲,在幾百年前,又是被一個什么樣的少年聽到呢?

在很深的夜里,有時候,義冬醒來,聽到那塔鈴的聲音,?!!坪蹙驮诙稀?/p>

“起風(fēng)了!”他想。

而此刻他的耳朵里聽到的,是對門人家女孩思卉的笑聲。

她是那么地喜歡笑,只要是在家里,她就經(jīng)常會突然笑起來。她的笑聲,從小院斜對面的小樓傳過來,傳到義冬的耳朵里。

她的快樂,是那么明亮,而他是在明亮之外的,他這里是昏暗的,有點黑咕隆咚。

義冬是出生在這個院子里的,木頭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有著雕花的窗;青磚鋪出的院子,磚縫里鉆出來的小草,幾乎一年四季都是綠的。義冬熟悉這個小院里的一切,哪塊磚缺了一個角,而哪塊磚又有著一道暗裂,他都清清楚楚。

老房子的頂上,只要一刮大風(fēng),就會飄落下來很多的灰塵。灰塵在穿窗而來的陽光里飛舞,就像一只只發(fā)光的螢火蟲。

爸爸曾經(jīng)把椅子放到方桌上,站在上面,用報紙把屋頂全部糊了起來,為的是不讓灰塵再掉下來。

義冬記得那一天,爸爸用舊報紙糊屋頂?shù)臅r候,邊上的錄音機里播放的是評彈《白蛇傳》。爸爸喜歡這個曲目,義冬也喜歡,但是,爸爸總是會對義冬說這樣的話:“你懂什么!”

爸爸一直做出世界上只有他才懂評彈的樣子,他的錄音機,義冬是不能碰的,義冬只有一次,趁爸爸不在的時候打開錄音機,聽的也是俞筱云的《白蛇傳》。但是,聽到爸爸的腳步聲從小院外面?zhèn)鱽?,義冬趕緊把錄音機關(guān)了。

爸爸進來,說:“你聽了?”

義冬說:“我沒有?!?/p>

爸爸說:“又說謊?”

義冬說:“真的沒有!”

爸爸的一個巴掌,就風(fēng)一樣快地到了,甩在義冬的頭皮上,躲也來不及。

爸爸說:“還想賴?你來摸一下錄音機,是熱的!誰聽的?你沒聽,難道是鬼聽了?”

家里的錄音機,只歸爸爸一個人。

而媽媽,她是本來就不喜歡評彈的。

但是義冬喜歡聽。

夜里,義冬躺在床上,聽到爸媽那邊錄音機里評彈的唱腔,他就要豎起耳朵,讓那縷溫婉美妙的唱,像緞帶一樣飄過來,飄進他的耳朵里,將他纏繞、浸泡。

他就在這隱隱約約的妙音里入睡。

“一刮風(fēng),就滿桌子滿地,還有床上,都是灰塵!”爸爸一邊糊著屋頂,一邊這么說。

他還說:“手指頭都能在桌子上寫字了!”

義冬站在桌邊,替爸爸扶著椅子。

他伸出食指,在鋪滿灰塵的桌子上一劃拉,就寫出了一個“大”字。他又加了一點,就成了個“犬”字。

爸爸碰到一塊頂磚,這是一塊早已經(jīng)碎了的屋頂磚,一碰就掉下來半塊,在地上發(fā)出很嚇人的聲音。

義冬和媽媽都嚇了一跳。

很快,他們受到了更大的驚嚇,因為,屋頂上掉了半塊磚的地方,又掉下來一條蛇。

它掉到地上,迅速地游走。

媽媽和義冬,嚇得趕緊逃出了屋子。

爸爸拿了一個拖把追蛇,蛇卻躲到了柜子底下。

他將拖把伸到柜子下,一下一下捅,他捅得很用力,好像就是要把蛇捅死。

鄰居孔爺爺看到義冬和媽媽驚恐的樣子,就問:“出什么事了?”

“蛇!蛇!”義冬說。

孔爺爺說:“哪里有蛇?”

義冬媽說:“是從屋頂上掉下來的!”

孔爺爺說:“哦,那是家蛇呀!”

這時候義冬爸爸舉著拖把出來了,拖把上纏著一條蛇,它的身子,緊緊地繞著拖把,頭卻昂得高高,嘴里還吐出火苗一樣的蛇信子。

孔爺爺說:“不要打死它??!”

爸爸說:“這條不小,剝了它的皮可以做三弦呢!”

爸爸原來是有一把三弦的,琴箱上蒙著蛇皮,每次看到它,義冬身上就會起雞皮疙瘩。但是爸爸非常喜歡它,他經(jīng)常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彈三弦,有時候還會唱上兩嗓子。他的唱腔,傳到義冬的耳朵里,讓義冬覺得,評彈真是一種很奇妙的唱腔,它很好聽,但是,它又不同于一般的歌曲,爸爸唱的時候,義冬感到有一種特別的蒼涼的感覺。

義冬經(jīng)常是弄不明白的,爸爸這樣一個能唱出這么好聽唱腔的人,他的內(nèi)心是什么樣的?他在撥弄三弦自彈自唱的時候,給義冬的感覺是那么美好,但是,也就是同一個人,他的爸爸,不唱評彈時候,經(jīng)常卻是兇神惡煞的。

兇狠的樣子,和蒼涼優(yōu)美的唱腔,這兩樣?xùn)|西,怎么會統(tǒng)一在同一個人身上呢?

爸爸的三弦后來沒了,他有一天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憤怒起來,而那一刻,他的手里是拿著三弦的,他剛才還在自得其樂地唱呢,突然之間暴怒起來了,他舉起三弦,向義冬掄過來,三弦打在義冬的頭上,琴箱上的蛇皮就打破了,三弦那又細又長的琴桿,也斷了。

三弦在義冬的腦袋上震響,他聽到三弦發(fā)出了很怪的聲音,和它平常叮叮咚咚的好聽聲音是完全不一樣的。

孔爺爺聽說義冬爸爸要剝蛇皮做三弦,馬上勸阻說,這是家蛇,千萬不能打死它,它是會吃老鼠的,他對義冬爸爸說:“可不能??!這是家蛇,是和祖宗的亡靈在一起的,客客氣氣地請它離開就是了,打死它是要觸霉頭的??!”

蛇的彎曲的身姿,以及它眼睛里發(fā)出的寒光,留在義冬的印象里很久很久,大概有一個星期,他只要一閉上眼,就會看到這些。

因為孔爺爺竭力勸阻,爸爸才沒有把蛇打死,他舉起拖把,其實是把拖把上纏繞著的蛇高高舉起來,他將拖把伸到院墻外,他使勁地甩動拖把,蛇就被拋到院子外面去了。

后窗外,是一片小小的竹林。

但是媽媽說,她總是擔(dān)心這條蛇還在屋里,她晚上睡覺的時候,老覺得有嘶嘶的聲音在床底下響。

爸爸對她說:“你有神經(jīng)病??!”

義冬知道,蛇去了外面的竹林,不可能還在家里。一個星期后,他就把蛇忘記了。

他在床上醒來的時候,不再總是想到蛇,而是睜大眼睛,看屋頂上的舊報紙,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

徐云志王鷹說《三笑》? 轟動上海灘

這個標題,字不是太大,但義冬看得清清楚楚呢!

對門女孩思卉的笑聲,經(jīng)常會突然響起,就像一陣風(fēng),把塔鈴的聲音也吹跑了,把他眼里舊報紙上的內(nèi)容也吹跑了。

仿佛世界上,只有思卉的笑聲了。但是,那是她的世界,義冬的世界,卻常常只有爸爸的訓(xùn)斥聲。

綿綿雨

思卉和義冬是同一年出生的,不過思卉是四月生,義冬是九月生的。

思卉家搬進這個小院里的那年,他們上五年級。

義冬至今還記得思卉家搬來那天,是下著綿綿細雨的。所以,她家的東西,都用塑料薄膜裹著。她整個人,也裹在一件藍色透明的雨衣里。

鄰居孔爺爺說,搬家遇上下雨天,雖然有些不方便,但是,卻是吉祥的事情,因為水是財富的象征,天上沒完沒了地下著雨,預(yù)示著思卉家以后會發(fā)財呢!

義冬看不清思卉的臉,只是看她躲在湖藍色的雨衣里,跑進跑出,搬一些很輕的東西。

思卉的爸爸好像力氣很大,他每一次搬進來的東西,都特別大,看上去特別重。

后來,他竟然把一輛自行車扛進院子。他不是把自行車推進來,而是扛進來的。

義冬還沒來得及驚訝,思卉爸爸就摔倒了。

他連人帶車摔在地上,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

義冬想,他的屁股一定很疼,或許,地上的方磚,也會被他的屁股砸碎一塊呢!

義冬不明白,他為什么不是把自行車推進來,而是要扛著它進來呢?

他是要顯示自己的力大無窮嗎?

好多天里,他都在想著這個問題。

他終于忍不住,去問思卉爸爸。

義冬說:“叔叔,我聽過一個人把驢子扛在肩上的故事,這個人心疼他的驢子,騎它怕它累了,叔叔你扛自行車,也是因為舍不得騎它嗎?”

思卉爸笑了起來,說:“你真調(diào)皮呀!有這么開叔叔玩笑的嗎?”

他對義冬說,因為當(dāng)時,自行車是上了鎖的,他找不到鑰匙了,所以就直接把它扛了進來。

義冬說:“叔叔力氣真大!”

思卉爸大笑起來,說:“你是諷刺我吧?這么表揚我,我難為情了,我要是力氣大,就不會摔一個大跟斗了,被你們都笑話了哈哈!”

義冬沒想到,當(dāng)爸爸的,也會是這么親切有趣!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而義冬自己的爸爸,卻是從來都不會說一句笑話的,他在家里,始終板著臉,好像活著是一件多么沒意思的事,好像家就應(yīng)該是沉悶的。他即使是聽評彈的時候,臉上也是沒有一點笑容。

思卉爸說:“雨下了一天,下得人頭都暈了,發(fā)昏了!”

他說著,還拍了一下自己的頭。

義冬說:“地上太滑了,都是青苔呢!”

思卉爸說:“是啊,地上太滑了!這個青磚地,就像滑冰場一樣,沒想到長了青苔的地這么滑,膩膩的,太滑了!”

細雨打在所有的東西上面,其實都只是打在同樣的一件東西上,那就是塑料紙。

雨打在塑料薄膜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這種聲音,就像是細密的樹葉被風(fēng)吹動,又像是養(yǎng)蠶的季節(jié),蠶寶寶們昂起頭來啃食覆蓋在身上的桑葉。

沙沙沙,沙沙沙。

江南的梅雨季,真是讓人搞不明白,為什么天上會有那么多的水,它們無休止地降落下來,飄下來,讓世界濕漉漉的。所有的地方都變得濕乎乎的,地面、墻面以及家具,濕,就像是螞蟻那樣會爬動的東西,它沿著桌椅櫥柜的腿,沿著所有可能的地方,往上爬。

思卉家搬家的場面,在義冬眼里,就像是隔著一塊不平整的玻璃所看到的景象。

而在這塊模糊的玻璃里,只有穿著雨衣的思卉是有顏色的,那是一團水淋淋的湖藍色,那是在綿綿細雨中會發(fā)出塔鈴聲一樣清脆笑聲的鄰家女孩。

破碎

義冬親眼看著思卉家的人,把一件件濕漉漉的東西從停靠在小河岸邊的船上搬過來,搬到院子里,搬進他們的新家里。

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是從小河里撈上來的。

后來義冬也加入了他們家搬家的隊伍。

撲進雨中,他感覺到自己一下子就全濕了。

雨雖然小,但是密啊,頭發(fā)頃刻就緊貼在了頭皮上,像是戴上了一頂濕乎乎的帽子。

很快有人塞給他一件雨衣,也是像思卉身上的那種透明雨衣,但不是湖藍色的,而是粉紅色的,

義冬很不情愿地把雨衣穿上了,他想,一個男孩子,為什么要穿粉紅色的雨衣?

他希望,所有認識他的人,那一刻都無法將他認出來。

他雖然鉆在雨衣里,但人已經(jīng)濕透,濕頭發(fā)幾乎蒙住了他的臉,雨水模糊了他的臉,模糊了他的身體、他的全部。

他站在河岸,船上的人遞上來什么,他就接過什么。

然后,幾乎看不清方向,只是憑著他對這地方的熟悉,搬著東西向他們的院子走去。

思卉家為什么會有這么多東西呢?這么多人一趟趟地搬,卻好像搬也搬不完。那艘停泊在細雨里的船,是一個聚寶盆嗎,里面有取之不盡的東西嗎?是一直要搬到太陽出來,才能將船上的東西搬空嗎?

竟然還有一盆盆植物也搬來了,里面栽種的花花草草,許多都是義冬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他好像都見過,但是卻叫不上名字來。

好像還有一盆蔥。

他們怎么把蔥也搬來了呢?

但是,為什么不能搬來呢?難道說,搬家,就應(yīng)該把一盆綠油油的蔥扔掉不要了嗎?

義冬搬著蔥,他聞到了蔥的香氣。

他想起了奶奶活著的時候,喜歡用很多蔥來炒蛋,蔥和雞蛋一起炒,散發(fā)出來的香氣,是一定會讓人流口水的,剛吃飽的人聞到了也會流口水!

他搬著這盆蔥,腳下一滑,但是沒有摔倒。

而后來,他搬起一只玻璃魚缸的時候,就沒有這么幸運了,腳下一滑,人就摔倒了。

砰——

是的,魚缸碎了。

“不要緊,不要緊!”思卉爸安慰他。

但是,他的手被碎玻璃劃破了呀,這是要緊的呀!

他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血。

他沒有把手伸出來,他的手藏在粉紅色的雨衣里,誰都沒有注意到,這只手是在淌血。

“不要搬了,小孩子不要搬了,這個天氣,地上太滑了!”思卉爸大聲說。

這時候,義冬聽到了思卉的聲音,她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輕聲問他:“你摔痛了嗎?”

他想回答她說“一點兒都不痛”,但他沒有說出口。

義冬一聲不吭,他突然想回家,他覺得這個雨下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雖然他整個人是鉆在一件雨衣里的,但是,他就是覺得睜不開眼睛,連耳朵也好像閉上了。

當(dāng)然,他更希望自己盡快從這件粉紅色的雨衣里鉆出來。

他覺得他就像吐了兩天絲的蠶寶寶,自己把自己封閉在了一個蠶繭里了。

他要咬破這個繭,鉆出來。

他脫掉粉紅色的雨衣,走到了自己的家門口。

他感覺自己是被人擋住了路。

抬頭一看,是他的爸爸,像一堵墻一樣站在他面前。

爸爸說:“誰讓你去搬的?”

義冬說:“沒有誰。”

爸爸的一個巴掌就掄了上來,打在義冬的臉上。

義冬覺得,爸爸的這一個巴掌,是打在了他臉上的水上,所以發(fā)出的聲音,更多是水的聲音。

不知道水會不會痛。

他很痛。

“打碎人家東西,不要賠嗎?”爸爸呵斥道。

“不用賠,沒關(guān)系!”那邊思卉爸聽到了,停下腳,這么喊過來。

“謝謝小朋友,謝謝幫我們搬!”思卉爸說。

思卉爸又說:“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呀?”

“他叫義冬!”義冬自己沒有說,爸爸替他回答了。

義冬回到屋里,爸爸也進來了。

“誰讓你去湊熱鬧的,打碎人家東西!”

義冬又挨了一巴掌。

義冬覺得很痛,但他沒有哭,也沒有求饒。他呆呆地站直了身體,準備爸爸的巴掌再一次落到他臉上。

他聽到外面院子里思卉爸的聲音:“掃干凈啊,碎玻璃會扎破腳的呀!”

他又聽到細聲細氣的女孩子的聲音:“沒有了,都撿起來了!”

那是思卉的聲音。

義冬很想去院子里,仔細看一看地上還有沒有魚缸的碎片。但是他沒敢動,因為爸爸還在凌厲地看著他,余怒未消的樣子。

家常便被爸爸打,對義冬來說,真的是家常便飯。

絕大多數(shù)時候,義冬都覺得自己是該打,是他做錯了事,比方說,去幫思卉家搬家的那次,失手把魚缸打碎了。

那時候媽媽在家,看到爸爸打義冬,她從來不勸。義冬知道,媽媽好像是比他還要懼怕爸爸的,她在爸爸面前,總像是做錯了事一樣。

爸爸打義冬,她就一個人跑到房間里,把門關(guān)上。

義冬想,媽媽是不愿意看到爸爸打他,所以關(guān)上門,躲了起來。

等媽媽從房間里出來,義冬看到,她的眼睛紅紅的。義冬想,她是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哭嗎?

有一次,爸媽的房間里,傳出來媽媽的哭叫聲,她叫得那么慘,是爸爸在打她嗎?

媽媽的叫聲,尖利得好像一把刀,把家里的空氣割破了,把錄音機里放著的評彈唱腔割破了,把所有的東西都割破了。義冬覺得,把他的心也割破了。

義冬感覺到有一股熱血在自己的身體里呼嘯,他走到大房間門口,把房門推開了。

他看到爸爸正用一只鞋子,在抽打媽媽的頭。

他推開門,看到了這個情景。

他在心里想,要是爸爸再打三下,他就要沖上去,對準爸爸的腦袋,狠狠地一頭撞上去。

但是,爸爸手里的皮鞋,抽了媽媽一下,他就發(fā)現(xiàn)了站在門口的義冬,他說:“你死過來干啥?”

他說著,就把皮鞋朝義冬扔過來。

皮鞋扔在義冬的肚皮上,他發(fā)現(xiàn),這是媽媽的一只高跟鞋。

哭痣

“你爸爸又打你了嗎?”義冬在院子里遇見思卉,她問他。

義冬點點頭,說:“你們家養(yǎng)金魚了嗎?”

因為昨天,義冬看到思卉爸運了一只很大的方形魚缸回家,比以前被他打碎的那只,要大很多很多。

思卉說:“我們家不養(yǎng)金魚的,我們家一直都養(yǎng)熱帶魚?!?/p>

“什么是熱帶魚?”義冬問。

思卉說:“過幾天你到我家來看吧!”

義冬說:“你們家的魚呢?為什么沒有和家一起搬過來?”

思卉說:“熱帶魚太嬌氣了,都死了!”

她這么說的時候,撇了撇嘴,好像很生氣。

義冬說:“那這個魚缸里還養(yǎng)熱帶魚嗎?”

思卉說:“是的,我爸過幾天去蘇州買,那里的花鳥魚市場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的熱帶魚。”

義冬說:“要過幾天才養(yǎng)魚,魚缸里為什么要裝這么多水呢?”

思卉說:“現(xiàn)在先養(yǎng)水,自來水放進魚缸里,要養(yǎng)幾天,魚才能放進去,熱帶魚太嬌氣了,一不小心就會死的?!?/p>

“因為它們習(xí)慣生活在熱帶,是嗎?”義冬說。

思卉點點頭。

“為什么要打你?”思卉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直盯盯地看著義冬,好像是一定要得到答案。

“是你經(jīng)常做錯事嗎?”她問。

義冬點了一下頭,又搖頭。

“你就不能別做錯事嗎?”思卉說。

義冬看了一眼思卉,發(fā)現(xiàn)她左眼下面有一顆黑痣,他說:“我媽媽的痣是長在眉毛里面的?!?/p>

思卉說:“你媽媽呢?你有媽媽嗎?你媽媽哪里去了呢?”

義冬說:“她在包頭工作?!?/p>

思卉說:“包頭是什么地方?”

義冬說:“很遠的地方?!?/p>

思卉說:“她不回來嗎?”

義冬說:“她要過年才回來?!?/p>

思卉說:“可是已經(jīng)過了年了呀,怎么過年的時候沒有看見她呢?”

義冬說:“等明年過年的時候,她就會回來了!”

“你見過你媽媽嗎?”思卉疑惑地看著義冬。

義冬說:“她的黑痣是長在眉毛里的,和你的不一樣!”

思卉說:“我討厭黑痣,我討厭你說我的黑痣!”

看她很生氣的樣子,義冬說:“那我就不說了,對不起!”

思卉突然笑了,說:“我爸爸暑假的時候要帶我去上海的醫(yī)院,要把它拿掉!”

義冬說:“是黑痣嗎?怎么拿掉?”

思卉說:“孔爺爺說了,長在眼睛底下的黑痣,是哭痣?!?/p>

義冬說:“有哭痣就會一直哭嗎?”

思卉點點頭。

“那你喜歡哭嗎?”義冬說。

思卉說:“有時候喜歡。”

義冬說:“為什么要哭呢?”

思卉說:“不高興的時候,哭了就心里舒服,害怕的時候哭,好像就不害怕了。”

義冬說:“我不喜歡哭的!”

思卉說:“男孩子當(dāng)然啦,要是也喜歡哭,那不成女孩子了嗎?”

義冬說:“是開刀把黑痣拿掉嗎?”

思卉說:“不是開刀,是用激光把它照掉?!?/p>

義冬說:“照掉以后,你就不哭了嗎?”

思卉說:“我不知道?!?/p>

她說,孔爺爺說的,女孩子有哭痣,就會運氣不好??谞敔斶€說了,痣要長在嘴巴上面,那就是吃痣,才是福痣,表示一輩子不愁吃。

義冬說:“孔爺爺說的都是迷信!”

思卉說:“我也覺得?!?/p>

不過,她又說,她真的很討厭她的痣,所以一定要去上海讓醫(yī)生把它點掉。

“你怎么又說我的痣啦?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討厭說我的痣!”思卉說。

媽媽不了媽媽是在一個早晨不見的。

那天義冬照常醒來,走進廚房,卻發(fā)現(xiàn)里面什么也沒有。

原先,每天早上,他都會在廚房里看到一鍋煮好的粥,以及四根油條,還有一碗切好的咸菜。

義冬每天都是就著咸菜,呼嚕嚕喝掉兩碗粥,吃一根油條,然后去上學(xué)。

一共四根油條,總是爸爸吃兩根,義冬和媽媽,每人一根。

每根油條都是折斷了的,媽媽在油條店里,看著師傅把油條從油鍋里夾出來,然后,她用手對著油條的中間一戳,油條就斷成了兩段。

義冬曾經(jīng)跟著媽媽去買油條,媽媽一邊把剛出鍋的油條折斷,一邊對他說:“這樣,油條就是脆的?!?/p>

是啊,脆的油條好吃,否則,不趁熱折斷油條的話,冷了之后就是軟塌塌的。

油條店炸油條的師傅很有意思,他會對每一個買油條的人說:“你自己戳?。 ?/p>

義冬很好奇,他想,師傅手里長得像火鉗一樣的筷子,把油條從滾燙的油鍋里夾出來的時候,只要順手一戳,油條就斷了。既然買油條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會把油條戳斷,好像誰都需要戳斷的油條,而不要整的,那么,師傅為什么要讓大家自己戳斷呢?

媽媽告訴義冬:“師傅這樣做是對的,如果是他戳斷了,有人不要怎么辦?”

義冬說:“有人不要嗎?”

媽媽說:“買油條的人,自己戳斷,就不關(guān)他的事;如果是師傅戳斷了,這根油條沒人要的話,就是次品了?!?/p>

“不燙手嗎?”義冬問媽媽。

媽媽說:“很快地戳一下,不燙的?!?/p>

義冬說:“媽媽,下次讓我來戳好嗎?”

媽媽說:“好啊!”

可是,媽媽不見了!

廚房里煮粥的鍋子,冷冰冰地蹲在那里。義冬揭開鍋蓋,里面是空的。

也沒有戳斷的油條放在盤子里。

也沒有咸菜。

義冬呆呆地站在廚房里,看著空空的粥鍋,他的心里也是空空的。

爸爸拎著褲子,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他說:“你去買個饅頭吃吧!”

義冬不喜歡吃饅頭的,他就喜歡就著咸菜和油條喝粥。

但是,有什么辦法!

爸爸告訴他,媽媽出差去了,她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的名字叫“包頭”。

為什么昨天晚上媽媽沒說呢?

她要去那么遠的地方,連說都不跟義冬說一聲,就走了,這是真的嗎?

義冬不敢問爸爸。

他只是呆呆地看著空鍋子,突然叫了一聲“媽媽”。

他聽到自己的叫聲,在空鋁鍋里發(fā)出嗡的一聲回響,好像是空鍋里住著的一個小人兒,喊了一聲媽媽。

爸爸在他身后突然吼了一聲:“還不快死去學(xué)校!”

他的吼聲,也在空鍋里嗡的一下有了回聲。

那一天早飯,他吃了一根油條,他把買饅頭的錢,買了一根油條。

他看著師傅把油條從油鍋里夾起來,剛放進鐵絲編成的濾籃里,他就伸出手去,把油條戳斷了。

可能是他戳得太慢了吧,他的手指被燙痛了。直到中午的時候,手指還隱隱有點痛。

他把手指含進嘴里,覺得這樣能夠止痛。

“為什么媽媽戳斷油條,她的手指不痛呢?”他想。

進了教室,義冬才想起,他的鉛筆盒里,是有一片創(chuàng)可貼的。

創(chuàng)可貼在他的文具盒里。

他的文具盒底下,還壓著一張紙,這是一頁小紙片,上面有一些血跡。

那是有一次,爸爸打他,竟然把他的耳朵拍出了血。還好不是耳朵洞里流出來血,要是那樣,義冬想,他的耳朵可能就要聾了。

血是耳廓上流下來的。

耳朵很痛,他抬起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手拿下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血。

他撕了一張小紙片,把耳朵上的血,用紙吸掉。

白白的紙,紅紅的血,很是醒目。

義冬把這個沾了自己血的紙片,放到了鉛筆盒底下,上面蓋上一層紙。

“要記住今天流的血!”他對自己這么說。

包頭很遠媽媽應(yīng)該給自己寫一封信吧?義冬想。

他在新華書店的地圖上,找到了“包頭”這個地方。

真遠??!

小鎮(zhèn)之外的地方,義冬只去過縣城。

那是一個星期天,媽媽帶著他去縣城看生病的外婆,坐上開往縣城的汽車,一路顛簸,義冬的肚子里,越來越不好受。

他暈車了!

他希望縣城馬上就到,希望汽車馬上就停下來,那么,他就可以下車,離開這個動蕩不安的車廂。

但是汽車很有耐心,沒完沒了地往前開。

“不舒服嗎?”媽媽說,“要是想吐,就吐到窗外去啊!”

義冬終于沒忍住,他將頭探出窗外,哇的一聲,把早上吃的東西全部吐光了。

他又聞到了油條的味道。

那真是一段漫長的旅程,汽車在窄窄的公路上,不知道開了多長時間。

但是看地圖,縣城和他們的小鎮(zhèn),竟然是挨在一起的!

那么,那個包頭,在地圖上這么遠這么遠,如果要坐汽車去,又會開多久呢?

義冬突然想,媽媽現(xiàn)在,這一刻,是不是還在車上?汽車開到包頭,要開一年嗎?

坐這么長時間的車,她會暈車嗎?

等媽媽到了包頭,她總會寫一封信給他吧?

防空洞小鎮(zhèn)的西頭,有一塊高坡,小鎮(zhèn)人都叫它七陽山。

其實哪里是山啊,只是一個土坡罷了!但是小鎮(zhèn)沒有山,它就算是山了。小鎮(zhèn)上的許多人,都并沒有見過真正的山,所以他們凡是到七陽山玩,都說是去爬山。七陽山上,有很多松樹,還有一個亭子。它的底下,有一個防空洞。那時候,防空洞是義冬和左衛(wèi)鋒經(jīng)常去玩的地方。

左衛(wèi)鋒說,過去,要和蘇聯(lián)打仗,毛主席號召全國人民都要“深挖洞”,左衛(wèi)鋒的叔叔是民兵營長,在他的帶領(lǐng)下,全體民兵不怕苦不怕累,大干了七個月,才挖出了這個防空洞。

左衛(wèi)鋒說:“要是蘇聯(lián)扔原子彈,大家就帶上干糧和水,鉆進防空洞?!?/p>

后來,防空洞沒用上,洞口安上了一扇門,上了鎖。

左衛(wèi)鋒用一根細鐵絲,打開了防空洞的鎖。

左衛(wèi)鋒說:“義冬,這是秘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進入防空洞之后,義冬才發(fā)現(xiàn),原來里面這么大呀!真是沒想到啊,這個洞挖得這么深,還打了好幾個彎。義冬想,整個七陽山底下,都被挖空了吧。

左衛(wèi)鋒說,要是不挖這么大,蘇聯(lián)扔原子彈怎么辦?要讓全鎮(zhèn)的人都能躲進來的嘛!

冬天,防空洞里暖暖的。

左衛(wèi)鋒說:“要是夏天進來,里面很涼快!”

義冬說:“夏天的時候,你進來過嗎?”

左衛(wèi)鋒說:“我叔叔帶我進來過呀!”

左衛(wèi)鋒還說,防空洞門上的鑰匙,一直都在他叔叔的手上。

他說:“義冬,這是秘密呀,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義冬知道,左衛(wèi)鋒用鐵絲打開防空洞門上的鎖,他叔叔并不知道。

他們坐在防空洞的地上,背靠著洞壁,義冬說:“要是現(xiàn)在蘇聯(lián)扔一個原子彈過來,那整個小鎮(zhèn)上,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左衛(wèi)鋒說:“那怎么行!那我爸爸媽媽叔叔他們,還有你的爸爸媽媽,不都要被炸死了嗎?”

義冬覺得自己不該那么想,他很慚愧。

左衛(wèi)鋒說:“我還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但是,你一定要保守這個秘密呀!”

義冬說:“什么秘密?”

左衛(wèi)鋒站起來,打亮他的小電筒,往更深的洞里走。

義冬也站了起來,彎著腰,跟著他前行。

到了一處洞的盡頭,在手電筒的照射下,義冬看到了一桿槍。

“這是真槍嗎?”義冬很驚詫。

左衛(wèi)鋒說:“當(dāng)然是真槍!”

左衛(wèi)鋒小心翼翼地拿過槍,他端起了槍,但是,他的食指,始終沒有放到扳機那個地方去。

義冬說:“槍里有子彈嗎?”

左衛(wèi)鋒說:“不知道?!?/p>

義冬說:“是你叔叔的槍嗎?”

左衛(wèi)鋒說:“肯定是的!我有次聽他親口說的,說他有一桿槍,我問他槍在哪里,他就不肯說了?!?/p>

原來,左衛(wèi)鋒的叔叔是把槍藏在防空洞里。

義冬說:“要不要打一槍試試?”

左衛(wèi)鋒馬上緊張地說:“不要!”

義冬說:“在洞里面打一槍,外面聽不到槍聲的?!?/p>

左衛(wèi)鋒把槍舉起來,對著義冬。

義冬說:“你要是一槍把我打死,不會有人知道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是你把我打死的吧?”

左衛(wèi)鋒把槍放下來,說:“我們還是出去吧!”

他把槍照原樣輕輕地放下。

他們走到洞口的時候,左衛(wèi)鋒說:“你會保密嗎?”

義冬說:“會的?!?/p>

左衛(wèi)鋒說:“如果你說出去呢?”

義冬說:“那你就一槍把我打死!”

他們兩個,像大人一樣,很認真地握了握手。

義冬很用力地和左衛(wèi)鋒握手,表示他一定會保守秘密。左衛(wèi)鋒的手,也使了很大的勁兒。他們用沉著而有力的握手,代替了過多的語言。

媽媽沒去包頭

原來,義冬的媽媽,并沒有去什么包頭,她什么地方也沒去,她根本就沒有離開小鎮(zhèn)一步。

而義冬以為,她可能還在去往遙遠包頭的路上。

義冬曾經(jīng)想,媽媽會不會暈車呢?那么長的路,汽車要走多久??!從小鎮(zhèn)到縣城,尚且讓義冬感到路遙漫漫,好像路是沒有盡頭的一般。那么,通往包頭的路,媽媽如果暈車的話,就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

他堅決相信,媽媽到了包頭,一定會給他寫一封信的。

信寫到學(xué)校,老師拿到了,然后把義冬叫到辦公室,對他說,是誰從那么遠的地方給你寫來一封信呀?

義冬就說,是我媽媽。

老師就會說,啊,是你媽媽啊?她為什么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呢?

義冬也不知道。

他肯定是不想跟老師多說什么,只希望老師盡快把媽媽的信交給他,然后,他就躲到一個安靜的地方,把媽媽的來信拆開,細細地讀。

媽媽會在信上寫些什么呢?

她會告訴他,她去包頭,是因為工作需要,單位派她去,她就只能去。

她還會對他說,她非常想念他,想念她的兒子??赡芩€會在信中問他,兒子,你想媽媽嗎?

想啊,當(dāng)然想啊!

媽媽可能會在信中對他說,等到了過年的時候,她就會回來,帶很多好吃的東西回來給他吃。

可是這些,都只是義冬的想象罷了!

義冬想,媽媽之所以不把信寄到家里,是因為怕被爸爸看到吧!

是的,在這個家里,義冬怕爸爸,而媽媽,也怕他,好像更怕他。

為什么呢?為什么他們都這么怕他呢?

只是因為他太兇了嗎?

爸爸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發(fā)火,摔家里的東西,有時候,就要打人。他不僅打義冬,還打過義冬的媽媽。

媽媽去了包頭之后,義冬想,她離家那么遠,再也不用擔(dān)心被爸爸打了。爸爸想打人的時候,就只能打義冬了。

義冬這么想的時候,雖然他沒有哭,但是,他好像看到了另一個自己,正站在那里哭泣,就像是他正對著一面鏡子,看到了鏡子里哭泣的自己。

是的,他幾乎是從來不哭的,特別是爸爸打他的時候,他更不哭。

倒不是因為如果他哭爸爸會更厲害地打他,而是,他就是不想哭,他沒往心里去,只是覺得被打的地方有點痛。而這痛,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義冬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媽媽哪里是去包頭了,她根本沒有離開小鎮(zhèn)。幾天之后,她在防空洞里被人發(fā)現(xiàn)了。她已經(jīng)死了。原來不止是左衛(wèi)鋒的叔叔有鑰匙可以進到防空洞里去,也不止是左衛(wèi)鋒偷偷地用鐵絲打開過防空洞的門。左衛(wèi)鋒的表哥表弟,他們兩個人,手里也有一把防空洞的鑰匙,那是他倆偷了左衛(wèi)鋒叔叔的鑰匙,另配了一把。他們經(jīng)常悄悄地用鑰匙打開防空洞,到里面去玩。這天,他們進到防空洞之后,發(fā)現(xiàn)了里面躺了兩個人。而這兩個人已經(jīng)死了。一個是義冬的媽媽,另一個,則是左衛(wèi)鋒的叔叔。

謊言

這些,都是思卉家搬來之前發(fā)生的事了。

思卉說:“你媽媽呢?”

義冬說:“她到包頭去了?!?/p>

義冬不會告訴她,他的媽媽已經(jīng)死了。他更不會告訴她,他的媽媽,是和左衛(wèi)鋒的叔叔一起死在防空洞里的。

在思卉面前,義冬從來不提防空洞的事。

那個可怕的防空洞,已經(jīng)被警察換了鎖,誰都不可能再進去了。

七陽山底下的防空洞,即使門開著,也不會再有人進去玩。

義冬說,到過年,他媽媽就會回來。

思卉說,不是剛過完年嗎?怎么不見你媽媽回來?

義冬說:明年過年她就會回來了。

倒不能說他是故意要騙思卉,而是,義冬常常真的覺得,媽媽并沒有死,她只是去包頭了,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有一天思卉對他說:“你騙人!你媽媽明明是死了,你為什么要說她到包頭去了?”

義冬是個不愛哭的人,但是被思卉這么一說,他的心里,好像有淚水像涌泉一樣頂上來。

如果他放任自己,對自己說,要哭就哭吧!那么,他一定會放聲大哭,讓眼淚稀里嘩啦地流出來。

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在一個女孩子面前哭。他只是把頭低下來,低到思卉只能看見他的頭頂。

思卉說:“好吧,我知道了,你是不愿意沒有媽媽,所以才那么說的?!?/p>

她好像就是來讓他哭的,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要讓他哭。

是啊,義冬不想失去媽媽,他知道媽媽沒有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但是,他寧愿相信她其實是去了包頭,在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工作,只是因為路途遙遠,才不能回來。等到過年,她就會帶著很多禮物回來了。即使這次過年不回來,那么下一次過年,她總要回來吧!

義冬有時候知道這是自己在騙自己,但是,他寧愿被騙。他一次次地騙自己,要讓自己相信,媽媽確實還在包頭,在那個遠到天邊的地方,她總有一天會回來。他讓自己相信,慢慢就相信了。

思卉為什么要戳穿這個謊言呢?她有媽媽,就了不起嗎?

有一滴水,落到了義冬的手上。他以為這是自己的眼淚,他很奇怪,為什么眼淚是冰涼的呢?眼淚難道不應(yīng)該是熱的嗎?

他看看自己的手背,上面確實是有一滴水珠。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是不可能有淚水滴下來的。

原來是下雨了!“下雨啦!”思卉拉了拉義冬的衣衫,對他說,“快跑到屋檐下去啦!”

他們是在離家不遠的禹跡橋邊說話,天空下起了雨,先是一滴兩滴,很大的雨點子,稀稀疏疏地落下來。有一滴率先落到義冬的手背上,讓他一時誤以為是自己的淚。

“怎么突然下雨了呢?我媽說,天氣預(yù)報今天不下雨呢!”兩個人跑到了中藥店的廊檐下躲雨,思卉說。

義冬什么話都不想說,他看著小河的水面,被雨落得起了一層霧。一陣風(fēng)過來,水面的霧氣就飄起來了,就像是河面上覆蓋的一層塑料薄膜被掀了起來?!澳阍趺床徽f話?”思卉問他。

義冬說:“我不喜歡哭的!”

思卉說:“我沒讓你哭呀!”

可是,思卉說完這句話,她自己卻哭了起來。

她抽泣的聲音,在雨聲中似有若無。

義冬看到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她還用手去擦自己的眼睛。

義冬自己不愛哭,更怕看到別人哭。如果現(xiàn)在思卉哭,是因為有人打她,那么,義冬肯定會對打人的人說,不要打她啦,打我吧,因為我是不會哭的,我也不怕痛!

義冬真的不是那么怕打,他覺得被打幾下,其實并沒什么。痛的感覺,像閃電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讓自己身上痛一下,或者痛幾下,心里反倒輕松了。

思卉哭了起來,義冬就不再像剛才那樣垂頭喪氣了。他抬起頭來,看著思卉。

這次,輪到他只看得到她的頭頂了。

思卉的臉,完全被她的頭發(fā)遮住了。

他知道,那張被一頭黑發(fā)遮住的臉上,正流淌著淚水。

他不安起來,他不希望她哭,希望她馬上不哭,然后抬起頭來,和他一起看小河,看雨是怎么讓河面上飄起一陣霧來的。

可她還在哭。

義冬說:“不要哭了,你為什么要哭呢?”

思卉的頭沒有抬起來,她的聲音從她又濃又黑的頭發(fā)里鉆出來:“我沒有哭!”

義冬說:“我聽到你哭的聲音了!”

思卉抬起頭來,義冬就看到了她流淚的樣子。

義冬說:“你是哭了!”

思卉說:“義冬,你太可憐了!”

義冬好像沒聽到思卉說的話,他指著河面說:“我看到一條魚跳起來了!”

水面上好像是有撲通的聲音,但是,是不是魚跳了起來又落下去,思卉一點都不關(guān)心。她看著義冬的臉,發(fā)現(xiàn)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好像她的哭,和他完全沒有關(guān)系,甚至,他根本就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哭。

義冬說:“有一顆哭痣的人,就是會哭?!?/p>

他又說:“等你到上海的醫(yī)院去點掉這顆痣,你就不會哭了!”

腌篤鮮

在學(xué)校里,義冬和春憶是最好的朋友。

以前他有一個更好的朋友,就是左衛(wèi)鋒。

但是后來,他就再也不跟左衛(wèi)鋒玩了,因為他媽媽死在防空洞里,義冬認為,要不是因為左衛(wèi)鋒的叔叔,他媽媽是不會死的。

左衛(wèi)鋒說:“義冬,但是我叔叔也死了呀!”

義冬說:“是他害死了我媽媽!”

左衛(wèi)鋒說:“義冬,你跟我還是好朋友嗎?”

義冬說:“肯定不是朋友了!”

左衛(wèi)鋒說:“為什么呢?”

義冬說:“你自己知道為什么的?!?/p>

左衛(wèi)鋒說:“就算是我叔叔害得你媽媽也死了,但不是我?!?/p>

義冬說:“不是你,我們也不是朋友了!”

義冬還對春憶說:“如果你還是左衛(wèi)鋒的朋友,那么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春憶說:“我本來就不是左衛(wèi)鋒的朋友!”

春憶對義冬說,他想放學(xué)后跟義冬回家,到義冬家院子外面的竹林里砍一根竹子。

春憶說,桃花水上來了,小河里有很多魚,他要一根竹子做釣竿。春憶說,他爸爸已經(jīng)幫他從縣城里買回來釣鉤,還有尼龍線,他要釣小河里的菜花塘鱧魚,讓她媽媽燉蛋吃。

“但是竹林里可能有蛇!”義冬說。

春憶說:“你怎么知道竹林里有蛇?你看見了嗎?”

義冬說:“我爸去年扔進去一條的?!?/p>

義冬告訴春憶,蛇是從他家的屋頂上掉下來的。

春憶說,他是不怕蛇的,他們家的人都不怕蛇。他還說,他爸小時候,還在家里養(yǎng)了兩條白蛇玩呢,白天把蛇裝在口袋里,晚上就把蛇放在被子上。

義冬說:“你們家的人真奇怪啊,我還第一次聽說,世界上有人非但不怕蛇,還把蛇當(dāng)寵物養(yǎng)?!?/p>

春憶說:“這個一點都不奇怪的,我爸說,印度人,還有非洲人,他們就是喜歡養(yǎng)蛇的,把蛇裝在罐子里,對著它吹笛子,它就會把頭探出來,還會隨著音樂跳舞呢!”

義冬說:“好吧,你要真的不怕蛇,那我們就到竹林里去,要是看見蛇,你要把它趕走啊,我是不敢靠近它的?!?/p>

春憶說:“我要看見它,就把它捉起來,繞在頭頸里當(dāng)圍巾。”

放學(xué)之后,義冬就和春憶一起回來,兩個人去竹林里砍竹子。

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蛇,只是在地上看到了很多竹筍。

竹筍的頭尖尖的,好像剛從泥里鉆出來,好像眼睛盯著它,就可以看到它一直在往上鉆,很快地鉆出來。

就是啊,義冬眼睛一迷糊,再看地上,竹筍長得明顯比剛才高了。

春憶踢了踢一只竹筍,然后一踹,就踹下一個竹筍來。

春憶說:“我再踹幾個,帶回去給我媽做菜!”

義冬說:“好啊,我也踹幾個!”

不過義冬想,我踹下來干啥呢?

他們好像踹上了癮,你一腳我一腳,在竹林里踹出很響的聲音。

一扇窗打開了,思卉在窗子里面說:“義冬義冬,你們在干啥呀?”

義冬說:“我們在砍竹子。”

思卉說:“為什么要砍竹子呢?”

義冬說:“做釣竿,釣魚?!?/p>

春憶說:“好多竹筍呢,我們在踹竹筍!”

思卉說:“有竹筍啊?竹筍好吃的呀,我最喜歡吃竹筍了!”

義冬說:“那你也來踹竹筍吧!”

春憶說:“但是有蛇!你怕蛇嗎?”

思卉尖叫了一聲,立刻把窗子關(guān)上了。

義冬敲敲思卉的窗,說:“他是騙你的!”

思卉的手,在窗玻璃后面搖了好幾下,義冬看到她的嘴也在動,但就是聽不到她說什么。她可能是說:“我不要看到蛇!”或者說:“我不會出來的!”義冬想。

春憶砍到了一根又細又直的竹子,他拿著竹竿,還有幾只竹筍,吹著口哨回家去了。

義冬數(shù)了一下,自己面前一共有七只竹筍。

他把竹筍捧到思卉家,思卉媽說:“喲,這么多筍子??!”

義冬說:“阿姨,給你做菜吃!”

思卉媽說:“義冬你拿回家吧,讓你爸做油燜筍吃?!?/p>

義冬說:“我爸不在家?!?/p>

思卉媽說:“怎么,他昨天又沒回家嗎?”

義冬點點頭。

思卉媽說:“義冬,那就在我們家吃晚飯吧,阿姨做腌篤鮮給你吃。”

思卉媽讓思卉和義冬負責(zé)剝筍,她去廚房里淘米煮飯。

筍殼一層層剝掉,白白的筍肉一截截露出來。

思卉說:“筍為什么穿這么多衣服!”

義冬說:“它脫一件衣服就長高一截?!?/p>

思卉說:“也不知道筍最多能長多少截?!?/p>

義冬說:“再長高,就不是筍子,就是竹子了!”

思卉說:“不知道它要長多高才會變成竹子。”

義冬在剝筍的時候想,如果不把筍子踹斷,那么,它就會長成一根竹子。我們吃掉一個筍子,就等于殺掉了一根竹子。

他又想,為什么熊貓偏偏喜歡吃竹子呢?它們是吃竹子呢,還是吃筍子?

他還想起媽媽曾經(jīng)用一截竹子給他做過儲蓄筒,竹子兩頭不通,媽媽在邊上用小刀摳了一個扁扁長長的孔,她讓義冬有了硬幣就投進去,等竹筒里塞滿了硬幣,就把竹筒劈開。

義冬問媽媽,到時候,竹筒里的錢,夠買一輛自行車嗎?媽媽說:“一筒恐怕不夠,等你儲滿了一個竹筒,就再做一個吧。”

義冬對媽媽說,好啊,那就多做一些竹筒,一個一個把它投滿,總有一天,會湊夠買一輛自行車的錢。

媽媽問義冬,夠買自行車之后,再投滿十個竹筒,那些錢用來干啥呢?

義冬說,要給媽媽買一條金項鏈。

媽媽突然抱住義冬,狠狠地親了一口。

義冬剝著筍,沉入到了回憶的深處,那個地方是既遠又近的,那是一個溫暖的地方,草地是柔軟的,開著小小的芬芳花朵。那是一個有媽媽的地方,它既不是包頭,也不是其他地方,它就像一條冬天的被子,義冬只要用它來將自己裹住,就不會感到太過寒冷。

“你為什么不說話了?”思卉說。

義冬說:“我在想事情?!?/p>

思卉說:“是好笑的事情嗎?”

義冬告訴思卉,春憶剛才在竹林里,砍了一根很漂亮的竹子做釣竿,等會兒他也要去砍一根,要選一根又直又細、彈性又好的。

他也要一根釣竿。

思卉說:“你會釣魚嗎?”

義冬說,沒釣過,他想試試,因為春憶說,菜花塘鱧魚上來了。

思卉說,以前,她家還在安吉的時候,她爸爸也喜歡釣魚。她曾經(jīng)跟著爸爸去釣魚,她看到魚被釣上來的樣子,感到心里難受極了!她說,魚嘴被鐵鉤刺破,整個魚就這樣被拎起來,它不痛嗎?

“人真是太殘酷了!”她說。

義冬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釣魚對人來說是一件快樂的事,但是對魚來說呢?

魚兒在水里游,一口咬到魚餌,它們的災(zāi)難就降臨了。

思卉說,她看到魚被爸爸釣出水面,在空中掙扎,她就哭了起來。

“果然是有哭痣的人!”義冬想。

思卉說,她爸爸從此就不再釣魚了。

“你也不要釣魚,好嗎?”思卉說。

義冬點點頭。

“那么,你們不吃魚嗎?”義冬突然這么問思卉。

思卉說:“魚本來就是可以給人吃的,就像豬羊牛雞鴨,人可以吃?!?/p>

義冬說:“就是啊,那為什么釣魚不可以呢?”

思卉說:“把動物的痛苦當(dāng)作快樂,就不可以!”

筍剝好了,細細白白的幾根,殼卻是一大堆。

兩個人把剝好的筍拿到廚房里去,思卉媽正在削萵苣。

思卉媽說:“剛斷氣的竹筍,做腌篤鮮好吃,鮮得眉毛也要落掉的呢!”

思卉說:“媽媽,你剛才說什么了?剛斷氣的竹筍?竹筍也會痛嗎?”

思卉媽說:“傻丫頭,我只是夸張的說法,是擬人嘛!”

她說,植物沒有神經(jīng)系統(tǒng),不會感到痛!她說竹筍剛斷了氣,是形容它新鮮,剛從地里挖出來。童話里不是一塊石頭也會說話嗎?可是石頭怎么會說話呢,是不是?

思卉媽的腌篤鮮,用了咸肉、新鮮的豬排骨,和竹筍一起煮,最后,還放進萵苣。

誘人的香,彌漫在整個廚房,甚至整個思卉的家。

甚至還飄到院子里。

如果義冬是在自己家里,也一定能聞到這叫人淌口水的香氣了。

他真的咽了幾次口水。

“你餓了嗎?”思卉問他。

“不餓!”他說。

其實他餓了。

“你要吃餅干嗎?”思卉拿出一包餅干,遞到他面前。

義冬拿了一塊餅干,但是馬上又塞回去了,他說:“我不餓!”

思卉說:“我餓了。”

她就一個人吃餅干。她把餅干咬得脆響,而且,咬出了香味。這個香味,義冬開始是聽出來的,后來,他就聞到了。

思卉說:“你騙人!你餓了!”

因為她看到他咽口水了。

她拿了一塊餅干,往義冬嘴里塞。

義冬先是讓開了,但是,餅干追到了他的嘴邊。他張開嘴,把一塊餅干整個地吃進了嘴里。他也和思卉一樣,把餅干嚼得脆響。他也聽到餅干的香了,也聞到餅干的香了,還吃到了餅干的香。

他們歡樂地嚼著餅干,越嚼越香。

思卉媽說:“哎呀,你們怎么吃餅干哪?別吃了!別吃了!留著肚子吃晚飯哪,這么好的腌篤鮮!”

石頭醉了

腌篤鮮裝在一只砂鍋里,一大鍋端上來,放在了方桌的中央。

它的形象是樸實和敦厚的,但是,卻有著讓人難以抗拒的魔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砂鍋蓋打開的那一瞬,一種要命的濃烈香氣,轟的一下蒸騰起來,散發(fā)開來。一定是所有的人都聞到了,也肯定,所有的人都饞涎欲滴了!

至少義冬是這樣的。

思卉媽夾起一塊咸內(nèi),放在義冬的碗里。

對于這塊肉,義冬好像是等待已久,它一到他的碗里,立刻被他的筷子迫不及待地夾了起來。

他一口咬下去,那咸肉的香、酥、肥,就像一個巨浪,頃刻把他擊倒了。咸肉里有著陽光的香,有著大海的香,有著竹筍和萵苣的清香,還有一種夢幻的香。

那種肥,是肥而不膩的豐潤;而那種酥,則是恰到好處的,不硬也不爛的。

太好吃了!

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亢奮起來了。他的身體和情緒,仿佛都在默默地歡呼,默默地歌唱。

他的吃相,一定有點難看吧,因為剛從一大鍋湯里夾出來,這塊咸肉是還有點燙的,更因為它太美味了,誘惑得他恨不得將它一口囫圇吞下去。

他吃得有點齜牙咧嘴。

好在,那一刻,也許并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咬一塊咸肉的狼狽樣子,因為大家都在吃。

思卉舀了一點湯在小碗里,正用調(diào)羹喝湯呢;思卉爸則呷了一口酒,夾起一塊竹筍往自己嘴里送。

思卉媽圍裙還沒有解下來,轉(zhuǎn)身又去廚房忙碌了。

一切都如此地幸福而家常,就像是親密的一家人。

還沒等義冬把嘴里的咸肉咽下去,他就聽到了院子里爸爸的腳步聲。

他趕緊放下筷子,慌張地說:“我爸回來了!”

他像一只聽到貓叫的老鼠,身子都沒來得及站直,就躥出了思卉的家。

義冬從思卉家跑出來,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昏暗,院子里的青磚地面,反倒比天空還要更亮一些。

他的爸爸,站在院子的中央,他在灰暗的光線里,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

義冬慶幸自己及時收住了腳,才沒有撞上這塊“石頭”。如果他速度再快一點,或者收腳略晚一點,那么,他就會和爸爸撞在一起了。

他很奇怪,他面前的這塊“石頭”,果真是爸爸嗎?他怎么一反常態(tài),沒有罵他,也沒有掄他一個巴掌,他只是沉默著,一動不動,像一塊真正的石頭。

爸爸的腳步聲,義冬實在是太熟悉了!因為,他的耳朵,早就學(xué)會了分辨這種聲音,學(xué)會了及時提醒他做出防范。這個腳步聲,常常是伴隨著訓(xùn)斥、咒罵和毆打的,所以他的耳朵,就是他的雷達,就是他的哨兵,就是他的防御系統(tǒng)。只要這個聲音出現(xiàn),他的耳朵就能在第一時間捕捉到,從來都不會誤判。

是的,沒錯,在黃昏朦朧的小院里,在義冬的面前,默默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爸爸。

但是,他為什么一聲不吭,也一動不動呢?

義冬忽然緊張起來。

緊張的情緒,往往是隨著不可知、不了解而來的,你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你不知道面對的是什么情況,你不知道為什么會和平時不一樣,你更不知道下一步將會怎樣。

如果直接上來一巴掌,或者破口大罵,義冬就不會覺得如此害怕。那很正常,一切都是家常便飯,盡在意料之中,所以,也就沒什么好害怕的。

罵幾句,或者罵一通,罵完了,氣消了,憤泄了,也就沒事了。

打一巴掌,一聲響亮,痛一下子,也就過去了。

現(xiàn)在,他的爸爸,卻是一塊巨大而沉默的石頭,堵在他面前。下面會發(fā)生什么?讓他吃不準,猜不透!

嘴里的咸肉,早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然是被他咽下去了。但是,余香還在口中,是那么地令人流連,教人回味不止。要不是爸爸突然回來,義冬就會吃第二塊,甚至第三塊,咸肉在他嘴里漾開的幸福的感覺,真是令他陶醉。

要是爸爸聞到了他嘴里的肉香,他就會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會厲聲問他:“你死到哪里去了?”

無須等他回答,一個巴掌就會掄到他的臉上。

“臉皮怎么這么厚?吃人家東西,饞到不要臉了嗎?家里沒吃的嗎?窮到要去討飯了嗎?”

這樣的咒罵,也會暴雨一樣落到他頭上。

但是沒有,什么都沒有,無聲無息,沒有風(fēng),沒有雨,也沒有雷聲和閃電,什么都沒有。

義冬面前的“石頭”,沉默的爸爸,突然間倒下去了!

他結(jié)實的身軀,倒在小院黃昏的地上,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

義冬覺得,眼前忽然亮了起來,因為一塊大石頭不再堵在他的面前。

“爸爸!”義冬驚叫了一聲。

他這才聞到了酒的氣味。

“他醉了!”思卉爸跑出來,看到躺在地上的義冬爸爸,問:“他吐了嗎?”

仿佛是怕義冬不會回答,躺在地上的爸爸,突然之間就像一頭怪獸,哇哇地嘔吐起來。

嘔吐的聲音,在昏暗的天空下,是那么響,那么激越而高亢。

思卉爸說:“醉成這樣,喝了多少酒?。 ?/p>

義冬當(dāng)然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誰也不知道,沒人知道。

孔爺爺也聽到了院子里的動靜,他慢慢地踱出來,說:“喝成這樣,作死嘛!”

思卉媽也出來了,她說:“快把他扶到屋里去吧!”

思卉爸說:“先別動,讓他吐,吐完了再說?!?/p>

義冬發(fā)現(xiàn)爸爸很配合,思卉爸說讓他吐,他就果然又哇哇地吐起來。好像他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大量的“哇”,他要把這么多的“哇”全部吐出來才會作罷。

院子里彌散著酸臭的嘔吐物的氣味,難聞極了!義冬很想捂住自己的鼻子,但他沒有這么做。即使思卉的爸爸媽媽還有孔爺爺這樣做了,他也不能捂鼻子,因為地上躺著的,是他的爸爸,而不是別人的什么人。

她還說,彈詞開篇是最好聽的,它的音調(diào)是世界上最美的,它說的又都是過去那些經(jīng)典的故事,身世飄零的故事,配上婉轉(zhuǎn)柔美的曲調(diào),真好聽啊,真感人啊,能讓人聽著聽著就落下眼淚來的呢!

義冬最喜歡的是《寶玉夜探》《宮怨》《杜十娘》等開篇。

有時候他走在街上,聽到人家家里飄出來唱評彈的聲音,他就會在心里想:啊,這是《劍閣聞鈴》!或者是聽到了《宮怨》,他能聽出來,這是朱慧珍唱的?,F(xiàn)在,他聽到思卉家的錄音機里,播放的是《寶玉夜探》。

義冬知道,這個開篇,男的女的都唱過的,男的是蔣調(diào),蔣月泉唱的;女的是徐調(diào),徐麗仙唱的。

思卉家的錄音機里,是徐麗仙在唱。

義冬拿著鑲金邊的空碗,站在門外,麗調(diào)的《寶玉夜探》從門縫里鉆出來,傳到他的耳朵里,他第一次這么認真地聽,而且,他也好像是第一次真正聽清了唱詞呢:

一陣陣朔風(fēng)透入骨,烏洞洞的大觀園里冷清清。賈寶玉,一路花街步,腳步輕移緩緩行。他是一盞燈,一個人,黑影憧憧更愁悶……

義冬在門外這樣聽著,聽著聽著,仿佛就回到了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候,爸爸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兇神惡煞的,他和朋友們在家里一起聽評彈,他們還自己彈著琵琶三弦,邊彈邊唱。而那時候,媽媽也會和義冬一起坐在邊上聽。雖然義冬知道,媽媽其實是一點也不喜歡評彈的。

當(dāng)年爸爸他們的唱腔,早已是那么地遙遠,遠到就像隱沒在月光里的小星星,似乎遠到看不見了,卻又常常飄然而至,就像寶塔檐角上的銅鈴發(fā)出的脆響那樣,久違之后,忽然又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邊。

現(xiàn)在義冬一個人站在院子的月色里,他豎起耳朵,聽著思卉家傳出來的委婉哀怨唱腔里,仿佛夾雜著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呢。

對了對了,就是思卉在唱?。?/p>

義冬沒有想到,思卉也會唱評彈。她的聲音,是有一句沒一句的,義冬想聽清楚的時候,她又好像不在唱;但是,不仔細去分辨的話,卻又分明是能夠聽到她的唱的。

義冬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站在門外聽,就像一個賊。

他突然慌張起來,生怕這時候門一下子開了,而里面的人,一定會被門外站著的黑影嚇一跳。

“誰呀?”

“是你啊!”

“你為什么一聲不響站在外面哪?”

“嚇死我了!”

開門出來的不管是誰,無論是思卉,還是思卉媽,或者思卉爸,他們都會這么說。

他于是悄悄溜走了,他的腳步像貓一樣輕,因為不想被屋子里的人聽到。

夜半歌聲

義冬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

月光從窗子外面流瀉進來,照在床欄上,照在椅子上,還有,照在燈罩上,仿佛給這些物品,鍍上了一層銀。

這些東西靠窗的側(cè)面,在黑暗中亮著,義冬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有一個側(cè)面,是被一種什么東西鍍亮了。

他一點睡意都沒有。

如果現(xiàn)在有人叫他起來,一起溜到外面去玩,他一定會欣然地同往。

他打了兩個飽嗝,又聞到了腌篤鮮的氣味。

他仰躺在床上,月光爬動,它慢慢爬到了義冬的臉上,義冬覺得,此刻的月光,又像是一只白貓,一只柔軟的貓,爬到了他的身上。

他在深夜里躺著,獨自一人唱了起來:

他把那血書字謎說出唇,果然是嬌兒到庵門!我有心上前把嬌兒認,忽想起我是佛門修行人……今日我若把兒認,大禍立刻要臨身,大街小巷都談?wù)?,施主們亂棒趕我出庵門……我若不把嬌兒認,怎奈我兒太傷心!兒到眼前怎不認?十六年想兒到如今……

義冬自己也沒想到,他能把《庵堂認母》從頭到尾唱出來。他把聲音壓低了再壓低,但是在深夜里,他覺得自己的唱腔還是太響了!

大房間里的爸爸會聽到嗎?他不會聽到,他的鼾聲還在呼嚕嚕地響,現(xiàn)在就是有人放鞭炮,恐怕也不能把他吵醒吧。

那么,思卉家會聽到嗎?

如果是思卉媽聽到了,她會把思卉爸推醒嗎?她會說:“是誰呀,深更半夜還在唱?”

他們能聽出來是義冬在唱嗎?他們會覺得他是一個神經(jīng)病嗎?

思卉會聽到嗎?她知道是他在唱嗎?

他剛唱到最后一句,就聽得一個粗重的男聲響了起來,這個聲音含含糊糊的,唱的是什么呢?是誰在唱呢?難道是他義冬的回聲嗎?他的回聲,會這樣地粗魯和含糊嗎?

義冬很快就明白了,那是爸爸在唱。而且義冬知道,爸爸是在做夢,他在夢里唱呢!

義冬忽然覺得好笑,他知道自己半夜里唱評彈已經(jīng)是神經(jīng)不正常,現(xiàn)在又獨自呵呵呵地傻笑,笑得停也停不下來,是不是真的是神經(jīng)病?。克嬷约旱淖?,笑了很久很久。

又去七陽山

第二天放學(xué)的時候,義冬剛走出校門,聽到身后響起了叮鈴鈴的自行車鈴聲,他讓到一邊,鈴聲還是繼續(xù)響。

他回頭一看,是思卉。

思卉說:“義冬,來呀,我?guī)慊丶野桑 ?/p>

義冬說:“我坐在后面你騎不動的!”

思卉一甩腿,下了自行車,說:“那你騎吧,你帶我吧!”

義冬猶豫了一下,接過思卉的自行車,一抬腿,就跨上了自行車。

思卉緊追了幾步,跳到了后座上。

義冬騎得搖搖晃晃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搖搖晃晃。

他雖然沒有自行車,但是,他認為他的車技是很好的,他經(jīng)常騎春憶的自行車,他們不僅騎到很遠的稻草場和牛舌頭灣去玩,還會練一些車技,比如前面扶龍頭的人把腳縮起來,讓坐在后面書包架子上的人伸過腿來騎;再比如他們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把車騎得飛快,然后兩只手都放開,這叫雙脫把,也能把車騎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他們還經(jīng)常練習(xí)原地停車,就是人還騎在車上,但是不往前騎,就是憑借平衡的能力,把車停住,能這樣停很長時間。

是的,義冬騎自行車的水平是很高的。但是,為什么現(xiàn)在,思卉坐在他的身后,他會騎得搖搖晃晃的呢?

“你會不會騎啊?”思卉說。

義冬不說話,只管腳下用力蹬,他知道,只有騎得更快一點,才會不搖晃。

他努力地要讓自行車不晃,但是,好像越是這樣,它就越是不聽話。

就像昨天夜里,義冬越是想要睡著,就越是睡不著。

“義冬!義冬!”有人在后面喊。

原來是春憶,他騎著車從后面追上來了。

“義冬,你買自行車了嗎?”春憶騎到義冬的邊上說。

“不是,是鄰居的!”義冬說。

義冬和思卉同一個年級,但是不在同一個班。他和春憶是同班的。

春憶是見到過思卉的,但是他裝得好像不認識她,他一只手扶著車龍頭,另一只手對著思卉揮了揮,說:“你好!”

思卉說:“你就是春憶呀?你不是到我們家院子外面砍過竹子的嗎?你干嗎要釣魚呀?”

春憶說:“哦,車是你的呀!”

思卉說:“我最恨釣魚的人了!”

春憶說:“為什么呢?”

思卉說:“太殘酷了!”

春憶哈哈大笑起來,他說:“國際上還有釣魚比賽呢!”

思卉說:“有比賽也不是好事情!”

因為春憶騎在邊上,義冬不再搖搖晃晃,他騎得很沉穩(wěn),他的騎車水平這才發(fā)揮出來了。

“義冬,我們?nèi)テ哧柹酵姘?!”春憶說。

義冬沒有馬上答應(yīng),因為后座上坐著思卉呢。

思卉說:“七陽山有什么好玩的?”

春憶說:“有馬戲團,馬戲團又來了!”

思卉說:“什么馬戲團哪?”

春憶說:“上次來的是鐵籠騎摩托車,九輛摩托車在一個大鐵籠里騎!”

思卉說:“是一個鐵籠子嗎?九輛摩托車在一個大鐵籠子里騎,不會撞嗎?”

春憶說:“不會撞,九輛摩托在鐵籠子里繞圈,互相穿插,但就是不撞車,這就是本事??!”

思卉說:“我不想看摩托車。”

春憶說:“這次肯定不是摩托車,不會每次都來表演摩托車的?!?/p>

義冬很想去看馬戲團,但是,他沒有錢,他知道看馬戲是要買票的,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所以他又希望思卉說不去,她說不去,那么他也就有理由不去了,他愿意繼續(xù)騎,騎著她的自行車,后座上帶著她,一路騎回家里去。

思卉說:“春憶,那么你說,今天馬戲團會演什么呢?”

春憶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聽說會有變戲法,還有小矮人?!?/p>

思卉說:“真的有小矮人嗎?”

春憶說:“我聽我家門口修自行車的老頭兒說有,他還說有白雪公主,但是到底有沒有,我也不知道。”

思卉說:“義冬,我們?nèi)タ瘩R戲團吧,我要看小矮人!”

義冬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說不去,雖然他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去。

“那我們?nèi)グ桑 贝簯浾f。

春憶把自行車騎得飛快,義冬就跟在他的后面。

春憶騎得太快了,義冬因為后面帶了人,漸漸覺得要跟不上他了。但是,他不能落下,他拼了命也要跟上他,否則,思卉就會看不起他,她也許就會說:“你怎么越騎越慢了呀?你沒力氣了是嗎?”

義冬絕對不希望聽到思卉這么說。

他也不愿意求春憶騎慢一點。

“春憶,你騎慢點啊,我騎不動了呀,我后面還帶著一個人哪!”如果他這樣說,那就是太丟人了!

義冬使足了勁,緊緊地跟著春憶。

而春憶好像知道義冬騎得越來越累了,快跟不上他了,只是拼著老命才勉強跟上的,所以他故意騎得更快,他就像是要跟義冬進行自行車比賽,他居然在下坡的時候,也雙腳猛踩。

這自然是很不公平,但是沒辦法,義冬除了竭盡全力蹬,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他使勁再使勁,感覺自己的腿都要抽筋了,腳下卻還是不放松。

他多么希望這時候,思卉能對春憶說,春憶,你慢點!你騎這么快干啥呀?你是想甩掉我們一個人去看馬戲團嗎?那你就一個人去吧,我們不去了!

如果她能這樣說,那么,春憶一定會把速度放慢下來,甚至停下來,等義冬騎到和他并排,再一起慢慢地往前走。

但是,思卉坐在后面,始終沒說話。

要不是因為每蹬一下都覺得很吃力,義冬真要以為,思卉已經(jīng)不坐在后面了。

終于到了七陽山。

這個大土坡下面,馬戲團的彩色帳篷,是那么顯眼。帳篷門口的喇叭里,播放著節(jié)奏強烈的迪斯科音樂。

終于到了!春憶的右腳踮在地上,回過頭來說:“到了!”

思卉從后座上跳下來,義冬也下了車。

但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好像有點瘸了,他甩腿從自行車上下來的時候,竟然一個趔趄。

他希望沒有被春憶和思卉看到。

他在心里罵自己:你真是個窩囊廢,騎了這么一段路,就變?nèi)匙恿藛??不怕被人笑話嗎?/p>

義冬強打起精神,把自行車往前推了兩步,他其實是要活動活動自己的腿腳,不讓它像剛才那樣僵硬。

美人魚春憶指著帳篷邊的廣告牌說:“看,是美人魚,是美人魚!”

思卉說:“不是說是小矮人嗎?”

春憶說:“是美人魚,美人魚不好嗎?”

馬戲團賣票的人聽春憶這么說,就趁機吆喝起來:“對對,是美人魚,來看美人魚表演啦!來來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美人魚還會唱歌給你聽啦!”

思卉說:“是真的美人魚嗎?”

賣票的人說:“百分之百真美人魚啦,去看吧,小姑娘,美人魚和你一樣漂亮啦!”

義冬說:“世界上真的有美人魚嗎?那是童話呀!”

春憶問賣票人:“是真的美人魚嗎?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對嗎?”

賣票人說:“不真不要錢!快進去看吧,看人身魚尾的美人魚表演啦,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思卉很堅決地要看美人魚,她說,她最喜歡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了,這篇童話,她從小到大不知讀過了多少遍,而每讀一遍,她都會掉一次眼淚。

她說,她一直不相信世界上有真的美人魚,但是,她又特別愿意世界上真的有美人魚,所以今天她一定要進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一條怎樣的美人魚。

她又說,盡管她直到現(xiàn)在,也不相信馬戲團會有一條真的美人魚,但是,她還是要進去看看。

義冬說:“世界上不可能有真的美人魚,所以我們還是不要進去看吧!”

思卉說:“我偏要看!”

春憶說:“義冬,進去看一下嘛,即使沒有真的美人魚,也沒關(guān)系嘛,他們還要表演其他節(jié)目呢!”

義冬說:“那你們進去看吧,我在外面看著自行車。”

春憶說:“自行車不用看,鎖上就是了,這里這么多人,不會有人偷車的。”

義冬說:“還是你們進去看吧!”

思卉的大眼睛,盯著義冬看,她說:“你真的不想看嗎?”

馬戲團賣門票的人說:“看吧,快進去看吧,五塊錢一張票,看美人魚游泳唱歌,小姑娘快去吧,你跟美人魚一樣漂亮!”

思卉又盯著義冬看,看了半天,說:“你真的不看嗎?”

義冬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

他哪里是不想看啊,他恨不得馬上一頭鉆進這個彩色的帳篷里,去看一看到底里面是一條怎樣的美人魚!

他的好奇心,可能比思卉和春憶更強呢,是的,盡管他也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真的人身魚尾的動物,但是,這個馬戲團究竟會讓什么樣的美人魚表演呢?

許多人都已經(jīng)買了票,陸續(xù)鉆進帳篷里去了。有大人,也有孩子,有三三兩兩的,也有一個人的。

義冬的心里癢癢的,他何嘗不想進去看??!

但是,他沒有錢。

五塊錢一張門票,沒有門票當(dāng)然是不能進去的,怎么辦?除了不進去,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嗎?

思卉不再問他“你真的不去看嗎”,她只是看著他,她的大眼睛像是能說話,仿佛在一遍遍地問他:“義冬,你真的不進去看嗎?”

義冬終于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沒錢?!?/p>

說完這句話,他覺得自己的臉上熱乎乎的。

如果接下來誰也不說話,大家都只是沉默,那么,義冬就會尷尬得無地自容。

好在,春憶馬上說:“我有十塊錢的,正好借給你五塊?!?/p>

思卉說:“我也正好有五塊錢?!?/p>

春憶說:“那我們進去吧!”

思卉說:“義冬,我們進去吧,好不好?”

狗屁美人魚三個人買了票,鉆進帳篷,只見最中間的大木頭架子上,放著一只大玻璃缸,里面有一個小女孩,穿了魚形的裙子,正在嬉水。

“原來是這樣的美人魚?。 彼蓟芎苁卣f。

義冬很想說:“我說不要進來看的吧!”但他忍住了沒說。

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一緊。他這樣進來,看這樣的美人魚,卻借了春憶五塊錢。就不去說它這么看一眼是不是值五塊錢了,問題是,欠了五塊錢,他拿什么來還呢?

美人魚拿了話筒在唱歌的時候,義冬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唱啥,也不覺得她唱得有多好聽。他只是覺得這個地方太吵了,喇叭發(fā)出破碎的聲音,而觀看的人,都在大聲說話,還有小孩子的哭鬧特別煩人。

“我們走吧!”他聽到思卉說。

直到走出帳篷,思卉的臉上還是掛滿了不高興。她一定是覺得被騙了,什么美人魚,就是一個半大的小女孩泡在水里唱歌。

“而且唱得那么難聽!”她抱怨說。

春憶一副做了錯事的樣子,對思卉說:“下面應(yīng)該還有其他節(jié)目的。”

思卉說:“誰要看他們的破節(jié)目!”

春憶說:“上次九輛摩托車真的是很好看的!”

義冬有點來火,對春憶說:“這次又不是摩托車!”

他把這句話說得有點惡狠狠的,他是要讓春憶知道,今天他們上當(dāng),花五塊錢看了這么一條狗屁美人魚,完全是他的錯,其實是上了他春憶的當(dāng)!

義冬很希望春憶能認錯,不要狡辯,最好他能對他說:“對不起,那五塊錢就不要你還了吧!”

但是,義冬這絕對是一廂情愿,春憶雖然不再狡辯,但是他也沒有明確認錯,他只是不再說話,他的樣子,是沒有半點可能免掉義冬的五塊錢債務(wù)的。

義冬感到自己的心里,就是堵上了一塊石頭。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發(fā)現(xiàn)石頭還是堵著。

回家的路上,三個人都不說話。

春憶還是在前面,將車騎得飛快。

這一次,義冬不再覺得春憶是要出他的洋相,要讓他在思卉面前丟臉。

義冬猜,這一次,春憶是真的想盡快擺脫他們,擺脫義冬和思卉,因為他讓他們上了當(dāng),等于是讓大家白白地扔掉了五塊錢,他沒臉再為自己狡辯,也不再好意思多說半句話。他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

義冬帶著思卉,他不想追上春憶了,事實上他也追不上他了,他感覺自己渾身乏力,兩條腿哪里還有力氣追上春憶!

再說,追上他干啥呢?

春憶很快就不見了。

“你怎么騎得這么慢?。俊彼蓟茉诤竺鎸λf。

義冬不說話。

“快點騎吧,天要黑了!”思卉說。

他就加快了一點,但是,他真的覺得很累,而且,胸口堵著石頭,實在沒有力氣騎得更快了。

思卉說:“你是餓了吧?”

義冬還是不說話。

“義冬,你為什么不說話?”

義冬突然說:“對不起,我把你們家的碗打碎了!”

思卉說:“哦,我都忘記還有一只碗在你家呢,是怎么打碎的呀?”

義冬說:“洗碗的時候沒抓住,滑掉了?!?/p>

思卉沒說話。

義冬說:“昨晚我想拿一只我們家的碗去賠給你們的?!?/p>

思卉說:“那怎么沒見你去呀?什么碗?有我們家的碗好嗎?”

義冬說:“我一直站在你家門外。”

思卉說:“那你為什么不進去?你敲門了嗎?”

義冬說:“沒有?!?/p>

思卉說:“為什么呢?”

義冬說:“我聽到你唱評彈了!”

思卉說:“啊,你在外面偷聽?”

義冬說:“我不是偷聽,我是正好聽到?!?/p>

思卉說:“你聽到的是哪一個,是《寶玉夜探》嗎?”

義冬說:“你唱得真好聽!”

思卉說:“我唱得很輕的,你聽到了嗎?”

義冬說:“聽到的?!?/p>

思卉說:“你喜歡評彈嗎?”

義冬說:“我爸爸很喜歡的?!?/p>

思卉說:“真的嗎?你爸爸會唱?”

思卉的手,把義冬的腰勾住,義冬覺得有些別扭,車子便晃了一晃。他想,她是一定感到太意外了吧,吃了一驚,差點兒要從自行車上掉下去吧?他的爸爸居然會唱評彈,她沒有想到吧!

義冬說:“他還會彈三弦呢!”

思卉說:“那你們家有三弦嗎?”

義冬說:“以前有的?!?/p>

思卉說:“以前有,那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為什么沒有了?”

義冬說:“被我爸劈了燒了。”

思卉說:“為什么要劈了燒了呢?”

義冬說:“因為壞了!”

思卉說:“為什么會壞了呢?壞了就不能修一下嗎?我好想看一看三弦,要是我會彈三弦就好了!”

義冬說:“女的最好彈琵琶?!?/p>

思卉說:“但是我覺得女的要是彈三弦更酷呢!”

義冬說:“女先生就彈三弦啦!”

思卉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呢,你們家的三弦是怎么壞的?”

義冬說:“我爸用它打我,砸在我頭上,就斷了,蛇皮也破了?!?/p>

思卉說:“你爸為什么這么兇?你是不是他的兒子?。俊?/p>

義冬不再說話,只是用力騎車。他感到自己的胸口更悶了,堵得更厲害了。

石頭

義冬對爸爸說,學(xué)校要讓每個同學(xué)交五塊錢。

爸爸說:“五塊錢?為什么?”

義冬說,老師說要買課外書。

爸爸說:“你不要騙人了,課外書都是自己買,不可能老師統(tǒng)一買的!”

義冬說:“那我就自己去買?!?/p>

爸爸的手揚了起來,眼看一個巴掌又要落下來,義冬趕緊說:“那我不買了!”

爸爸的巴掌還是扇到了義冬的臉上。

爸爸說:“你這個說謊精,又要來騙錢!”

本來,義冬是想好了第二套方案的,如果爸爸不肯給他五塊錢買課外書,那么,他就會請求他給他一點錢買早飯。

但是,爸爸已經(jīng)識破了他,他罵他是說謊精,說他小小年紀就這么會說謊,長大了就是個大騙子,要去坐牢的。

爸爸對他又罵又打,他還敢要早飯錢嗎?

早飯只有把昨夜的冷飯用開水泡一下,然后拆了一袋榨菜,呼嚕嚕吃了就去學(xué)校了。

在學(xué)校見到春憶,義冬發(fā)現(xiàn)他好像是故意躲著自己。春憶為什么要躲著他呢?義冬覺得好奇怪呀!

是因為昨天看美人魚上了當(dāng),春憶還在感到內(nèi)疚嗎?

不管怎么樣,義冬想,這樣很好啊,因為他也正想躲著春憶呢!他欠了他五塊錢,他今天到學(xué)校里來,最怕遇見的人,就是春憶了,因為他沒有錢來還給他。

但是下課的時候,春憶走過來,塞了一張紙條給義冬。他把紙條往義冬手里一塞,就走開了。

把紙條展開來讀的時候,義冬的心怦怦地亂跳。

紙條上只有一行字:明天就把五塊錢還我!

義冬把紙條揉成一團,他的兩只手,都插進了自己的褲袋里。

他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感到茫然無助。

到哪里去弄五塊錢呢?

他感到后悔,要是昨天不去七陽山看什么美人魚就好了!去了也就去了,要是自己堅持不進去就好了!

這么想的時候,他很恨春憶,都是他,說要去看馬戲團,要是他不說,誰會去呢?

他還在心里責(zé)怪春憶,要是春憶不主動借五塊錢給他,他也不會進去呀!

義冬甚至覺得思卉也是可惡的,是她那么堅持要他一起進去看。他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他不要看,他們要看就去看好了,他只要一個人待在外面,他不是跟他們說了嗎,就在外面看著自行車。

但是,他們一定要他進去,結(jié)果看到個什么屁??!

害得他欠下了五塊錢,他拿什么來還給春憶呢?

而且是明天!

不能是后天嗎?不能是下星期嗎?

雖然義冬知道,后天他也弄不到五塊錢,下星期也不見得就會有五塊錢。

但是,畢竟不是明天,那么他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著急。

他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地走著,心里的石頭堵得慌。他狠狠地踢了一腳路邊的一塊石頭,好像踢走這塊石頭的話,他心上的石頭也就沒有了。

但是石頭一動不動,他的腳卻踢痛了。

他幻想能在地上撿到一個錢包,如果看到錢包,他就會在瞬間撿起來,然后,跑進廁所去打開錢包。錢包里有很多錢,但他只拿五塊。他把其中的五塊錢抽出來放進自己的口袋后,就會把錢包的拉鏈拉好,然后,若無其事地走出廁所。如果外面沒有人,那么,他就把錢包扔在路邊的花壇里。

或許,他還會把錢包交給崗?fù)だ锏木臁?/p>

不,還是扔掉的好。如果交給警察,警察找到失主,錢包的主人發(fā)現(xiàn)里面少了五塊錢,那就很容易再找到他。他們一定會懷疑他,是不是悄悄拿走了五塊錢。

警察可能就會把他帶到派出所,反復(fù)地問他,要他說實話,是不是拿走了錢包里的五塊錢。

然后,警察叫來了爸爸,叫來了老師。

然后,學(xué)校里都知道他義冬拿了人家五塊錢,人家就會說他是小偷,是賊!

可是路上哪來的錢包?

思卉的自行車,又在他身后嘀鈴鈴響。

“義冬,你來騎吧!”思卉說。

義冬沒有睬她。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就像看見一個不認識的人,然后只管走他的路。

他回到家,在院子里看見思卉,她正拿著一只烘山芋在吃。她看見義冬,給了他一個白眼,轉(zhuǎn)身就回屋子去了。

偷車鈴

義冬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家里所有的抽屜都被錢塞滿了。他從一個抽屜里抽出一張五元的,結(jié)果,所有的錢都從抽屜里自動飛了出來,沒完沒了地飛出來,像鳥群一樣在空中飛舞。屋子里所有的空間,很快就被錢填滿了。錢飄落下來,越來越多,仿佛要把他埋起來。

他淹沒在錢堆里,感到呼吸困難。他吃力地抬起頭,要將腦袋伸出去,不讓自己在錢堆里窒息。

但是錢更多更密地落下來,終于把他全部埋沒了。

他驚醒過來,感到胸口的石頭壓得更重更悶了。

怎樣才能有五塊錢還給春憶呢?

他也寫了一張紙條,遞給春憶。他是這樣寫的:三天后還給你!

日子有時候很漫長,但是有時候,它流逝得太快了。三天,就像一聲鳥叫,你剛聽到那清脆的一聲響,它就沒了,聲波在空曠的世界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當(dāng)鳥兒再次啼鳴,那就是另一個三天的開始了。

這一天,義冬上學(xué)遲到了。

他看到路邊停著一輛自行車,四顧無人,他迅速地將車鈴一旋轉(zhuǎn),就把車鈴拿了下來。

他的動作很利索,因為平時他們經(jīng)常這么玩,只要零點幾秒,就能把一只車鈴從自行車上取下來。

他指望這只車鈴,能為他換來五元錢。

自行車修理鋪的光頭師傅對他說:“偷的吧?”

義冬沒承認,但也沒有否認,他實在不好意思撒謊,因為手上拿著這么一只嶄新的車鈴,明擺著是偷來的。

“給我五塊錢吧!”他近乎哀求地說。

光頭師傅說:“滾你娘的!這么一只車鈴要五塊錢,抓你到派出所去!”

義冬感到恐懼,他吃不準光頭師傅是不是說著玩的,看他瞪著眼珠的兇樣子,真有可能報警呢!

他根本就不敢轉(zhuǎn)身而逃,因為他知道,如果他逃走,光頭師傅是一定會叫來警察的。

他像偷了東西被當(dāng)場抓住一樣,除了不說話,就是垂頭站著。

光頭師傅說:“小赤佬!要錢向你爸去要,偷人家車鈴,長大了要搶銀行呢!”

義冬在心里說,才不會呢!要不是欠了春憶五塊錢沒辦法還,他可不會偷東西。

光頭師傅說:“你看,是叫你爹媽來,還是叫警察來?”

聽他這么說,義冬更加著急起來。想到爸爸如果被叫來,那他也許會當(dāng)街就把他打死。

如果是叫來警察呢?最終警察也一定會把家長叫來的!

義冬聲音帶著哭腔,哀求光頭師傅說:“不要??!不要??!我下次一定再也不這樣了!”

義冬好像是要哭了,這對他來說,可是非同尋常。他自己都覺得,他早就是一個不會哭的人了,他幾乎從來不哭,無論爸爸怎么打他,無論他多么痛,他都不會哭,他只是忍受著痛,并且知道,痛幾下,很快就過去了。

而且,他也不是一個輕易肯求饒的人。每次爸爸打他,他都不會求饒,也許是早就知道了討?zhàn)堃矝]有用吧,他只是默默地挨打,然后,默默地痛,最后,默默地把痛忘記。

今天是怎么啦?竟然語帶哭腔,哀求起別人來!

“師傅,求求你,不要叫警察,這個車鈴我不要了!”他說。

他放下車鈴,他真的不要它了。他本想可以把車鈴送回去,回到剛才那個地方,如果那輛自行車還在,他就把鈴重新裝上去。

但是,他估計,光頭師傅不會同意他拿著車鈴走,他不會相信他是要把車鈴還回去。他怎么說,他都不會相信的!

而且義冬想,那輛車,一定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即使在,那么有可能那個人發(fā)現(xiàn)他的車鈴不見了,正憤怒得罵人呢!如果義冬這時候把車鈴送回去,那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

不要這個車鈴了,這是他想到的唯一可以脫身的辦法。

義冬正想要逃走,一個戴眼鏡的人騎著自行車突然在修車攤前停了下來,他對光頭師傅說:“師傅,有沒有車鈴?我的車鈴被偷掉了!”

義冬的心狂跳起來,他好像已經(jīng)聽到光頭師傅說:“喏,這里有一個車鈴,是這個小赤佬偷來的!”

他又好像看到,戴眼鏡的人取過車鈴一看,就說:“就是我的,這就是我的車鈴!”

然后,他一把揪住義冬的領(lǐng)子,說:“你這個小賊骨頭!”

可是,可怕的事并沒有發(fā)生,光頭師傅對戴眼鏡的人說:“怎么?車鈴不見了嗎?喏,我這兒正好有一個呢!”

戴眼鏡的人拿過車鈴,左看右看,還脫掉自己的眼鏡看了幾眼,說:“這個好像——”

光頭師傅說:“你別說這是你的,天下的車鈴長得都一樣,你如果要,就拿去,不要就放下?!?/p>

戴眼鏡的人說:“要!要!多少錢?”

光頭師傅說:“你要就拿去,不要錢,反正也是別人撿來扔我這兒的。”

戴眼鏡的人把車鈴擰了上去,連聲道謝,然后騎上車走了。

義冬是多么感激光頭師傅啊,他有多少感激的話要說啊,但就是說不出來,他不知道如何表達才好。

他只是看著光頭師傅,但是師傅不看他,只顧低下頭干活兒。

義冬傻傻地站了一會兒,心想,還是走吧!

“別走,小赤佬!”光頭師傅卻喝住了他,“你為什么要偷人家車鈴?”

義冬不想告訴他,自己欠了春憶五塊錢。

他呆呆地站著,就是不說話。

光頭師傅說:“你是啞巴嗎?”

義冬還是不說話。

光頭師傅說:“你走吧,下次可再也不能干這種事了!”

義冬撒腿向?qū)W校飛奔,結(jié)果還是遲到了。

走到教室門口,第一堂課已經(jīng)下課了,春憶劈面遇見他,說:“什么時候還我?”

義冬腦子里一片空白,五塊錢,他怎樣才能弄到五塊錢呢?他想不出來。

“三天,好嗎?”愣了半天,他說。

他覺得三天是一個好的期限,既不是明天那么急促短暫,又不會讓春憶感大雨滂沱又到了梅雨季。

這一年入梅特別早,梅雨好像是迫不及待地撲向江南大地,并且來勢洶洶。

以往都是那種綿綿的細雨,不緊不慢地下著,好像是在與人們比耐心。好像天空就是由雨組成的,綿綿的雨絲,抽也抽不完,無窮無盡。哪怕是太陽高照的時候,雨也在下著,雨被太陽照著,亮晶晶的,落到已經(jīng)濕透了的江南的大地上,無聲無息。

但是這一年,雨直接就酣暢淋漓地來了。

給人的感覺是,這個梅雨季的雨水,已經(jīng)失去了絮絮叨叨的耐心,不想再像以往那樣婆婆媽媽,而突然有了脾氣,突然變得狂躁,從天空落下來的姿態(tài),也不再是細細斜斜的,不再是輕飄飄的,不再是煙一樣霧一樣的,而是垂直降下,而是鐵一樣干脆,而是用水這種物質(zhì),直接貫通了天與地,讓早已習(xí)慣了濕乎乎黏答答的人們,感到了意外和不安。

小河里的水漲起來了,它上漲的速度,似乎是肉眼都看得出來的。

停靠在河碼頭邊的小船,烏黑的頂篷,被雨敲得比鼓還要響。如果是在船里,那么人與人靠得再近,說話也不能彼此聽到。好像雨要毫不猶豫地把船頂篷擊穿,打碎,砸爛。

船似乎分分秒秒在升起,越升越高,是傾盆而下的大雨,讓河水猛漲,河水順從著天空雨水的旨意,把小船抬起來,一直抬到河岸的高度,然后,然后要怎么樣呢?是要把小船扔到岸上來嗎?

已經(jīng)有魚出現(xiàn)在沿河的小街上了。

這些鯽魚,已經(jīng)看不見河與岸的界線,已經(jīng)分不清河床與街道。它們被啪啪的大雨打暈了,跳到岸上,在小街的積水里閃耀它們身上的銀色,不知道是驚喜的跳躍呢,還是恐懼的掙扎!

有不怕雨的孩子,歡呼著沖進雨里,去捉那些自己從水里跳到岸上的鯽魚。

他們沒有打傘。

這么大的風(fēng)雨,打傘是沒有用的,不管是多牢固的傘,頃刻就會被吹成喇叭,被扯破,甚至被奪走,粗暴地扔到天上去。

倒不如什么也不管,就這樣沖進雨里。反正就是嘩啦啦的水,不管是天上倒下來的,還是河里涌上來的,還是街道的青石板路濺起來的。反正天與地已經(jīng)不可分,都被水混為一談了!

孔爺爺說,這么大的雨,又持續(xù)這么久,而且看上去一時半會兒根本不會停,他活這么大年紀,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孔爺爺說,水漲得這么快,不只是天上不停地倒下來,看樣子,太湖里的水,也在向內(nèi)河倒灌呢!

憑他老人家的經(jīng)驗,這就是要發(fā)大水了,可能要淹呢!

因為大雨,義冬沒去上學(xué)。

他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口,感覺白天就跟夜里一樣暗。

窗子自然是關(guān)得緊緊的,他看著雨水在窗玻璃上傾瀉下來,自己的房子,好像是在上升,不斷地上升。

這么大的雨,對誰來說,都是一種危險。不管是躲在家里,還是正在路上的人,都會因此而感到一點恐懼。因為雨實在太大了,天知道下一秒會出現(xiàn)什么可怕的狀況!

但是義冬的心里,卻感到一點短暫的輕松。胸口的那塊石頭,好像也沒那么重了。

因為,他不用去學(xué)校,不會見到春憶,也不用為自己口袋里沒有五塊錢而窘迫了。

雖然他知道,雨總是要停的,學(xué)??偸且サ模步K究會見到春憶。但是眼下,雨夠猛夠烈,一切的一切,都讓開了,人們的面前,只剩下了雨。

除了連天的雨聲,這世界,還有什么其他聲音嗎?

好像沒有了,也好像還有。

如果覺得沒有,那就沒有;如果覺得有,就似乎有。

在嘩啦啦的連天雨聲里,義冬卻好像聽到了彈詞開篇的唱腔。

那是從思卉家里傳出來的嗎?

這咿咿呀呀的吳儂軟語,竟能穿透厚重的雨墻,傳到他的耳朵里來嗎?

紅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恰?/p>

這是思卉在唱嗎?

義冬發(fā)現(xiàn),這個開篇,他也是會唱幾句的,在這瘋狂的雨聲里,他就一個人坐在窗子口唱了起來。

他放開喉嚨,無拘無束地唱了起來,他唱完《秋夕》,又唱《杜十娘》,再唱《庵堂認母》和《寶玉夜探》,越唱越投入,越唱越陶醉,那些古人身世飄零的故事,那些由精致詞句和婉轉(zhuǎn)曲調(diào)編織起來的人間憂傷,是漫天大雨里的小世界,無風(fēng)又無雨,云輕云淡,讓義冬獲得了難以言說的輕松和快樂!

雨聲掩護了他,他完全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唱會被別人聽到。

要不是有雨的掩護,他是無論如何不敢這么放肆地唱評彈的,即使是在自己的家里,他都經(jīng)常是小心翼翼,需要把自己藏起來,需要躲起來,需要有一個烏龜或者蝸牛一樣的殼,把自己保護起來。

他不是一個特別膽小的孩子,但他也從來都不是落落大方的。他的拘謹,是他自己都常常感覺到的。在許多人面前,他都經(jīng)常會不自覺地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他會因此而低下頭來,把自己的身體緊縮,同時,用一塊無形的棉布,把自己的心包裹起來,不向任何人敞開,不讓任何人看到,也就可以不被隨便地傷害。

他從來都沒有當(dāng)著別人的面唱歌,即使是他一個人的時候,也從來不唱。他從未聽到過自己的歌聲,他也從來都不認為自己也是會唱歌的,更不用說唱評彈了。

他只是一直閉著嘴,在心里唱。好像隱秘的內(nèi)心,是住著另外一個義冬的,這個人小小的矮矮的,但是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他住在他的心里,隱藏在一個常常他自己都發(fā)現(xiàn)不了的角落,他高興的時候,就會唱起來,他只是躲在義冬的心屋里,沒門沒窗,獨自歌唱。

而這歌聲,自然是任何人都聽不到的,只有義冬能夠聽到。

現(xiàn)在,他盡情地唱了,居然亮開嗓門兒,把所有他喜歡的開篇幾乎唱了個遍。是真正的唱,放開嗓子唱,不是心屋里的小人兒在唱,是真正的義冬在唱,蔣調(diào)《杜十娘》,是他最最最最喜歡的一首,他把這一首重復(fù)唱了兩遍,唱得有滋有味,一共咽了兩次口水,好像這個開篇,是一顆糖,是可以用舌頭和嘴咂出味道來的。這個味道,是既甜又酸的,是有著他這個年齡的男孩子的特征的,嗓音粗粗的啞啞的,音準有時候會讓他感到自己都難以控制似的。

那十娘偶爾把清歌發(fā),嚦嚦鶯聲倒別有腔……

義冬不太清楚唱詞的內(nèi)容說的到底是什么,但也不是完全不懂。古人的故事,好像都是這樣的,有點凄凄慘慘,但就是一種遙遠的美、傷感的情調(diào),因為是在故事里,就顯得有了美感,就特別好聽,這是一種比快樂更能打動人心的情緒和感覺。

如果這一刻雨突然停了,如果嘩啦啦的雨聲突然消失,如果世界突然恢復(fù)寧靜,那么,義冬的唱腔,在突然出現(xiàn)的安靜里,會是那么地高亢嘹亮,它會很突出,很突兀,它會被所有的鄰居聽到,甚至?xí)煌饷嫘〗稚系穆啡寺牭?。人們一定會感到驚奇,這是誰在唱???這么大的嗓門兒,這么有腔有調(diào),以前怎么從來沒有聽到過呀?

或許,思卉就會跑過來,走到他的窗子口,瞪大眼睛看著他,聽他唱。等他唱完了,就說:“你真的會唱???你唱得很好聽??!”

不會的,不會出現(xiàn)那種情況的,如果大雨突然停歇,那么義冬的唱也會戛然而止。他不會讓別人聽到他的唱,他這個唱,是只唱給自己的,只唱給鋪天蓋地的大雨的,或者說,他一向只是聽自己內(nèi)心的小人兒唱,這一次,他要唱出來,唱給他的小人兒聽,讓他聽到,不只是躲在他心里的那個人會唱,真正的他,也是會唱的,而且,還是唱得好的,是入聲入調(diào)有滋有味的。

雖然他還只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雖然他不是古人,也沒有像一些大人一樣經(jīng)歷過人世間的風(fēng)吹雨打,故事里的悲慘和磨難,不是他能感同身受的,但是,他唱評彈,卻好像是天生有感覺的,天生能唱得好的,評彈那種顛沛江湖的情調(diào),在義冬這個男孩很隨意的唱腔里,竟然好像天生就具備的。

他在幾乎是要淹沒一切的暴雨聲中,津津有味地唱,自得其樂,好像雨給他帶來了無比的快樂,好像他是這個世界上一個最無憂無慮的孩子,好像他是必須放聲歌唱的,好像就是因為他的心里,沒有憂愁和悲傷,有的只是快樂、幸福和甜蜜。

大水大水終于漫過河岸,越過古老的街道,爬到了許多它們不該到達的地方,粗野地侵入到了小鎮(zhèn)人家的屋子里。

義冬他們的院子里,也進水了。

一開始,水就像細長的蛇,蜿蜒著游過來,漸漸地,越游越粗,好像是有一張巨大而透明的嘴,要將一切吞噬。

義冬是被爸爸舀水的聲音吵醒的,他看到爸爸正用一只塑料盆,把屋子里的水舀到門外去。

而屋子的地面上,已經(jīng)全都是水了。

義冬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拖鞋不見了。后來他才看到,有一只拖鞋漂浮在墻角落里,而另一只,則不知去向。

“還不起來舀水!”爸爸對他說。

他赤腳從床上下來,站到了冰涼的水里。

爸爸把塑料盆扔給他,自己取了廚房里的一只單柄鐵鍋,繼續(xù)舀水。

義冬覺得,要這樣把屋子里的水往外舀,實在非常愚蠢。因為,水是從外面漫進來的,你把水舀出去的同時,不還是在漫進來嗎?舀出去的少,漫進來的多,舀又有什么用呢?又為什么要舀呢?

他想起了愚公移山的故事,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像是智叟。

但是,如果不舀,那又怎么樣?是眼看著水越進越多,地面的水越漲越高,最后把床也淹掉嗎?

義冬一邊腦子里胡思亂想,一邊手上開始機械地動作,一盆,兩盆,三盆,無數(shù)盆,把水往外面舀,舀也舀不完。

就這樣舀著,義冬打了好幾個噴嚏。他不僅感到冷,而且腰也酸疼得不行。

他想起以前媽媽說過,小孩子是沒有腰的。當(dāng)時他聽了覺得很好笑,沒有腰,那人不就是斷了嗎?媽媽說,小孩沒有腰的意思,是小孩子不會像大人那樣腰酸腰痛。

但是現(xiàn)在,義冬覺得自己的腰很酸很痛啊,酸痛得都直不起來了。那他就是有腰了!有腰,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嗎?他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嗎?那到底怎樣才算大人?人活到了幾歲,才不是小孩子了?義冬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初中生還是小孩子嗎?初中生應(yīng)該是大人了!但是,他目前還是小學(xué)生啊,那小學(xué)生有腰嗎?小學(xué)生會腰酸嗎?這正常嗎?

舀水的節(jié)奏,慢慢地放下來,他真的是感到累了,更主要的是,他覺得這樣往外舀水,不僅徒勞,而且無休無止得令人絕望。

雖然不想當(dāng)智叟,但他這一刻真的是非常理解智叟,要是他活在古代,正好路過王屋山,正好看到愚公和智叟在對話,那他一定會站在智叟一邊,對愚公說:“我也覺得這樣挖山太傻了!”至少,他是不可能去幫愚公挖一鍬土的。

“快點舀!磨什么洋工!”他聽到爸爸說。

義冬希望自己已經(jīng)累得站不住了,最好立刻撲通一聲倒下,這樣,他就不用再沒完沒了地舀水了。

但是,如果他真的倒下來,躺在水里,水繼續(xù)漫進來,他不就被淹死了嗎?

想到死,義冬感到害怕。

一直都是這樣的,死這件事情,按理說對孩子來說,是遙遠得跟他們無關(guān)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義冬其實經(jīng)常會想到它。它對義冬來說,是黑色的、是冰冷的、是幽深得讓人恐懼的。死是什么?就是消失,就是生命的盡頭,就是從此什么都沒有了,這不是太可怕了嗎?

以前,被爸爸打罵的時候,義冬經(jīng)常是想到死的。倒不是以為自己會被他打死,而是他設(shè)想,如果自己死了,爸爸又會怎么樣?他會傷心嗎?會感到后悔嗎?會譴責(zé)自己嗎?如果爸爸真的會因為義冬的死而悔恨,那么義冬倒寧愿死一次。

但是,如果他死了,他就看不到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了。爸爸會哭嗎?不管他哭不哭,義冬都不能知道了。

安放媽媽骨灰的時候,義冬沒有哭,他沒有媽媽了,從此再也見不到她了!而她,漂亮的媽媽,竟然鉆進了這么小的盒子里,并且馬上就要被放進比書包大不了多少的墓穴,這是多么悲傷啊!

但是他沒有哭,他只是感到恐懼和悲傷,死原來是這樣的啊,不見了,進了這個方方的盒子,不管別人怎么哭喊,都不再回答了,而且是永遠都不能回答了,永遠不見了!

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別舀了!沒有用的!”義冬聽到了孔爺爺?shù)穆曇簟?/p>

義冬抬起頭來,看到孔爺爺蹲在他家門口的水泥桌子上,抽著煙,一副不著急的樣子。

“可是家里的水越來越大了!”義冬爸爸說。

孔爺爺說:“雨停了一天了,最多兩天,水就會退了!”

這時候思卉的媽媽從屋子里走出來了,她穿著一雙深藍色的高幫套鞋,一邊蹚水,一邊說:“還好還好,可以走!”

于是思卉爸也出來了,他也穿著高幫套鞋,是黑色的。

他的背上,竟然馱著思卉。

思卉沒有套鞋,她被爸爸背著,從屋子里出來。

義冬看到,她的腳上,是一雙白色的球鞋。

“我們?nèi)タh城她舅舅家,住幾天,等水退了再回來!”思卉媽對大家說。

孔爺爺說:“聽說汽車站也淹了!”

思卉爸說:“我們叫了一只小汽艇,已經(jīng)停在外面了?!?/p>

思卉媽對義冬爸爸說:“別舀了,舀不光的,等水退了就好了。”

義冬站在水里,傻傻地看著思卉一家。他看到思卉趴在她爸爸背上的樣子,突然心里一酸。是羨慕嗎?好像不是。他只是覺得,自己和別人家的孩子是不一樣的,別的孩子是可以被爸爸馱著的,是可以將臉貼在爸爸的臉上的,是可以趴在爸爸背上用手拉住他的耳朵的。而自己,跟這些是沒有關(guān)系的。

他確定自己不是羨慕。

如果,要讓他也像思卉一樣,馱在爸爸的背上,他一定十二分不愿意。他會感到別扭,會渾身不自在。他會大喊“讓我下來”,一分鐘都不愿多停留。

思卉爸馱著思卉,她媽媽則背著大包小包。一家人小心地蹚著水,往院子外面走去。

義冬看著他們的背影,手里拿著空空的塑料盆。

他們走到院門口的時候,思卉轉(zhuǎn)過頭來,悄悄向義冬揮了揮手。

汽艇的聲音轟地響起來,在院子外面,很快就遠了,輕了弱了,沒有了。

六月黃雨停了三天,大水退去了,地上干了,但是,家里蒸騰著一股腐朽的氣味,很多東西都發(fā)霉了。

義冬在床底下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只拖鞋,他拿起它的時候,覺得它是滑膩膩的,就像是摸起了一條魚。

春憶竟然是騎著自行車進了義冬家院子,他的車技真是一流的,他將龍頭一提,就跨進了院門。

“義冬!義冬!”他喊了兩聲,又按了幾下車鈴。

義冬看見他來,想馬上躲回屋子里去,但是來不及了,春憶已經(jīng)看到他了。

“義冬,明天就要上課了!”春憶說,“我們?nèi)ヅI囝^灣捉螃蟹吧,發(fā)大水的時候,許多許多的螃蟹,都從河里爬上來,爬到牛舌頭灣,現(xiàn)在水退了,螃蟹可以隨便撿呢!”

義冬說:“我不想去捉螃蟹,我不喜歡吃螃蟹的,吃半天嘴都吃碎了,也吃不到什么肉!”

春憶說:“又不是讓你吃!我們多捉一點螃蟹,拿去菜場的魚攤上,可以賣很多錢呢!”

“真的能賣錢嗎?”義冬有點不相信。

“當(dāng)然啦!”春憶說。

義冬跳到春憶的自行車后座上,兩個人就往牛舌頭灣去了。

牛舌頭灣已經(jīng)有很多人,都在捉螃蟹。

螃蟹真的是多得不用捉,它們聚集在牛舌頭灣的淺水中,只要彎下腰撿就是了。

這個就像是夢境一樣,義冬使勁地眨了幾下眼睛,有點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實的。

不過,這些螃蟹也太小了吧!義冬說:“都是小螃蟹,還沒有長大呢!”

春憶說:“不是小螃蟹沒長大,而是它們本來就小,它們是螃蜞?!?/p>

義冬和春憶動作很快,他們不一會兒就撿了一馬甲袋。

他們幾次都被螃蜞夾到了手指,春憶痛得大叫起來,義冬卻覺得這點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義冬好像天生就是不怕痛的,痛到了他的身上,總是像閃電那么來得快,也像閃電那么短暫,很快就消逝了。

“螃蜞怎么不夾你?”春憶說。

義冬說:“夾的呀,但是把它掰掉就好了!”

春憶說:“我都被夾出血了!”

義冬說:“我的手也夾破了?!?/p>

春憶說:“它們這么小,鉗子怎么這么厲害啊,就像老虎鉗一樣!”

義冬說:“抓它的背,它就夾不到你了?!?/p>

春憶說:“我是抓背的呀,但是別的蟹過來夾我,它們倒會聯(lián)合作戰(zhàn)呢!”

義冬說:“它們不團結(jié)的,我看到它們還互相夾呢,鉗子和鉗子夾在一起松都松不開來?!?/p>

突然有個胸口掛著金項鏈的男人,騎了一輛三輪車過來,他叮鈴叮鈴按著車鈴,一邊大聲說,牛舌頭灣里所有的螃蟹,都是公家的,誰也不許拿走!

他把兩個婦女和一個老太太手里的籃子和馬甲袋都搶過去,把蟹倒進他罩著蓋子的三輪車里。

有個裹頭巾的女人跟他搶,被他狠狠地推了一把,頭巾女跌倒在了地上。

但是,她馬上又爬起來,要跟“金項鏈”拼命。

兩個人扭成一團,其他撿螃蜞的人都去圍觀,“太強橫了!螃蟹不是自己爬上來的嗎?牛舌頭灣什么時候成了公家的?哪個公家?要么是他家吧!”有人說。

“是啊,這么霸道,簡直沒有王法了!”又有人這么說。

圍觀的人盡管都在說“金項鏈”的不是,但是,都只是輕聲地說著,悄悄地說,“金項鏈”根本就不會聽到。沒有一個人敢出面與他對抗,看來都是怕他吧。

義冬看了看春憶,知道他和自己一樣,也是不敢去對抗“金項鏈”的,他看上去太兇悍了,如果這時候挺身而出,說不定就會被他一頓暴打呢。

和“金項鏈”糾纏在一起的女人,突然殺豬似的大叫一聲。“要出人命了!”有人說。

但是很快,人們聽到“金項鏈”嗷嗷地大叫起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周圍有更多的人因為聽到叫聲圍上來。

義冬對春憶說:“走過去看看,是不是他被女人咬掉了一塊肉!”

春憶卻拉住他,說:“我們趕緊走!趕緊走!”

春憶對義冬說,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趕緊走吧,否則那個“金項鏈”肯定不會讓兩個毛孩子把蟹拿走的?!八F(xiàn)在只是被裹頭巾的女人纏住,沒有時間來注意到我們。”春憶說。

兩人提了一馬甲袋螃蜞,趁著混亂,騎上自行車趕緊逃走了。

春憶拼命地騎車,他一邊嘴里說著“騎不動了!累死了!”一邊卻還是拼命地騎,好像后面會有追兵上來似的。

到了菜市場門口,春憶張大嘴喘氣,義冬覺得他就像一條快要死的魚。

一個戴草帽的人上前來,問他們是不是有蟹賣掉。

春憶說:“你怎么知道我們有蟹?”

“草帽”說:“馬甲袋里在動呢!”

春憶說:“我們想到里面去看看?!?/p>

“草帽”說:“別進去了,里面工商局的人看到你們小孩子來賣螃蟹,肯定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還不沒收你們的?”

他見義冬他們猶豫,又說:“沒收掉螃蟹還是小事,說不定抓你們進去呢!”

春憶就說:“好吧,那多少錢一斤?”

“草帽”說:“我秤在里面,也別稱了,這些,一共十塊錢,怎么樣?”

春憶說:“十塊錢太便宜了!”

“草帽”說:“那你要多少錢?”

義冬說:“一百塊!”

“草帽”跳了起來,他驚詫得草帽都差一點從頭上飛掉,說:“你這是金螃蟹啊?是18K還是24K的?”

義冬說:“什么18K24K?”

春憶說:“他在諷刺我們,他是說我們的蟹是黃金做的?!?/p>

“草帽”說:“你們小孩真是沒見過錢是吧?做夢都想要錢是吧?想錢想得發(fā)瘋了是不是?這一袋螃蟹,小得跟瓜子似的,要一百塊,是想搶錢嗎?想搶錢不要來這里,去銀行,喏,銀行就在對面!”

春憶和義冬相互看看,他們都有點蒙,不知道這袋螃蜞到底值多少錢。剛才義冬開價一百塊,可能確實是太高了。

春憶對“草帽”說:“那你說多少錢?”

“草帽”尖起嗓門兒,音調(diào)像女人一樣說話:“我最多給你們15塊!”

春憶看了一眼義冬,義冬也看看春憶。

義冬說:“15塊不行!”

春憶也說:“15塊不行,還不如我們拿回家自己吃呢!”

義冬說:“最少要20塊!”

“草帽”說:“那就16塊吧!”

春憶說:“不行,要么17塊!”

“草帽”說:“好,17塊就17塊,要是我今天賣不掉,明天死一半,就算我倒霉?!?/p>

他從口袋里掏出錢,錢都是皺巴巴的,還是濕漉漉的。

他們拿了17塊錢,一時有點不知所措,知道是吃虧了,但是又不知道到底值多少錢,到底被“草帽”騙走了多少。

春憶說:“你不應(yīng)該跟他說20塊,你說得太低了!”

義冬說:“那你不是還說了17塊的嗎!”

春憶說:“你先說了20塊,價格被你壓低了,沒辦法了,他不可能再多出錢了,我們也不可能拿回家吃,這么小的螃蜞,誰要吃它,所以就只能便宜賣給他算了!”

一旁有個女人,穿了一條大花褲衩,一直在邊上聽他們說話,她對他們說:“你們兩個傻瓜,這么多螃蟹才賣17塊,被人家宰了!”

春憶說:“不是螃蟹,是小螃蜞。”

女人說:“什么螃蜞,這是最好的六月黃,這個季節(jié)用它炒毛豆子或者炒年糕,不要太好吃哦!”

春憶說:“啊,是好東西啊,那我們被他騙了!”

義冬說:“走,我們?nèi)ジ僖c錢回來!”

花褲衩說:“你們都已經(jīng)賣給他了,還想去要錢?不要被他打哦!”

她又說:“你們不要害我,不要對他說是我說了什么,他要給我吃耳光的!”

義冬對春憶說:“那怎么辦?”

春憶說:“就算了吧,反正也是撿的!”

兩個人走到停自行車的地方,春憶從口袋里掏出錢來,說:“我們來分錢吧!”

兩個人都很激動,義冬更是覺得自己好像在發(fā)抖。

春憶說:“你欠我5塊錢,對不對?”

義冬點點頭,說:“嗯,那你先拿掉5塊,我們再分。”

春憶說:“好!”

17塊去掉5塊,還有12塊,12除以2,就是6元。

義冬說:“這樣就是我拿6塊,你拿11塊?!?/p>

春憶說:“對的?!?/p>

義冬心上壓了一個多星期的沉重石頭,終于搬開了!他不僅不再欠債,而且還有了6塊錢。他一下子感到好輕松,他拿著6塊錢,第一次覺得錢是多么好的東西,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紙頭!

義冬的內(nèi)心,搬掉了大石頭,現(xiàn)在是被富足的感覺填得滿滿的。

他不僅還掉了債,還擁有了6塊錢,天下是怎么會有這樣的好事的??!

這一天,他不停地把錢拿出來,認真地看它們,“這是5塊,這是1塊?!彼匝宰哉Z地說。

最后他把錢小心地折疊起來,一張5元,一張1元,都是紙幣,他把它們折得整整齊齊,放在了鉛筆盒里。他決定永遠都不花掉這個錢,他要一直藏著它。有了它,心里就感到甜甜的、暖暖的,很踏實、很充實。

吳風(fēng)雅韻太陽很厲害地照著小鎮(zhèn),讓地上的潮氣都蒸騰起來,空氣變得又熱又濕,就像一個大浴室!人的皮膚上,又像是被蒙上了一層薄膜,黏黏的,不透氣。泥土依然是濕的,好像太陽曬得再厲害,也不能把地上的水分烘烤掉。

好像泥土里有著怎么也蒸發(fā)不完的水!

江南的梅雨天氣,就是這么難熬。

思卉一家從縣城回來了。

他們?nèi)サ臅r候是坐船,卻是坐汽車回來的。

他們?nèi)齻€人,都穿上了涼鞋,之前穿去的高幫套鞋,思卉媽裝在一個大袋子里拎回來了。

而思卉的白球鞋,則被她媽媽洗干凈,晾在了院子里的臺階上。

太陽照耀著這雙球鞋,它是這樣地白,這樣地耀眼。

義冬看見,思卉的腳指甲,涂成了好看的水紅色。

思卉對他說,本來她姐姐要給她十個手指也涂上紅指甲的,但是她怕去學(xué)校被老師看到,所以只涂了腳指甲。

義冬說:“你穿了涼鞋去學(xué)校,老師還是會看到?。 ?/p>

思卉說:“我不會穿涼鞋去學(xué)校的!”

思卉告訴義冬,她在縣城舅舅家里的這些日子,天天都聽評彈,她還學(xué)會了很多新的開篇。

思卉還說,她姐姐有許許多多的評彈磁帶,什么調(diào)的都有,俞調(diào)、蔣調(diào)、麗調(diào)、張調(diào)、祁調(diào)、香香調(diào),什么都有。

她還對義冬說,縣城有個書場,姐姐還帶她去書場聽書,她們聽了幾場《珍珠塔》,真是太好聽了,說得太有味道了。

義冬說:“你這么喜歡評彈啊?”

思卉說:“是啊,我還把姐姐磁帶里很多唱詞都抄了下來,我抄了小半本練習(xí)簿呢!”

義冬說:“你抄的唱詞,可以給我看看嗎?”

思卉說:“我的字很難看的!”

義冬說:“我也好喜歡評彈的!”

思卉說:“那你最喜歡聽誰的?”

義冬說:“蔣調(diào)最好聽了,我還喜歡聽薛調(diào)!”

思卉表情很夸張地說:“啊呀,你也喜歡薛調(diào)啊?我最喜歡聽薛筱卿唱了,括啦爽脆的,真有味道。我會唱《紫鵑夜嘆》!”

義冬說:“《紫鵑夜嘆》真的是特別好聽!”

思卉說:“義冬,你也這么喜歡《紫鵑夜探》,要不要我唱一遍給你聽?”

義冬說:“好??!”

思卉想了想說:“還是算了吧,我怕唱不全,而且唱給你一個人聽我覺得難為情的!”

義冬說:“要是你當(dāng)了演員,到臺上唱,就不會難為情了吧?”

思卉說:“演員當(dāng)然不會難為情,怕難為情怎么上臺表演?怕難為情就不能當(dāng)演員的。”

義冬說:“那你不要怕難為情好了!”

思卉說:“我還是下次再唱給你聽吧!”

義冬想對她說,你可能是覺得自己唱得不太好聽,所以不肯唱了吧?

但是他沒說,他怕這樣說了,她會生氣。

思卉回到自己家里之后,義冬就聽到,對面屋子里傳出了思卉唱評彈的聲音,她的聲音與以前不一樣了,不像以前那么小聲,而是變得清亮了。

“是她姐姐教她的吧?”義冬這樣想。

一本好書義冬經(jīng)常到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去看書。

找一本喜歡的書,也不買,就往地上一坐,有滋有味地看開了。不光是義冬一個人這樣,許多人都會到新華書店白看書,有的是孩子,也有許多大人。

書店里倒也不管他們,許多人都和義冬一樣,坐在地上,背靠著書架,一看就是半天。

他看到一本名為《海蒂的天空》的書,和他一樣大年齡的美國小姑娘海蒂,從小沒了父母,只能由親戚們輪流撫養(yǎng)她,漸漸地,所有的親戚都把她看成負擔(dān),都不要她。最后,遠方的一位舅舅,把他的一個農(nóng)場當(dāng)作遺產(chǎn),給了海蒂。海蒂一個人到西部去繼承這份遺產(chǎn),但是,這個所謂農(nóng)場,卻一是塊無比荒涼寒冷的土地,小小的海蒂到了那里,舉目無親,連像樣的睡的地方都沒有。但是,她克服了種種困難,堅強地生存下來,并且最終真的把這片荒地變成了她鮮花滿地、瓜果飄香的農(nóng)場。

義冬幾乎是一口氣把這本書讀完的,他坐在新華書店的地上,雖然里面擠滿了人,但是,他卻一頭鉆進了書里,仿佛自己是跟隨著堅強的海蒂到了天寒地凍的荒涼之地,在風(fēng)雪中開墾,在饑餓中勞作,在別人的排擠中學(xué)會用正直善良處世,在困難中成長。

他想,要是換了思卉,她會像海蒂一樣勇敢堅強嗎?不,當(dāng)然不可能,她除了哭,天天哭,還能怎么樣?

那么,換了他義冬呢?他會怎樣?

義冬覺得,自己是可以經(jīng)受那樣的磨難的。他甚至有點羨慕海蒂,能有這樣一個舅舅,給她這樣一份遺產(chǎn),也是給了她一個極好的機會,讓她離開冷漠、自私的親戚們,去荒涼的地方,尋找溫暖和美好,尋找自我,尋找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勇氣和力量。

可是,誰會給他寫來一封信,告訴他,遠方有一個從未謀面的舅舅,把一大片農(nóng)場作為遺產(chǎn)饋贈給他呢?

他坐在新華書店的地上,背靠著成排成排的圖書,看得入神,漸漸身邊的人幾乎都走光了,最后書店工作人員過來對他說:“起來了起來了,關(guān)門下班了!”

義冬這才如夢方醒,他趕緊站起來,但是,手里還拿著沒有讀完的《海蒂的天空》。

工作人員說:“你這么喜歡這本書啊,為什么不買走呢?”

他又說,但是今天不行了,下班了,你要買的話明天來吧!

他的話,讓義冬心動。

是啊,這是一本多好的書啊,讓義冬感動,給了他力量,這應(yīng)該可以算是他最喜歡的一本書吧!好啊,是啊,他要把它買下來,讀完之后,珍藏起來,然后過些日子再讀它,一定仍然會覺得它是引人入勝的。

況且,他是有錢的,他的鉛筆盒里,藏著6塊錢,他是可以買下這本書的。

現(xiàn)在這個錢,就在他的書包里,在鉛筆盒的底下。他只要打開書包,把錢拿出來,就可以買下這本書。

雖然他曾經(jīng)想,永遠都不會花掉這6塊錢,但是,現(xiàn)在他改變主意了,為了買下《海蒂的天空》,他愿意把錢花掉。買這樣的好書,是值得的!

義冬對工作人員說:“我現(xiàn)在就要買!”

工作人員說:“不行的,不是不賣給你,而是我們要下班了,收銀臺已經(jīng)封賬了?!?/p>

他這么說的時候,書店里的燈,唰唰地滅了,只有最后一排靠近門口的燈還亮著。

書店里一下子變得幽暗。

工作人員說:“真的下班了,快回家吧!”

義冬戀戀不舍地把書放回架子,他認準了這個書架,打算明天放學(xué)之后就來把它買走。

書包山義冬的思緒,完全沉浸在了那本書里。海蒂小小的但是堅強的身影,好像一直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

他想,同樣的年紀,還有誰會遇到比海蒂更多的歧視和嫌棄呢?還有誰會遇到她那么多那么大的困難呢?

如果是他義冬,他會怎么樣?在那種幾乎要讓人絕望的處境里,他會退縮嗎?退縮到哪里去呢?那么,他也會像海蒂一樣勇敢嗎?他會的,他認為他會的!

他躺在床上,似夢非夢地看見自己也像海蒂一樣,提著行李,來到了風(fēng)雪漫天的地方,那個地方什么都沒有,連住的地方,都只是一間需要彎下腰才能鉆進去的所謂房子。他鉆進去了,里面黑洞洞的,沒有床,也沒有凳子,他只能席地而睡。地上是多冷啊,冷凍板結(jié)的地面,讓他始終都不敢躺實,他一直都是把自己的身子提著,向上提著,好像要讓自己脫離地面,懸浮在空中。

他做到了,果然讓自己浮了起來,他變得輕飄飄的,像一根羽毛,不,更像一只氣球,他離開了冰冷的地面,在空中睡著了。

直到聽到媽媽叫喚他的名字,他才醒來。

本來,這一天,放學(xué)之后,他就會直接奔向新華書店,去買《海蒂的天空》,他昨晚就想好了,買下這本書后,他要為它包上封皮,他已經(jīng)取下了家里的舊掛歷上的一頁,用它給書包上一個封皮無疑是最好的。

最后一節(jié)是勞動課,大家被派往學(xué)校禮堂打掃衛(wèi)生,男生負責(zé)掃地,女生負責(zé)擦窗。老師讓大家把書包帶上,勞動課結(jié)束,就不要回到教室里來了,就可以從大禮堂直接回家。

所有的書包,都集中擺放在大禮堂的講臺邊上,各種各樣的書包,擠在一起,堆在一起,疊在一起,男生的一堆,女生的一堆。

義冬的書包,是最先放在講臺邊上的,但是兩個女生,把她們的書包扔在了他的書包旁邊,很快,更多的女生書包放了過來,幾乎要把義冬的書包埋掉了。

而講臺的另一邊,男生們的書包不一會兒就堆成了小山。

春憶說:“義冬,你的書包呢?”

義冬看了一下女生堆放書包的那邊,說:“在那里呢。”

春憶說:“你怎么和女人放在一起?”

義冬說:“我先放在那里的,我放在那里的時候,一只書包都沒有,是她們把書包往我那里扔!”

其他男生就起哄,說義冬是女的,否則不會書包和女人堆在一起。

義冬很生氣,就跑過去,把女生們的書包扒開,要找出自己的書包。

女生們嘰嘰喳喳起來,有的說:“為什么要翻我的書包???”

又有的說:“為什么要把我的書包拿下來?”

義冬不理睬她們,他只是發(fā)了狠似的把她們的書包一個個挪開,最后,把埋在最深處的他的書包營救了出來。

他把自己的書包,放到了男生書包堆里。

書包堆得像金字塔一樣,義冬的書包放上去,立刻就滾了下來。

下課鈴一響,大家就去“書包山”拿自己的書包,爭先恐后,就像搶東西一樣,有人搶在前面,就一陣胡亂地扒拉,把別人的書包撥開,急吼吼地找自己的書包,

義冬的書包應(yīng)該是在最上面的,因為他是最后才放上去的,但是,因為他沒有搶先上去拿,所以,被別人亂七八糟一陣亂搶,竟然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直到大多數(shù)人拿了自己的書包走出大禮堂,他才看見自己的書包有點落寞地躺在講臺邊上。

他拿起書包,趕緊往新華書店奔去。

進了書店,想要把文具盒拿出來,拿里面的錢買書,他傻了眼,這竟然不是自己的書包!

怎么回事?他的書包呢?

一定是有人拿走了他的書包,而他們兩只書包,長得太像了,所以有人拿錯了,義冬竟然是背著別人的書包,一路奔到新華書店。

他的心沉落下去,緊縮起來,文具盒里有6塊錢啊,他的錢在里面啊,他是要用這個錢來買《海蒂的天空》的呀!可是錢呢?他的錢呢?他的書包沒了,他拿的是別人的書包??!

他把書包打開,抽出里面的練習(xí)本,他看到了左衛(wèi)鋒的名字。

原來,這個書包是他的啊,那么自己的書包,就是被左衛(wèi)鋒背回家了!

現(xiàn)在就去左衛(wèi)鋒的家換回自己的書包嗎?

他不想去他的家,因為,媽媽和他叔叔死在七陽山的防空洞里,他就不再把左衛(wèi)鋒當(dāng)作朋友了,他一句話都不想跟他說,他確實就再也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雖然左衛(wèi)鋒曾經(jīng)幾次對他說:“義冬,我們還是朋友嗎?”義冬都非??隙ǖ鼗卮鹫f:“不,我們不是朋友了!”

義冬也知道,媽媽的死跟左衛(wèi)鋒沒關(guān)系,但是,他還是不可能再跟左衛(wèi)鋒成為好朋友了,他變得討厭他了,他只要看到左衛(wèi)鋒,就會心里覺得不舒服。

他甚至還經(jīng)常覺得左衛(wèi)鋒是可恨的。

現(xiàn)在,他的手里,拿著左衛(wèi)鋒的書包,這是一只討厭的書包,是一只可恨的書包,他恨不得把這只書包,扔進垃圾箱里,或者扔到河里去,或者,就扔在新華書店邊的廁所里。

但是,要是他這么做了,那么,他的書包,怎么拿回來呢?如果他不把書包還給左衛(wèi)鋒,那么,左衛(wèi)鋒也一定不會把書包還給他的。

如果他現(xiàn)在馬上去左衛(wèi)鋒家,換回自己的書包,還來得及回來買書嗎?新華書店會關(guān)門嗎?

想到左衛(wèi)鋒也許會把他的書包打開,翻看里面的東西,他會打開文具盒嗎?會發(fā)現(xiàn)里面的錢嗎?要是他把他的錢拿掉怎么辦呢?

義冬著急起來。雖然他是多么地不愿意去左衛(wèi)鋒家,但是為了盡快拿回書包,他必須去。

他把書包扔在地上,抬起腳,踩了兩下,迅速地又拿起來,背到身上,然后向著左衛(wèi)鋒家里奔跑而去。

朋友窯廠邊上左衛(wèi)鋒的家,曾經(jīng)是義冬很熟悉的。從前,媽媽活著的時候,他經(jīng)常去那里玩。窯廠的煙囪,一直讓他聯(lián)想起關(guān)著魔鬼的那個瓶子,又濃又黑的煙從煙囪里冒出來,就像是魔鬼從瓶子里鉆出來。

而窯廠一帶的氣味,也是獨特的,義冬還沒有跑到左衛(wèi)鋒的家,就聞到了這個煙味。

他確實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到這里來了。

他氣喘吁吁地跑來,遠遠就看到左衛(wèi)鋒家門口的躺椅上,躺著一個人,他知道,這個人就是左衛(wèi)鋒的爸爸。

從前,他每次來左衛(wèi)鋒的家,都看到左叔叔這樣躺在躺椅上,他躺著看一張報紙,好像看報紙是他最喜歡做的事。

義冬走近左衛(wèi)鋒爸爸,他沒有叫他“左叔叔”。而從前,他每次來,都會叫他一聲“左叔叔”,然后,左叔叔就會用很粗很濁的聲音答應(yīng)一聲,繼續(xù)看他的報紙。

義冬直接問:“左衛(wèi)鋒呢?”

左叔叔轉(zhuǎn)過臉,看到是義冬,他驚恐得差點從躺椅上跳起來,他的表情,就像看到了鬼魂一樣。他這個樣子,倒是把義冬也嚇了一跳,義冬沒有想到,他的出現(xiàn),會讓左叔叔是這樣的反應(yīng)。

是的,就是這個左叔叔的弟弟,害得義冬沒有了媽媽。

雖然義冬也知道,媽媽的死,跟左衛(wèi)鋒沒關(guān)系,跟左叔叔也沒關(guān)系,但是,畢竟是他們家的人,是他們家,給義冬帶來了不幸。所以他討厭左衛(wèi)鋒,討厭他們?nèi)?,討厭這個煙囪里飄出濃煙黑煙的地方。

義冬看著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叔叔,覺得他就像魔鬼,從漁夫打開的瓶子里鉆出來,魔鬼是一股黑煙,從瓶子里鉆出來。

“左衛(wèi)鋒呢?”義冬又問了一遍。

左叔叔說:“他還沒有回來??!”

義冬感到眼前一片茫然,左衛(wèi)鋒居然還沒有回家,他去了哪里了?他在哪里?

“他肯定很快就要回來了,你坐一會兒吧!”左叔叔說。

義冬不想坐,他就呆呆地站著,站在左衛(wèi)鋒的家門口,看著在夕陽下泛著紅光的細細的路,希望左衛(wèi)鋒的影子馬上出現(xiàn)。

時間是多么慢啊!孔夫子說,時間就像河里的流水那樣,但是此刻,義冬覺得,時間是凝固了,時間變成了果凍一樣的東西,輕輕晃動著,卻不會流淌。

眼看著小街的青石板上,夕陽的紅光正在變淡、變灰暗,左衛(wèi)鋒還是沒有回來。

義冬決定回家。

他知道,新華書店一定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不可能還開著。他即使現(xiàn)在拿到自己的書包,拿到錢,也不可能去買《海蒂的天空》了。

他決定不等左衛(wèi)鋒了。

“如果左衛(wèi)鋒拿走了文具盒里的錢怎么辦?”義冬曾經(jīng)這樣擔(dān)心,但是,他后來就不擔(dān)心了,他想,要是明天換回書包的時候,里面的錢不見了,那就一定是左衛(wèi)鋒拿走了。他敢拿走嗎?只要義冬很兇地對他說:“把錢還給我!”他一定會老老實實地把錢交出來。

在義冬看來,左衛(wèi)鋒經(jīng)常是一副可憐相,好像誰都是可以欺負他的,尤其是在義冬面前。自從媽媽死了之后,義冬不再把他當(dāng)朋友,也不再跟他說一句話,但是,他卻好像還一直都想和義冬做朋友,他見了義冬,都會在臉上堆起笑,那是一種討好的樣子,讓義冬看了,覺得是既討厭,又可憐的。

義冬背著左衛(wèi)鋒的書包,離開了左衛(wèi)鋒的家。

“怎么走啦?不等衛(wèi)鋒了嗎?”左叔叔對著義冬的背影喊。

義冬卻加快了腳步,他越走越快,好像擔(dān)心左叔叔會追上來把他拖回去似的。

濃重的窯煙味道漸漸沒有了,義冬一路往回走,他以為,或許會在路上遇到左衛(wèi)鋒,但是,直到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都沒有見到左衛(wèi)鋒的影子。

他想,左衛(wèi)鋒可能是故意躲起來了,他錯拿了義冬的書包,為什么要躲起來呢?他躲得過今天,躲得了明天嗎?難道他不想換回自己的書包了嗎?

走進家門,走進自己的房間,義冬把書包扔在地上,他想,也有可能,左衛(wèi)鋒直到現(xiàn)在,還并不知道他是把義冬的書包拿走了吧?他背著義冬的書包,還以為是背著他自己的書包,他不知野到哪里去玩了。

但是,他晚上一定是會發(fā)現(xiàn)的,他會把書包打開,抽出里面的作業(yè)本,看到上面義冬的名字。他會翻義冬的日記嗎?他會打開文具盒嗎?他會看到文具盒底下秘藏著的錢嗎?

義冬看著地上左衛(wèi)鋒的書包,感覺它就像是左衛(wèi)鋒抱頭蹲在地上的樣子。他厭惡地踢了它一腳,書包里的書,就掉出來了一大半。

他看到了左衛(wèi)鋒的日記本。

義冬把日記本從地上拿起來,他翻了翻,里面還夾著一片紅楓的葉子呢!義冬知道,這片葉子,肯定是在七陽山摘的,因為全小鎮(zhèn),只有七陽山上才有這樣的楓樹。那時候,媽媽還活著的時候,義冬和左衛(wèi)鋒經(jīng)常在一起玩,他們一起去七陽山,秋天的時候,七陽山上的幾棵楓樹,葉子都紅了,紅得就像是被什么人涂上了紅顏料,每一片樹葉都紅得像是紅色的花瓣。經(jīng)常有人會摘紅楓的葉子,有大人,也有小孩,更多的是女孩子。

沒想到左衛(wèi)鋒也摘了紅葉,還把它夾在日記簿里。

義冬翻看著日記,發(fā)現(xiàn)他的字寫得真的很好看,可能,左衛(wèi)鋒的字,是全班級最好的——義冬這么想的時候,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是一種很不舒服的酸溜溜的滋味。

如果左衛(wèi)鋒的字寫得很難看,那么義冬就不會有這種酸酸的感覺,他就會更鄙視他,覺得他就是一個應(yīng)該鄙視和討厭的人。

可是,他竟然把字寫得這么好!

他的文句,在義冬看來,也是寫得很好的。他還在日記里引用了歌德的詩句:

比大海更浩瀚的是天空,比天空更浩瀚的是人的內(nèi)心。

這兩句詩,也是義冬最喜歡的,為什么左衛(wèi)鋒也在日記里寫了呢?他這樣的人,也配把這么優(yōu)美深邃的詩句抄寫在日記里嗎?

義冬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簡直不敢相信,左衛(wèi)鋒會在日記里提到他!

左衛(wèi)鋒寫道:

今天,我看見義冬從對面走過來,我想再一次對他說,義冬,我們?yōu)槭裁床荒芟褚郧澳菢幼龊门笥涯兀康?,我忍住了沒有問,因為我知道,他不僅不會答應(yīng),他可能理都不會理睬我。

我感到無比的傷心!因為,我們從前是那么好的朋友,為什么我們的友誼,經(jīng)歷了一場狂風(fēng)暴雨,就凋謝枯萎了呢?

我恨叔叔,他雖然已經(jīng)死了,我還是恨他!我還恨我自己,我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個叔叔呢?如果他不是我的叔叔,那該多好??!我還恨義冬,他為什么這么不講道理?讓他失去了媽媽的,不是我呀!他為什么要對我這樣的怨恨呢?

義冬讀著這則日記,他既感到意外,又覺得有些愧疚,他好像是突然明白,他對左衛(wèi)鋒的怨恨,是沒有道理的,他不應(yīng)該這么做。雖然媽媽是因為左衛(wèi)鋒的叔叔才死去的,但是,這跟左衛(wèi)鋒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那不關(guān)左衛(wèi)鋒的事。但是,義冬感情上還是接受不了繼續(xù)和他做朋友,他無法控制自己,他沒有辦法做到不厭惡怨恨左衛(wèi)鋒。

現(xiàn)在,讀了他的日記,義冬內(nèi)心有了愧疚,覺得自己那樣對待左衛(wèi)鋒,左衛(wèi)鋒應(yīng)該是感到很冤枉的。

他是不是應(yīng)該原諒他?其實也不應(yīng)該說什么原諒,左衛(wèi)鋒并沒有做錯什么,他沒有對不起義冬,那么,義冬還愿意繼續(xù)和他做好朋友嗎?

義冬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

窗外不遠處,那座古老的寶塔,它檐角的銅鈴,又叮叮地響了起來。

“起風(fēng)了!”義冬想。

塔鈴的聲音,是那么地清脆悠揚,好像一把梳子,能把人煩亂的心梳理得整齊順暢;又好像是一股清澈的水,能把人心里的污濁沖洗干凈。

義冬聽到,有人在門口跟爸爸說話,這聲音,不是左衛(wèi)鋒嗎?

左衛(wèi)鋒說:“李叔叔,義冬在家嗎?”

義冬爸說:“什么事?。俊?/p>

左衛(wèi)鋒說:“我拿錯了書包,我把義冬的書包拿回家了?!?/p>

義冬趕緊把左衛(wèi)鋒的日記塞進書包里,他拎著書包慌慌張張地走出來,他叫了一聲:“左衛(wèi)鋒!”

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叫這個名字了,左衛(wèi)鋒也一定覺得,他的名字從義冬的嘴里說出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義冬,對不起,我把你的書包拿回家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剛發(fā)現(xiàn)就跑過來了!”

義冬說:“它們長得太像了!”

左衛(wèi)鋒說:“義冬,你的書包,我一動都沒動,我看到里面作業(yè)本是你的,就馬上把作業(yè)本放進去,我什么都沒看,也沒看到里面有錢!”

義冬說:“我也什么都沒看?!?/p>

他們說著拙劣的謊言,可能也知道對方是在說謊,但是,他們都愿意相信對方此刻說的話,相信對方真的都沒有翻看自己的書包。

他們交換了書包,把本該是自己的東西拿了回來,也把屬于對方的東西還給了對方。

“那我回家了!”左衛(wèi)鋒說。

“再見!”義冬說。

“義冬,明天見!”

左衛(wèi)鋒轉(zhuǎn)身走出了義冬家的院子,義冬聽到,他的腳步嗒嗒嗒的,很響,不過,他走得很快,所以,他的腳步聲很快就變得輕了、聽不見了。

義冬想,左衛(wèi)鋒回到家,天一定是完全黑了吧?等他回到家,窯里濃黑的煙,從煙囪里冒出來,可能就看不見了吧?因為,天的顏色也變成了黑的。

叮——?!彽穆曇?,始終是有一聲沒一聲,始終是不遠也不近,始終是這樣地清脆和空靈,它就像夜里閃爍的星星。

買書最后一節(jié)課外活動,大家都去操場打排球,義冬一個人悄悄背了書包溜走了。

門衛(wèi)說:“這位同學(xué),還沒放學(xué)呢,你怎么回家了?你是哪個班的?”

義冬是一班的,他卻對門衛(wèi)說:“我是三班的?!比缓?,他隨便說了一個名字,說自己肚子痛,要去醫(yī)院打針,已經(jīng)跟老師請了假了門衛(wèi)聽他這么說,記下了班級和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名字,放他走了。

義冬狂喜地走出校門,內(nèi)心刮過一陣有點邪惡的快樂,他得意得就想放聲大笑。但他不能笑,不能讓門衛(wèi)聽到他的笑。他奔跑起來,就像一只歡快的小鹿,跑在青石板鋪就的古老小街上,背后的書包,因為身體的跳躍,一下下打著他的后背。

他要去新華書店,買下那本《海蒂的天空》,前天,是因為書店要關(guān)門了,昨天,則因為被左衛(wèi)鋒拿錯了書包,所以今天就再也不能錯過了。

可是,他走到昨天那個書架前,卻怎么找也找不到這本書!

它到哪里去了呢?怎么就這樣在茫茫的書海中不見了呢?

他又到附近的書架上找,也沒有。

他甚至還把一個人手上的書搶過來看了一下,這樣很不禮貌,但是他顧不得了,他要看一看,《海蒂的天空》是不是被這個人拿在手上讀。

人家給了他一個白眼,他連“對不起”也忘了說。

但這個人手里的,不是義冬要的書,這是一本《羽毛男孩》。

《海蒂的天空》,這本讓他著迷的書,他還沒有讀完呢,還有十多頁,他前天實在是來不及讀完了。

他悵然地站在那里,就像海蒂最初到達農(nóng)場的那一刻,失望、茫然而無助,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

他走到柜臺那邊,去對工作人員說,他要買的書不見了。

工作人員說:“什么書呢?”

義冬說:“《海蒂的天空》?!?/p>

工作人員說:“今天也有人來查這本書呢!”

義冬聽她這么講,知道情況有些不妙,有人也來問這本書,那么,多半它是被人買走了。

果然,工作人員查了一下對他說,書已經(jīng)被買走了。

“還有嗎?”義冬問。

工作人員說:“我們書店沒有了,一共進了三本,都賣了?!?/p>

義冬心里的失望,真是難以形容,就像一個美夢還沒有做完就被吵醒,更像一顆美味的糖含在嘴里,卻一不小心掉了出來,掉進了河里。

他后悔前天沒有早一點想到買下它。前天他只是入迷地讀它,一直讀到書店關(guān)門,這才決定買它,可是為時已晚。

義冬像是迷了路一樣,在書店里走來走去,這么多的書,里面就沒有一本自己最想要的嗎?買走了《海蒂的天空》的人,那是一個誰呢?也是像他這樣的孤獨少年嗎?還是一個大人?大人也會喜歡這本書嗎?大人又會在這本書里看到什么呢?看到那些親親戚戚的冷漠、世態(tài)炎涼,還是小姑娘海蒂的勇敢和堅強?

書店里有這么多的書,義冬為什么只要那一本呢?義冬也這么問自己。難道說,除了《海蒂的天空》,就再也沒有一本其他的書值得他買嗎?

他這么問自己,好像文具盒里的6塊錢,在他書包里作怪,非要花掉不可似的。

它已經(jīng)在義冬的計劃里花出去了,仿佛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他,好像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本書,如果不是《海蒂的天空》,那么就是別的書。

真的是這樣嗎?

義冬在書店里轉(zhuǎn)悠,在一排排書籍中間走來走去。

哪一本才是他要的呢?

是這本嗎?不是!是那本嗎?也不要!

后來他在書架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很厚的書,書脊上寫著“彈詞開篇大全”。

他把書抽出來,啊,原來是一本評彈的書啊,里面全是彈詞開篇的唱詞。

他翻了一下,他知道的《杜十娘》《庵堂認母》《宮怨》《劍閣聞鈴》《寶玉夜探》《紫鵑夜嘆》,還有《瀟湘夜雨》,等等,里面都有。

果然是一本“大全”呢!

他覺得這是一本好書,他想到了思卉,她不是去縣城表姐家里抄了一大本唱詞嗎?她為什么要抄呢?照著磁帶盒里附送的唱詞抄,字一點點小的,看也看不清吧?

她為什么不買一本這樣的《彈詞開篇大全》呢?

哦,一定是她不知道有這樣一本書,她怎么會知道呢?她又不經(jīng)常來書店,即使來,也不見得一定會在茫茫書海里與它相遇。

如果她在書店見到,她一定會買的!義冬想。

義冬決定把這本書買下來,要把它送給思卉。

她一定會很喜歡,一定會很開心很開心!

他仿佛看到了她的笑容,她笑得嘴都合不攏了??谞敔斦f過,喜歡笑的人,也喜歡哭。思卉有一顆“哭痣”,她是個愛哭的人,那么反過來,她也是愛笑的。

義冬看了這本書的定價,5.80元。真巧啊,他有6元錢,買了這本書,還多2角錢。如果它的定價是6.8元,或者是6.5元,那么義冬就沒辦法買它了。

義冬買下了這本大紅封面的《彈詞開篇大全》,收銀員說:“你買給誰呀?”

義冬說:“自己。”

收銀員說:“喲,你喜歡評彈啊?”

義冬點點頭。

收銀員說:“我也超喜歡評彈的!那你會唱嗎?”

義冬說:“不會?!?/p>

收銀員說:“哈哈,我也不會,評彈難唱的,找不到它的調(diào),我也是只喜歡聽!”

義冬想,你找不到調(diào),我是找得到的。

“誰不會唱???你不會唱,所有的人都不會唱嗎?”他又想。

收銀員問義冬,是喜歡麗調(diào)呢還是琴調(diào)?她說她特別喜歡麗調(diào),徐麗仙雖然嗓子開過刀,但是她唱出來特別特別地有味道。

義冬想,他還是最喜歡蔣調(diào),喜歡聽蔣月泉的,還喜歡薛調(diào),喜歡薛筱卿的唱,他總覺得男的唱評彈更有味道。

義冬拿了書走出新華書店,心里覺得愉快極了,沒有找到《海蒂的天空》的失望好像一掃而空了,好像他更喜歡現(xiàn)在手里的這一本,他終于找到了它,買下了它,意外的驚喜,才是更能讓人感到快樂的。

他拿著書走,腳步輕松得就像是一跳一跳的。

路過一條名為“穿心弄”的巷子,他聽到里面人家傳出來唱評彈的聲音,唱腔像煙一樣從穿心弄飄出來,在小街上飄蕩。

好像是蔣月泉在唱《哭容》吧?那是《白蛇傳》里的一個開篇,義冬聽出來了!他輕聲地跟著唱起來,不過,他唱得真的很輕很輕,嘴巴都基本不動的,可能除了他自己,再沒有一個人能聽到。

枕書而眠

這本書晚上是陪著義冬一起睡的。

它壓在他的枕頭底下,由于它很厚,枕頭就比平時高了許多。

這么高的枕頭,當(dāng)然有點不舒服,但是,義冬愿意枕著它。讓它靠在自己的腦袋后面,好像能聞到它的油墨香味。

義冬就是有把珍貴東西放在枕頭底下的習(xí)慣。那時候,他曾經(jīng)把媽媽從上海帶回來的一塊巧克力,也是這樣塞在枕頭下面。一塊巧克力,他吃掉了半塊,另外半塊,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就放到了枕下。

到了第二天,他把巧克力拿出來,它卻融化成了黏黏的一團。

融化的巧克力,沾染在枕套上、床單上。它的咖啡色,很是醒目,義冬覺得,它看上去就像屎一樣。

媽媽在洗床單和枕套的時候說:“義冬啊,以后可不要隨便什么東西都往枕頭底下塞,頭是熱的,頭一晚上會散發(fā)出很多熱量,所以巧克力化了嘛!”

后來媽媽每到他的房間里來,都要將手伸進他的枕頭下面,摸一摸,看看有什么東西。

要是媽媽還在,她來義冬的房間,她就會摸到這本書。她把書從枕頭底下抽出來,也許會問義冬:“這是一本什么書?是評彈書嗎?評彈還會出書嗎?而且這么厚!”

義冬就會想,媽媽真是不喜歡評彈啊,所以她一點都不懂評彈,她經(jīng)常會說出一些很外行的話。而爸爸是那么地喜歡評彈,不僅會唱,還會彈三弦,她是他的妻子,她為什么就一點都不喜歡呢?她和爸爸結(jié)婚那么些年,怎么就一點都沒受他的影響呢?

而義冬是受了爸爸的影響的,或者說遺傳吧,雖然爸爸自己喜歡評彈,彈彈唱唱,但他并不主動地來影響義冬,他的眼里,根本沒有他這個兒子,所以他既不教他,也從來不跟他說評彈的事,義冬只是偷偷地聽,默默地在心里唱,默默地喜歡,被評彈的風(fēng)默默地吹拂,默默地在凄美傷感的唱腔里仿佛看見古人,模模糊糊地聽古人的傷心故事。

枕著一本漂亮的書入睡,不遠處的塔鈴,又在風(fēng)中響了起來。書的香味,和塔鈴好聽的聲音,一起進入到了他的夢中,就像兩根彩帶,將他青澀少年的夢纏繞。

早上起來,義冬用掛歷紙把書包好了,不是包封皮,而是將書整個地包了起來。

他把書包起來之后,又放到了枕頭底下。

他按了兩下枕頭,好像要確定,它是在枕頭下,而不是不見了,好像是擔(dān)心書會自己逃走似的。

放學(xué)的時候,他在校門口見到思卉,他對她說:“回到家我要送你一樣?xùn)|西?!?/p>

思卉說:“什么東西呀?”

義冬說:“你猜?!?/p>

思卉說:“是金邊的碗嗎?還想要賠給我們家嗎?”

“我媽媽說了,不要你賠!”思卉又說。

義冬搖著頭說不是,不是碗。

思卉說:“那又是什么東西?”

義冬說:“回去再告訴你!”

思卉說:“那我們馬上回去吧,你上來吧!”

她是要義冬坐到她自行車后面,但義冬不想讓一個女生帶自己,他說:“還是我來騎吧!”

思卉說:“你上來吧,我騎得動!”

義冬跨了一大步,好像要跳上去了,但他又不動了。

思卉說:“怎么啦你?快上來吧!”

義冬于是輕輕一跳,就坐了上去。

自行車晃了一下,但她很快就騎得很穩(wěn)當(dāng)了。

義冬以為,她后面帶了人,一定會騎得很累。沒想到,她騎得很快、很輕松。

她的車技很好啊,義冬想。

他又想,也許是因為她急于要看到禮物吧,所以才騎得這么快。

因為騎得很快,自行車很是顛簸。義冬坐在后面,被顛得屁股都有點兒疼,但是他沒說什么,被一個女生帶著,還要嫌這嫌那,真是要叫人笑話了!

他只是看著一路向后退去的風(fēng)景,小鎮(zhèn)的街道,地上鋪著的古老石板,被一代代行人的鞋底磨得光光的,亮亮的。因為夕陽的照射,地面更是亮得仿佛石頭本身是會發(fā)光的一樣,又像是每一塊石板,都是用銀子鍛打出來的,亮得耀人眼。

水中花義冬把書遞給思卉,她說:“是什么呀?”

義冬說:“你打開自己看啊!”

思卉說:“不會里面是一只老鼠,或者一條蛇吧?”

她這么說的時候,自己被自己嚇到了,剛才還打算伸過來拿書的手,立刻縮掉了。

義冬心里有點不高興,沒想到思卉會這么想。

他有點情緒低落地說:“是一本書。”

“哦,書啊,什么書呢?”思卉說。

她接過書,把外面的掛歷紙拆開,大紅的封面,好像把她的臉也映紅了。

她的眼睛放出光來,她說:“哇,有這么好的書??!”

義冬覺得,她說話的語氣,怎么跟他的媽媽一樣呢?雖然媽媽其實并沒有說過這句話,媽媽也不喜歡評彈。

“哪來的呀?”思卉說。

“買的?!绷x冬說。

思卉顯然是喜歡這本書的,她說:“是送給我的嗎?是你買了送給我的嗎?”

義冬點點頭。

“你哪來的錢呢?”思卉問。

義冬不說話。

思卉的眼睛抬起來,很認真地看著義冬。她的眼光里,好像是有一絲猜疑。

她這樣看義冬,讓義冬覺得心里難受。

難道她是在懷疑,他買書的錢是偷來的嗎?

可是他又不想告訴她,他和春憶去牛舌頭灣捉螃蜞賣錢的事。

他也看著她,他沒有避開她的眼光,他這樣做表明,她不需要懷疑什么,他不怕她懷疑,錢是哪里來的,她沒必要知道,他也不會告訴她。

他看到了她眼睛下面的哭痣,他覺得,這顆痣,好像比原來大了一點,黑了一點。那么,她說暑假要去上海大醫(yī)院點掉這顆痣,她還會去嗎?她曾經(jīng)告訴他,要點掉這顆痣,他當(dāng)時還覺得無所謂,而現(xiàn)在,他也覺得這顆痣出現(xiàn)在她臉上是不合適的,它讓她變得不好看了,就像是一顆芝麻粘在臉上,它完全就是多余的。

他甚至想伸出手去,替她把這顆“芝麻”拈走。

“你的痣,暑假去上海點掉嗎?”義冬說。

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實在是太突兀了。

思卉肯定覺得意外,她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注意她的痣,更沒想到他會這么問。

她愣了一下,有點尷尬,說:“怎么,很難看是嗎?”

義冬說:“不是,但還是點掉了好!”

思卉不想繼續(xù)討論她的痣,她翻了一下手里的書,說:“義冬,謝謝你!”

義冬說:“不用謝!”

思卉說:“義冬,到我家去看熱帶魚吧!”

她想拉住義冬的手,邀他去她家看熱帶魚。她的手伸過來一點點,又縮了回去。

進到客廳里,思卉把魚缸里的燈打開了。

一幅絢麗的畫面,出現(xiàn)在義冬眼前。熱帶魚的色彩,是那么鮮艷,它們簡直就不像是真的魚,而像是用最艷麗的顏料畫出來的;它們游動的姿態(tài),仿佛不是在水里,倒像是妙曼地飛舞在空中。

魚怎么能這么漂亮?魚怎么會有這樣美麗的色彩和美好的身姿?

這分明是水里開出來的花朵!不,是比花還要美的,它們是活動的花,是會游泳的花,是會吐泡泡的花,還是會打架的花呢!

思卉說:“好看嗎?我爸爸特意去蘇州花鳥市場買回來的?!?/p>

她指著魚缸里的魚,告訴義冬,這是神仙魚,這是霓虹燈,這是玻璃拉拉,這是虎斑,這是紅瑪麗,這是清道夫……

義冬有點發(fā)呆,這些魚,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實,就像是夢中所見。

思卉數(shù)著這些小小的精靈般的霓虹燈,突然很驚愕地說:“又少了兩條霓虹燈,被虎斑吃了!”

“該死的虎斑!該死的虎斑!”她好像要哭了。

義冬說:“那為什么要養(yǎng)在一起呢?”

思卉說:“我爸說,虎斑一般抓不住霓虹燈的,只有霓虹燈身體有病了,不靈活了,才會被虎斑吃掉。”

義冬說:“還好我們?nèi)瞬皇沁@樣的。”

思卉沒聽明白他說什么:“什么?”

義冬說:“人生病了不會被別的人吃掉。”

義冬想起自己小時候得了黃疸肝炎,躺在床上,屋子里滿是中藥的氣味,廚房里的媽媽正在煎藥,一個陶制的藥罐里,藥正在沸騰。

媽媽坐在義冬的床沿上,不時伸出手來,摸摸他的額頭。

而爸爸則說義冬多事,這個病那個病,怎么不早點死掉!他的話真是戳心啊,義冬想,一輩子都不會忘掉。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要是人類也像熱帶魚一樣,病了,就要被別的人吃掉,那么,他可能早就被爸爸吃了吧!

義冬呆呆地看著魚缸里的熱帶魚,在它們絢麗色彩的照耀下浮想聯(lián)翩。

直到院子外面?zhèn)鱽硭职值哪_步聲。

風(fēng)吹吹

暑假快要到了,過完這個暑假,義冬和思卉他們就要升入初一,成為一名中學(xué)生了。

思卉說:“義冬,進了中學(xué),我們會不會在一個班里呀?”

義冬說:“不知道!”

他的心里,是不想和她在同一個班的,如果在同一個班,他們就會經(jīng)常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他不想那樣。

義冬沒有自行車,他不愿意經(jīng)常騎思卉的自行車,更不愿意搭她的車。

坐在思卉自行車后面的書包架子上,由她帶著,即使不被同學(xué)看到,義冬自己也覺得渾身不自在。

要是他有一輛自行車就好了!

不過義冬從來都沒有這個奢求,因為他知道,他不可能有自己的自行車的。誰會給他買呢?爸爸嗎?

如果爸爸對他說,要買一輛自行車給他,那么,義冬一定會認為這只是在夢里。

小鎮(zhèn)的中學(xué),是在鎮(zhèn)子的西邊,而義冬他們的小學(xué),是在鎮(zhèn)子的最東邊。

暑假以后,義冬就會每天去西邊上學(xué),而不會再到東邊去了。

義冬和春憶約好了,這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們要到中學(xué)里去玩。他們即將進入這里學(xué)習(xí),他們要在入學(xué)之前,來這里看一看,這里的一切,都將與他們朝夕相處。

他們約好了在中學(xué)門口碰頭。

春憶比義冬早到,他看到義冬,就說:“義冬,上次賣螃蜞的錢,你多拿了,我少拿了,我們算錯了!”

義冬覺得很突然,說:“不會呀,不是還給你5塊,然后一人一半嗎?”

春憶說:“5塊是你欠我的,應(yīng)該先一人一半,你再還給我5塊!”

義冬有點糊涂,好像想不明白。

春憶說:“一共17塊錢,一人一半,就是每人8塊半,然后,你的8塊半里要還給我5塊,你就剩下3塊半了!”

而義冬,當(dāng)時是拿到了6塊的。

這個賬,怎么兩次算得完全不一樣呢?

春憶說:“我拿一半,就是8塊半,你再還我5塊,我一共要有13塊半,但我只拿了11塊!”

義冬想了想,覺得春憶說得是對的。

但是,錢已經(jīng)買了書送給思卉了,只剩下2角錢了,他沒錢還給春憶了。

春憶說:“我一直覺得不對,直到昨天,我才想清楚我們是算錯了!”

義冬說:“可是我沒錢,怎么辦呢?”

春憶說:“錢呢?你的錢呢?你不是有6塊錢嗎?你只要還我2塊半好了!”

義冬說:“我買了一本書,只剩下2角了?!?/p>

春憶說:“你買了什么書?那么貴嗎?”

義冬說:“一本很厚很厚的書?!?/p>

春憶說:“書呢?好看嗎?”

義冬說:“你不要看的?!?/p>

春憶說:“不要管我喜歡不喜歡,你把書借給我,借一個星期,我就不要你還錢了,怎么樣?”

義冬怎么也沒想到,欠春憶錢那一頁,他以為早就翻過去了,心上壓了很久的石頭,好不容易搬掉了,卻突然之間又壓了上來。

他說:“春憶,我們再去牛舌頭灣捉螃蜞吧!”

春憶說:“哪里還有螃蜞啊,螃蜞毛都沒有了!”

也是啊,義冬想,牛舌頭灣出現(xiàn)那么多的螃蜞,可能也是千載難逢的一件事。如果再去那么找螃蜞,就跟成語守株待兔里的那個人一樣傻了。

“好吧!”義冬說。他答應(yīng)把書借給春憶一個星期,以此抵銷他欠的錢。

可是他答應(yīng)之后,又后悔了。

怎么去對思卉說呢?什么理由呢?說自己也想抄幾首評彈開篇的唱詞嗎?

思卉會相信嗎?

義冬和春憶講定了借書抵錢后,他們在中學(xué)操場上溜達了一陣,又到禮堂那里去轉(zhuǎn)了轉(zhuǎn)。

這個大禮堂,比他們小學(xué)的禮堂,可要大多了,也氣派多了,這個才是真正的大禮堂,相比之下,小學(xué)的大禮堂,是不能稱為大的,它最多只是一個小禮堂。

站在這么氣派的大禮堂外面,義冬的心里有了一點自豪的感覺,因為不久,他們就要到這個地方來上學(xué)了,這個大禮堂,就要屬于他們了。

大禮堂的門關(guān)著,透過窗子的玻璃可以看到,禮堂里面真大??!可以容納全校所有的老師學(xué)生在里面開會吧?

想到自己有可能很快就會到這里開會,兩個人都有點激動,春憶說:“里面沒有凳子,要自己帶凳子的!”

義冬說:“看,講臺上還有話筒!”

春憶說:“是的呢,這么多人開會,沒有話筒是聽不見的!”

他們隔著窗子向里面張望,后來發(fā)現(xiàn)有一扇窗是拉得開的,里面的插銷沒有插牢。

義冬把窗子拉開,頭探到里面,他聞到了油漆的味道。

他對春憶說:“里面好像在油漆什么東西?!?/p>

春憶說:“有人嗎?”

義冬的頭在窗子里面左右轉(zhuǎn)動了幾下,說:“沒有。”

春憶說:“我們爬進去吧!”

兩個人從窗子口爬進大禮堂,不一會兒,就聽到外面有人走近窗口,他顯然是發(fā)現(xiàn)了有一扇窗戶開著,他走到窗子口,把頭往里面探。

義冬和春憶趕緊貼緊靠窗的墻,把身子貓下來。

窗外的人說:“里面有人嗎?”

他們屏住呼吸,不讓自己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音。

窗子外面的人又喊了一聲:“有人嗎?”

他的聲音很大,但是義冬覺得,他其實是有點害怕的。他肯定不希望里面有人,如果有人,對他來說多少是有點危險的,他只愿意是自己多心了,窗子沒有關(guān)好,被風(fēng)吹開來了,怎么就能確定是里面有人呢?

聽不到里面有任何回應(yīng),整個大禮堂里靜悄悄的。

這個人,應(yīng)該是中學(xué)里的門衛(wèi)吧,他正好路過這里,看到有一扇窗子開著,就過來檢查了一下。

他站在外面,把窗子關(guān)上了,他用力一推,窗子的插銷自動落下去,窗戶就關(guān)上了。

義冬有點著急,怕窗子被他關(guān)好了出不去,春憶則對他耳語:“插銷是在里面的,打得開的!”

門衛(wèi)走了之后,春憶拔出窗子的插銷,他們兩個在里面探出半個腦袋,看到外面沒有一個人,就準備跳出去。

剛爬上窗臺,就聽到一聲大喝就在不遠的地方炸響:“小赤佬,跳窗進去??!”

就是剛才的門衛(wèi),原來他沒有走遠,他也并沒有像義冬想的那樣害怕里面有人,他就像經(jīng)驗豐富的特工人員,假裝走了,其實是躲在不遠處的宣傳畫廊后面,他潛伏在那里,隨時準備出擊。

義冬他們打開窗子的時候,他還按兵不動,當(dāng)他們爬上窗臺,他立刻跳將出來,沖過來抓人。

義冬和春憶兩個,幾乎是從窗子里跌出來的,他們掉到外面的地上,趕緊爬起來逃走。

如果不是門衛(wèi)自己摔了一跤,那么,他們就有可能被他抓到了。至少,會抓到他們中的一個吧。

好危險??!

他們趁著門衛(wèi)跌倒,撒腿就跑。

他們飛快地向校門口逃去。

聽到門衛(wèi)粗重的嗓門兒又響起來,他在后面徒勞地喊著“站住!站?。 彼麄兛刹粫頃?,傻瓜才會站住呢!他想得倒美,喊幾聲“站住”,他們就會站住了嗎?他們?yōu)槭裁匆犓脑挘植皇蔷?,他手里又沒槍。

他們跑得更快了,他們逃出中學(xué)大門后,穿過了兩條馬路,才看到肥胖的門衛(wèi)追過來。

這個門衛(wèi)有點年紀了,而且他太胖了,看他追過來的樣子,簡直有點可笑,就憑他這樣,還能把猴精似的義冬春憶追到嗎?

義冬直挺挺地站在老遠的地方,看著門衛(wèi)吃力地追出來,便說:“這個老頭兒真厲害啊,還在追呀,他真覺得他能追上我們??!”

春憶卻一把將義冬拖走了,他說:“不能讓他看到我們的,暑假以后我們就到這里來上學(xué)了,被他認出來怎么辦?”

兩個人于是轉(zhuǎn)身又跑,很快就跑到了寶塔底下。

在寶塔邊看寶塔,它顯得特別地高大。要看到它的頂,必須將頭完全仰起來。

它的塔尖,好像要戳到云里去了。

而云在移動,就顯得仿佛是寶塔在動。

“倒下去了!寶塔倒下去了!”春憶故意這樣說。

義冬家雖然住在離寶塔不遠的地方,但是,到寶塔下面來的次數(shù),卻是很少很少。他都是在自家的窗口看這座古塔,他每次看它,它都是古雅而秀氣的,跟現(xiàn)在抬頭看它的樣子完全不同。

寶塔的角鈴只響了一下,就再也不響了。

春憶說:“義冬,你聽到了嗎?”

義冬說:“剛才聽到的,只響了一下?!?/p>

春憶說:“它怎么不響了呢?”

義冬說:“沒有風(fēng)啦!”

春憶說:“那剛才它怎么響的呢?”

義冬說:“剛才有風(fēng)?!?/p>

春憶說:“風(fēng)怎么只來了一下下就沒有了呢?”

春憶仰頭看著天空,云是變得一動也不動了,他說:“是沒風(fēng)了哎!”

義冬說:“我來吹一口氣吧,我用力一點吹,塔鈴就會響了,你聽好??!”

他抬起頭,對著天空,鼓起腮幫子,用力地吹了一口氣。

但是塔鈴沒有響,寶塔一點動靜都沒有,它巍峨地站在那里,好像藐視著一切。

春憶說:“你吹牛,你又沒有氣功,你吹得動塔鈴???你就是爬到塔鈴邊上去吹,也吹不響它的!”

春憶雖然這么說,但他自己也說要來吹一下,他說:“如果我吹響了,我就是神功大師!”

他使出了比義冬更大的勁,他在對著寶塔吹氣的同時,身體還跳了起來。

義冬覺得他的樣子真好笑,還說自己是神功大師呢。

春憶又跳起來吹了一次,這次,他放了一個屁。義冬哈哈大笑,說:“你吹得屁都吹出來了,還是沒吹響,你只吹響了自己的屁!”

春憶說:“我是故意的,要讓屁的反作用力把我彈得高一點?!?/p>

義冬說:“哈哈哈哈,你要是連放三十個屁,就會像火箭一樣飛到太空中去了!”

后來他們說好了,兩個人一起吹,他們數(shù)一二三,然后齊心協(xié)力,一起對著寶塔上的角鈴猛吹。

有趣的是,塔檐的銅鈴,真的響起來了,?!!?/p>

兩個人高興極了,興奮得又跳又吹,他們吹出來的氣,居然吹動了寶塔檐角上的銅鈴,塔鈴不再像剛才那樣矜持,它?!!茡P地響起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是一聲。

真好聽?。?/p>

不過,義冬和春憶他們其實是知道的,塔鈴美妙的聲音,不是他們吹氣吹出來的,而是這時候風(fēng)又來了!

小曲好唱

義冬看到思卉就在他們小院的水井旁吊水,他就走過去問她:“吊井水干什么呢?”

思卉說,她家的熱帶魚缸要換水,她爸爸發(fā)現(xiàn),換井水是最好的,因為自來水里有漂白粉,接了自來水,要放兩天才能倒進魚缸里,否則魚會受不了的。

義冬說:“熱帶魚是生活在熱帶的,井水不是太涼了嗎?”

思卉說:“井水吊上來也要放半天再倒進魚缸里?!?/p>

義冬突然問她:“那本書,是不是很好?”

思卉愣了一下,說:“哦,是《彈詞開篇大全》啊,很好的呀!”

沒等義冬開口問她借,她又說:“我媽跟我搶著看呢!”

義冬想要問她借書,這個話,已經(jīng)到了喉嚨口,又被他咽了回去。

思卉的大眼睛,充滿疑惑地盯著義冬看,好像在說:“又怎么啦?”

義冬慶幸自己沒有把借書的那句話說出來,要是他說了,她就會問他:“是你自己要看嗎?”

她也許就會說:“送給我,后悔了是嗎?”

義冬拿過思卉手上的吊桶,說:“我來幫你吊水吧!”

他是很會吊水的,那時候媽媽教他,吊桶輕輕地放下去,放到水面上,手里的繩子一抖動,水桶就翻過來了。撲通一聲,就可以把繩子拉上來,就能吊到滿滿一桶水了。

而不會吊水的人,則是把水桶扔下去,結(jié)果水桶空空地浮在水面上,繩子再怎么亂甩亂抖,水桶就是不肯翻過去。

義冬把井水吊上來,倒進思卉的塑料桶里,他一共吊了三桶,才把她的桶裝滿。

思卉提起滿滿的塑料桶,嘴都歪了。義冬就接過來,說:“我?guī)湍懔嗷丶?!?/p>

進了思卉家,放下水桶,思卉說:“義冬,想不想聽我唱開篇?”

義冬說:“想的!”

思卉說:“你等一下啊!”

義冬以為她是要去拿那本“大全”出來照著唱,她卻只是提了錄音機過來。

“是要和錄音機里一起唱嗎?”義冬問。

思卉沒有回答,只是把錄音機打開了。

“紅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錄音機里唱了兩句,還不見思卉跟上去唱,義冬說:“你為什么不唱呢?”

思卉說:“我在唱??!”

義冬這才明白,她是讓他聽錄音機里她唱的。

她明明就在眼前,為什么不直接唱給他聽,卻讓他聽錄音呢?聽她在錄音機里唱,這是為什么呢?

“天階夜色涼如水……”

義冬說:“錄音機里是你唱的嗎?”

思卉說:“是的呀!”

“你唱得真好!”義冬說。

思卉說:“我媽唱得比我好很多呢!”

義冬說:“那錄音機里有阿姨唱的嗎?”

思卉說:“有的。”

但她突然不高興起來,臉上剛才還滿是笑容,一下子就把笑容全部收起來了。

義冬看看她,覺得女生的心思真是奇怪??!

思卉關(guān)掉錄音機,說:“反正你也不想聽我唱,就不聽了吧!”

義冬說:“我想聽的呀,你唱得好聽呀!”

思卉說:“那你怎么還沒聽完,就說要聽我媽唱呢?”

義冬想馬上分辯,他沒說要聽阿姨唱啊,是她自己說她媽唱得比她好,他只是問了一句錄音機里有沒有阿姨唱的。怎么就突然不高興了呢?怎么就說他不愿意聽她唱了呢?

他不知道如何說才好,不知道怎樣向她解釋,如果說得不好,她可能就更加生氣了。

義冬有點無趣地站在思卉家客廳里,他看到墻上高高掛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很漂亮的中年婦女。

義冬覺得照片上的人,是特別的,是與眾不同的,是與他平時所見到的小鎮(zhèn)上的女人完全不一樣的。她應(yīng)該是城里人吧?她的嘴角含著笑,但是你又看不出她是在笑;她的眼睛特別亮,在照片里看著你,就像你是她的熟人一樣。

思卉發(fā)現(xiàn)義冬在看照片,就說:“我外婆?!?/p>

義冬說:“你長得像你外婆?!?/p>

思卉說:“你瞎說,我不像外婆的!”

義冬說:“那你像你媽媽!”

思卉說:“我也不像媽媽?!?/p>

思卉很神秘地笑著說,她既不像媽媽,也不像爸爸,不像爺爺奶奶,也不像外婆外公,她誰都不像。

義冬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么說,反正他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人,會突然不高興,也會一下子很高興,高興和不高興,都是讓人不明白為什么是這樣子的。

他是來問她借書的,既然他又決定不開這個口了,那么,他也不想在她家多待了。

他剛要走,思卉說:“她死了!”

義冬奇怪地說:“誰?”

思卉向墻上努了努嘴,說:“外婆?!?/p>

思卉說:“外婆是個評彈演員,她活著的時候還是個大響檔,媽媽說,那時候,收音機里還經(jīng)常能聽到她唱開篇的,后來她就跳井死了!”

義冬覺得很震驚,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自己跳到井里去了呢?她為什么不要活了呢?

“什么叫響檔?”義冬問。

思卉說:“你這個都不曉得啊?響檔就是唱評彈唱得很出名的,就是明星?!?/p>

“外婆是唱俞調(diào)的,”思卉說。

義冬知道俞調(diào)的,他還在爸爸的錄音機里偷聽過老俞調(diào)呢,唱的是《松竹梅》。老俞調(diào)聽起來就不像是現(xiàn)在的人唱的,唱腔聲音啞啞的,聽上去好像是在唱,又不太像唱,就像是在哼哼。

他走出思卉家后,聽到里面又傳出了評彈的唱腔。

“她又把錄音機打開了!”他想。

三十六計

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爸爸還沒有回來。

他去哪里了呢?難道又喝醉了酒,躺在哪個小弄堂里呼呼大睡?

這時候義冬仿佛聽到有人打鼾的聲音。

怎么?是爸爸嗎?

義冬側(cè)過腦袋聽,聲音又沒了。

不會爸爸是在房間里吧?

他輕手輕腳走到大房間門口,耳朵貼著門,聽里面的聲音。

里面什么聲音都沒有。

他慢慢地把門推開一條縫,里面黑咕隆咚的。

他的頭,故意在門上輕輕撞了一下,發(fā)出了咚的一聲。

屋里沒有反應(yīng)。

那就是自己剛剛聽錯了,根本就沒有什么呼嚕聲。

義冬打開燈,燈光照亮了屋子里的凌亂。

爸爸確實還沒有回來。

義冬的腦袋在房間里,他的身體,卻還在門外。

他就這樣把頭伸進去,打量著爸爸房間里的一切。

床上的被子,可能從來都不疊的吧?地上還扔了幾件衣裳,一條短褲掛在椅子背上,床頭柜上放著水杯,一個飲料罐橫放在那里。

屋子里彌漫著難聞的香煙的味道。

義冬基本上不進爸爸的房間里來的,此刻在昏黃的燈光下,這幅零亂的景象,被他看到了,他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凄涼的感覺。

他是怕爸爸的,只要爸爸在他面前,他都是揣著一顆懼怕之心的。

看到別人家父子在一起親熱的樣子,看到思卉趴在她爸爸背上那幸福的樣子,義冬想,他的爸爸,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他是他親生的兒子嗎?

要是思卉爸給他當(dāng)爸爸,他要嗎?

要是換一個爸爸給他,他換嗎?

他不知道。

他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因為他知道爸爸是不能換的,他生下來就是這樣的爸爸,是這個爸爸生下了他,如果不是這個爸爸把他生下來,那么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

世界上可能很多東西都能換,但是,爸爸媽媽是不能換的。

當(dāng)然,他還是羨慕別人,羨慕別人有媽媽,羨慕別人有和善親切的爸爸。

比如思卉,她的爸爸,是多好的爸爸??!義冬從來沒聽到他罵思卉,他對女兒的疼愛,是誰都看得見的??谞敔敳恢挂淮握f:“還是生女兒好,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

聽孔爺爺這么說,義冬心里不太高興。他反過來想,思卉爸這樣的爸爸,如果他生的不是女兒,而是兒子,他也一定會很愛他的兒子的。

在義冬眼里,思卉爸始終都是笑瞇瞇的,他不僅對自己的女兒好,他見了別人家的孩子,也都是和氣慈藹的。

有一次義冬被爸爸打,思卉爸還特地跑過來,他搶走了義冬爸爸手上的搟面杖,說:“哪有打孩子這么打的?你是要打死他嗎?”

爸爸雖然兇,但他對別人都是很客氣的。思卉爸搶走他手里的搟面杖,又這么說他,他并沒有說什么,他只是氣鼓鼓地轉(zhuǎn)身回房間去了。

對義冬來說,爸爸的房間也是讓他懼怕的,好像里面有一股力量,對他有巨大的壓迫的感覺。

雖然爸爸不在房間里,好像也是這樣。

他壯起膽,把門完全推開。

他走了進去。

義冬拉開床頭柜的抽屜,里面竟然有幾本書。

義冬完全沒有想到,像爸爸這樣的人,還會看書。他是躺在床上的時候看嗎?義冬長這么大,可從來沒看見過他看書,就像他從來沒看見過思卉爸抽煙一樣。

這些書里,有一本是《三十六計》,義冬覺得這本書很有意思,他拿起來翻了翻,突然想:好了,就把這本書借給春憶吧!

他們就是這樣約定的:把他在新華書店買下的書借給春憶一個星期,春憶就不要他還錢了。但是,他將要借給春憶的,并不是《彈詞開篇大全》,而是從爸爸這里偷來的《三十六計》。

春憶會知道嗎?

春憶肯定不會知道,春憶怎么會知道義冬買的是一本什么書呢?他沒告訴過春憶,他買的是什么書。

義冬完全可以對春憶說,他買的就是這本《三十六計》,你拿去看好了。

義冬突然高興起來,高興得想笑。

他心里已經(jīng)在笑了,像是肚子里有一個裝了發(fā)條的小母雞,咯咯咯偷著笑呢。

心上壓著的石頭,再一次搬走了。

他慶幸自己沒有問思卉借書。為什么要問她借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本書,隨便一本什么樣的書,都是可以借給春憶的呀!

他之前怎么沒想到呢?

“你真笨!”他對自己說。

但是現(xiàn)在,他想到了這個妙計,就把《三十六計》借給春憶,這個妙計,三十六計里應(yīng)該沒有吧!“義冬啊義冬,你真聰明!”他又對自己這么說。

他把其他書照原樣放好,拿走了《三十六計》。

熱乎乎的是淚水

春憶接過書,高興地說:“這個書我喜歡的!”

義冬假裝說:“我也喜歡的?!?/p>

春憶翻了翻書,又看看扉頁和封底,說:“你騙我!這本書不是你買的!”

義冬剛想說是,春憶說:“這本書是4.9元,你說你花了5.8元買書,你買的肯定不是這本書!”

義冬知道抵賴不了,說:“那——”

春憶說:“但是我喜歡這本書的,我就看這本好了!”

義冬緊張的心又放了下來。他說:“這本書好看的,你不要弄丟??!”

春憶抹了一下書的封面,說:“有點舊了!”

義冬說:“這是我爸的書?!?/p>

春憶說:“你偷的呀?他要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義冬說:“過一個星期再放回去,他不會知道的?!?/p>

春憶說:“義冬,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義冬說:“什么秘密?”

春憶說:“天大的秘密?!?/p>

義冬說:“你說嘛!”

春憶說:“但你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p>

義冬說:“是不是要我出錢?我沒錢的!”

春憶說:“不是。”

義冬說:“那又是什么?”

春憶說:“這本書送給我,我就告訴你!”

義冬說:“那我爸發(fā)現(xiàn)不見了會打我的。”

春憶說:“你死都不要承認嘛!”

義冬說:“但他還是會打我。”

春憶說:“我太喜歡這本書了,我想要這本書。你把它送給我,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天大的秘密!”

義冬的心里,衡量著秘密和書到底哪個重要。他把書從春憶手里拿過來,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好像是在思考,用這樣一本書去交換一個秘密,是不是值得。

春憶說:“這個秘密,是跟思卉有關(guān)的?!?/p>

義冬的心,咚地猛跳了一下。思卉有什么秘密?他想。

春憶說:“我不會騙你的,真的是一個大秘密!”

義冬決定,就把書給春憶,到時候不管爸爸怎么問他,他都說不知道。

“好吧!”義冬說:“可是我爸會打死我的!”

春憶說:“那你就逃!三十六計走為上!”

被爸爸打的時候,義冬何嘗沒有想過逃走!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逃走,逃離這個家,逃得離他遠遠的,即使他來找他,也找不到。但是,他逃到哪里去呢?他怎么來養(yǎng)活自己呢?吃什么呢?住在哪里呢?

所以后來他就徹底放棄了逃走的念頭,要是逃了,又回來了,那么爸爸就會更厲害地打他。他還會挖苦他,說:“你走啊,有骨氣就別回來!”

義冬確實不能做到有骨氣,有骨氣,但是沒飯吃,沒地方睡覺,那怎么辦呢?

他只是在心里樹立這樣的信念:等自己長大了,高中畢業(yè)了,至少也是要初中畢業(yè)了,就去找工作,找到工作,他就能養(yǎng)活自己了,他就不必再待在家的囚籠里了!到了那一天,爸爸如果去找他,他理都不會理他!

義冬的鉛筆盒里,是放著一張有血跡的紙的,那是他的血,是被爸爸打出來的。他要永遠記得!

等他長大了,當(dāng)然不會打爸爸,義冬覺得,不管怎么樣,兒子都是不能打自己的爸爸的。但是他要報復(fù)他,報復(fù)的辦法就是不理他,不再認他這個爸爸。誰讓他對他這么狠的?義冬從小到大,挨打的次數(shù),已經(jīng)是怎么算也算不清楚了,他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兒子這么狠?他既然討厭兒子,那為什么要生他出來?他不把兒子當(dāng)人,動不動就打罵,許多時候兒子完全沒有錯,卻還是要打罵,只是因為自己心情不好,把兒子當(dāng)出氣筒,這樣的爸爸,還值得尊重他嗎?還有必要理睬他嗎?

義冬反正不怕打,他是被打慣了,他是在打罵中長大的孩子,打罵是家常便飯,見怪不怪了,痛一下也就過去了。所以,這本《三十六計》,就讓春憶拿去吧!三十六計,就給他來個空城計,不,不能算空城計,那就是調(diào)包計,不,好像也不是調(diào)包,如果拿走了《三十六計》,放進去一本其他書,這樣反而更容易被爸爸發(fā)現(xiàn)。

“好吧,就送給你吧!”義冬說。

春憶說:“不會反悔嗎?”

義冬說:“不反悔。你快說吧,什么秘密?”

春憶說:“但是我告訴了你,你不要說出去?!?/p>

義冬說:“我不會說出去的,你讓我不要說出去了,我就不說出去?!?/p>

春憶壓低了聲音告訴義冬,思卉不是她爸媽親生的,她是領(lǐng)來的孩子。

春憶說,這個是他媽媽聽一個朋友講的,這個朋友的一個親戚,以前是思卉家的鄰居。

春憶還說,思卉爸媽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領(lǐng)養(yǎng)了思卉,是從一個安徽人家領(lǐng)來的,“她其實是安徽人!”春憶說。

義冬完全沒有想到,思卉竟然不是她爸媽親生的女兒!

太意外了,他真的不敢相信!

她的爸媽對她,可是比許多親生女兒還要親啊!如果讓外人猜,誰都會覺得他義冬才不是爸媽親生的,誰會相信思卉是領(lǐng)來的孩子呢?

義冬感到驚詫,同時,他的心里,涌上了一陣悲哀。

這種悲哀的感覺,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以前他從來都沒有這么為自己感到悲哀。思卉曾經(jīng)對他說:“你真可憐!”但是義冬卻沒覺得自己有多可憐,他只是覺得自卑,只是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別人的爸媽都是疼孩子的,而自己的爸爸,帶給自己的,卻總是打罵。

為什么?為什么?

義冬不知道為什么,親爸爸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而別人對待領(lǐng)養(yǎng)的女兒,卻是這樣地疼愛!

事情應(yīng)該是倒過來的呀!

但事實竟是這樣!

義冬想,“親生”這兩個字,還有什么意思呢?

義冬是從來都不哭的,他不喜歡哭,他也不會哭,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不會哭的人,他再傷心,也只是沉默,呆呆地不說話,哭對他來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看到別人哭,經(jīng)常會覺得那是裝出來的。思卉動不動就哭,他覺得不奇怪,因為她是個女孩子。但是男孩也會哭起來,真的是讓義冬感到很奇怪很好笑的。男人也會哭嗎?那為什么媽媽死了,爸爸卻不哭呢?是的,媽媽死了,爸爸沒有哭,他義冬也沒有哭。當(dāng)時有人對義冬說:“你媽媽沒了,你怎么不哭呢?”義冬想哭,但是他哭不出來。

可是現(xiàn)在,義冬感到,自己的眼眶里,好像是流出了一股熱乎乎的水。

他用手去擦,他確實擦到了水,很多的水。

這就是淚水吧?

那么,他是哭了?

他竟然哭了!

原來他也是會哭的呀!

春憶說:“義冬,你哭了?你為什么哭?”

義冬說:“我沒有哭!”

為了讓春憶相信,義冬說:“我告訴你,我是從來都不哭的,你見到過我哭嗎?”

春憶笑了,說:“你眼睛里明明有眼淚,還說沒哭!”

義冬說:“我是眼睛癢,揉了幾下,又覺得痛,所以才有眼淚的!”

春憶說:“那還是哭了!”

義冬說:“就是沒哭!”

春憶說:“義冬,這個秘密,你不要對別人說哦!也不要讓思卉知道!她要是知道了,會很傷心的。”

義冬說:“她為什么要傷心?她爸媽對她那么好,親生的爸媽都不會有這么好!”

春憶說:“親生的和領(lǐng)來的,到底是一不樣的!”

義冬說:“如果我爸對我這么好,我寧愿是領(lǐng)來的!”

春憶說:“你爸要是聽到你這個話,又要打你了?!?/p>

義冬說:“他最多把我打死!”

春憶說:“他不敢打死你的,假如把你打死了,他也要償命的。”

義冬說:“爸爸打死自己的兒子,也要償命嗎?”

春憶說:“怎么不是,你怎么一點法律都不懂的?”

義冬說:“我爸說了,打死了就算他沒有生我?!?/p>

春憶說:“他只是這樣說說的,他不敢打死你的,他也不會打死你,自己親生的兒子,心里還是舍不得打死的,他只是嘴上說說的?!?/p>

義冬說:“要是我被他打死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春憶說:“肯定會哭的,家里死了人,肯定人人都會哭的?!?/p>

義冬不再說話,他不想告訴春憶,媽媽死的時候,爸爸沒有哭,他也沒有哭。

他們父子,是兩個不會哭的人嗎?

但是剛才,義冬可能真的哭了。知道了思卉是領(lǐng)來的這個秘密,對比自己家,他感到傷心極了,好像眼淚這個東西,在他心里,一直是被一道壩攔著,怎么也流不出來,媽媽死的時候,它還是被攔著,被壩嚴嚴地堵著,流不出來。但是今天,他流了眼淚,那道壩潰堤了,決口了,眼淚終于流出來了。

小蟲子秘密藏在心里不說出來,它是要作怪的。

思卉是領(lǐng)養(yǎng)來的女兒,真的是這樣嗎?自從春憶用這個秘密換了他的《三十六計》,義冬就一直覺得自己的心里,是鉆進了一只小蟲子,它躲在他身體照不見陽光的地方,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一動不動,但是,常常在不經(jīng)意間,它會偶然爬幾步,或者將它細得像絨毛一樣的腳抖動幾下,搞得義冬心里癢癢的。

特別是見到思卉的時候,義冬覺得自己看她的眼神也不一樣了,好像是心里的小蟲子,突然爬進了他的眼睛,把他的瞳孔當(dāng)作一扇窗子,它絨毛一樣的爪子,攀著他眼睛的窗子,探出頭來,打量面前的小姑娘,好像是多看幾眼,就能看出思卉的身世,就能看出她自己是不是知道這個秘密。

是的,思卉真的覺得異樣了,她的大眼睛,看著義冬,長時間地看著,也不說話,好像就是用她的眼睛在問:“怎么啦?義冬你為什么用這樣的眼神來看我?”

義冬于是避開了她的目光,他假裝說:“你的痣好像大了一點。”

思卉說:“你瞎說,我每天都用一個小尺子量它的,它沒有大,一點都沒有變大,還是原來那么大!”

義冬確實是在瞎說,他只是沒話找話。

思卉說:“你為什么要說它變大了?你真的覺得它變大了嗎?我是不是越來越難看了?”

“不,沒有,沒有!”義冬想說她好看,確實,在他眼里,思卉真的很好看,她比班里其他的女生都好看,她甚至是全校女生里最好看的。有人說六年級二班的謝金芳是?;?,義冬是一點都不認同的,他覺得,要是讓大家來投票選舉一名?;ǎJ為被選上的應(yīng)該是思卉。

當(dāng)然,她如果沒有這顆哭痣的話。

他幾次都想把秘密告訴思卉,只有告訴她了,他心里的小蟲子才會爬出去,才不會蟄伏在他身體里,經(jīng)常讓他癢癢的,很難受。

但是他能說嗎?

即使春憶沒有反復(fù)叮囑他要保守這個秘密,他也不會對思卉說。

他想象思卉知道了這個秘密,會有多么驚愕、恐慌。一個人,和爸爸媽媽生活了那么多年,其實卻不是他們生的,她和他們,原本不是一家人,卻像一家人一樣生活在一起,突然知道竟然是這樣,心里會是什么滋味呢?

她肯定會哭,她會感到傷心。她的親生爸媽,為什么要把她送給別人呢?他們?yōu)槭裁催B自己的親生孩子都不要了,把她當(dāng)東西一樣送人呢?

她甚至還會想,他們把她生下來,是不是當(dāng)作一件商品一樣賣給了別人?

她如果這樣想,就會非常非常傷心,她還會繼續(xù)在這個家里生活嗎?

她會把明明不是自己爸媽的人,當(dāng)作自己真正的爸爸媽媽嗎?

她會離家出走嗎?會一個人跑到安徽去找她的親生爸媽嗎?

安徽那么大,路那么遠,她怎么去?到哪里去找?他們長什么樣她知道嗎?安徽那么多人,哪兩個才是她的爸爸媽媽呢?她能認出來嗎?

想到結(jié)果也許會這樣,也許會更糟糕,義冬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把秘密說給思卉聽的。

他只能忍著,憋著,讓秘密在他的心里爬來爬去,只能讓它用細如絨毛的腳撩他,讓他癢癢地難受。

“沒什么,真的沒什么,”他對思卉說,“我覺得你長高了?!?/p>

思卉說:“你是看上去我長高了,但我這個星期沒有長高?!?/p>

她告訴義冬,她做夢都想快長高一點,她爸爸每個星期都會幫她量一下身高,她赤腳站在門框邊,身子站得直直的,她爸就會用一根尺子,壓著她的頭頂,然后在門框上畫一道線。

“這個星期,兩條線畫在一起,”思卉說,“一點都沒有長高!”

義冬說:“你看上去真的高了一點?!?/p>

思卉說:“那是因為我穿了這雙鞋!”

她提起一只腳,給義冬看她的鞋。義冬看到了,這雙鞋有很厚的鞋底,它是多么漂亮的一雙鞋子?。?/p>

思卉說:“我媽前天買給我的?!?/p>

看著思卉腳上漂亮的鞋,義冬想起了她粉紅色的腳指甲,她的涂了好看粉紅色的腳指頭,藏在這么漂亮的鞋子里,看上去是多么高貴呀!就像十個小矮人,不,是十個白雪公主,住在一所精美豪華的宮殿里。

他不由自主地動了動自己的腳指頭,好像腳指頭也會害羞,它們躲在鞋子里覺得很不好意思呢,因為,他的襪子有了破洞,兩個腳指頭已經(jīng)鉆出來了!還好破的只是襪子,而不是鞋子,否則被思卉看到,那就難為情死了。

義冬藏起了有破洞的襪子,就像藏好了那個不安分的秘密。

浩浩三白蕩

巧生家是在漁船上的,放了暑假,他邀請同學(xué)義冬和春憶,還有左衛(wèi)鋒,一起到他家去,也就是到他家船上去,他們要到三白蕩去捕白魚。

巧生說,新鮮的白魚捉上來,馬上在鍋里清蒸了,那個味道,吃了以后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春憶說:“義冬,你跟左衛(wèi)鋒和好了嗎?”

義冬說:“你怎么知道?”

春憶說:“你們以前理都不理的,但我昨天看到你跟他說話了?!?/p>

義冬點點頭,又搖搖頭。

春憶說:“到底是還是不是?”

義冬說:“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他叔叔做的事,跟他沒關(guān)系?!?/p>

春憶說:“你早就應(yīng)該這樣想了!”

義冬說:“但是,我還是覺得他有點討厭!”

“那巧生家船上你還去嗎?”春憶說,“左衛(wèi)鋒去的,你還去嗎?”

義冬說:“我要去的,我還沒坐過船呢!”

春憶說:“三白蕩里很危險的,我聽說那里有落水鬼?!?/p>

義冬說:“我不怕的,我知道世界上根本沒有鬼,如果真有落水鬼,巧生說他爸爸的漁叉要把落水鬼腦袋戳兩個洞!”

他們的小漁船,從牛舌頭灣出發(fā),穿過兩個小湖蕩,最終來到了三白蕩。

兩個小湖蕩里,長滿了荷葉,荷花從傘一樣的葉子下面鉆出來,就像一個個粉紅色的小拳頭。左衛(wèi)鋒靠在船舷上,身體向前傾,他采了好幾朵荷花。

“你怎么像女人一樣,喜歡花!”春憶說他。

左衛(wèi)鋒在船邊身體傾側(cè)出去,他把船弄得晃蕩起來,義冬覺得水面一會兒近一會兒遠,搞得他有點頭暈。

巧生也俯下身子,摘了一些荷葉,他的動作幅度,比左衛(wèi)鋒更大,肯定是因為他一年到頭就是住在船上的,根本不怕掉進湖水里去。

船晃得更厲害了。

巧生說,他要多摘一些荷葉,等會兒捕到了魚,就把魚殺了包在荷葉里,燒魚的時候再把荷葉扔掉,這樣燒出來的魚特別好吃,有荷葉的清香。

春憶問巧生,這兩個小湖蕩叫什么名字,巧生說,他不知道,他爸媽也不知道,因為這兩個湖實在太小了。

左衛(wèi)鋒手里拿著采來的荷花,他看上去真像一個女生。他對巧生說:“湖再小也應(yīng)該有名字啊,就像小孩子,因為小就沒有名字了嗎?”

巧生說:“我給它們起了名字的。”

左衛(wèi)鋒說:“起了什么名字?。俊?/p>

巧生說:“前面那個叫小圈蕩,這個叫大圈蕩,兩個湖合在一起叫葫蘆蕩?!?/p>

春憶說:“你起的名字一點都不好,而且從來沒有聽說過兩個湖蕩合一個名字的!”

巧生說:“那你給它們起起名字看!”

左衛(wèi)鋒搶著說:“一個叫荷葉蕩,一個叫荷花蕩?!?/p>

春憶說:“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荷葉蕩里也有荷花的,荷花蕩里呢,也有荷葉!”

義冬因為肚子里不舒服,所以一直沒怎么說話,但是聽他們給兩個小湖起名字,也來了興致,他說:“我給它們起名一個月亮蕩,一個星星蕩?!?/p>

春憶說:“星星蕩這個名字蠻好的,小星星嘛,這個湖確實太小了,就像一顆星星?!?/p>

左衛(wèi)鋒說:“宇宙里每一顆星星都比地球大!”

義冬覺得他這樣說真是很討厭,誰不知道宇宙里每一顆星都很大,但是,我們在地球上肉眼看上去,星星就是很小嘛!

義冬對左衛(wèi)鋒說:“你見過比地球大的星星嗎?”

左衛(wèi)鋒見義冬生氣,馬上就不響了。

巧生說:“好的好的,這個就叫星星蕩,以后我們就叫它星星蕩!”

春憶說:“月亮蕩這個名字好像不太好,因為月亮是彎彎的?!?/p>

左衛(wèi)鋒說:“但月亮也有圓的時候啊,這個大一點的湖,就像一個圓圓的月亮,不是很好嗎?”

巧生說:“叫月亮蕩也好,以后就叫它月亮蕩了!”

義冬很高興,覺得自己為這兩個小湖蕩起的名字得到了大家的肯定,這比被老師表揚了還要開心呢!

左衛(wèi)鋒對“月亮蕩”這個名字熱烈擁護,義冬因此就不像剛才那樣討厭他了。

船進了三白蕩里,變得很是顛簸。

這是一個特別大的湖蕩,比星星蕩月亮蕩不知要大多少倍,可能要大幾百倍吧。

左衛(wèi)鋒問巧生,這個大湖為什么要叫三白蕩呢?

春憶說:“是不是因為這個湖里有很多白魚、白蝦和銀魚呢?我聽我爸說,太湖里有三白,就是這三白?!?/p>

巧生說:“不是的,三白蕩里有白魚,但是沒有銀魚和白蝦?!?/p>

“那它為什么要叫三白蕩?”春憶說。

巧生說:“我爺爺說,是因為三白蕩里一年到頭都是大風(fēng)大浪,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湖水也是白的?!?/p>

原來是這三白呀!

進了三白蕩,果然風(fēng)很大,浪也很大。

漁船很厲害地顛簸起來。

左衛(wèi)鋒很高興,他說,漁船這么顛,就像是蕩秋千一樣好玩。

但是義冬卻越發(fā)不舒服了,暈暈乎乎的,胃里好像有一股東西在頂上來。

春憶說:“義冬,你的臉煞煞白,你怎么啦?”

義冬說:“我肚子里不舒服?!?/p>

巧生說:“你是暈船了,你不習(xí)慣坐船,今天風(fēng)浪又是那么大,船顛得很厲害?!?/p>

左衛(wèi)鋒不再說漁船顛簸很好玩,他甚至把臉上快樂的表情都收斂了。

春憶說:“暈船的人以后就不能當(dāng)飛行員和海軍?!?/p>

“那你不暈船也不見得就能當(dāng)飛行員當(dāng)海軍!”義冬想。

巧生去船艙里取來一塊生姜,遞給義冬說:“你咬一口,可能就會好一點?!?/p>

義冬咬了一口生姜,辣得咳嗽起來。

他咳著咳著,就趴在船舷上,哇哇地嘔吐起來。

他把早上吃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

左衛(wèi)鋒坐在義冬邊上,他用手輕輕拍著義冬的背。

春憶說:“不要拍他,他肚子里難受死了!”

左衛(wèi)鋒說:“拍拍就會舒服一點的?!?/p>

巧生說:“好了,吐掉了就好了,吐光了就不難受了。”

春憶說:“怎么會暈船的呀,我覺得這樣一顛一顛很好玩呢!”

左衛(wèi)鋒也覺得好玩,但是他不敢再說,他怕義冬怪他幸災(zāi)樂禍。

義冬說:“不行,我好像還要吐!”

說著,又對著湖水哇哇地吐。

這一次,吐不出什么東西來,剛才都吐光了。現(xiàn)在吐的只是很苦的黃水,巧生知道的,他說:“這是膽汁,黃綠顏色的就是膽汁,我們經(jīng)常殺魚知道的,魚的苦膽弄破了,就是這樣的。”

義冬吐了一陣,覺得苦不堪言,他沒想到,坐船來三白蕩,會遭這樣的罪。

他想現(xiàn)在就離開小船,到岸上去,但是,三白蕩很大,漁船四周渺渺茫茫全是湖水,哪里看得見岸??!

左衛(wèi)鋒說:“我來幫你掐一下穴道吧,手腕那里有一條線,線下面兩根手指寬的距離,就是內(nèi)關(guān)穴,掐一下就不難受了。”

左衛(wèi)鋒說,他爺爺以前當(dāng)過赤腳醫(yī)生,學(xué)過針灸的,他說:“我爺爺說,針灸內(nèi)關(guān)穴是可以止吐的,但是船上沒有針,我也不會針灸,我就用手指給你掐一掐吧!”

他拿起義冬的手,找到內(nèi)關(guān)穴,用大拇指掐住。

義冬感到又酸又痛又脹。

“怎么樣,好點了嗎?”左衛(wèi)鋒問他。

好像是好點了,義冬點點頭。

左衛(wèi)鋒又掐他另一只手的內(nèi)關(guān)穴。

春憶說:“我不暈船,也可以掐一下嗎?”

左衛(wèi)鋒說:“可以的,但是我等會兒再替你掐,現(xiàn)在給義冬掐?!?/p>

春憶說:“那我自己來掐好了!”

巧生也低頭找到了自己的內(nèi)關(guān)穴,掐了一下。他掐得太重了,連聲喊痛。

左衛(wèi)鋒說:“我爺爺說,內(nèi)關(guān)穴不暈船也是可以掐的,平時經(jīng)常掐掐,對身體有好處?!?/p>

義冬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他說:“這么神奇啊,我好像真的不像剛才那么難受了!”

春憶說:“但是為什么我倒反而有點難受了?剛才我一點都不難受的,現(xiàn)在掐了穴道,反而不舒服了?!?/p>

義冬說:“你也不能當(dāng)飛行員和海軍!”

左衛(wèi)鋒對春憶說:“你可能掐得太輕了。”

春憶說:“那我沒掐的時候也不難受啊,沒掐不是更輕嗎?”

巧生笑著對春憶說:“是義冬的難受傳染給你了。”

左衛(wèi)鋒說:“除了內(nèi)關(guān)穴,手上還有虎口穴,掐幾下也是可以讓胃舒服一些的。”

春憶說:“哪里?哪里是虎口穴?”

巧生說:“這個我知道的,就是這里,就是這里!”

左衛(wèi)鋒說:“對的,這就是虎口,就是我們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的地方,掐一下,感到酸脹的話,就是掐對穴位了?!?/p>

于是春憶和義冬,還有巧生,都各自掐自己的虎口穴,大家都覺得又酸又脹,不過都感到很舒服。

左衛(wèi)鋒就像一個醫(yī)生,什么都知道的樣子,他還說,內(nèi)關(guān)、虎口,還有小腿上的足三里穴,他爺爺說,這是三個健康穴位,經(jīng)常按壓,會長壽的。

他還說:“當(dāng)然針灸最好!”

巧生說,他的爺爺,就是從年輕的時候就天天自己用一根又細又長的針,扎自己的這三個穴位,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還能把兩個煤氣罐一口氣扛五樓上呢!

他們又在自己的小腿上找足三里穴,這個比較難找,義冬掐了很多地方都不對,最后突然覺得掐下去酸脹得不得了,這才知道足三里穴原來是在這個地方。

義冬說,足三里這個穴道,掐上去特別舒服,雖然很酸很脹,但是舒服極了。

左衛(wèi)鋒說,不過,自己給自己掐,是不太使得上勁的,一覺得酸痛,就不再用力了,要是醫(yī)生給你掐,用力又準又狠,雖然會酸痛得叫起來,但是,那才特別有效果,也特別特別舒服。

春憶說:“義冬,那我來幫你掐?!?/p>

義冬說:“我不要你掐,你不會掐的。”

左衛(wèi)鋒說:“義冬,我來給你掐吧!”

左衛(wèi)鋒在義冬的膝蓋下摸準了足三里穴,使勁一掐,義冬大叫了起來,但是,他卻讓左衛(wèi)鋒再掐幾下,他說:“真是太舒服了!”

巧生替春憶掐,掐了兩下,春憶就不要他掐了,他說,巧生掐得他好痛,但是一點酸脹的感覺都沒有,不要說舒服了,簡直就是難受極了!

巧生對春憶說:“那你幫我掐好了?!?/p>

春憶說:“我不會掐的,你還是讓左衛(wèi)鋒幫你掐吧!”

巧生的爸爸,這時候把漁網(wǎng)收起來,網(wǎng)到了三條一尺來長的白魚,他大聲說:“哦嗬,不錯哎,看!快來看魚!”

三個小伙伴歡呼起來。

“好大!好大!”

“三條呢!”

“三條怎么一樣大呀?是三胞胎嗎?”

魚的全身閃著銀光,就像是用銀子做出來的。

白魚的身子細細長長的,看上去十分漂亮,它們在網(wǎng)里跳躍、掙扎,銀光閃耀。

義冬說:“魚也是可憐的,被捉到了,就要殺死了吃掉!”

春憶說:“魚就是可以被人吃的,沒有什么可憐?!?/p>

巧生說:“漁民要是覺得魚可憐,那就沒有飯吃了。”

左衛(wèi)鋒說:“我奶奶是吃素的,魚啊蝦啊,所有動物的肉她都不吃的?!?/p>

春憶說:“那有什么用?不吃葷菜,蔬菜水果是植物,植物也是有生命的。她的嘴里,還有無數(shù)微生物,她打個噴嚏,就把許多生命震死了!”

巧生媽媽說:“別說什么吃葷吃素了,白魚是很金貴的,一般一離開水面,它們就會死掉?!?/p>

巧生說:“所以能吃到活殺的白魚,那是很不容易的!”

三條白魚,巧生爸把一條養(yǎng)在了有水的船艙里,另外兩條殺了,其中一條擦了鹽,腌制起來。而另外一條,馬上把煤氣灶點上,放進鍋里隔水清蒸。

不一會兒白魚就蒸好了,巧生媽說:“不能蒸太久,蒸老了就不好吃了?!?/p>

她還做了熗蝦。

熗蝦是用紅腐乳的汁,加上生姜和白酒,然后將活的蝦熗在里面,蝦還都在跳騰掙扎,就可以拈住蝦須,把它送進嘴里吃。

等開吃的時候,義冬的胃里又不舒服了,他一點都不想吃。尤其是看到巧生春憶左衛(wèi)鋒他們拎著蝦須,把熗蝦送進嘴里的時候,蝦還是活的,還在跳,他就更吃不下了。

義冬說:“我又想吐了!”

他什么也沒吃,再吐,當(dāng)然是吐不出什么來,也就是吐一點黃綠水,膽汁。

看他這么吐,巧生爸說:“那我們開回去吧!”

巧生爸發(fā)動了柴油機,小漁船就突突突地加足馬力返航了。

春憶左衛(wèi)鋒看上去吃得很高興,他們一點都不暈船,義冬有點羨慕他們,心里還有點生他們的氣,因為他一點都不能吃,他們卻吃得如此高興,他當(dāng)然不高興。

春憶吃了很多白魚,他很能吃,大家吃完了面上的魚肉,春憶說:“翻過來吃吧!”

巧生趕緊說:“不能翻!不能翻!”

春憶說:“為什么?”

巧生媽笑著說:“這是我們船上的規(guī)矩,吃魚不作興翻身的,因為我們在水上生活的人,最怕的就是翻船啦!”

左衛(wèi)鋒說:“這個雖然有點迷信,但是,終年在船上的人,就是有忌諱的?!?/p>

春憶說:“是這樣?。〉切l(wèi)鋒你是怎么連這個也懂的呢?”

左衛(wèi)鋒說:“都是聽我爺爺說的?!?/p>

漁船突突地開,感覺速度很快,但就是見不到岸,見不到月亮蕩和星星蕩。

三白蕩的湖水,太不平靜了,風(fēng)也不見得有多大,但是,浪卻真的不小,船兒一起一伏,讓義冬感到難受極了。

他一心盼著早點靠岸,但是,茫茫的仍然是湖水,根本看不到岸。

他不知道吐了幾次!

他趴在船舷,抬起頭來,終于看到了月亮蕩和星星蕩里成片的荷葉時,他才不像剛才那樣感到絕望。

漁船終于穿過兩個小湖蕩,進入了牛舌頭灣。

靠岸后,義冬馬上站起來,第一個上岸。他跨上岸的時候,身子一晃,差點兒跌進水里去。

巧生爸一把扶住了他。

到了岸上,并沒有像義冬想象的那樣馬上就舒服了,反而,感覺到整個大地都在顛簸起伏,就像剛才在船上一樣。

義冬的胃里,很不安穩(wěn),他又想吐,但是,再也吐不出什么來了。

巧生媽拿了兩塊自己烙的面餅,上岸來遞給義冬,說:“你肚子里什么東西都沒有,就一定是不舒服的,快吃兩口吧!”

義冬實在沒有胃口,但他還是堅持咬了一口。面餅很香,但是,他還是吐掉了。剛咽下去,就一陣反胃,在電線桿子邊上哇地吐掉了。

春憶則提了一袋巧生家送的螺螄,要跟義冬和左衛(wèi)鋒分,他對義冬說:“你什么也沒吃到,就多拿一點螺螄回家吧!”

義冬說:“我什么都不要,你們拿回家吧!”

左衛(wèi)鋒說:“我也不要螺螄,我們家不吃螺螄的,我們?nèi)胰瞬恢罏槭裁炊疾粫月菸?,用牙簽一個個挑出來吃太麻煩了!”

春憶說:“你們真的不要嗎?那我就拿回去了!”

春憶的自行車就停在牛舌頭灣,他也不說要帶義冬回家,自己提了一袋螺螄,騎車走了。

義冬扶著電線桿,一點力氣都沒有,連走一步路的力氣也沒有。

左衛(wèi)鋒一直在邊上陪著,義冬叫他先回去,左衛(wèi)鋒說:“義冬,我背你回家吧!”

義冬當(dāng)然不會要左衛(wèi)鋒背,他的個子比左衛(wèi)鋒要大很多,他怎么可能背得動他呢?再說了,他家離牛舌頭灣這么遠,即使是力氣很大的大人,也不可能把他背回家。

義冬對左衛(wèi)鋒說:“你先回家好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家的?!?/p>

但是左衛(wèi)鋒還是站在義冬邊上,不肯走。

義冬突然覺得左衛(wèi)鋒很討厭,他說:“你不要盯著我好不好?我就是想自己回家,你站在我邊上我更不舒服了!”

左衛(wèi)鋒呆呆地看著義冬,他可能是在辨別,義冬是真的不要他陪在一邊呢,還是想讓他早點回家。

因為左衛(wèi)鋒還是站在一邊不走,義冬就只管自己走了,他輕飄飄地往家里走,一路上看到的景象,都是飄飄忽忽的,好像自己還是在船上,還是在茫茫的三白蕩上。

他走出去幾十步,回過頭來,看到左衛(wèi)鋒還站在電線桿子那里。他突然心里一軟,覺得自己對左衛(wèi)鋒是不是太不好了?他這樣對左衛(wèi)鋒,左衛(wèi)鋒的心里一定很委屈很難過吧?

但是,義冬不想走回去,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只想讓自己一個人這樣飄回家。

一陣稍大的風(fēng)吹過來,差一點把他吹倒。

?!!?/p>

他聽到了隱約的塔鈴聲,才知道已經(jīng)是快要到家了。

陌生女人到家的時候,義冬才覺得好了一點,身上沒有冷汗了,胃里也不那么難受了,眼前的一切,也不像剛才那樣飄忽不定了。

但是整個身體,還是軟軟的。

走進家門,他聞到了一種久違了的菜的香氣。

義冬看到,廚房里有一個女人,系著圍裙,正在煤氣灶邊炒菜。

她也看到了義冬,馬上說:“啊,義冬回來了!”

但是義冬不認識她呀!她是誰呢?她怎么會在這里?

義冬感到恍惚。

“義冬,還沒吃晚飯吧?餓了嗎?”女人說。

義冬打量這個女人,她和媽媽差不多年紀。但是如果媽媽今天還活著,那應(yīng)該比她大一些吧?義冬想。

女人見義冬不說話,又找話問他:“義冬,你喜歡吃雞嗎?我燉了童子雞,你聞到香了嗎?”

義冬正在奇怪爸爸哪里去了,他就出現(xiàn)了。

他從房間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只臉盆。

“你去哪了?”他問義冬。

義冬沒有說話。一是不想說話,覺得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女人,讓他有點犯蒙;二是他渾身軟綿綿的,似乎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你餓了嗎?”爸爸又問。

義冬長這么大,還從未聽見爸爸這樣問他。他餓不餓,從來都不是他關(guān)心的事,他從來都不想知道兒子是不是餓了的。

可是現(xiàn)在,他居然問義冬“你餓了嗎”。

義冬搖搖頭。

爸爸說:“吃飯吧!”

義冬將信將疑地偷眼看了一下爸爸,他簡直不能相信這么溫和的話會是從他的嘴里說出來的。

他是真的關(guān)心義冬嗎?還是在說反話?

義冬覺得自己好像是有點餓了,但他更想睡覺。他軟綿綿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他倒在床上,一動都不想動。

但他并沒有睡著,廚房里嗶嚦叭啦炒菜的聲音,還有女人和爸爸講話的聲音,清楚地傳到他的耳朵里。

義冬躺在床上想,這個女人,是爸爸請來的鐘點工嗎?

思卉媽早就說過,義冬家里應(yīng)該有個鐘點工,她說:“看看你們家里亂成什么樣子了,就不像個人家了,衣裳也沒人洗,飯也沒人做,到處亂七八糟的,唉!”

那么,爸爸為什么突然請了一個鐘點工回來呢?

但是,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鐘點工,義冬剛進家門的時候,聽到她對爸爸說:“把擇好的蔥給我!”

是的,義冬想起來了,她就是這么對爸爸說的。

有這樣對爸爸說話的鐘點工嗎?

“他是要在這個女人面前裝得很有愛心吧?”義冬想。

義冬閉上眼睛,他又感覺自己是躺在船上,是在波濤起伏的三白蕩上。

他趕緊把眼睛睜開,看到天花板上射進來一縷金紅色的陽光。

這縷陽光,照到了天花板上的一條壁虎,小壁虎的身子,也被染成了金紅色,是的,它就像是一條用純金打制的壁虎。它爬兩步,停下來,腦袋左歪右歪,又爬兩步。它好像是在尋找著什么,它是餓了嗎?

壁虎爬爬停停,最后爬出了陽光,就好像消失了似的。

義冬瞪大眼睛,想看清壁虎去了哪里了,這時候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竟然是爸爸在敲他的門。

他在門外說:“出來吃飯吧!”

爸爸的聲音,依然是命令的口氣,卻沒有了以往的凌厲。

義冬故意不響,裝著沒聽見,同時把眼睛閉上了。

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爸爸突然變成了這樣?是因為這個女人出現(xiàn)在他們家里嗎?

“他睡著了嗎?”他聽到女人問。

“不知道。”這是爸爸的聲音。

女人說:“不吃飯就睡嗎?”

爸爸說:“隨他去吧!”

女人說:“我去叫他吧!”

義冬想,如果這次她來敲門,他就起來,因為他確實有點餓了。

可是女人走到義冬房門外,并沒有敲門,而是輕聲喊他的名字:“義冬!義冬!”

義冬沒有答應(yīng)她,但是,他坐了起來,腳在地下探索到了鞋子,把腳伸了進去。

如果她敲門,或者再叫他的名字,他就走過去開門。

但她沒有再叫他,也沒有敲門。

他坐在床上,聽到外面他們輕聲說著話,以及碗筷的聲音。

他們不再叫他,自顧吃了。

他重新脫掉鞋子,又躺了下去。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等他醒來,家里一點聲音都沒有,他把耳朵豎起來,雷達一樣搜索可能有的聲音,但是,世界在這個時候,卻是一片寂靜。

他餓了,他真的餓得太厲害了。同時,他要去衛(wèi)生間,小便快憋不住了。

餐桌上放著一碗飯,還有一大碗雞湯。

義冬從衛(wèi)生間出來,呆呆地看著飯和雞湯,這是留給他的嗎?他們吃完了嗎?他們?nèi)チ四睦铮?/p>

他實在太餓了,他坐了下來,他發(fā)現(xiàn)雞湯還是溫?zé)岬?,他喝了一口,覺得無比鮮美。他有多久沒喝過這么好喝的湯了?幾口湯喝下去,他更餓了,他是餓瘋了,于是他幾乎是在瞬間把一碗飯扒進了肚子里。而這碗雞湯,里面的一只雞腿、一只雞肫,還有幾塊雞肉,也都被他連湯帶水消滅了。

爸爸的房間里,傳出來他的鼾聲。他的鼾聲,總是那么地響,那么地粗魯。

那個女人呢?她走了嗎?

義冬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剛才還在這里的一雙高跟鞋不見了。

他走進院子,看到思卉家的兩個窗戶都是黑的,孔爺爺家的窗子也是黑的。夜深了,所有的人都睡了。

不遠處寶塔的角鈴聲,又響了起來,?!!悄敲吹厍宕嗪陀茡P。

起風(fēng)了,義冬感到了涼爽。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黏乎乎濕答答的感覺。

瘋狂地吃飯喝湯的時候,他是出了一身汗的。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卻久久沒能入睡。

他聽到了一只蚊子嗡嗡嗡的聲音,總是圍繞著自己轉(zhuǎn)。當(dāng)覺得蚊子是停在了他臉上的時候,他拍了自己一個很響的耳光。

但是,嗡嗡嗡的聲音,不一會兒又開始纏繞著他。

他想到了黃昏時分看到的壁虎,曾被夕陽染成金紅的顏色,它現(xiàn)在哪里?不是說壁虎是吃蚊子的嗎?它為什么不來把這只討厭的蚊子一口吞掉呢?

愁滋味才去了上海兩天,思卉就把她左眼下面的黑痣點掉了。

“一點都不痛!”她說。

義冬看著她,少了一顆黑痣的臉,看上去有點陌生。

思卉說:“認不出我了嗎?”

義冬說:“跟以前不一樣了!”

思卉說:“當(dāng)然不一樣了,如果一樣的話,為什么要點掉?”

思卉說,上海的醫(yī)生說了,她這顆痣,還是點掉的好,倒不是說點掉了好看,也不是因為有了這顆痣就特別愛哭,而是這顆痣和別的痣不一樣,它會慢慢長大。醫(yī)生還說,以前他見到過一個女孩,也有一顆這樣的痣,只不過不是長在眼睛下面,而是長在靠近耳朵的地方,后來這顆痣越長越大,還淌膿水,再后來,它就變成了癌,最后這個女孩就死掉了!

思卉給義冬說這些的時候,她的表情有點夸張,眼睛睜得大大的,流露出一種恐懼的光。

義冬卻覺得,那個醫(yī)生可能是在瞎講,不就是痣嗎,有那么可怕嗎?世界上有痣的人不要太多哦!不是多,而是絕大多數(shù)人其實身上都有痣,只不過不是長在臉上,所以輕易看不到。

醫(yī)生說思卉的痣比較特別,義冬卻沒感到有什么特別。巧生的爸爸,下巴上不也有一顆很特別的痣嗎?那天義冬和春憶、左衛(wèi)鋒去他家船上,看到巧生爸的痣上,還長了一根很長的毛呢!

義冬想,要是換了是他,他是不會把臉上的痣點掉的。

但是看起來思卉很高興,她沒了那顆痣,一定是覺得自己更漂亮了。當(dāng)然,也有可能,她會認為自己從此就不會像以前那么愛哭了。

那天義冬家里來了一個女人,思卉他們也都看到了。思卉問義冬:“你喜歡那個女人嗎?”

義冬說:“哪個女人?”

思卉說:“別假裝不知道,就是那天到你們家去的那個女人??!她是在你們家吃了晚飯才走的呀,難道你沒看見她?”

義冬說:“我回家就睡覺了?!?/p>

思卉說:“但你總是看見她的呀!你看見她了沒有?”

義冬說:“看見的。”

思卉說:“那不就好了!”

義冬說:“我醒來后她已經(jīng)走了?!?/p>

思卉說:“反正你是看見她了,我問你,你喜歡她嗎?”

義冬說:“我不知道?!?/p>

思卉說:“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不知道的。”

義冬說:“她燒的雞湯很好吃?!?/p>

思卉說:“她以后還會來燒給你吃的?!?/p>

義冬說:“你怎么知道?”

思卉說:“那你以為她不會再來了嗎?”

義冬說:“不知道?!?/p>

思卉說:“你不要再說不知道了好不好?總是說不知道不知道,討厭死了!”

思卉告訴義冬,她媽媽說了,這個女人是在鎮(zhèn)上供銷社上班的,她姓梁。

義冬說:“你媽媽怎么知道?”

思卉說:“我媽媽認識她的,那天她來,還和我媽打招呼的?!?/p>

義冬不說話,他在回憶她的樣子,他已經(jīng)忘記她是什么樣子了,現(xiàn)在越是想要回憶起來,就越是想不起來了。

只記得她是系著圍裙的。

還記得他回家的時候,在門外看到她脫在那里的高跟皮鞋,是米色的。

思卉說:“義冬,你覺得她長得好看嗎?”

義冬本來想說不知道的,但是,思卉剛才已經(jīng)說了,他老是說不知道,很討厭,他就把話咽回去了。

思卉說:“有你媽媽好看嗎?”

義冬說:“我媽媽是最好看的!”

思卉笑了起來,說:“我聽孔爺爺說過,男孩子都是覺得自己的媽媽是最好看的?!?/p>

義冬說:“你不覺得你媽媽好看嗎?”

思卉說:“當(dāng)然好看的。但是我覺得外婆更好看!”

聽她這么說,義冬想起了她家墻上掛著的照片,照片上的思卉外婆,確實好看,她的風(fēng)度與眾不同。

義冬問:“你外婆為什么要跳井呢?”

思卉說:“媽媽說,都是因為她唱評彈。”

“唱評彈有什么不好嗎?”義冬說。

思卉說:“那是因為那時候?!?/p>

義冬一點都沒有聽明白思卉是在說什么,他根本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個人會因為唱評彈而死。

思卉說:“義冬,你還沒有說呢,你覺得那個梁阿姨好看嗎?”

義冬說:“我想不起來了,真的,我忘記她長什么樣了!”

思卉說:“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供銷社,她在那里上班,我們?nèi)タ此貌缓???/p>

義冬說:“我不去!”

思卉說:“為什么?”

義冬說:“不去就是不去,不為什么!”

思卉說:“義冬,如果梁阿姨給你當(dāng)媽媽,你要嗎?”

義冬說:“我不要!我只要自己的媽媽!”

他這么說了,馬上意識到說得有點不對勁,那么,思卉媽是思卉自己的媽媽嗎?

好危險啊,別說著說著不小心把那個秘密說出來哦!義冬想。

思卉說:“但是你自己的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呀!”

思卉說:“我媽說了,梁阿姨會唱評彈呢,她唱麗調(diào)的。”

義冬的腦海中,那個女人的樣子突然又浮現(xiàn)了出來,變得很清晰:她瘦瘦的,臉上帶著笑,她的眼睛彎彎的,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了一個馬尾。

但是這個清晰的形象,很快又模糊了。他很努力地要再想一想,就變得更加模糊了。

思卉說:“義冬,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義冬說:“是梁阿姨的秘密嗎?”

思卉說:“不是,是我的秘密。”

義冬說:“好的?!?/p>

思卉說:“我不是我爸媽親生的,我是他們領(lǐng)來的。”

義冬完全沒有想到,思卉自己其實是知道這個秘密的!

她知道,就不是秘密了,而自己還用一本書去向春憶換這個秘密呢,傻不傻呀!

“真的嗎?”義冬雖然知道這個秘密,但是,他裝著很吃驚的樣子說。

“當(dāng)然是真的!”思卉說,“但我一直覺得,他們就是我的親生父母,他們對我就像對親生的女兒一樣好!”

義冬的心里,又有了一股悲涼的感覺,這個感覺澀澀的、酸酸的。是啊,思卉爸媽對她的好,這是大家都看到的,確實是比親生的還要好。而他的爸爸,對待親生兒子,又是怎樣呢?

思卉說:“義冬,但是,我親生的爸媽,他們要從安徽過來,要到我們家來呢,怎么辦啊?”

義冬說:“你不想看見他們嗎?”

思卉說:“如果他們要把我要回去,那可怎么辦???”

義冬說:“你小時候他們把你送掉,不會又把你要回去的吧?”

思卉說:“我媽說了,他們有點想要我回去的?!?/p>

“為什么?”義冬說。

思卉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就是因為是自己生的吧。”

義冬說:“那為什么當(dāng)初要送掉?”

思卉的大眼睛,看著義冬,義冬一直覺得她的眼睛是會說話的,但是,此刻,他卻看不出來她的眼睛想說什么。

義冬說:“你不想回到安徽去是嗎?”

思卉說:“不是不想去安徽,而是我不想離開現(xiàn)在的爸媽!”

義冬說:“你爸媽也不會答應(yīng)他們把你領(lǐng)回去的吧!”

思卉說:“我爸媽心軟的,要是我安徽爸媽一定要回我,他們可能會答應(yīng)的?!?/p>

義冬說:“那你不愿意就是了!”

思卉說:“說實話,我也想見到我親生的爸媽,我都不知道他們長什么樣,畢竟是他們生了我,要是沒有他們,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我,可是我生下來不久就被他們送掉了,我一點都不記得他們是什么樣子?!?/p>

義冬說:“那就讓他們來你家好了?!?/p>

思卉說:“但是我真的好害怕,怕他們一定要我回去!”

思卉的眼淚亮晶晶地滾下來了,她說,要讓她離開現(xiàn)在的爸媽,她寧可死掉的!

義冬看著她臉上透明小甲蟲一樣爬動的淚珠,心想,她點掉了哭痣,還是像原來一樣愛哭呢!

義冬對思卉說:“你可以對你安徽的爸媽說,你不是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女兒臉上有一顆痣的,但是痣呢?”

思卉笑了起來,說:“真的可以這樣說嗎?”

義冬也笑了。

兩個人大笑起來,傻傻地笑,笑得停不下來的樣子,好像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開心事,好像生活里是根本沒有憂愁和煩惱的。

醫(yī)院暑期還有十來天就要結(jié)束了,義冬和春憶約好了,他們要一起去紐扣廠撿蚌殼。

鎮(zhèn)子南柵的紐扣廠,就在運河邊上,廠子外面,沿河的地方,廢棄的蚌殼堆積如山。絕大多數(shù)的蚌殼,都被機器雕去了一排排紐扣,留下了一個個空洞。

但是在這成堆的廢料中,偶爾也會有完整的蚌殼,它們是漏網(wǎng)之魚,沒有被機器雕出一排排小孔。這樣的蚌殼,被孩子們撿到,就會拿回家去,有的給大人當(dāng)煙灰缸,有的則放在米桶里舀米,還有的,則用鐵絲做一個架子,把蚌殼架在上面,作為家里的裝飾品。

春憶說,他在他蘇州的姨媽家里,看到過上面畫了畫的蚌殼。春憶說,蚌殼上畫的是海灘的風(fēng)景,實在是漂亮極了。

春憶和義冬說好了,他們要去紐扣廠撿兩個蚌殼回來,等他再去蘇州的時候,就把蚌殼帶過去,請他姨夫在上面畫畫。

普通的蚌殼,黑不溜秋的,不能在上面作畫。而紐扣廠的蚌殼,都是經(jīng)過了清洗車間處理的,黑兮兮的東西都被泡掉,表面也被磨平,在陽光下,它會閃出七彩的光。

可是義冬剛想出門,卻突然肚子痛得不得了,痛像是一場大雨,突然從天而降。又像是潮水,在他的身體里涌上來,退下去之后,又涌上來。

他可是從來都沒有經(jīng)受過這樣的疼痛的襲擊。

以前凡是爸爸打他,只是痛一下,或者痛幾下,痛過去了就好了,就像從來沒有痛過一樣。

可是,這一回,肚子里的痛,就像是有一把鉗子,要把他的腸子鉸斷。

一開始,他覺得只要自己忍一忍,就會過去的。他還打算,等疼痛過去之后,他就要去紐扣廠,春憶和他約好了在那里見面,他因為痛得起不來,肯定是要遲到了,春憶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到了那里了。

但是劇烈的疼痛一浪接一浪,打得他根本爬不起來。

他突然感到害怕了,擔(dān)心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恐懼地坐起來,希望坐起來之后,疼痛就會減輕。

但是,腹部的絞痛,把他徹底摧毀了。

他倒了下去,他在床上翻滾。

這時候,他希望爸爸回來,他要告訴他:“爸爸,我不行了,我實在痛得吃不消了,我要死了!”

不管爸爸怎么對待他,他都要對他說:“快送我去醫(yī)院吧,我要死了!”

他一邊在床上滾來滾去,一邊大喊了一聲“爸爸”。

但是沒有人答應(yīng)他。

爸爸不在家。

當(dāng)然,他也喊得太輕了,他根本沒有力氣喊出聲來。

他的聲音,不是叫喊,只是在呻吟。

一陣疼痛的大潮過去,他睡著了,他已經(jīng)被潮來潮去的痛擊倒了,打垮了,他連醒著的精力都沒有了。

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敲門,但是義冬覺得自己醒不過來,即使他能徹底醒來,也根本沒有力氣爬起來去開門。

“是爸爸回來了嗎?”他想。

義冬沒有力氣大聲喊他,他只是想,等他走進家來,走到他面前,他就只對他說一句:“我要死了!”

但是走到他面前的,不是爸爸,而是一個女人。

她是梁阿姨!義冬不是看出來的,而是聽出來的。

“你怎么啦?”她雖然只來過義冬家一次,他雖然只見過她一面,但她輕柔的聲音,他已經(jīng)記住了。

他不止一次回憶這個聲音,努力地回憶的時候,這個聲音就遠了,聽不到了;但是,不經(jīng)意間,卻又會降臨到他面前,在他的耳朵里回響。

“義冬!義冬!”他確定自己不是做夢,這確實是她的聲音。

“你怎么啦,義冬?你在哭嗎?”

她一進門就聽到了義冬的呻吟,她走進他房間,看到了他身子彎著,臉扭曲著,“怎么啦義冬?”她問。

義冬說:“我要死了!”

她緊張起來:“義冬你不要嚇我,你怎么啦?”

義冬說:“我肚子痛,痛得不行了!”

梁阿姨說:“肚子痛嗎?怎么會痛成這樣子呢?”

義冬不說話,只是呻吟。

梁阿姨說:“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嗎?”

義冬又說了一句:“我要死了!”

梁阿姨說:“那怎么辦?要去醫(yī)院嗎?”

義冬說:“嗯嗯!”

義冬一向是對醫(yī)院很懼怕的,但是現(xiàn)在,他希望立刻去醫(yī)院,只有醫(yī)生才能救他,否則他就要死了。

到了醫(yī)院才知道,他是得了急性闌尾炎,必須馬上開刀!

“我不要開刀!”義冬說。

醫(yī)生對梁阿姨說:“急性闌尾炎如果不馬上手術(shù),穿孔了就麻煩了,尤其是小孩子,穿孔是有生命危險的!你馬上到醫(yī)生辦公室去簽字,否則就有麻煩了!”

梁阿姨說:“我不是——”

醫(yī)生說:“你不是家長嗎?是他姐姐?姐姐簽字也可以的?!?/p>

梁阿姨說:“我不是他姐姐?!?/p>

醫(yī)生說:“那你是他什么人?趕快叫他家長來!”

爸爸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義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他聽到爸爸的聲音,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

開刀的時候,義冬很清醒。

而他之前想象,自己是會被麻醉到什么都不知道的,但事實并不是這樣,麻醉只是局部的,人始終都是清醒的。他能感覺到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劃開自己的肚子,然后,聽到了剪刀怎樣咔嚓咔嚓把闌尾剪掉。

剪闌尾的時候,他突然感到手術(shù)室里的無影燈快速地旋轉(zhuǎn)起來,天花板也在旋轉(zhuǎn)。

“頭暈!”他說。

護士對他說:“趕緊把眼睛閉上!”

閉上眼睛后,他聽到醫(yī)生說:“已經(jīng)穿孔了?!?/p>

義冬就想,完了,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呢?

又聽到護士說:“幸虧及時手術(shù)呢!”

他睜開眼,看到護士正對他微笑。她輕聲說:“現(xiàn)在好了,闌尾割掉了,以后你就不會再得闌尾炎了?!?/p>

義冬被推出手術(shù)室的時候,他看到了梁阿姨。

她等候在手術(shù)室門外,一看見他被推出去,就迎了上來。

“怎么樣?怎么樣?”他聽到她這么問護士。

護士說:“很好啊,手術(shù)很順利??!但是闌尾已經(jīng)穿孔了,幸虧及時手術(shù)呢!”

義冬仰面躺著,他看清了梁阿姨的臉。

這張臉,對他來說竟然完全是陌生的,剛才把他送到醫(yī)院來的,果真是她嗎?

當(dāng)然是她!她的聲音告訴他,沒錯,就是她。

他被推進病房,他聽到護士對梁阿姨說:“你是他家長嗎?”

梁阿姨遲疑了一下,說:“我去叫他爸爸來!”

義冬的爸爸在樓下抽煙,梁阿姨去把他叫上來,護士對他說:“你是病人的爸爸嗎?你跑到哪里去了?”

爸爸說:“來了,來了?!?/p>

護士叮囑爸爸,要怎樣怎樣護理義冬,先不能喝水,渴了就用棉簽蘸一點涼開水潤潤嘴唇。

護士說:“等明天,病人開始放屁了,才可以喝水、吃流質(zhì)哦!”

義冬聽護士這么說,忍不住笑了。

梁阿姨馬上說:“不要笑,你的刀口縫著,不能笑!”

護士說:“對,打噴嚏也要注意!”

護士拍了拍義冬的肩膀,說:“剛動完手術(shù),累了,休息吧,閉上眼,好好睡。醒來后痛的話,給你打止痛針吧?!?/p>

義冬很乖地閉上眼,他感到很安全,也很舒坦。

輕輕的腳步聲,在凳子上坐下來的聲音,還有輕微的一聲嘆息,這些聲音,他都聽到了。他知道,這都是梁阿姨發(fā)出來的,她正坐在他的病床邊,看護著他。

他偷偷睜開眼,只把眼睛張開很細很細的一條縫,他看到了梁阿姨,她穿著碎花的短袖襯衫,頭發(fā)在腦后綰成一束。她的目光,對著掛在鐵架子上的鹽水瓶,一滴,一滴,一滴,鹽水瓶的水,不慌不忙地往下滴,過一會兒,就發(fā)出一陣冒泡的聲音。

義冬重新閉上眼,他想,爸爸到哪里去了呢?他為什么不坐在邊上看著鹽水瓶呢?

不過,義冬寧愿坐在邊上看護他的,不是爸爸。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思卉說的話:“如果她做你媽媽,你要嗎?”

他睡著了。

他睡得真沉啊,那要命的疼痛,還有麻醉和手術(shù),讓他耗盡了精力,他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才醒來。

梁阿姨還坐在他身邊,她告訴他,他睡著之后,一直都在打呼嚕。她說:“沒想到小孩子也會打呼嚕!”

義冬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打呼嚕是不是像豬叫?”他問自己。但他是睡著了才打呼嚕的,自己又怎么知道呢?他只知道,爸爸晚上打鼾,聲音是像老黃牛那樣的。

“天黑了,”梁阿姨說,“你爸爸回家了?!?/p>

她說:“你餓嗎?”

義冬搖搖頭。

“渴了吧?但你不能吃東西,也不能喝水。”她說,“我蘸點水給你潤潤嘴唇吧!”

她用棉簽蘸了涼開水,涂抹在義冬的嘴唇上。

義冬閉上了眼睛。

他聽到她說:“嘴唇干得都起皮了。”

他想起了思卉說的話,思卉說,梁阿姨是唱麗調(diào)的,但義冬覺得,她的聲音,比麗調(diào)還要好聽,麗調(diào)的嗓子是有點沙啞的,但梁阿姨沒有。義冬覺得,她的聲音,更像朱慧珍。

“傷口痛嗎?”她問。

義冬睜開眼說:“不痛?!?/p>

梁阿姨說:“你長得真像我的弟弟!”

義冬想,如果自己有這樣一個姐姐,倒是不錯。

“你們真的長得很像,尤其是眼睛,還有兩只招風(fēng)耳朵,特別像!”她說。

她輕聲笑了起來,她說,她弟弟因為耳朵大,所以綽號就叫豬八戒。

他并不覺得好笑,但因為她笑了,他也微笑了一下。

“你不要笑哦!”她說,“你笑得厲害的話,傷口縫了線要裂開的!”

她突然憂傷地說:“我弟弟要是還活著,應(yīng)該大學(xué)畢業(yè)了!”

義冬的眼睛,出神地看著梁阿姨,他是用目光表示了驚訝。

“他是得腦膜炎死的?!彼f。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充滿了憂傷。

她說:“他和你一樣可愛,我是多么喜歡他!他沒了之后,我每天都要放一顆話梅糖在他的照片面前,第二天我自己吃掉這顆糖,再放一顆在那里,他是最喜歡吃話梅糖的?!?/p>

義冬心想,梁阿姨自己也是喜歡吃話梅糖的呢,事實上是她每天吃掉一顆話梅糖。

梁阿姨說:“義冬,你和我弟弟真的長得太像了,你不相信是嗎?那等我以后拿一張他的照片來給你看,你們的眼神,都像泉水一樣清澈,看了叫人心疼的!”

義冬閉上眼睛,想象在梁阿姨家里,放著她弟弟的照片,他的面前,放著一顆話梅糖,他的眼睛,和義冬一模一樣。

他又恍恍惚惚地想,在梁阿姨家的鏡框里,照片上的人,是他義冬嗎?

“義冬你困了嗎?睡吧,我陪著你的,你就放心睡吧!”

義冬覺得她的聲音,就像是從遠處的收音機里傳出來的彈詞開篇,朱慧珍唱的。

回家出院那天,爸爸借了一輛自行車,接義冬回家。

他把義冬扶到自行車的后座上,然后推著自行車走。

義冬不知道爸爸為什么不騎著走,他是不會前上車嗎?如果他只會后上車,那他確實就只能推著走,因為,義冬的創(chuàng)口,還沒有拆線,他不可能自己往自行車上跳的。

爸爸推著他住家里走。

小街的青石板很不平整,自行車因此很顛簸。

但爸爸沒有問義冬,傷口是不是顛痛了,他只是默默地推著。

一路上,他說的唯一的一句話,就是:“剛吃了飯就亂跑,飯粒掉進盲腸,就發(fā)炎了!”

義冬在心里想,誰吃過飯亂跑啦?我可沒有!

始終沒見到梁阿姨,義冬想,她一定還在上班吧?

但是,爸爸推著自行車,他們路過供銷社的時候,也沒見她出來。

義冬往供銷社里面望了一眼,只看見一個男人坐在那里,沒有梁阿姨。

不知道為什么,一種失落的情緒,在義冬的心里像煙一樣升起來。

他看著爸爸寬闊的后背,覺得這個背影很陌生,默默推著他走的,是他的爸爸嗎?如果他只是一個陌生人,為什么要推著他往家里走呢?

沒想到梁阿姨已經(jīng)在他們家了。

他們回到自己家里的時候,義冬聞到了粥的香。

她從廚房出來,對義冬說:“先去衛(wèi)生間洗一下手,把衣服都換掉,再躺到床上,好嗎?”

“醫(yī)院很干凈的!”義冬說。

梁阿姨說:“我知道,但是,醫(yī)院畢竟是醫(yī)院?!?/p>

義冬覺得很累,很想馬上躺下來,但是,他不好拒絕她。他兩個胳膊肘支在臺盆邊,認真地洗了手。

等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梁阿姨說:“干凈的衣裳褲子都放在你床上了,換下來的扔地上就是了。”

義冬關(guān)上門,換上干凈的衣褲,然后舒適地躺到床上。

他發(fā)現(xiàn)蚊帳也是洗過了的,它是那么清潔,那么白。

他的手心,摸了摸身子底下的草席,它滑溜溜的,有一股草的清香。

他聽到了外面三弦的聲音,他的耳朵豎了起來,“是爸爸在彈嗎?難道他又買了三弦了?”

義冬有點高興,他覺得家里有一把三弦是一件很讓人愉快的事,雖然蒙在琴箱上的蛇皮讓他有點心里發(fā)毛,但是,三弦整體的造型,它無論是放在沙發(fā)上還是掛在墻上所散發(fā)出來的氣息,讓他歡喜。他覺得,家里有一把三弦和沒有三弦,是不一樣的。自從爸爸掄起三弦打他,把琴桿打斷,把琴箱上的蛇皮打破之后,他就覺得,這個家也徹底破了。沒了三弦的墻壁,是慘白的;沒了三弦的家,是空蕩蕩的。

他想,如果現(xiàn)在,梁阿姨的聲音響起來,她和著三弦亮嗓開唱,那該多好??!不管她唱什么,唱《宮怨》也好,唱《寶玉夜探》也好,哪怕是唱他不太喜歡的《木蘭從軍》都行,他放松了身體躺在舒適的床上閉著眼睛聽,該是多么享受呢!

但是梁阿姨卻說:“別彈,別彈,讓他好好休息!”

三弦很不情愿地響了兩下,就沒聲音了。

義冬身體里躲藏著的小人兒,似乎來了興致,他在義冬的心里唱了起來:

窈窕風(fēng)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無主隨風(fēng)舞,飛絮飄零淚數(shù)行……

義冬的嘴唇微微地動著,但嘴里是不出聲的,只是躲在他心里的小人兒在唱,只是他的心在唱。

檸檬

出院后的第二天,思卉來看義冬。

“還痛嗎?”她說。

“不痛!”義冬說。

義冬告訴她,開刀的時候就不痛的,麻醉醒了之后,護士說會痛,說痛了就給他打止痛針,但是他沒有打。

思卉說:“你真勇敢!”

義冬說:“開刀的時候,能聽到剪刀剪掉闌尾的聲音的?!?/p>

思卉說:“聽了都覺得好怕!”

思卉的手上,拿了一只檸檬。

她把檸檬拿到義冬面前,說:“這個給你!”

義冬沒見過檸檬,他說:“這是什么?是橙子嗎?”

思卉說:“它是檸檬!”

義冬覺得檸檬真漂亮啊,它的形狀比橙子好看,它的顏色,更是有一種近乎透明的嬌嫩的黃。

思卉把檸檬放在義冬的枕頭邊,他立刻聞到了它的清香。

“一定很好吃吧?”義冬說。

思卉說:“不要吃它,很酸的!看看它,聞聞它的香氣就好了?!?/p>

義冬做了一個深呼吸,很貪婪地把檸檬的香氣吸進鼻子里去。

思卉告訴義冬,他住院開刀的這幾天,她的親生爸媽來過了,他們果真就從安徽過來看她了。

“他們來了好多人,”思卉說,“除了親爸親媽,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義冬說:“他們都是你的親姐姐、親妹妹和親弟弟嗎?”

思卉說:“是的,我是老二。”

思卉說,他們這么一來,院子里所有的人家,都知道了我原來是我爸媽領(lǐng)養(yǎng)的。

思卉說:“本來這是一個秘密,但是,他們一來,就沒有秘密了?!?/p>

義冬想告訴她,這個秘密,其實在她告訴他之前,他就已經(jīng)知道了。

但他還是沒有說,因為,春憶讓他要保守秘密的。再說,他如果這么說了,也許思卉就會生氣,她就會說:“啊,你老早就知道的呀?那為什么不告訴我?”

義冬說:“這一來大家都知道了???”

思卉說:“嗯!不過也沒關(guān)系,我是爸媽領(lǐng)來的,這沒什么難為情的?!?/p>

義冬說:“是啊,你爸媽這么好,真的比親爸媽還要好!”

思卉說:“孔爺爺也說了,真是看不出來,說他活這么大年紀,還沒見過領(lǐng)來的女兒這么寶貝的!”

義冬說:“你安徽爸媽來,看到你爸媽這么好,他們很開心吧?”

思卉說:“我不知道啊?!?/p>

義冬說:“他們沒有要把你帶回去吧?”

思卉說:“沒有。他們只是讓我過年的時候去安徽老家玩?!?/p>

義冬說:“你還沒去過安徽吧?”

思卉說:“我到爸媽家來了之后,就沒有去過。”

義冬說:“思卉,你親爸媽來看你,你開心嗎?”

思卉說:“我一點也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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