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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樂

2019-07-04 17:56草白
湖南文學(xué)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鴨蛋

那是舊年的最后一天,也是當?shù)丶s定俗成的、償還過去一年所欠債務(wù)的一天。一大早,娜西便打開店門接待各種來客。不斷抵達的人使得她深陷生活的瑣屑和泥淖之中,而那個山上少年的到來,徹底揭開了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打亂了娜西平靜的心緒。這個小說的敘事時間只有短短一天,紛至沓來的舊事與人,卻使得女主人公有一種歷盡“滄桑”之感。而這種滄桑,讓這個女人覺得“這世上一切盡如人意,沒有任何遺憾”。

作家草白的短篇小說往往傾向散文化敘述,在敏銳的感受之下,諸多細節(jié)在散漫的浮光掠影中突顯出來,于一種神秘感和不確定性的氛圍中形成故事飄忽而又深邃的內(nèi)核,引人長久地咀嚼與回味。很顯然,這正是她作為一個小說家的獨特之處。

除夕的早晨,娜西斜倚在貨架前,心不在焉。昨夜,夢里的草葉比樹木長得高,毛茸茸的白花開得遍地都是,死去丈夫的臉像深紅色的漿果出現(xiàn)在白花叢中,額頭上密布著黏糊糊、亮晶晶的汗液,或許只是一些渾濁的果實的漿液。夢中,她蹦跳著飛起來,拍打雙翅,想要觸碰那如漿果一般飽滿多汁的臉龐,可那張臉馬上消失在一道白光里。

夢醒后,娜西在黑暗里躺了很久。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夢見丈夫了。丈夫去世前的那年秋天,他們還一起去密林里打過野栗子。那些深棕色的果子,藏在一個個長滿毛刺的囊里。經(jīng)陽光晾曬,風(fēng)兒吹拂,果囊表皮上的毛刺漸漸開裂,供出光亮、潔凈的野栗子,就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人微笑著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從那以后,每年野栗子成熟的季節(jié),娜西就有一種拋下一切爬到山上去的沖動,好似那些被秋風(fēng)吹熟的栗果正在枝上召喚著她。

今天,娜西比往常起得早。當她在廚房里烹煮食物時,夢中的場景忽然變得清晰。好像丈夫那張深紅色漿果一樣的臉龐,此刻正看著她在廚房里忙碌的樣子,不僅是丈夫,還有家族中死去多年,她從未見過面的人也在看著她。為死者所煮的食物,每年總是固定的幾樣,只是,今年她沒有買到豬頭。反正,那么大一個豬頭,她一個人也吃不完。這幾年,祭桌上撤下的食物,娜西早已不知如何處理,胃口越來越小,可身上那股干活的勁兒絲毫不見衰歇,好像在她體內(nèi)一直裝著一架機器,無需什么燃料就能自行運轉(zhuǎn)。不僅外人相信這個,連家里那個人——她的兒子,也對此深信不疑,好像自己的母親已經(jīng)成為名副其實的超人了。

后來,娜西還是聽見了那個聲音,一個嬌怯的女聲,“請問——有人嗎?”蹩腳的普通話中夾雜著濃郁的外鄉(xiāng)人口音,語氣中卻帶著點屬于童稚的天真,這兩者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讓娜西心頭一震。她轉(zhuǎn)過身去,只見一個矮瘦的,約莫三十出頭的女人站在門簾前面,那樣直挺挺、孤零零地站著,雙手相握著,放在身前,左手掌敞開著,右手握著左手手腕處,雙腿卻緊緊并攏,讓人感到那身體隨時可能前傾,撲倒在地。

當然,她的擔心是多余的。女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局?,像背書似的,那些話從她嘴里順暢地滑溜而出,并不費什么事。

“小安病了,醫(yī)生也不曉得他生了什么病。他一直躺在床上,他在睡覺,今天早上才跟我說,他問你借過錢。我來,就是告訴你一聲,小安病了,還不了那個錢。不過,我會想辦法的。今天,我就會想出辦法來。晚些時候,我再到你這里來?!?/p>

“你放心,我還會來的。一定會的。”

她微笑著說完那些話,仍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雙肩微微抖動著,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女人的臉讓娜西想起那種叫北京紅梨的水果,暗黃的臉頰上分布著勻稱的、深褐的斑點,顴部卻很紅,那部分皮膚紅而微微皺縮著,好像被什么東西燙壞了;她的眼神卻是少見的平和,平和而鎮(zhèn)定自若。

女人走后很久,店里還回蕩著那種嗡嗡的聲響,娜西坐在那聲音的渦流里,腦海里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年輕男人無聲無息躺在床上的模樣,他睡著了,就像一塊石頭那樣沉甸甸、毫無知覺地睡著了。他的女人不知他得了什么病,連醫(yī)生也診斷不出,好像那并不是一個病人,而是一個患了嗜睡癥的男人。

終于,娜西想起那女人的名字:丹丹。她曾和小安一起來過店里。她是小安的老婆。很多時候,他們只是路過這里,什么也不買,臨走的時候卻故意說,下次他們會來買什么什么。他們大聲地談?wù)撝切┪锲返拿郑坪跻虼双@得了滿足。

他們都在那家塑料廠里做工,男的在車間里做,女的在食堂里燒飯。塑料廠附近就有個小賣部,可無論買什么他們都要到她店里來,而且每次來都假裝是路過,她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傍晚,那男的進來買東西時,碰巧店里有一只燈泡燒掉了,她手忙腳亂借來了梯子,望著那面屋頂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告奮勇要幫她換新的,爬梯子的動作卻顯得遲疑,好不容易爬至最上面一格,卻不知如何雙手配合著去擰那頭頂上的燈泡,而她在下面雙手扶著梯子,仰著頭,感到非常恐懼。

她送給他一件新襯衣,在衣柜里放了好多年終于派上用場。因為是全新的,那男人顯得很高興,有些不好意思拿走。

剛才那女人進來的時候,娜西就應(yīng)該想到了。這是舊年的最后一天,他們到她這里來,并不都是為了買東西。此刻,那個賬本就攤放在玻璃柜臺上,她并不會寫字,那些以特殊符號記下的賬目只有自己看得明白。還有一些人沒來清賬。她知道今天他們會來的。這是最后一天。她等在這里。

自開了這爿店后,娜西的日子還不壞,有時候當她凝望著陳列架上滿滿當當?shù)呢浧罚踔劣幸环N無可名狀的驕傲感。它們都是她的,都要經(jīng)她之手,她認識的字并不多,能寫的就更加少,可標簽上的文字,她全認得了。每次想起這些,作為文盲的娜西都感到不可思議。

這天上午,外面一直有零星的鞭炮聲炸響,空氣中彌散著硫磺味,到了午后那種氣味愈加密集而濃烈了。它們讓娜西感到莫名的慌亂,好似有什么東西在催促著她,要將她從這個屋子里趕出去,去往一個陌生之地。

門簾外響起一陣窸窣聲,她閉著眼睛也知道是誰來了。娜西并不吭聲。今天,她一點也不想見到那個叫五梅的女人??晌迕芬呀?jīng)撩開門簾進來了。她傴僂著身體,喘著氣,似乎走了很遠的路才走到她這里。每次都這樣,一副絮絮叨叨、弱不禁風(fēng)的模樣。娜西皺著眉,努力壓制著內(nèi)心的煩躁。

當然,作為娜西的顧客,五梅是盡心盡職的。她經(jīng)常光顧她的生意,幾乎每天都來。昨天,五梅來的時候,鴨蛋已經(jīng)賣光了。這些養(yǎng)了一輩子母雞的人,臨老了都喜歡吃鴨蛋。因為鴨蛋比雞蛋大,更重要的是,因為“鴨蛋是清涼的,而雞蛋熱性,吃多了不好?!彼麄兌歼@么說,娜西也相信鴨蛋是涼性的,鴨蛋比雞蛋好。在電話里,她也讓女兒吃鴨蛋,不要吃雞蛋。

所以,她的店里鴨蛋是長銷品。

但今天送鴨蛋的人還沒有來,剛才打電話去,說送貨的人回老家了,要年后再送了。

“沒有鴨蛋了。”

“怎么會沒有鴨蛋呢?”

“送貨的人回老家了,要明年再送了?!?/p>

“怎么會沒有鴨蛋呢?!?/p>

五梅仍在東張西望,好像那些鴨蛋正被娜西藏在某個隱秘的貨架上,不讓她發(fā)現(xiàn)。其實,裝鴨蛋的白色塑料筐子就放在進門的左側(cè)角落里,那里面早已經(jīng)空了,里面連鴨蛋的影子都沒有了,五梅還不相信似的,半蹲著臃腫的身軀,將蒼老的腦袋探進去瞅了又瞅,嘴里嘀咕著,怎么會沒有鴨蛋呢,過年怎么好沒有鴨蛋呢。

娜西忍住了,沒有吭聲。除了鴨蛋,五梅很少買別的,而每斤鴨蛋她只賺兩毛錢,還不算損失費。娜西還知道,五梅家里屯有許多鴨蛋,她買它們,并不僅僅是為了吃。

沒有找到鴨蛋,五梅便在進門的那把竹椅上一屁股坐下。她坐在那里,搖著頭,似乎在說這么一家店,怎么會沒有鴨蛋呢。她就是為了買鴨蛋而來的呀。五梅的目光開始在一排排貨架之間游移,那雙因歲月流逝而變得皺巴巴的眼睛,愈發(fā)警覺了。她似乎因為沒有買到鴨蛋而遲遲不愿離開,也有可能是店里太冷清,她有義務(wù)留下來陪主人聊幾句。

娜西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討厭這個叫五梅的人。她知道,五梅也討厭她,從前是恨她,現(xiàn)在幾乎是嫉妒她,當然,要她承認這一點比登天還難。現(xiàn)在,五梅的目光正被那些柿餅吸引,它們裝在一個個方形的透明的盒子里,浸染著白色的粉末狀的糖霜,給人一種凝固而流光溢彩的感覺。幾天前,一個山里人給她送來許多柿餅,說要放在她這里代銷。山里人走后,她吃了一個。第二天,娜西便給女兒寄去一些。此刻,娜西不得不佩服五梅的眼光,她總是能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真正貴重的東西。五梅開始對著柿餅嘖嘖贊嘆,說自己小時候吃的就是這種柿餅,她女兒小時候也是吃這種柿餅長大的,現(xiàn)在,連這樣的柿餅都吃不到了。看著五梅義憤填膺的樣子,娜西以為她會買下它們。她并不缺錢。誰都知道她有錢,每月兩千多的失土保險金,已經(jīng)領(lǐng)了快二十年。這些錢放在這里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會讓他(或她)改變更多,至少不會老是盯著鴨蛋瞧。

五梅的目光在貨架上流連許久之后,又回到柿餅上。

“年紀大了,糖吃多了不好。容易得糖尿病的。要是得了糖尿病,就什么也吃不成——不劃算的。”

明明是不想花錢嘛,還說什么吃多了容易得糖尿病。一個農(nóng)村婦女哪有那么容易得糖尿病呢。娜西強忍著,沒有笑出聲。

那瘦小的身材,皺巴巴的眼睛,模棱兩可的神情,五梅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娜西點點頭,以為她要走了,該看的都看過了,沒買到鴨蛋的不愉快也已被沖淡了??晌迕凡]有走。她站在那里,她已經(jīng)不看貨架上的東西了,柿餅和鴨蛋她統(tǒng)統(tǒng)看不見了。她的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那些東西。她忽然腰板一挺,上前走了兩步,又退回小半步,整個眼神顯得空泛,剛才那種神氣活現(xiàn)的神情消失了,好像有什么東西瞬間擊中了她。

“聽說,幾天前,樟樹下的馬貴祥,到你店里來過?”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右臉頰的肌肉微微抽搐著,流露出某種與她衰老的臉龐不相襯的機警與痛苦。

那一刻,娜西什么都明白了。她也來自樟樹下村,馬貴祥還是她的堂哥。幾年前,這個堂哥已成為傳奇人物,附近村里的人都把錢拿去交給他保管,說比放保險箱還安全,本金牢靠,還有利息可拿。絡(luò)繹不絕的人跑去找他,請求他收下他們的錢??伤⒉皇撬腥说腻X都收。想必,五梅也去找他了,本著一顆憐恤孤老的心,他會同意的。

“哦,那天,他來買香煙……?!蹦任髋叵胫且惶斓膱鼍?。馬貴祥來的那天,是一個陰雨纏綿的午后。天氣太冷,她開著油汀,靠在椅凳上打盹。迷糊中,娜西感到有人掀開門簾進來,那個人沒有走到敞開的貨架前取東西,而是來到柜臺前,輕輕敲了幾下玻璃隔板。她睜開眼睛。他叫她拿一包軟殼中華給他。娜西聽出了他的聲音。他的模樣變得太厲害,乍一眼并不能馬上辨認出來??伤煜に穆曇?。她詫異地望著他,想說什么,卻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只是笑了笑,快速閃過的表情,有一絲兒尷尬,一絲兒不在乎,一邊拆那包煙,一邊往門外走,他走得太快,以至于當她掀開門簾張望的時候,他已經(jīng)消失了。

后來,她才驚覺,他連找錢都沒有拿。從那天起,娜西就知道這一點,他早已不是原先那個人了。今天是除夕,不知道他又在哪里躲著,躲過了這一天,便是新的一年了。

娜西聽到五梅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好像身體某個部位被什么東西狠狠地蜇了一下,那因疼痛而猛然擴張的聲腔,戰(zhàn)栗著,帶動著那張皺縮變形的灰臉扭成一團,身體也跟著晃動起來,隨時可能跌倒在地。娜西端坐在柜臺前,像個局外人那樣望著這一切,腦子里各種汁液攪成一團,激流似的沖撞著她。

過了很久,娜西才意識到五梅已經(jīng)走掉了。

門外,鞭炮的炸響聲,那個闔家團聚的世界所發(fā)出的聲響,給她一種恍惚感。她熟悉其中的瑣屑、爭吵,一切的歡樂和煩愁,畢竟多年來自己一直置身其間,未曾有片刻離開??山衲旰屯瓴煌?,沒有人和她一起吃年夜飯,兒子、女兒都去了外地,他們要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和一些她從未見過面的人度過新年。

如果不是多年未見的人忽然回到村子里來,有些還是她兒子、女兒小學(xué)時的同學(xué)——可能,她并無此感覺。那些人帶來伴侶和小孩,來自城市的孩子馬上和村里的孩童打成一片。他們大吼大叫,爬到大樹的樹杈上,往河水里扔鞭炮,在田野上奔來跑去,玩打仗的游戲。他們的到來,給小村添增了許多歡樂。

還有那些外鄉(xiāng)人,他們來自云貴高原,四川,內(nèi)蒙和東北,他們于深夜打烊前到她這里來,有些僅僅是為了買一瓶二鍋頭,為了坐在她店門口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灌進肚子里,為了第二天連續(xù)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今年也有很多人沒有回家,他們來到這個生產(chǎn)橡膠制品和塑料制品的江南小鎮(zhèn),在漆黑的廠房里連續(xù)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就再也回不去了。冬天沒有太陽的日子,西北風(fēng)在藍色工棚的頂上猛烈而無休止地吹刮著,發(fā)出嗚咽聲,使得鐵皮屋子都晃動起來,震得窗戶和床架哐當響,好似要將外鄉(xiāng)人的骨頭架子震得粉碎。

夏天的時候,她給他們送去成箱的啤酒。他們光著膀子,坐在悶熱的工房門口,一個勁兒地往肚子里灌那種泛著白色泡沫的液體。到了冬天,他們則蜷縮著身體,神情憂郁地喝那種小瓶裝,最劣質(zhì)的白酒,紅星二鍋頭或別的什么品牌。如果沒有酒,那些臉龐深黝的異鄉(xiāng)人怕是一天也活不下去。她店里銷量最好的就是那些價格低廉的酒,它們在屋角落的貨架上滿滿當當?shù)嘏帕兄?,隔不多久,就被饑渴的外鄉(xiāng)人仰頭灌進肚子里。

此刻,娜西再次想起那個叫小安的人,只有他從來不在她這里買酒。他不喝酒。他買飲料,礦泉水,雪碧,旺仔牛奶,但不喝酒。她的兒子也不喝酒,床頭柜上放的是一瓶瓶可樂。娜西聽說小安也在搞“博彩”,但并不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在手機上就可以操作?!膬鹤右餐孢@個,所以知道一點。有一次,娜西問兒子“這東西能賺錢嗎?”兒子馬上警覺地望著她,好似什么“重大機密”被泄露了。他的任何事情都瞞著她,什么也不讓她知道,只當她是“高級保姆”,連高級保姆都應(yīng)該知道的事,她也不知道。這個兒子,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如今三十二歲了,還經(jīng)常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動不動就讓自己“消失”,去異地外鄉(xiāng)晃蕩。但過年不在家還是第一次。

一個小男孩忽然從門外沖進來,透明軟簾子拍打在他臉頰上,那是一張大花臉,棉衣上也沾染了許多污垢,大概剛剛在地上摸爬滾打過。他舉著一張十元紙幣,叫嚷著要買鞭炮,“就是那種摔在地上會響的——”,他怕她不明白,作著“扔擲”的動作。她當然知道的,可她就像一個神經(jīng)衰弱癥患者,特別害怕聽到那種聲響,那種小盒子里就藏著無數(shù)這樣的聲響。果然,那孩子剛掀開門簾跑出去,她就聽得“啪”的一聲,短促、尖利,她原本就懸垂著的心臟,更是狠狠地顫栗了一下。

娜西驚魂未定,走到房子外面的空地上,剛才那個小男孩就站在那里,一些猩紅色的紙屑還留在那里。她無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天空,那里特別亮,清亮的藍,有些微微的透明感,還有云。冬天里很少有那么白的云,不含任何雜質(zhì),好像這云下的人一直生活在永恒之中?!麄兙褪沁@么過日子的。

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開始籠罩著她。娜西沒想到外面的氣候已如此溫暖,吹拂至臉龐的風(fēng)有了潮潤的氣息,門口那棵掉光了葉子的樹好似正在醞釀著某種變化,皸裂的樹皮有了返青的跡象,她的腦子忽然進入一種微醺狀態(tài),暖烘烘、暈乎乎,困意襲來。她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就在昨天,她在太陽底下走著時還是冷的,陰冷的風(fēng)直往她的骨頭縫里鉆,讓她戰(zhàn)栗、發(fā)抖,好像隨時可能摔倒在地上。

午后,她的店里來了一位年輕人。他說自己來自一個叫田灣的村子。那個村子建在深山老林之中,筑在懸崖峭壁之上。一年到頭都刮著風(fēng)。那個只有八戶人家的村子,卻有一座寺廟,一間老爺?shù)睿€有一座快要倒塌的家族宗祠。那里很荒涼,除了老人,就只有墳?zāi)埂?/p>

她知道那里,她家里有人去過那里。他們是為了修族譜才去那里的。因為,那些住在山上的人與山下的他們,擁有同一個祖先。他們一早就出發(fā)了,走了一整天,穿過無數(shù)的叢林和巖石,才抵達那里?;貋砗螅麄冋f起山上生活的艱難以及野豬們的猖狂,都慶幸自己的祖先當年沒有選擇那里。否則,住在山上的人就是他們了。

——娜西知道這些事情;這么多年過去,依然沒有忘記這些事情。大概是因為當年那些人從山上下來后,忽然變得沉默寡言,好像遭遇了什么變故。當然,沒過多久,這種集體性的沉默就消失了,他們又像從前那樣喝酒打牌,罵罵咧咧,甚至比上山之前更為放肆了。直到有個男人的老婆在他們玩牌的時候喝了農(nóng)藥,他們之間的玩樂才告終止。幾年過去,當通往山頂?shù)墓沸尥ê螅任骱痛謇锏膵D女一起去那里采茶葉,割蒲草,摘野柿子,那個村落比山下任何一個村落都要破敗,破敗而荒蕪。那時候,村里能走的都走掉了,唯有少數(shù)幾戶人家,還有老人和殘疾人,整天望著屋門口那條灰白色的水泥路發(fā)呆,誰也不愿意下山。

年輕人忽然說出那個名字,說那個人曾經(jīng)欠他父親三百塊錢,現(xiàn)在,他是來討債的。年輕人嘴里吐出的那個名字,把娜西嚇了一跳。在這里,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人提及那個名字了,她死去丈夫的名字儼然成為一件“諱莫如深”的東西,與溺水而亡的人,被暴雨和山洪掩埋的村舍,以及某些年月里死于意外的異鄉(xiāng)人,一起被嵌進過往時間的深處??蛇@個年輕人毫不知情,依然將那個名字說了好幾遍,他在提及那個名字時的神情,有些恍惚,還有些茫然。

“我母親說,你們家以前條件不好,就沒好意思上門討要?!?/p>

“現(xiàn)在,外面都在傳你們家發(fā)財了。”

“這次,是我母親讓我來的。前幾年,她就想讓我來。她說,你們應(yīng)該付得起這個錢了?!?/p>

她默默聽著,一陣戰(zhàn)栗,丈夫在世時從未提及過此事。三百塊,丈夫借三百塊錢干什么?那個年代的山里人家怎么會有那么多錢?到底是什么情況下欠的錢?而眼前這個年輕人什么都不知道。當年的他,大概還只是一個睡在襁褓里的小嬰兒吧?三百塊,在今天當然不算什么,她可以很輕松地還掉,哪怕以十倍奉還。——事實上,當那個年輕人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決定這么做了。

“不,我母親說,欠多少就還多少,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不要?!蹦悄贻p人的語氣,平淡而堅決。

本來,她只是想試探一下?,F(xiàn)在,她更沒有理由不還那筆錢了,特別是那個人再次說出丈夫的名字。她聽著丈夫的名字在一個年輕的嘴唇里涌現(xiàn)出來,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原本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外面響起零星的鞭炮聲,一種沉悶而鈍的聲響,邊緣被磨平了,聲響與力度也消退了,它們來自河對岸的村莊。過了一會兒,又響起那種聲音,滿世界都是那種聲音,她的身體一下子喪失掉了剛才的敏感和戒備,仿佛被什么東西抽空了。

年輕人依舊站在柜臺前,他等待著。他想說什么,但暫時沒有說出口。他只是奉命而來,來討還那三百塊錢。

現(xiàn)在,那些錢從抽屜里取出,躺在她的手掌心上,那三張挺刮而簇新的紙幣,其主打色系是紅,色澤曖昧的紅,沒有任何一種紅顏色可與之相比。那種紅,給人欲望和微茫的犯罪感。娜西忽然想起那個山上的村莊,似乎它依然位于群山環(huán)抱之中,懸崖峭壁之上,而不是通了山頂公路之后她所見到的模樣。

“噯,現(xiàn)在你們下山可方便了?!彼⑿Φ赝莻€年輕人,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賣柿餅的山里人,“如果有吃不完的東西,還可以拿到下面來賣呀。”

年輕人微微點頭,好似在聽她繼續(xù)講下去。

“還可以養(yǎng)雞。放養(yǎng)的雞,肉質(zhì)好,我們都喜歡吃?!?/p>

“山上空氣也好,沒有污染,種什么都好?!?/p>

她還想再說一些山上生活的好處,可實在想不起來更多。年輕人望著她,望著玻璃柜臺后面的某個地方,那種山上少年的眼神,專注而空洞地凝望某一處的模樣,讓她心里一顫。

“家里人都好吧?”

“都好?!?/p>

“你父親身體還好吧?”

“我父親,”說到這里,年輕人頓了頓,第一次流露出一種不可揆度的表情,“哦,他三年前過世了。”

他站在那里,好像是驚訝她居然不知道,后來連那種驚訝也消失了。屋子外面再次傳來鞭炮聲,這一次是連續(xù)的響聲,劇烈而震蕩。她無端地感到慌亂和憋悶,好似身體被夾在兩堵墻壁之間動彈不了,用力呼吸也無法驅(qū)散那種感覺。

年輕人走后,她也從那屋里出來。關(guān)上店門,走到村街上,經(jīng)過曬谷場和學(xué)校操場,一些穿著花綠衣服的小孩聚集在開闊地上,他們安靜地玩樂,也跑動,也叫嚷,但沒有發(fā)出很大很嘈雜的聲響。幾個老人隨意坐在路邊某個空椅凳上,那些冷硬的座椅,使得他們的表情顯得僵硬,好似在忍受著某種身體上的痛楚。但她知道,那種表情不過是他們慣于流露出的,即使過年,也無法被糾正過來。一個男人走在她前面,行走時給人一聳一聳的感覺。他的左腿直挺挺的,過分直了,像有一根鐵棒藏在衣物中,那畸形的外來物——她倒吸一口氣,顯然,那是假的,它是一條假腿。她并不認識那個男人。這個村里,來了許多異鄉(xiāng)人,很多她都不認識。他們在附近的塑料廠、橡膠廠上班,與本地的姑娘聯(lián)姻,或者不多久,便一陣風(fēng)似的去了別的地方。

太陽照在那堵矮墻上。淡黃色的陽光,發(fā)出淡雅而均勻的光芒,這是一年中最后一天的陽光。那株唯一的樟樹,被厚重的繩索綁縛著,由那些木頭支撐著,樹身上還吊著鹽水瓶子,也沐浴在那光里。娜西第一次知道樹和人一樣也可以掛鹽水,很覺得詫異?,F(xiàn)在,她的感覺是難受。顯然,這株活了五百年的樹,自從被挪到三米之外的地方后,它只是活著,茍延殘喘地活著。

她走過那株老樟樹,去敲那扇門。門敞開著,德叔彎身從低處拾取什么,但怎么也取不到他想要的東西。即使外面陽光燦爛,這間屋里仍然一片漆黑。那個黑暗中的人終于抬頭望見了她。她感到自己行為的突兀,她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特別是今天,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可她已經(jīng)來了。當年,就是這個叫德叔的人和她丈夫一起去了那個村莊。去山上修族譜的攏共有三個人。他們是臘月初八去的,除夕那天才回到家中。他們丟下家里的大小事情,跑到山上去,只為了把山上那些男人和男小孩的名字都寫進族譜里去。他們回來說山上下雪了,山路上積了厚厚的雪,把每戶人家的屋門都頂住了。屋子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暴雪沒日沒夜地下,把所有的消息都隔絕了。

那年冬天,她懷著身孕,在山下望眼欲穿。天氣很冷,泥土都凍住了,河面結(jié)了冰,她無法從河里取水,也無法將松枝和雜樹枝點燃,一到燒飯時間整個灶臺間青煙彌漫,嗆得她淚水漣漣。

那個奇怪而含混不清的聲音忽然響起,似乎在問她為何而來。因為處于半黑暗中,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臉。自從開了那爿店后,她感到人們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在他們眼里,她賺了很多錢,比過去有錢多了。人們都不怎么喜歡比自己有錢的人。

但此刻,她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些。

“田灣村的人來了,說他爸當年欠他們?nèi)賶K錢?!?/p>

“是那戶人家的小孩找上門來的?!?/p>

“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她等著屋里那個人的反應(yīng)。她感到他的腦袋在不安地轉(zhuǎn)動著,好像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正從他的發(fā)叢里往下掉。

——她聞到了那股酸腐的氣息,濁重而刺鼻,很想奪路而逃。

這是一間離大樟樹最近的房子,從前,這幾乎是村里最好的房子,有雕花門楣,格子花窗,魚鱗似的瓦片,門前還有一口大水井。老婆喝農(nóng)藥死后,德叔就一個人住在里面,他的三個孩子都長了翅膀似的,一個比一個飛得遠。于是,沒過幾年,這房子就成了村里最冷清最凄慘的地方,也成了這世上最破敗最嘈雜的地方。窗外就是那條高速公路,南來北往的汽車從這個房子外面呼嘯而過,發(fā)出巨大的噪音。

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已經(jīng)七十多歲,身材傴僂,眼窩塌陷,渾身散發(fā)出一股怪味道,當張口說話時,渾身不住地打顫。

“我們,在那山上待了……有大半個月,或許更久。我,我記不清了。下大雪,雪太大了。沒有停過。我們不是躺,躺在床上睡覺,就是圍在火爐前烤火。從窗口望出去,外面全是白的。整座山都,都變白了。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除了雪的聲音,那個村子沒有……沒一點別的聲音。”

“后來,我們……我們開始玩牌。最難熬的是夜里,那種聲音,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主人說是野豬餓了出來找吃的,因為……因為白天它們根本不敢出來!”

“于是,我們決定在雪地里設(shè)陷阱。果然,那個夜里,我們再次聽到那種聲音,那聲音……嗷嗷叫了一夜。我們也興奮了一夜。第二天,宰殺的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那野豬……它的肚子里居然藏有十幾頭小豬。原來,那是一頭懷孕的母豬,連主人也說,從……從來沒有碰見過這種……這種怪事情?!?/p>

說到這里,這個患了怪病的男人渾身顫抖得更厲害了,就在娜西以為他再也不能告訴她什么時,他又張開了那張歪斜的嘴巴,重新絮叨起來。

“……你別問我,你老公怎么,怎么就欠了那些錢,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那年冬天,我們一直在賭錢,而你老公一直輸。一開始,我也輸。后來,就被我扳過來了。我記得,他……他沒有吃那野豬肉,無論我們怎么勸,他都不吃。他說,他說野豬的肉是酸的,又硬又酸,不好吃。可明明……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豬肉!吃過的人都這么說。這么多年,我再也沒有……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豬肉!”

“我們賭錢,吃野豬肉。一天,一天過去。除了雪,除了豬肉,我們啥都沒有,啥都看不見。那是世界上最好吃,最好吃的豬肉。只有吃過的人,才知道。我不騙你。你……你有吃過野豬肉嗎?你有聽見過野豬的叫聲嗎?”

他神情遲鈍,開始無意識地、翻來覆去說那些話,好似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又不時地被什么東西拉扯回來,永遠想走,永遠也走不遠。

而在房子外面,汽車的呼嘯聲洶涌而來,又絕塵而去;周而復(fù)始,沒有片刻停留。它們搖晃著這間搖搖欲墜的房子,搖晃著檁木和椽木,屋架和斗拱;它們被那些聲音震得歪掉了,隨時可能散架,隨著疾駛的汽車飛出去,可因為懷著對這個老人的庇護之意,暫時還沒有飛出去。

娜西從那個房子里走出來,她在村街上走著,此起彼伏的鞭炮的震顫聲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推搡著她回到那間堆滿貨物的小店里。此刻,那里成了她的庇護所。當她在柜臺前重新坐定,門外的聲響更為密集和猛烈了。有一刻,她聽著那聲音,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時間流逝的永恒感,今天過去了,明天還會再來。今年過去了,還有明年。人活著一天,便有無數(shù)的日子等著她,像山上的石頭一樣多的日子在等著她。對終將會消散的日子,她不再感到害怕了。

她坐在柜臺前,打開抽屜,細數(shù)著這一天來的“收成”。

這時候,有人進來了,那個叫丹丹的女人進來了。她站在門簾那邊(還是早晨所站的位置),望著娜西,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些幽怨,有些不安,還有些恍惚。她告訴娜西自己今天去了哪些地方,人們?nèi)绾魏眯恼写?,又真誠地拒絕了她。他們告訴她今天不能借錢給她,等明年吧。他們讓她明年再去借。她不能明白他們的做法,為什么要熱情地招待她,然后再拒絕她。她耐心地向她講述每戶人家的情況,他們那么熱情,充滿著善意,給她吃最好吃的東西,還送給她新衣服,但沒有借錢給她??傊@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她沒有借到一分錢。

這女人讓娜西感到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什么。她那么單純,那么勤儉,對丈夫忠心耿耿,把別人說的任何事情都當成真的。她來告訴她沒有辦法借到錢,那就一定是沒有辦法了。她本來就沒有催他們還錢的意思?,F(xiàn)在,更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女人說了一籮筐抱歉的話后,終于離開了。娜西想起,有人曾在她店里說起過這個外鄉(xiāng)女人。塑料廠的女工們都說她連普通的飯菜都煮不熟,要不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人手,老板早就讓她走人了。她們還說,這個女人有一種古怪的行為,無論前一天說過什么,第二天照例忘得一干二凈。正因如此,這個鎮(zhèn)上的人們對這個女人還算友善。

這天夜里晚些時候,娜西上床之前,再次想起了那個外鄉(xiāng)女人,在那一刻,她確定那是一個智力低下的女人?!秊檫@個發(fā)現(xiàn)感到震驚,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會在這個日子里到處找人借錢,而不是像個真正的欠賬者那樣躲起來?;蛟S,明天她就會將這一切忘得一干二凈。

這天晚上,娜西沒有守歲。在午夜的鞭炮聲響起之前,她就躺下了。那個短暫的夢里,出現(xiàn)了她的丈夫。她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把野豬肉送給五梅,丈夫告訴她因為那些野豬肉都變餿了,變得像石頭一樣硬了,根本就不能吃了,只能送給五梅這個丑婆娘了。她被丈夫的話逗笑了,她在夢里居然笑了出來。

她是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的。她的老年機上赫然出現(xiàn)一條短信,就著屏幕的藍光,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讀出了那幾個字:新—年—快—樂!一定是那幾個字,除了這四個字,不可能是別的!她一陣欣喜,為自己能認出那幾個字而欣喜不已。她不知道這是誰發(fā)來的短信,知道她電話號碼的除了兒子、女兒,便是那幾個供貨商,過去幾年里,她和供貨商之間的合作充滿默契,她知道自己能勝任這份新工作。

這個新年之夜,娜西忽然感到這世上一切盡如人意,沒有任何遺憾。她決定了,如果明天上午五梅再來買鴨蛋,她就把自己的那份送給她,她會告訴她鴨蛋怎么做才好吃,她要把自己知道的配方統(tǒng)統(tǒng)告訴她。五梅會聽她的。畢竟,這個村子一半以上的女人都想知道如何把司空見慣的食物制造出絕世美味來。沒有人會拒絕這樣的好事。

——那一刻,娜西已然相信自己擁有了這份智慧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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