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愛松 云南昆明晉寧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新華文摘》《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詩刊》《花城》《作家》等刊。著有長篇小說《金縷曲》,詩集《巫辭》《弦上月光》《在漫長的旅途中》《天上元陽》,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云南有個鄭家莊》等。
一陣風(fēng)會四下鋪展它起風(fēng)的威嚴(yán)
并像一支來福槍托一樣敲門
風(fēng)會用看不見的聲音來命令它們。
——華萊士·史蒂文斯
他
月光照見龍翔路,我又夢著他了。
他向我笑了又笑,就閃身插進(jìn)通往盤龍寺的那條小巷。他老以為我說不出“盤龍寺”這樣指向清楚的詞,就像我不知道,自己常常穿著一身花布衣,到處走動一樣,他根本不在乎,我已經(jīng)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已經(jīng)可以在夢里,記得住他的笑聲了。
可是,他究竟是在哪里呢?
每天,我繞著走的路都不一樣,就像我每天看著的月亮,有時候,就在我的眼睛前;有時候,卻跑到我眼睛后,待我轉(zhuǎn)了身,它也跟著轉(zhuǎn);我又轉(zhuǎn)個身,它好像故意撞了我一下,讓我身上的花布衣更花了。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一個聲音飄了過來,不是媽媽,是他。
我停了下來,涼風(fēng)沖著我的脊背,讓我有些氣惱。我擔(dān)心自己背上那么多花兒,會被這陣風(fēng)吹亂。
我轉(zhuǎn)過頭去,想仔細(xì)瞧一瞧,這些不知什么時候,他能偷偷送給我的花。涼颼颼的風(fēng),卻把我的頭發(fā)掀了起來。
哦,原來并不是他在叫我,那是月光的聲音,踏著風(fēng),躥進(jìn)了我的頭發(fā)。黑亮黑亮的聲音,擦著了我的頭皮,呼隆呼隆響;黑亮黑亮的聲音,敲著了黑色的天空,嘁沖嘁沖響……哈哈、哈哈,月亮啊月光,月光啊月亮,你咋個連自己,也被自己撞成了一瓣彎彎的牙齒哩。
我聽到自己,不由自主的笑聲,沖進(jìn)了黑夜,忽地躥進(jìn)了月光。白生生的月光,突然就泛起了,一串串微微的藍(lán)暈。
是不是我傻笑的聲音,嚇到他了呢?
“快,就要生了,用力啊,快用力?!?/p>
天上的月光,不知被什么砸中,碎成了好幾瓣。
“呀,是個女孩,胖嘟嘟的小臉,瞧,還邊哭邊笑呢!”
落在地下兩瓣月光,悄悄伏在了窗外。
“邊哭邊笑嗎?邊哭邊笑嗎?”
其中一瓣月光,立得直直的,然后,順著窗臺爬了進(jìn)來。
“怪(尸+求)事了,這笑聲咋個怪怪的,哭聲也咋個怪怪的呢?!?/p>
爬進(jìn)來的月光,攀著窗簾,扯緊了花棉被,有幾縷,不知道被什么東西染紅了,戧在我尚未完全睜得開的眼睛里。
濕漉漉的月光,推動我的眼睛珠,左邊轉(zhuǎn)轉(zhuǎn),右邊也轉(zhuǎn)轉(zhuǎn)。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這個聲音,又飄了過來。
我不敢回頭,我把耳朵,緊緊地貼進(jìn)空氣??諝饫铮拿浿鹿獍讎W嘩的流淌聲。
我歪斜著身子,想仔細(xì)聽聽,月光會不會告訴我,那里面究竟是誰。我還想仔細(xì)聽聽,月光里,撲撲直跳的,究竟是誰的心臟呢。而我早就知道,我都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
他難道還不懂嗎?
“這孩子說話,怎么顛三倒四的呢?”
山上的月光,翻轉(zhuǎn)著山坡,在玩耍。
“這么小的孩子,能說得清楚話嗎?”
山下的月光,撐開了,一個大大的傘。
“一條街上的小蘭,不是比她還小半歲嗎,怎么就口齒伶俐的呢?”
山上的月光,看到了山下的傘,在發(fā)光。
“你瞧不見她的臉蛋嗎,可比那個瘦骨干筋的小蘭,圓溜多了?!?/p>
山下的月光,趕緊收攏了,開始泛紅的傘。
天,不知道為什么,咋個越來越黑了。
而我,不是剛剛才走過的龍翔路嗎?咋個又走回來了?我這是在哪里呢?我又要到哪里去呢?
月光,鋪滿了地面。小鎮(zhèn)上,越來越亮。
他為什么老是要躲開我呢?在那條通往盤龍寺的小巷巷,我明明感覺到了,有個人影,多么熟悉地閃了一下,可為什么,他就是不肯出來,出來看看,我滿衣裳滿褲子的花朵和月光,有多漂亮呢!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還是這個聲音,雖然飄遠(yuǎn)了些,但我還能依稀聽見??磥砦业眯⌒囊稽c了,難說是他,故意就躲在里面嗎?
“姑娘長到現(xiàn)在,還是這個樣子,以后可咋個嫁人,咋個辦呢?”
媽媽說過,月亮上面,有個很漂亮很漂亮的仙女,我就天天盯著天上看。月亮下面呢,好多好多的人。又盯著我看。我在看哪樣呢?其實一樣也看不著??次业娜四兀銈冇挚吹搅四臉幽??
“不嫁就不嫁,大不了一輩子跟著我們過算了,自己的親骨肉,只有自己才會心疼。”
媽媽還說,月亮上的仙女,養(yǎng)著一只玉兔寶寶。哦,月亮上的玉兔寶寶,也會亂尿尿嗎?它跑來跑去的,會不會一不小心,像流星一樣,就從天上摜下來呢?
“問題是,等我們老回去了,她可咋個整呢……”
我喜歡聽媽媽說話,不管她咋個說,我都喜歡聽。特別是這一次,媽媽竟然對我說:
“招月,以后媽媽得幫你找個好婆家,一定得對你好的婆家……”
難道媽媽已經(jīng)認(rèn)得了,他常常躲在月光里,偷偷聽我們說話。
爬得老高老高的月亮,沿著龍翔路,一直陪著我,還灑下好多好多的花。這些怪里咕咚的花啊,為什么全都落在我身上,閃來閃去的,像是要和我說話。
難道是他,也夢著我了嗎?
花布衣
她最喜歡穿著我,在傍晚時分,沿著龍翔路,走過一條又一條,大大小小的巷巷,去尋找夢境中的那個人。
一路上,人們都喜歡打量她,她也喜歡打量這些人。她覺得這些人的目光中,或許藏著那個人的蹤跡。所以,她每次穿著我上街,都很開心。開心的時候,她就會笑,很大聲地傻笑。一張莽嘟嘟、黑里透著紫紅的大圓臉,會被這笑聲拉扯得變了形,并發(fā)出奇異的與晚風(fēng)撕扯般的摩擦聲,只有我才能聽得到的摩擦。
“媽媽,快看,招月又穿著花衣裳,停在街心上,一個人傻里傻氣地笑了?!?/p>
“噓,挨我小聲點,小心被她聽見,會亂罵人的?!?/p>
“嘻嘻,我才不怕呢,她不就只會傻笑嗎?!?/p>
“小屁娃娃懂哪樣,趕緊挨我走快點,毛說話啦?!?/p>
我想招月是不是聽到了這些話,要不然,她的心跳,怎么會突然加速,讓在我上面繡著的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花兒,也跟著顫動起來了。
每次心跳加速的時候,她就伸出左手,狠命地搓揉著右手的花袖口,就像她在夢境中,想要把那個即將被抓住的美好東西捏碎似的。
“招月,咋個穿的花衣裳,還得閑一個人在街上轉(zhuǎn)啊,給是準(zhǔn)備克那點兒相親噻!”
寫外一身白衣服,蹲在自家小賣鋪門口,嘴角噴吐著剛嗑出的、帶著唾沫星子的葵瓜子殼,慢條斯理地打趣。
“呵呵……嗯嗯!”
招月趕緊把左手甩回一側(cè),右手在身上摸來摸去,像是突然把夢境中的什么東西,弄丟了似的。
“招月快看,有只狗,從后首追上來了,趕快跑呀!”
巨安一身黑衣褲,斜靠在古滇純凈水銷售店不銹鋼門欄上,得意地吐出一個個圓圓的煙圈,又煞有其事地朝天空,彈了彈煙灰。
“嗯嗯……呵呵!”
招月疾速邁了幾步,又急忙把右手舉得高高的,回頭在空氣中,干揮了幾下,好像她真的看到了,她在夢中懼怕的并不存在的一只大黑狗。
“招月、招月,褲帶脫了,褲帶脫了,褲子都掉下來啦,羞人草,哈哈哈哈……”
一個十分尖利的聲音,從側(cè)面刺了過來。老狡披著黃羊皮外套,乜斜著眼,雙手反插在藍(lán)色破舊牛仔褲的屁包里,停在路邊一根電線桿前,嘴都笑歪了,露出參差不齊的黃黑色牙齒,正等著好戲看。
“呵呵,嗯嗯,嗯嗯,呵呵!”
招月猛地用雙手摸向肚子,使勁提了又提好端端的褲腰帶,然后慢慢蹲了下去,突然,哇哇哇哇,放聲大哭起來。
“老狡,你個挨砍的,招月又沒逗你惹你,你老是逗她玩干嗎,碎鬼,缺德,你個挨砍的砍尸的……”
一位頭頂灰色帕子的老奶奶,拄著拐棍,邁著急匆匆的碎步,喉嘮喘氣、一搖一晃地從龍翔路心安巷那條小路斜插出來,破口大罵。
準(zhǔn)是招月的奶奶,又趕來街心上,尋找招月啦!她黑色鞋子上,紅黃相間的碎布花,隨著小腳的移動,一顛一顛的,就像一叢古滇松風(fēng)花,在狠命喘氣。
一陣涼風(fēng),跟隨碎步聲,猛地撞了過來。
“畢竟是個姑娘家子,又得了這種病,得給她穿花點,走出去,邪門歪道才不敢來惹上身?!?/p>
招月看到我的第一眼,眼睛就泛起了光。她眨巴了下泛著光的眼睛,又仔仔細(xì)細(xì)盯著我看。
“這衣服真呢是花里胡哨,紅的、黃的、藍(lán)的、紫的……那么多顏色,灑成那么多花,好稀奇??!招月招月,快點快點,快點過來,穿上試試。”
招月不由自主地向我伸出了手,眼中的光,變得滾燙起來,莽嘟嘟的臉頰,泛起了紅暈。
“喲,可別說,我家招月穿上這身花布衣,漂亮起來了嘛!”
“呵呵,呵呵”,招月用左手,搓揉著右邊的袖口;袖口上,一大朵火紅的花,正在招月的手里綻放呢。
“來,轉(zhuǎn)個身,招月,讓我們看看,背后合不合身?!?/p>
招月的體溫,迅速就傳給了我,源源不斷的熱浪,讓花布衣上的花,更加鮮艷了。
“喲,快來瞧瞧,我家招月,多像個新娘子,真是漂亮極了!”
招月?lián)Q作右手,搓揉左邊的袖口。另一朵淡藍(lán)色的花,似乎遞給她手心一束光。招月的臉,紅得微微有些發(fā)紫了。
“走幾步,招月,快走幾步,讓我們再好好瞧瞧呀!”
招月突然杲杲地站著不動了。
無數(shù)花的影子,借助聲音,一朵又一朵,順著她雙手的掌紋,鉆進(jìn)了她的血脈。招月似乎意識到,這些花正在組合成一個影子,這個影子,正試圖占有她的身體。
她感到陣陣害怕,仍舊不敢動。
究竟是誰,讓她無數(shù)次在夢境中,碰到過這個影子呢?
龍翔路的月光,又灑下些淡暈暈的光輝。招月穿著我,仍舊慢悠悠地沿著曾經(jīng)走過的路,繼續(xù)走。
她,究竟是在尋找什么呢?
在那些看不見的腳跡里,她好像有了新發(fā)現(xiàn)。我感覺得到,招月第一次穿上我時的那股體溫,此刻,又迅速地傳了過來,就連迎面吹來的風(fēng),也鼓脹鼓脹的。
而我,似乎還被一雙眼睛,透過月光死死盯上。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招月穿著我,已經(jīng)走了很長的路。一個喑啞略帶顫抖的聲音,突然從不遠(yuǎn)的身后飄來。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哦,不是穿過心安巷的奶奶,也不是翻越夢境的他。
而是一路趕來的,她的媽媽。
月
我不得不放下手頭活計,按照和招月奶奶的約定,每隔些日子,輪流去找到我的女兒、她的孫女。
在一個又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抑或是月光彌漫的夜晚,我得從龍翔路,一路尾隨著再熟悉不過的氣味,直奔映山塘。我的女兒并不知道,她繞著那些路往返行走,讓我的尋找變得游移不定,不過,只有到了映山塘,離家較遠(yuǎn)的地方,等一陣風(fēng)吹過,我才能叫得住她。
今晚,這陣風(fēng)似乎吹得特別怪。
我剛抵達(dá)映山塘東岸石拱橋,看見我女兒,正要走上橋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冷颼颼的一個怪誕念想,打心底直冒上來。我也認(rèn)不得,是不是剛才路上,遇著三個年輕人順風(fēng)而談的話,驚醒了這個夜晚。
“你們給認(rèn)得,映山塘水中,原來有五百尊羅漢,還是漢白玉雕刻的?!卑滓r衣的說話聲里,像是埋著一枚定時炸彈,帶著異常濃重的后鼻音。
“毛吹牛噶,哪個見著過,你給見著過,你給見著過……”藍(lán)襯衣語速極快,像是機(jī)關(guān)槍被扣動扳機(jī)后,子彈帶著呼嘯之聲,掃過耳膜。
“咋個會呢,不是說,五百羅漢,早就不在掉了嗎。”灰襯衣語氣飄忽,既想知道這個傳聞不可靠,但又希望能親眼看一看不存在的羅漢。
“說不準(zhǔn),今晚說不準(zhǔn),就能看到?!卑滓r衣緩了緩口氣,想賣個關(guān)子。
“為喃?”藍(lán)襯衣的疑問,多了些顫音。
“真呢噶?”灰襯衣驚乍的聲音,在風(fēng)中搖擺。
“你們難道忘了,今晚咱們?nèi)ビ成教粮蓡崃藛幔俊卑滓r衣故作驚訝。
“不就是去看那個什么‘超級藍(lán)血月亮嗎。”藍(lán)襯衣滿不在乎。
“難道月亮和羅漢有哪樣關(guān)系嗎?”灰襯衣更加疑惑了。
“嘿嘿,如果運(yùn)氣好,我們?nèi)齻€,便會是近152年來,這個小鎮(zhèn)最有眼福的人。你們難道曉不得,上西街老三爹去世前曾說過,老祖輩們傳聞,如果有超級月亮的光芒,借助盤龍寺的鐘磬聲,便會形成一把鑰匙,就能打開映山塘里天大的秘密,五百羅漢,也就會顯現(xiàn),到那時,嘿嘿……”
一陣更大的風(fēng),把白襯衣渾濁帶詭詐的干笑,迅速朝后吹遠(yuǎn)了。
我不是聽得太懂,這三個年輕人說的,什么超級藍(lán)血月亮,還有什么五百羅漢,全像是在夢境中,聽到人瞎吹牛一樣,但我同時也隱約感覺到,這些是不是和我的女兒,有什么關(guān)系呢?大凡只要是聽到有關(guān)月亮的東西,我都很敏感,也就更加擔(dān)心起我的女兒。
這陣風(fēng),和我匆忙的鞋尖撞擊起來,發(fā)出更大的摩擦響動,像是在催促什么。
我怕錯過什么似的,再次加快腳步,趕忙超過了他們。
天上的月亮,悄悄從盤龍山后升了起來。白燦燦的月光,晃動著許許多多空氣中,看不見的腳跡。
“這孩子,該取個什么名字好點呢?”
孩子的父親嘀咕。
“大伙也幫著想一想,大伙也幫著想一想。”
孩子的奶奶插話。
“喲,快看看,這胖嘟嘟的小臉兒,多白多圓哪!像不像天上的滿月?”
孩子的大娘,把臉湊了過來。
“是啊是啊,真沒見過哪個小娃娃的臉,有這孩子的這般圓,和天上的月亮這般像?!?/p>
孩子的三娘,大聲附和。
“那么,最好取個與月亮有關(guān)的名字吧?!?/p>
孩子的小叔,冷不防冒出一句。
“可別說,我記得懷這孩子的時候,經(jīng)常感覺到,肚子里頭,有小腳踢得我很痛。有一次,坐在窗前,月光照了進(jìn)來,落在我肚子上,原本鬧騰的小腳,就變得安靜了。看來,這孩子喜歡月亮,月亮?xí)o她帶來福音啊?!?/p>
我也忍不住,想有種明亮喜悅的表達(dá)和照應(yīng)。
“那叫亮月嘛。”
孩子的父親,有些躊躇。
“還不如叫奔月?!?/p>
孩子的小叔,語氣肯定。
“又不是嫦娥,奔什么月,不如叫歡月好聽點,對吧,小歡月。”
孩子的大娘,伸手捏了捏孩子的圓臉,笑了又笑。
“月亮是上天吉祥之征兆,這孩子臉貌如滿月,人生必有虧盈,切不可輕而易舉取名用之,既然月亮對這孩子那么重要,古有屈大夫《招魂》之莊重,不如借莊重之氣,克邪辟之?dāng)_,再加上之前,家中發(fā)生的變故……唉!我看就叫招月好些吧?!焙⒆拥睦系?,在一下子變得憂慮的語氣中,捋了捋下巴下面,整齊的銀白色胡子。
“還是孩子的老爹有學(xué)問,這名字起得真好??!”
鄰居金二,在突然有些凝重的空氣中,邊說邊豎起了大拇指。
“是啊是啊,孩子的老爹,真不愧是咱們小鎮(zhèn)中醫(yī)世家出的名醫(yī),取的名字真好,準(zhǔn)沒錯?!?/p>
金二的老婆,滿臉堆笑趕緊附和,就像是幫她家的孩子,取了個好名字一樣歡喜。
“快看快看,這孩子笑了,這孩子怕是聽到自己有名字了……”
大娘又伸出手,似乎想轉(zhuǎn)移一下話題,捏向招月已被捏得更紅的莽嘟嘟的小圓臉。
“哇……”
不知道是被捏疼了,還是餓了,一陣風(fēng),把招月的哭聲,從天井邊吹遠(yuǎn)了。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我急不可耐地朝著石拱橋大聲呼喊。一陣更大的風(fēng),便向我撲來。
我的女兒,在橋頭停下了腳步,慢慢轉(zhuǎn)過身子。一身花布衣,在映山塘上空,一個白生生巨大圓月的照耀下,顯得異常醒目。她隔著一些灌木叢,看到了我、她的媽媽,便又露出那個莽嘟嘟的傻笑。
映山塘的水,隨著這陣怪風(fēng),也發(fā)出稀里嘩啦的撞擊聲,像是無數(shù)的刀劍在月光下拼殺。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月光把我女兒的影子,一點點投向這塘深藍(lán)色的水域,就連石拱橋也攔不住,因為那套異常肥大的花布衣,而顯得無比呆蠢的我女兒的身影,無可避免地跟隨一片片充盈著秘密的白色月光,滑向一塘未知的幽暗深水。
月亮更亮了,我?guī)缀跣∨芰似饋怼?/p>
我突然有種,想立馬拉住我女兒,并把她摟在懷里的沖動,只是隨著腳下小路的一顛一簸,我身上被一個藍(lán)背包反復(fù)地敲擊著。這個月牙狀的藍(lán)背包,多像是我女兒的手,抓了一把又一把微微泛藍(lán)的月光,涂抹在我掛滿風(fēng)聲的身上。
藍(lán)背包
我剛被月光照亮,就醒了過來。
這一路,我渾然入睡,就像一把小鎮(zhèn)上,古老的青銅鎖一樣,把自己緊緊鎖在一個人身上。
只可惜我身體那么輕,只要風(fēng)大一點,或者這個身體的動作,稍微更大一點,我就會被那只無形的手搖來擺去。只有它知道,我里面裝著的秘密,就像一個人完全封閉的心室,不容許有半點窺視,就連月光也不行。
可我終究是輕飄飄的,斜挎在了這個日漸老邁的肩頭上,跟隨著一聲呼喊,就得去尋找她的女兒招月。
“這個女的,咋個每次碰著,都挎著這個藍(lán)布包包,又破又舊、土里土氣的,是不是腦子有點那個?”
“你曉不得她是哪個噶?”
“是哪個?”
“你給認(rèn)得招月?”
“她就是招月嗎?”
“每每三三,你咋個連招月都曉不得?”
“哪個會曉得哪樣招月?!?/p>
“看來你真呢是吃皇糧不管閑事。”
“你這是說些哪樣子話嘛,你又不是認(rèn)不得,我離開這里都快三十年了曬?!?/p>
“哦,也道是,時間過得真呢是快,轉(zhuǎn)眼她姑娘招月,也都快三十歲啦,可她還在背著這個爛包包,到處走來走去,真是怪可憐的?!?/p>
我一陣羞愧,作為人間一個毫不起眼的舊挎包,被一個毫不起眼的母親,幾十年來,就這么背來背去,一路遭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特別是現(xiàn)在,我剛被月光弄醒,不得不忍受風(fēng)中刮來,人們的議論和指責(zé)之聲。而招月的媽媽,像是沒有聽到似的,朝著映山塘石拱橋,小跑了起來。
借著月光,我看到了我的影子,就像人們透過鏡子,看到自己的影像一樣。
月光移動,時間裂開,我在自己的影像中,被倒帶般倒了回去……我想,可能是我里面藏著的秘密,引發(fā)了月光的好奇和裂變。它一絲一縷地抽空時間維度,露出一個又一個通往過去的孔洞,泛著藍(lán)色純正的幽幽光芒。
“做了那么些天,還沒有做好嗎?”
“這個包,難著呢!”
“也就是個念想,別太難過。”
“不難過了,睡著的時候,常常還可以和她,在夢里說說話,所以我得把她的東西,裝進(jìn)去?!?/p>
“哪樣?xùn)|西?”
“她最愛的東西?!?/p>
“不管怎么說,總算是又生了個小的,總算對這個家,也有個交代。”
“不一樣的,這事和那事,總歸是兩碼事?!?/p>
“那你打算咋個整呢?”
“沒打算,這個不能再有事,再有事的話,我就活不下去了?!?/p>
“看你說的,說哪里去了,小招月長得莽嘟嘟的,以后身體肯定好著呢?!?/p>
“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呢,這包我得剪掉一半,包不圓滿,人才會圓滿?!?/p>
“唉,可為啥不用大紅布,大紅色喜氣。”
“不能用,用了就會沖著,只可以用相反的,用藍(lán)布。這些年夢里,都是這個藍(lán)色,連她的臉,她的手,她的全身,甚至她的笑,都是這個顏色。”
“這個……咋個會這樣啊?!?/p>
“是的,并且,每次夢見她,都只有一半,都只有一半啊,像那時候一樣,就像一個月亮,從中間被劈開了,一定很疼很疼的,是不是?”
“不說了,不說了,那個可憐的孩子,你也別太難過,只是這以后,千萬別讓招月,認(rèn)得這些事?!?/p>
“嗯,我想,我天天背著它,她可能就不會太疼了?!?/p>
我能感受得到,自己越來越輕,這個背著我的軀體,卻越來越重。我說不清楚,是不是人和物,總是要被時間,拉向相反的方向和道路。
流逝的時間,慢慢抽走,我留給人間的顏色和形狀??蛇@時間,卻一點點,也把人間的顏色和形狀,累加在人的肉體和靈魂上,以至于她朝著映山塘石拱橋她女兒,都還沒有真正跑起來,就喘息得厲害。一直放在我里面的那個秘密,也跟隨著,不安地跳動了起來。
月光,從來沒有這么亮堂過;我也從來沒有被月光,照得如此清醒過。
不知道是這陣風(fēng)太大,還是她的腳步太不穩(wěn),我不停地碰撞著她的身體。我被裝著的秘密,隔著我,有節(jié)奏地左右擺動起來。
是不是今晚的月光,乘著風(fēng),帶來了她夢境所見?可她無法看得見,映山塘里的水,正被月光一層層掀開,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更白更潤的影像,發(fā)出了吟誦般美妙的顫音。
映山塘上面,盤龍寺的鐘磬聲,隱隱傳來。我似乎在一陣陣聲波的攪動和振動中,踏著她的腳步,沖向了映山塘。
“快來看,快來看,五百羅漢就要現(xiàn)身啦?!?/p>
白襯衣、藍(lán)襯衣、灰襯衣們拼命揮動著手勢,朝著旁邊的人群叫喊。
“幾個神經(jīng)病,不就是些月光在水里晃動,瞎尿說些哪樣五百羅漢?!?/p>
一個蒼老的聲音罵道。
更多趕來看月亮的黑影,在堤壩上晃來晃去。
“媽媽,快聽,有人在喊招月、招月?!?/p>
一個稚嫩的聲音提醒。
“招哪樣月,你怕是眼睛瞎了,沒看見天上的月亮,又圓又大?。 ?/p>
一個女人粗壯的吼叫,順著堤壩,隨風(fēng)飄得老遠(yuǎn)。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哦,是媽媽,還背著那個‘月寶寶(藍(lán)挎包),月寶寶啊月寶寶,晃來晃去的月寶寶,里面有雙鞋,跳舞穿的,紅通通的鞋,昨晚著我夢見了,有個小姑娘,長得好像媽媽,她跑過來拉住我,湊著我的耳朵,悄悄告訴我的?!?/p>
一陣大風(fēng),加上她一個更大的跨步,突然間,就把我甩起老高。風(fēng)中隱隱約約響起,異常激烈的架子鼓與迷幻音電子樂交替的節(jié)奏。
“瞧瞧,快點來瞧瞧,是不是月亮爆炸啦?!?/p>
一個聲音,隨風(fēng)飆得高高的。
映山塘的水,夾雜著盤龍寺隱隱約約的鐘磬聲,瞬間被分離了影子,一面又一面,一堵又一堵,像是巨大的墓碑,一直朝下,朝著古滇文化廣場翻涌而去,卻被地下逆流而上的月光,慢慢截住,一點點敲碎,又一塊塊點燃。
舞
只有月亮又大又圓的時候,我才能借助天上的亮光和人間的聲音,收攏我飄散在風(fēng)中,破碎的記憶。
我看到了無數(shù)影子,在一塊我曾經(jīng)熟悉現(xiàn)在陌生的地方,不停舞來舞去。
不過,我感到很害怕,在我的記憶中,那里一個人都沒有,一直是一大片一大片荒涼的土地。
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曾指著那里嚇唬我說:“小孩子,不要一個人到那里去玩,古時候,那里埋過很多很多死人,解放前,又槍斃過很多很多罪人。”
我不知道媽媽說的這些話,是真是假,就像我不知道,后來我會有一個妹妹,叫作招月一樣??上В僖部床坏轿伊?;而我,只能在偶爾的夢境中,找她說些悄悄話。
“這孩子舞跳得真好啊,以后一定是個大明星?!?/p>
“那當(dāng)然,你們看看這小身段,就連月亮都繞著她轉(zhuǎn)呢?!?/p>
“咦,她背后好像還跟著個小影子,也跟著在跳舞哩。”
“哪樣影子,怕是月亮被她給帶活了,從天宮把玉兔放下來了吧?!?/p>
“噓,有那么神嗎?”
“當(dāng)然神了,你們曉不得,有一次,有人看到,這孩子跳著跳著,影子就乘著月光飛起來了?!?/p>
“怕是吹牛的吧?!?/p>
“愛信不信,這孩子跳得這么好,就連月宮里的嫦娥,也會嫉妒的?!?/p>
“是咯,是咯,月光真呢像是飄起來咯。”
“你眼睛咋個不好使,那是她的裙子和影子。”
“哦,裙子和影子,灑滿月光的裙子,有只黑兔子追著的影子……”
這些舞動的影子可真多啊!一對對、一排排、一群群……都在跳些什么呢?月光把它們捆緊又放松,放松又捆緊。這些影子在硬石板上,歪來倒去的,一點都不疼嗎?
可我得在這些影子里,慢慢尋找。
我知道,媽媽有時候會在里面,而妹妹,總是愛跟著媽媽。她們的影子,會發(fā)出一種磁力。特別是有風(fēng)的時候,這種磁力,會變得更強(qiáng),讓我?guī)缀醢殉植蛔?,自己的記憶,被她們一點一點吸引過去。
她們似乎也在舞動中,尋找什么。有時候我感覺到,她們幾乎就快碰觸到,我在風(fēng)中發(fā)出的無聲呼喊。
“這動作不對呀,給是慢了半拍?!?/p>
“哪里不對了,怕是你不對呢?!?/p>
“你好好聽聽,不是在第四拍前半拍,而是在第四拍后半拍跺的腳?!?/p>
“這節(jié)奏太快了,我就是在第四拍跺的腳嘛。”
“第四拍沒錯,但是得在前半拍就得跺腳,你慢了半拍?!?/p>
“我怎么可能慢半拍,怕是你快了半拍?!?/p>
“好好聽聽,毛犟啦?!?/p>
“咦,怪了,我跺的是準(zhǔn)呢嘛,咋個好像真呢是慢了呢?”
“你這腳,抬是抬起來了,但是咋個不及時跺下克呢,這個不就跟慢了曬?!?/p>
“哎呀,好像是被哪樣綁的我的腳了,一到這里,就跺不下克,也就慢了,怪啦!”
“月亮這個亮,會有哪樣,你自己整錯了嘛,就毛裝佯了噶?!?/p>
“裝哪樣佯嘛,你又認(rèn)不得,真呢是怪(尸+求)事,一到這里就錯,而且錯了,我都曉不得?!?/p>
“哎呀、哎呀,我們快筒個地方,我想起來了,這里霉得很?!?/p>
“咋個說呢?”
“沒咋個說,你聽我的就可以,趕緊筒個地方。”
“說話怪里咕咚的,咦,快點看看,月亮今晚好大好圓啊?!?/p>
“就是曬,月亮那么大那么圓,她一定會來看看的?!?/p>
“哪個會來?”
“說了你也認(rèn)不得?!?/p>
“神經(jīng)兮兮的,難道還能見鬼了不成?!?/p>
“鬼哪樣鬼,不過就是那個可憐的孩子,我的侄姑娘?!?/p>
“我認(rèn)得呢,你說的給是招月的姐姐么,咋個說呢?”
“有一天晚上,也是月亮又大又圓又亮的時候,我好像看見過她,一個影子,就在你站的這個位置?!?/p>
“真的假的?你毛嚇我噶。”
“是她,這個可憐的孩子,就是個影子,很像很像,不過也可能就是個念想,風(fēng)一吹,也就不見了。”
“怪不得我呢腳不受控制,跳錯幾次了,我都曉不得?!?/p>
“阿彌陀佛,就當(dāng)是個念想,筒個地方就好,就當(dāng)是個念想,筒個地方就好了,阿彌陀佛……”
我實在是看不太清楚,這些舞動的影子。月光越亮?xí)r,我看到的就越模糊,以至于錯把這個位置舞動的影子,當(dāng)成了我的媽媽;更錯把旁邊的影子,當(dāng)成了我的妹妹。
我并沒有感受到那些日子,自己被她們身上發(fā)出的磁力,吸引的暢快之感;相反,今天晚上,我覺得自己變得更輕了,就連那股強(qiáng)烈想找到她們的意念,都在月光與風(fēng)交織的切割下,一點點趨于離碎。
這種感覺,我曾經(jīng)是多么地熟悉啊!只是現(xiàn)在,早已喪失了那時遭受不幸與痛苦的感官。媽媽和妹妹,她們知不知道,這么多年來,我借助風(fēng)和月光,想靠近她們的念想;她們又知不知道,每一次夢里的相見,我多想讓媽媽,把我最心愛的那雙鞋子,傳給我的妹妹招月,穿上一穿。
“咦,你是哪個呢?”
“招月,讓我好好瞧瞧你?!?/p>
“有哪樣好瞧的,咦,你好像好像一個人啊?!?/p>
“招月,站過來點,我要告訴你點事。”
“哪樣事嘛,你那么小,會認(rèn)得哪樣事嘛?!?/p>
“我不小了,你看到的,只是我原來的樣子,我比你大啊,招月,媽媽身上是不是背著個藍(lán)背包?”
“哦,你咋個會曉得?”
“藍(lán)背包里面,還有雙鞋子,紅紅的鞋子,會跳舞的鞋子,可漂亮啦?!?/p>
“鞋子?紅鞋子?跳舞?”
“對,你可以穿上,可以跳舞,跳好看的舞?!?/p>
“哦,我好像認(rèn)得你,我想起來了?!?/p>
“你想起那樣?”
“你是不是常常躲在廣場上的月光背面跳舞,只有我看得到,你還光著腳的,好白好白的腳?!?/p>
“你跟著媽媽,不也在廣場上跳舞嗎?!?/p>
“我認(rèn)得的,奇怪的是,你長得和我媽媽,簡直一模一樣,你到底是哪個?。俊?/p>
“以后你會認(rèn)得的,等你穿上紅舞鞋,你就會認(rèn)得的,你現(xiàn)在在夢境中,才是你自己,醒來時,你就成了你的一個影子,被月光擠壓出的影子。”
“我的影子,黑黑的影子,我倒是看得見,可是你的影子,在哪里,我咋個看不見呢?”
我破碎的記憶,隨著光亮和聲音的交集,逐漸融合清晰起來。
人們的舞步,踏著一個巨大的廣場飛旋,那是生者不能看到的景象。這些行將消逝的幻象,因為月光而趨于透明,每一個逝去的動作,都被光線封存在時間里,就連我渴望已久的紅鞋子,也并沒有因為一次死亡而有絲毫褪色。
它被記憶感知的同時,也在尋找記憶,只是不知道究竟還有哪一雙腳,能夠穿上它,發(fā)出風(fēng)一樣,被月光穿透的回聲。
紅鞋子
我一直被藏著,等待著一雙腳,找到我。
只有這雙腳的主人才知道,還有她的影子,也被藏在了我里面。
這是個大秘密,就連每天背著藍(lán)背包的她的媽媽,也不知道,更別說那個得了失心瘋似的、到處亂走的她傻乎乎的妹妹招月。
我第一次被穿上,小鎮(zhèn)的月亮正當(dāng)空。
她的小腳,裹滿了月光,那是一層層翻滾著溫潤的月光;也是一層層,即將要被這雙小腳挪動、跳躍、旋轉(zhuǎn)、點燃的月光。這讓我感受到溫暖的同時,也被里面暗藏的巨大熾熱,撐得通紅與不安。
“媽媽,您快看看,這是您給我做的新鞋子,我穿上了,漂不漂亮呢?”
“喲,果真很合腳很漂亮,走兩步走兩步,再跳一段跳一段,讓媽媽好好看看。”
“這鞋子好輕啊,您看您看,穿著就像沒穿著,舒服極了。”
“可不是嗎,這可是媽媽為你量身定做的呢?!?/p>
“媽媽,這鞋子到底是用哪樣做成的呢?我可從來沒有穿過這么好穿的鞋子。”
“這可是咱們祖上傳下來的料,一直留著,就等你長到現(xiàn)在,我才能給你做成這雙鞋子。”
“媽媽,月亮是不是也被裝進(jìn)去了呢,要不然,怎么晚上做舞蹈練習(xí)時,我一跳動,就感覺有層?xùn)|西,繞著我的腳,晃來晃去的呢?!?/p>
“憨姑娘,月亮么不是在天上嘛,咦,你剛才做的那個動作,感覺你的腳,怎么像是飄起來了。”
“我都還沒有來得及轉(zhuǎn)圈呢,您再好好看看,您再好好看看,現(xiàn)在就連我的身體和我的心,一轉(zhuǎn)圈時,我都能感覺得到,它們也跟著飄起來了呢?!?/p>
我隨著她的舞步,躍動了起來。當(dāng)然,我和她的小腳之間,充盈著那晚明亮月光寄寓的力量。正是她無比輕盈的動作,讓我漸漸感受到了,月光所具有的隱秘重量?;蠲撁撟兓闹亓?,就像無數(shù)個密不可分的微細(xì)生物組成的鏈狀物質(zhì)那樣,灼燒著四周的空氣,一點點,催化串聯(lián)著她的動作,幾乎讓她舞動的身體,整個飄浮在了大地之上。
“鞋子鞋子,你猜猜,這次去省城昆明比賽,我能拿第一嗎?”
“憨姑娘,你在和誰說話呢?”
“我在和我的鞋子說唄。”
“鞋子會說話嗎?”
“不會說,可它會聽呀?!?/p>
“它能聽得懂,你在說些哪樣話嗎?”
“當(dāng)然,我的鞋子,最聽我的話啦。”
“唉,我咋個會養(yǎng)著你這個憨包姑娘呀?!?/p>
“媽媽,您可別小看了我的鞋子?!?/p>
“咋個呢?”
“我昨晚夢見它了,在自己挨自己跳舞呢。”
“鞋子咋個會自己挨自己跳舞?”
“當(dāng)然會啦,我還給它起了個名字?!?/p>
“哪樣名字?”
“嘿嘿,暫時保密,不告訴您?!?/p>
“那你說說,它在你夢里,咋個跳的舞?!?/p>
“好怪好怪的舞,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舞,我想想,好像還有個影子,穿著它跳的,我半天才看出的?!?/p>
“是個哪樣影子?”
“很看不清楚,只覺得就是個影子,對,有點像月光朦朦朧朧的影子?!?/p>
“月光咋個會有影子嘛?!?/p>
“就是像月光的影子嘛,我認(rèn)得呢,那些天,我在天井里做動作練習(xí)時,我看見過這些影子,它們還偷偷看我跳呢。”
“站過來,讓我摸摸你的頭?!?/p>
“咋個要摸摸我呢頭。”
“我想,你怕是發(fā)燒著燒迷糊了。”
“哼,就是月光的影子,就是月光的影子嘛。”
“好啦好啦,是月光的影子,是月光的影子,就豁得著你這個憨姑娘啦?!?/p>
我真想對她和我說過的萬千句話,哪怕是回應(yīng)一句,或者稍微弄出點聲響,以表示我真的能聽得懂,她的說話,以證明她的感覺,全是對的。這樣的話,我或許也會感到,些許安慰。
不僅如此,我更想告訴她,那個夢中,她看到的影子,以及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那雙鞋子,并不是我,更不是她認(rèn)為的跳舞的鞋。
可是,我如何才能讓她明白呢?
當(dāng)她最后一次穿上我的時候,舞臺上無數(shù)的影子,立即朝我們圍攏了過來,可她并沒有發(fā)覺。此刻,她的小腳上,積攢過的晉虛城所有月光,不知道為什么,在我們之間,正被什么東西,一絲一縷抽空,并隨著舞蹈動作,慢慢飄散開去,我們之間原本溫暖,甚至熾熱的那種感覺,逐漸變得冰涼和刺痛。
這一次比賽,她似乎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給了那個影子。
影子帶動著她,在聚光燈下,做著無與倫比的一套動作。掌聲一次次打斷了,每一個足以讓觀眾快要窒息的旋轉(zhuǎn)和跳躍。她的小小身體,她被舞蹈一層層剝離的小小身體,卻越來越重地,疊壓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被她的汗水濕透了。當(dāng)她把我換下,放進(jìn)背包時,我才意識到,沒有月光的舞蹈,對于一雙我這樣的紅舞鞋來說,是多么地危險;對于穿過我無數(shù)次的那雙小腳來說,又將是多么地憂傷。
“鞋子鞋子,你可知道,你幫了我大忙,我得第一名啦。”
“鞋子鞋子,我回去要告訴媽媽,把你放在枕頭上,讓你也好好睡個覺?!?/p>
“鞋子鞋子,晚上老師要帶我們出去玩,我也要帶上你,我要陪著你?!?/p>
“鞋子鞋子,快看看,快看看,這是我的獎杯和獎狀,漂不漂亮,漂不漂亮呢?!?/p>
“鞋子鞋子,你到底給聽得懂,我到底想挨你,說些哪樣呢?”
我在背包里,靜靜躺著。
她的每一句話,每一聲笑,都在黑暗中,出發(fā)了。
沒過多久,隔著背包,我忽然感覺到一道特別藍(lán)、特別亮的光,像一柄劍一樣,高高懸在了我們身后。不知又過了多久,有那么一瞬間,隨著一聲巨響,這道藍(lán)光,像是被什么猛地撞擊碎裂。
在天旋地轉(zhuǎn)的外力下,她一分為二的身體,越縮越小,漸漸成為了我無法想象的、像我一般模樣的模糊影子。
那時,我第一次看到,她說過夢境中,月光的影子,也隨即緊跟而來。
這個影子,迅速穿起了她,就像她的小腳,第一次穿上我之后,一點一點躍動起來。
那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最為精彩的舞蹈。漫天的月光,都被它們帶動著旋轉(zhuǎn),像是為一場意外進(jìn)行盛大的送葬;更像是為一場意外,精心準(zhǔn)備的祝賀。
只有一個個鮮紅的印跡,在四周飄忽一陣之后,逐漸冷卻凝固。它們被月光透析的影子,穿過省城昆明,穿過她的出生地晉虛城,穿過鋪著青石板的上西街,一點點灌滿了,我被甩在黑暗中,灰不嚕出出的身體。
影
只要有月光,就會起風(fēng)。在這個小鎮(zhèn)最中央,是我家曾經(jīng)居住的老城區(qū)上西街。
每當(dāng)月亮升起來的時候,風(fēng),像是被什么特意安排過,一遍又一遍,數(shù)著街道兩邊老舊房子前,一塊塊被腳步踏得幽青發(fā)亮的石板。
我的大女兒,在這些青石板上,留下過無數(shù)個蹦蹦跳跳的小影子;而我的小女兒招月,像是知道所有事情一樣,常常在月亮最亮的時候,一個人轉(zhuǎn)到這里,沿著這些青石板投下的影子,找來找去。
“爸爸,快來瞧瞧,我的影子,怎么老跟著我跳?”
“是你的影子,當(dāng)然跟著你跳噦。”
“我是說,咋個影子也會跳舞呀?”
“你會跳嘛,它自然就會跳曬?!?/p>
“那么我會說話,它咋個就不會說話了呢?”
大女兒的影子,常常在我的夢境中出現(xiàn),只是和她媽媽夢境中出現(xiàn)的顏色,相去甚遠(yuǎn),火焰一樣通紅的影子,轉(zhuǎn)瞬即逝,也令我的心,在醒來時一陣灼痛。
我想,一定是她在夢境中,漸漸長大了,燃燒著的影子,是不是有意,不想讓任何東西接近她呢?
“爸爸,我發(fā)現(xiàn)了個秘密?!?/p>
“哪樣秘密?”
“青石板的影子,咋個會吃影子?!?/p>
“哦,咋個說法呢?”
“我在上面跳著跳著,有時候,影子就不見了?!?/p>
“是不是月亮,著云彩遮住了?”
“沒有,月亮亮得很,影子就突然消失了,很怪很怪?!?/p>
“你是咋個發(fā)現(xiàn)的呢?”
“我跳著跳著,影子本來是一直跟著我,但是,有一陣風(fēng),突然變得很涼很涼的風(fēng),直鼓鼓地吹過來,就是那一瞬間,我的影子,就不見了,我在想,是不是著青石板吃掉了。”
“萬一是著風(fēng)吹走呢?”
“風(fēng),咋個吹得走影子嘛?”
“哦,也道是啊,那么青石板,又是咋個吃你的影子呢?”
“那陣風(fēng)吹來的時候,青石板的影子,一層疊一層,像舌頭一樣,伸伸縮縮,卷來卷去,我突然就感覺到,身子輕飄飄的,就是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沒的影子了,我的影子,肯定是著青石板吃掉了?!?/p>
“傻姑娘,站過來,讓我好好瞧瞧,是不是昨晚做夢,做迷糊啦?”
我比任何時候,都留心家門口的青石板,但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大女兒所說的那種情況。
這么多年來,只要是有月亮的夜晚,我都會到上西街老房了四周,轉(zhuǎn)一轉(zhuǎn),一來想確認(rèn)下,大女兒原來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不是些胡話;二來我得在這里等待,等著我的小女兒招月,她常常會一個人繞到這里。
我總感覺得到,雖然招月自言自語,話也說不清楚,但是她似乎知道,自己有個姐姐,并且知道她的姐姐,曾經(jīng)在這些青石板上跳舞,否則,她也就不會莫名其妙對著青石板,絮絮叨叨,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更不會趴下身子,順著青石板的影子,焦急地找來找去。
“招月,你在整些哪樣呢?”
“呵呵,呵呵?!?/p>
“是不是青石板上,有花朵朵?”
“沒有,沒有?!?/p>
“是不是青石板上,有糖果果?”
“沒有,沒有?!?/p>
“那你到底在找些哪樣?”
“沒找,沒找?!?/p>
“你臉都沖著地上了,還說沒找?”
“呵呵。呵呵?!?/p>
“是不是你看得見有個影子?”
“有影子,有影子?!?/p>
“你看見的影子,是哪個呢?”
“嗚嗚嗚,嗚嗚嗚……”
“哭些哪樣嘛,毛哭啦,好啦好啦,招月,我不問你了。”
不知道招月,究竟是不是借著明亮的月光,真的能看到我,無法看得到的一切;也不知道,招月會不會在這種徒勞的尋找中,慢慢變得正常,或者變得更加難以理喻。我似乎也被某種力量、某種明月光輝蘊(yùn)含的冰冷意志所驅(qū)使。
從老城上西街,搬到新房龍翔路的那天算起,時間,就在我的內(nèi)心投下一摞摞陰影。每呼吸一次,這些影子,就會跟隨著顫動;每走一步,這些影子,就會吞噬我的一點記憶。有時候,都讓我產(chǎn)生了錯覺,甚至讓我覺得,青石板上那個被月光拉得老長老長的影子,才是真實的我,而自己真正的身體,卻在被月光催動的青石板影子的伸縮下,一點點被蠶食。
這時,我才終于意識到,大女兒小時候和我說,青石板會吞食影子的事情,并非空穴來風(fēng),只是,我被雜亂記憶顛倒了位置的存在感,無法讓青石板,借助涼風(fēng)與月光,呈現(xiàn)我渴望已久的真相。
“我看見她的影子了?!?/p>
“你說哪樣?”
“我真的看見她的影子了?!?/p>
“咋回事呢?”
“全都是藍(lán)色的,斷成了兩截,閃著冰涼冰涼的光?!?/p>
“唉,我也看到了,但是我和你看到的完全不同。”
“你看到的是哪樣?”
“我看到是紅色的,像火一樣燃燒著的影子。”
“那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女兒?”
“我也拿不準(zhǔn)?!?/p>
“唉!不是她,又會是哪個呢?”
“我想起來了,有一次,她在月光下,青石板上跳舞,穿著藍(lán)色的裙子,月光很亮很亮,照在身上,像一塊要碎的藍(lán)寶石?!?/p>
“你也別忘了,還有一次,她穿的可是紅色的裙子,像一團(tuán)移動的火焰,月光都被吸了過來,快把青石板點燃了?!?/p>
“是不是因為,你老戴著這副黑邊框眼鏡的緣故?”
“這和眼鏡有哪樣關(guān)系呢?”
“你曉不得,這副眼鏡有名堂?!?/p>
“有哪樣名堂?”
“它上面刻有太陽紋?!?/p>
“太陽紋和月亮?xí)_著嗎?”
“過世的老三爹不是說過嗎,月光就是死去的太陽紋?!?/p>
“我不太相信?!?/p>
“我也不信,但是我們的大女兒,不就是這樣沒了的嗎?”
我取下這副厚厚的黑色邊框眼鏡,放在青石板上,仔細(xì)看了看,除了那金色的細(xì)密太陽紋裝飾,在月光下似乎會游動外,其他并無異樣。
這副隨身佩戴了幾十年的眼鏡,我眼睛的靈魂,難道就這么一直突兀地等待著,等待著?
我的大女兒,像是這個虛幻靈魂中,一場熾熱的火焰,突然間,被涼風(fēng)挾裹著月光,卷走了;而我的小女兒招月,這么多年來,甚至還沒來得及,在這些青石板上,真正尋找和辨認(rèn)出她的姐姐,今晚的月亮,已悄悄洞穿黑夜,向晉虛城漏下那么多,飄忽不定的光芒和陰影。
黑眼鏡
沒有被鐫刻太陽紋之前,我和別的眼鏡一樣,無法知曉月光蘊(yùn)含的秘密。不過,即使即將知道這些秘密,我也無法告知佩戴我多年的主人。
現(xiàn)在,密密匝匝符咒般的太陽紋,借助風(fēng)和月光,一點點跳脫了我,映在青石板上,等待著今晚,這個人間近152年來,超級藍(lán)血月全食的出現(xiàn)。
(公元2018年1月31日,北京時間19時48分始,初虧,月球剛接觸地球本影。)
太陽紋的影子,借助初虧時,月球剛接觸地球本影產(chǎn)生的磁力,分散并重新聚合成了,兩坨旋轉(zhuǎn)的語音體。
我在嘈嘈切切、仿佛來自另外一個空間語言的碰撞聲中,聽出了這其實是兩個聲波在交談。原本金質(zhì)的太陽紋,慢慢發(fā)生蛻變,一半變成了黑金色,另一半,則變成銀白色。
只要風(fēng)一吹動,黑金色,便發(fā)出類似招月的聲音;而銀白色,依然保持著招月的姐姐少女時代,獨特的甜潤嗓音。它們的聲音,隨著磁力的加強(qiáng),越來越清晰地在上西街青石板上飄蕩。
“……那你為什么模樣不會變呢?”
“月光,只有月光,才能讓一切保持新鮮與美譽(yù)?!?/p>
“那么月光,能不能讓夢見過的人,走出夢境?”
“只要是月光能夠照到的地方,都會被開啟一道門。”
“是哪樣門呢?”
“通往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門?!?/p>
“‘過去,不是得依靠記憶儲存嗎?”
“‘記憶?那只是月光雕刻的一個玩笑而已?!?/p>
“那么‘現(xiàn)在呢?是不是我們賴以依托的唯一感覺?”
“‘現(xiàn)在要復(fù)雜得多,因為月光,正在現(xiàn)在變化?!?/p>
“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那將是未來的事情了?!?/p>
“這么說,我現(xiàn)在夢見的人,只能在未來,走出夢境嗎?”
“那也得看月光,是否照見得了這個夢境?!?/p>
“可是,現(xiàn)在月光正照見我,也照見你了呀?!?/p>
“別忘記,你和夢境之間,隔著的是月光;而你和我之間,隔著的卻是夢境……”
(公元2018年1月31日,北京時間20時52分,食既,月亮完全進(jìn)入地球本影區(qū)。)
太陽紋的影子,借助食既時,月球西邊緣與地球本影西邊緣內(nèi)切,產(chǎn)生一股反磁力,旋轉(zhuǎn)的語音體在反磁力的消解下,慢慢停頓下來。嘈嘈切切的聲音,語調(diào)趨于平淡。黑金色變成了寡藍(lán)色,銀白色則變成了暗紅色。
“……那你為什么能夠進(jìn)入我的夢境呢?”
“月光的變化,是改變夜晚規(guī)則的法令?!?/p>
“這么說來,夢境,是不是夜晚的締造物?”
“不,夜晚不締造任何形式,月光將黑夜的反面擊碎,又用正面,一點點收集它們?!?/p>
“難道這就是你,進(jìn)入我夢境的方式嗎?”
“一雙舞鞋,靠一雙手放入藍(lán)挎包里,但一個生命,并不需要,另外一個生命來安置,除非夢境藏著秘密,而月光,恰好照見了它?!?/p>
“你想通過夢境啟示我,去解開那個秘密嗎?”
“真正的秘密,在月光變化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解,問題是,睡夢中的人,如何才能夠召喚到月光?!?/p>
“這么說,夢境中你對我說的話,并不是你真正想表達(dá)的意思了?!?/p>
“你這么說,恰恰證明我并沒有能夠,真正進(jìn)入你的夢境,就像月光,從沒有改變過你的睡眠一樣?!?/p>
“可是我在夢境中,的確看到了你,還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模樣?!?/p>
“這就是問題所在,你看到又有哪一天的月光,不是你所熟悉的月光呢……”
(公元2018年1月31日,北京時間21時30分,食甚,月亮到達(dá)地球本影的最內(nèi)側(cè)。)
太陽紋的影子,借助食甚時,月球中心與地球本影中心最近產(chǎn)生的旋力,令停滯的語音體,開始反轉(zhuǎn)起來。平淡的語調(diào),開始如蜂鳴般響起。寡藍(lán)色變成了炭黑色,暗紅色變成了皓白色。
“……那你為什么能夠在舞蹈中,辨別黑暗存在的方式呢?”
“黑與白,正面和反面,是月光抽取了萬物的線條,重新編織的一種存在,只是這種方式,是在透明中完成的?!?/p>
“那么樂曲呢,是不是命運(yùn)的循環(huán)?”
“就像你一個人,常常一個人,行走在晉虛城所有街道上一樣,線條的循環(huán),不一定就是動作的反復(fù),每走一次,你所丟失的和你想要找到的,都會被月光照見并交換?!?/p>
“這就是說,月光催動了那些動作?”
“真正催動的,只是命運(yùn)的重疊?!?/p>
“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在白晝永不相遇?”
“也并非完全如此,除非月光與夢境重合。”
“問題是,我和夢境,隔著月光;而我和你,卻又隔著夢境?!?/p>
“是的,這就是問題所在,只能等待月光,等待虛擬的月光,逃離真實月光,一如舞蹈,逃離看不見的線條,而命運(yùn),逃離到處藏匿的肉身……”
(公元2018年1月31日,北京時間22時08分,生光,月亮即將離開地球本影。)
太陽紋的影子,借助生光時,月球東邊緣與地球本影東邊緣相內(nèi)切產(chǎn)生的扭力,令反轉(zhuǎn)的語音體,開始緩慢下來。蜂鳴般的語調(diào),一再降低,似有似無。炭黑色漸成紫灰色,皓白色則成為金亮色。
“……那你為什么,一直想把那雙紅鞋子,給我穿呢?”
“那不是鞋子,是秘密。”
“什么秘密?”
“月光的秘密?!?/p>
“里面,難道也藏著月光嗎?”
“什么也藏不住月光?!?/p>
“夢境呢?”
“你和我,都隔在了它們中間?!?/p>
“所以你需要我,一直尋找到這個秘密?”
“在你行走在晉虛城每一條街道的時候,每一縷月光,也在行走,只不過你走的,是看得見的道路,月光走的,是看不見的痕跡?!?/p>
“這就是你來夢境中,找我的目的?”
“月光最后呈現(xiàn)的影子,才是生命的目的;而夢境的目的,一如我們的媽媽,挎著時間的疼痛,永遠(yuǎn)在夢境之外,穿過黑色的水塘;而我們的爸爸,則佩戴著一片漆黑,卻被夢境升騰的月光所圍困……”
(公元2018年1月31日,北京時間23時11分,復(fù)圓,月亮離開本影區(qū)。)
太陽紋的影子,借助復(fù)圓時,月球西邊緣與地球本影東邊緣相外切再次產(chǎn)生的磁力,令反轉(zhuǎn)的語音體,逐漸高漲起來。隱隱約約的蜂鳴,再次恢復(fù)了初虧時,嘈嘈切切的碰撞聲。紫灰色呈變黑金色;而金亮色,則完全蛻變回了銀白色。
“……那你何時,會離開我的夢境?”
“正如現(xiàn)在,你和我一樣,能夠看得到夢境里,今晚超級藍(lán)血月亮的五個變化,等變化結(jié)束,也該是夢境,離開我們的時候了?!?/p>
“這么說來,媽媽今晚,并沒有真正到達(dá)映山塘?”
“就像傳說中水里的五百羅漢,從來電沒有人,真正看到過一樣?!?/p>
“可是,我在石拱橋上明明聽到,媽媽在呼喊我的名字了呀?!?/p>
“你不也正在,聽到我說話嗎?”
“那爸爸呢?不是在上西街等著我們嗎?”
“他摘下黑眼鏡,一如青石板收集太陽紋,月光都照見了它們,但月光,并沒有因此作任何改變?!?/p>
“難道我們經(jīng)歷的這些,都不是月光所指向的嗎?”
“月光的流向,來自黑夜;水的流向,則源于光明?!?/p>
“這就是我們,相逢于夢境的全部含義?”
“不,這僅僅屬于告別中的一種?!?/p>
“這么說來,今晚月亮的五個變化中,只有最后這個變化,印證了我每天的尋找?”
“一切并沒有結(jié)束,月光最初落在何處,最終也將升于何處?!?/p>
“正如月光尋找到映山塘的水,卻是通向甸永?”
“是的,一如太陽紋,回到了青石板;月光,則像流水一樣,澆灌了即將要離開我們的無限夢境……”
水
媽媽的聲音,的的確確在映山塘石拱橋旁,喊過我;姐姐的樣子,也在隔著月光的夢境中,越來越清晰地,被我記住。不過,現(xiàn)在這些,都離開了我,只有水,只有被月光晃動著的流水,挾裹著我的氣息,朝著甸永,奔涌而去。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是媽媽的聲音?不,不像,完全不像了。
那聲音,更像是水的回聲,從我身體里發(fā)出來的回聲,輕盈至極的回聲。咦,那我身體的重量呢?我剛才還站在石拱橋上的身體的重量呢?是不是被月光帶走了呢?
我試圖努力回憶起,那一瞬間的事情,可是流水,已經(jīng)成為流水的我的意識,一刻也不允許我停留。我不得不從高高的映山塘堤壩,混同明亮月光下,人們絮絮叨叨的說話,朝著甸永方向,一路奔流而去。
“漲水啦、漲水啦!”
“哪點漲水?”
“快去看看,映山塘的水,突然漲起來,漫過堤壩啦!”
“怪了,咋個會突然漲起來了呢?”
“曉不得是咋個說法,怪得很。”
“是不是發(fā)生哪樣事情了?”
“聽說是有人,掉到映山塘里去了?!?/p>
“這個和漲水有哪樣關(guān)系曬?!?/p>
“曉不得,還有人說,月亮也跟著掉下去了。”
“月亮咋個會掉下去,凈瞎(尸+求)說?!?/p>
“說是真呢,看見的人都說,一大坨黑金色和銀白色混在一起的月亮,也跟著掉下去了?!?/p>
“那個咋個可能是月亮?!?/p>
“當(dāng)然是月亮,是我們這里,傳說中的土月亮?!?/p>
“土月亮和真月亮,有哪樣區(qū)別?”
“土月亮,不就是真月亮,在我們這個地方傳說中的一個影子嗎?!?/p>
“這么說的,好玄??!”
“還有更玄的說法,是說土月亮?xí)皆谌松砩?,只有這個被附身的人,落水死了,土月亮,才會掉下來?!?/p>
“意思是說,映山塘漲水,還真是那么回事?”
“肯定是呢嘛?!?/p>
“那么落水的是哪個?”
“聽說是招月?!?/p>
“招月?”
“對,還有招月的媽媽?!?/p>
月光,就像是從我體內(nèi)噴薄出去的那樣,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冰冷和明亮。
我在更多流水體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在現(xiàn)實中,我不斷尋找著的一切,在月光里,早已一一經(jīng)歷;而我在月光中,即將要經(jīng)歷的一切,卻在現(xiàn)實中,一點點喪失。
特別是當(dāng)我,感覺流淌向甸永時,一種比喪失月光更為痛苦的記憶,將我的意識,從眾多流水中剝離了出來。
我開始恢復(fù),作為一個正常夢境,該有的現(xiàn)實期待。
“聽說甸永就要被占完了?”
“是啊,他們要建什么大型商貿(mào)市場?!?/p>
“那可是幾千畝良田??!”
“可不是嘛,全部都要著占著?!?/p>
“真可惜,那可是晉虛城祖祖輩輩耪出來的田地?!?/p>
“誰說不是呢?!?/p>
“給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甸永逮秧雞、捉谷花魚呢?!?/p>
“當(dāng)然記得?!?/p>
“有一回,你小子還使壞,騙那個憨包姑娘,跳四門溝那道大河埂,結(jié)果掉到楊柳溝里,差點著淹死?!?/p>
“嘿嘿,你說的是招月吧,這事你咋個還在記得呢?!?/p>
“她媽后來不是還主上你家去了嗎?!?/p>
“是呢是呢,我還著我爹狠狠揍了一臺,現(xiàn)在想想,也怪自己年少不知事?!?/p>
“你給曉得,這個憨包姑娘,現(xiàn)在更是憨得很。”
“咋個說法呢?”
“也難怪,你在外首工作曉不得,這個憨包姑娘,跳映山塘啦?!?/p>
“啊,咋個回事?”
“不但她跳,連她媽媽,也著帶害著跳了。”
“真有這回事,哪個時候事呢?”
“騙你整哪樣曬,就在今晚,月亮最大最圓最亮的時候?!?/p>
“為喃會是這個樣子呢?”
“哪個又曉得呢?”
水流,從映山塘大壩順勢而下,卻是在一條,我從來沒有經(jīng)過的隱秘道路上繞行。這對于我這個多年來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把所有晉虛城道路都走完的人來說,多少感到了意外和驚奇。畢竟,借助今晚如此明亮的月光,我在陌生的水路上,繞著晉虛城,發(fā)現(xiàn)了過去從未發(fā)現(xiàn)的秘密;同時,也看到了過去,從未清醒過一天的自己。
“快來看,快來看,這股水淌呢好快?。 ?/p>
“是不是有哪樣在水里首?”
“肯定有,不然咋個還會變顏色。”
“我想起來了,這股水,怕是有鬼在里首?!?/p>
“哪個說涅嘛?”
“你沒聽老三爹以前說過噶,著水淹死的涅人,就會尾的水到處走?!?/p>
“你毛說了,嚄人啪咄呢。”
“真呢是呢噶,你好好看看,這股水繞來繞克呢,給像是有雙眼睛,在帶著走。”
所有我曾經(jīng)走過的人的道路,無一例外地,被我在另一條水的道路上,一一經(jīng)過;所有我沒有走過的隱秘之路,被我作為流水的意識,不斷地經(jīng)歷著,甚至于夢中的道路,還有這中間,我被月光阻隔的無形之路,似乎都在我的意識里涌動。
我突然有了,作為流水中一滴的孤獨感;同時又有了,作為水流不斷堆積融合的充實感。我開始感覺到,曾經(jīng)的我,究竟想要尋找什么;也明白了現(xiàn)在的我,流向甸永后,等待著我的,又將是什么。
千頭萬緒又無比清醒的感覺,第一次翻騰在我的流淌中,就連生與死的界限,也變得模糊不清、飄搖不定了。
“真可惜呀,好好的一個大姑娘?!?/p>
“什么大姑娘,老姑娘啰?!?/p>
“沒結(jié)婚的,不都是大姑娘嗎。”
“都三十老幾啰。”
“真是可憐哪。”
“是我說么,她媽才更可憐?!?/p>
“你是說她帶欠著她媽,也跟著走了?!?/p>
“唉,不過這也是命,死了不也是種解脫?!?/p>
“不管咋個說,好死不如賴活著?!?/p>
“像她那種活著,還不是受洋罪?!?/p>
“你咋個就曉得,人家那種活著,就是受洋罪呢?”
“這不明擺著嘛,瘋瘋癲癲,自言自語,腦子不正常,一天到處走來走克呢,是叫整些哪樣曬?!?/p>
“你咋個這個說,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見得人家,就比你活得不自在。”
“自在么,還跳哪樣映山塘?!?/p>
“你,你,你咋個沒一點同情心?!?/p>
“又不是我叫她們跳映山塘,你扯我干哪樣。”
“算了,挨你這種人說不清?!?/p>
“你這種人才更說不清,跳不跳映山塘,關(guān)我哪樣鳥事?!?/p>
“呸,你說的還是人話嗎?”
“好了好了,你說的都不是人話?!?/p>
水流經(jīng)過西關(guān)主廟后,地勢逐漸平緩開闊,一大片白色大棚與灰色建筑,在月光的照耀下,經(jīng)風(fēng)一吹,便閃騰著明明暗暗的幽光。
我記憶中的甸永,在我漸漸慢下來的流動中,浮現(xiàn)了出來。
那些年,綠油油的豆田,開滿白色的蠶豆花;金燦燦的稻田,爬滿沉甸甸的谷穗,以及蠶豆和水稻,那種清新無比的香氣,此刻,已經(jīng)蕩然無存。
一股股濃重塑料混雜農(nóng)藥,以及重金屬黏糊的氣味,剛剛被我的意識捕捉到時,而我,與映山塘一起流淌下來的水,不可避免地就灌入到,幾乎被廢棄的淤泥河發(fā)臭的身體里了。
我猛然對之前,我自以為是的縱身一躍,感到極度惡心;我也為自己現(xiàn)在的無比清醒,感到極度悲哀;同時,我還為自己那么多年來的瘋瘋癲癲,感到無比慶幸。
我突然想起了一樣?xùn)|西,媽媽從我出生前,一直到現(xiàn)在,常常系在脖子上的那條紫色絲巾。那條有著母體特殊香氣的紫絲巾,我已經(jīng)忘記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永遠(yuǎn)地被什么東西,從媽媽脖子上,一抹而去了。
紫絲巾
這么多年來,我被置于何處,我并不知道。
隨著映山塘“撲通、撲通”響起的水花聲,月光,似乎就此打開了一個通道,賦予了我一些模糊而殘破的記憶。
我在一個小女孩牙牙學(xué)語的聲調(diào)中,逐漸褪色;又在一位母親日益衰老下,喪失了自己的影蹤。在這之前和在這之后的時間,對于我來說,就像月光背面的陰影和秘密,我原以為,自己將無從知曉,更無法面對。
幸好月光在人間的生死之際。打開了這個隱秘的通道,讓我作為一條紫色的絲巾,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是一尾紫青色的鯽殼魚,即將隨著映山塘突漲的水流,朝著山下,一路暢游而去。
“快看,有個女的,站在那堵老埂上,走來走去的,認(rèn)不得是要整哪樣?!?/p>
“在哪點,在哪點?”
“喏,東北邊,就在石拱橋邊上,月亮照得最亮的那點,給看見啦?”
“哦,好像是招月她媽媽吧!”
“你咋個會曉得?”
“你沒看見她脖子上,系著的絲巾嗎?”
“那條紫色的絲巾?”
“對呀,不正被風(fēng)鼓起來了嗎?!?/p>
“聽說,她天天戴著那條紫絲巾?!?/p>
“可不是嗎,自從她家大姑娘死后,就沒有脫下來過?!?/p>
“她家后來不是生了個小的,叫什么招月嗎?”
“是的是的,生是生了,但曉不得為哪樣還在戴著。”
“聽說小招月,有點不正常?!?/p>
“我看她自己更不正常?!?/p>
“快看,她好像把絲巾扯下來了?!?/p>
“哦,老天保佑,千萬毛出哪樣事情?!?/p>
“咦,她好像在往映山塘里扔?xùn)|西。”
“那條絲巾也著扔了嗎?”
“扔了扔了,看來她一起扔掉了不少東西哩。”
“……快看,快看,絲巾好像飄過來了?!?/p>
“咦,還擺來擺去的,像在跳舞一樣?!?/p>
“不對呀,哪里是什么絲巾,明明是條魚嘛?!?/p>
“等我好好看看,每每三三,咋個真呢是條魚嘛,還長著紫青色鯽殼,一閃一閃的。”
沒有被丟進(jìn)映山塘以前,我作為一條紫絲巾,常被系在她的脖子上,成為她最愛的飾品。
那時候,她常常牽著她的大女兒,穿過晉虛城。許許多多眼睛,盯著她和她的大女兒,同時也盯著我。
這些眼睛充滿了溫度,甚至不乏嫉妒。不過,她并沒有在意。她圍著我,就像圍著晉虛城古滇國傳說中的松風(fēng)花,上面鐫刻著,她也看不懂的金色古滇太陽紋。
每當(dāng)月光皎潔之夜,太陽紋似乎就被激活了,并且完全把我麻痹,秘密和她進(jìn)行交談。我雖然有過無數(shù)次失憶的時刻,但太陽紋畢竟繡在了我身上,讓我能夠感覺得到,她對著我身上的太陽紋,說了很多很多隱秘的話。
“你們家傳下來的這塊絲巾,有點怪。”
“你不是經(jīng)常圍著嗎,有什么怪的呢?”
“最近一到晚上,月亮特別亮的晚上,它就會進(jìn)入我的夢里?!?/p>
“它到你夢里,咋個說?”
“到夢里和我說話?!?/p>
“哦,說些哪樣話?”
“在夢里不停地說,當(dāng)時,我明明記得清清楚楚,但只要一醒過來,就什么都忘記了,人還感覺特別累?!?/p>
“你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回事?”
“我只記得在夢里,它不停地和我說呀說,就像是在布道一樣,旁邊還有很多金閃閃的影子,對了對了,就是這些太陽紋變的小人人,金閃閃的小人人,有點像吃菌子著鬧著后,出現(xiàn)的那種小人人?!?/p>
“那以后出門可要小心點?!?/p>
“嗯,我經(jīng)常圍著它,這么些年也沒事,就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這樣?!?/p>
“別想多了,再過幾天,咱們的姑娘,就要到省城參加舞蹈比賽了?!?/p>
“我再琢磨琢磨,到底咋個回事,要不要就收起來不圍了,我真怕出哪樣事。”
“沒事的,沒事的,只是做夢而已,這絲巾,可是老人傳下來的,是吉祥之物,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每年這個時候,你不都圍著好好的嗎。”
“今年感覺不一樣,最近每次做這種夢,老是心慌心跳的?!?/p>
“應(yīng)該沒事的,沒事的,等回頭燒兩張紙就好了,等回頭燒兩張紙就好了?!?/p>
她后來沒有將我取下,反而發(fā)瘋似的天天圍在脖子上,就在她大女兒出事之后。
我知道,她又開始做夢了,夢里和她說話的對象變了,不再是所謂的我和我認(rèn)為的太陽紋,而是她剛剛死去的大女兒。
她似乎找到了,另外一種有效的治療傷心的寄托。但是,隨著小女兒招月的出生,她的這份寄托,反而成為了另一種傷害,直到她確定,這個原本能替代大女兒的小姑娘,真的是個傻子的時候,我便被她取下,在那個月亮最大最圓最亮的晚上,高高拋起,從石拱橋上扔進(jìn)了映山塘。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落水的一瞬間,我身上的太陽紋,被今晚的月光一點點吸納,從我身上滑溜而去;而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重量,并且,月光借著微風(fēng),一點點打造著這些重量。
我開始感覺到,自己似乎有了呼吸的暢快,有了游弋的自由,還有了看清楚這個世界的眼睛和心,以及抵御這個世界的、自以為堅硬的紫青色魚鱗殼……
“你們大概沒見過,以前她圍著那條紫色的絲巾,可真是漂亮極了。”
“杜老叔,毛吹牛噶,看看她姑娘招月,長得莽嘟嘟的,要臉貌沒臉貌,要身材沒身材,她媽會好看到哪里嗎?”
“說了你們也不信,當(dāng)年晉虛城街上,她圍著那條紫紗巾,帶著招月死去的姐姐,沒有哪個見了不回頭的。”
“不信不信,毛挨我們款古了,就招月這副模樣,別說她媽,就算她死去的姐姐,也不見得會有多好看?!?/p>
“唉,你們小小年紀(jì)懂個屁,老叔我可告訴你們,招月要是沒有病,臉貌和身材絕對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家要不是出這些事情,招月她媽,也不可能蒼老成這個樣子?!?/p>
“杜老叔也別生氣,我們實際看見哪樣么,就說哪樣話曬?!?/p>
“你們就只會看見哪樣不哪樣的,我看見哪樣不哪樣的時候,你們還在娘胎里面,睡大頭覺呢?!?/p>
“是啦是啦,杜老叔,你皆說呢是哪樣么,就是哪樣啦?!?/p>
“唉,這么些年來,這晉虛城,都盡是些哪樣鳥人,都盡是些哪樣鳥事呀!”
映山塘的水,再次被月光照亮,微風(fēng)借助月光,把水打磨得鋒利無比。
那是多年前,我作為一條紫色絲巾,最深刻的記憶;也是多年后,我作為一尾紫青色鯽殼魚,最后的記憶。
在滾滾向前的流水中,無數(shù)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直到我隨著這股無往不利之水,流淌到甸永時,一切才逐漸緩慢了下來。
我感覺到,自己似乎被什么東西突然絆住拽住,就像回到從前,招月的媽媽的手,朝脖子上挽起我時的感覺,只是這種感覺中的手,再也沒有溫度,而是變成了像是塑料或者金屬般堅硬怪異的碰觸。
這之后,一道特別亮的幽藍(lán)之光,從天空到我身體里,劈閃而過。
我感覺到巨大疼痛中,有兩種自由,朝著兩個方向分裂,就像是一個一分為二的夢境,左邊是招月的姐姐,向我招手;右邊是招月的媽媽,朝我揮手。
而我,似乎就掛在招月莽嘟嘟嘴角的笑意中,被隔著夢境的月光,從龍翔路到映山塘,從映山塘到上西街,從上西街到甸永……一片片、一綹綹,撕得粉碎。
夢境(詩篇)
Ⅰ他之夢
她一直在現(xiàn)實中尋找,卻忘了,我只能存活夢境。
我的胡須是夢境的神經(jīng),而我的臉貌,則是夢境的鏡子。
我無時無刻不被現(xiàn)實驅(qū)趕,因為她的尋找,觸動了月光。
我在她看不見的角落等待,我還在她,必經(jīng)之路上躍躍欲試。
月光撒下情欲的種子,被風(fēng)嵌入了夢境,成為花布衣和肉體的摩擦聲。
我在這股聲音里,該攫取什么呢?是月光之欲,還是夢境之濱。
沿著龍翔路,千百萬人走過的腳跡,成為時間的膂力。
她的笑容,被推到月光背后,卻將陰影,伸縮給夢境。
這或許是色彩,抵達(dá)黑白世界的捷徑;抑或是道路,通達(dá)閃亮星辰的隱秘。
她的欲望來自這隱秘,而我,只是她在隱秘通道中,踩出的一個腳印。
可我看到她看到的月光,一如龍翔路,暴露在月光,一直尋找的腳印前。
當(dāng)她,被一聲呼喚帶起的風(fēng)卷走,我注視的月光,便落下了三種心思:
我想在行人的詰難中探尋,而她,并未停息掙脫之欲;
我想在花布衣的掩蓋下偷窺,而她,并未結(jié)成果實之鮮;
我想在呼喊的氣流里往返,而她,并未踏入夢境之虛。
她尋找的我,和我尋找的她,究竟是在哪里?
月光,被夢境切割成三瓣,一瓣是聲音,一瓣是影子,最后一瓣是春風(fēng)。
聲音打碎夢境,讓我的存在,躍動于月光之核。
影子重組夢境,讓她的尋找,逃離了鏡面之淵。
我聽到腳步,一如黑夜聽到亮光,她聽到春風(fēng),叫喊出一小聲。
Ⅱ月之夢
環(huán)形山和龍翔路之間,隔著風(fēng),隔著光,隔著肉身。
我被氣味捕捉,它,搖蕩夢境之外,呼吸秘密之中。
她并不在意,一路找尋的意義,藍(lán)挎包碰觸,比一個深淵更具威脅。
三種命運(yùn),連番催促夢境,呈現(xiàn)三個交相纏繞的聲音:
白色聲音,回蕩在過去,鋪滿了石質(zhì)幻象;
藍(lán)色聲音,翻涌在現(xiàn)在,灌注著青銅冶煉;
只有灰色,躲在光與影之間,它不產(chǎn)生任何名字,只有依靠行走,才是可靠的占量。
而風(fēng),借助我,將三種聲音,一一雕刻,并留下三份痕跡。
她背負(fù)著自己,以及自己之外的禱告者闖入,一面是夢境的中心,另一面是夢境的反光。
就像一分為二,烏鴉的影子;也像合二為一,無根的水流。
水流開始,便是影子的死亡;一如夢境結(jié)束,帶回了世界的回音。
她和自己,交替完成著這些轉(zhuǎn)換,除了藍(lán)背包里,黑色鋒利的對話。
那是被特意掩蓋的夢境,它的犄角,貫穿了我的身體,迅速上升。
可她并不知曉,悄然而至的,不止是壞消息,還有風(fēng),抽空了的腳跡。
尋找和被尋找,因空間而具生死之約;黑與白,則通過夢境,達(dá)成秘密之源。
我只有喪失時間,才能被自己照亮,當(dāng)她帶著兩份黑色證明,趕往映山塘。
風(fēng),把解析我的語言,挑了出來,透過光,塞進(jìn)藍(lán)挎包。
她在抵達(dá)時,毫無察覺,這讓我誤認(rèn)為,自己,來自于命運(yùn)的流水。
只是,從她喊出招月的那一聲開始,藍(lán)挎包里的秘密,儼然已成爆破之音。
而當(dāng)夢境,催動潮汛時,流水便止于盤龍寺鐘磬聲中,被點燃的片片月光。
Ⅲ舞之夢
我被她舞動,一如月光被晚風(fēng)吹動,記憶被聲音撩動,眾人被時間推動。
我存活在肉身,也存活于影子,甚至存活照亮世界的月光。
第一次她跳動著我,月光將自己剝離,在黑暗中,與她交換溫度。
順著黑夜滑行的月光,躥入她的動作,令一股血液饑渴,吮吸著影子。
她將夢境的前方和后方,做了一次漂亮的反轉(zhuǎn);再用月光,填塞兩者之間的縫隙。
滑行的速度,獲得時間賦予的雙重意義,記憶和破碎,同時穿透光亮。
她用腳丈量未知,用一雙紅色的鞋子,將過去,一點點撞擊和叩醒。
土地上消逝的槍聲、刀刃下碎裂的骨骼、黑暗中密謀的草木……都被月光照亮。
她用一只腳抵住風(fēng)聲,再用另一只腳,迎接月光的悄然進(jìn)入。
月光帶來回旋密令,萬物在寂靜中合拍,她扭動時間閘門,一如語言扣動舌尖。
是誰命令風(fēng)聲蓋過雨聲,是誰命令房屋高過林木,是誰命令月光安于流淌。
催動萬物和被萬物催動的,催動夢境和被夢境催動的,催動月光和被月光催動的,都藏在她的身體里,她將自己,撞向夢境,在時間臨界點,碰觸到我。
我用紅色,和她作為賭注,月光攤開牌面,她用旋轉(zhuǎn)的身體,開啟夢境。
她套上紅色的籌碼,在晉虛城,古滇王國埋葬的兵馬,穿過地底,比一場流水盛大。
通達(dá)兩個世界的密碼,在肉體和月光解析中翻騰,她用指尖,指向傾斜的一極;用腳尖,墊高人們嬉戲的舌頭;用無聲的動作,把身體交還給黑夜。
月光探尋著風(fēng)的方向,在兩座城市之間,隔著夢境之外的舞步,一陣輕似一陣。
一分為二的月光,披掛另一個世界的風(fēng)聲,她用步履聽到,紅色鞋子發(fā)出的聲調(diào)。
她終究看清,自己真正的顏色和形狀,一如月光落滿大地時,大海起伏的藍(lán)色回聲。
Ⅳ影之夢
青石板的秘密,在風(fēng)中列隊而行,只有舞動的影子,才是夢境點燃的肉身。
被吞噬的世界,和吞噬的世界一樣,月光通曉它們的語言,并折疊為一分為二的影子。
古滇太陽紋,透過鏡片追尋月光死去的溫度,只有這雙鞋,這雙小小的鞋,觸及了風(fēng)。
辨析上西街青石板,也辨析月光,一如她被月光拖長的影子,被另一個影子吞噬。
她目睹涼風(fēng),只是火焰燃盡的另一種月光,沒有灰燼的燃燒,源于沒有影子的夢境。
可我渴求什么呢?152年來,誰與我重合?我又暴露了什么?在兩個影子交替的瞬間。
我的本影,寄生于萬物的本影,初虧,并沒有將顏色命名,金質(zhì)的撞擊,來自何方?
被影子侵入的黃金,用黑色作證,它在預(yù)知命運(yùn)的同時,亦被命運(yùn)翻卷在空中。
它開始模仿一個少女,繼而模仿她喪失的肉身,風(fēng)中保留著她和自己,在夢境中對談。
“保持新鮮和美譽(yù)”,這是月光催動萬物的法則,也是上西街青石板,偷窺已久的秘密。
我無法消除,月光鐫刻在青石板上,流動的線條,它們交纏上升,剝開夢境銀白面具。
內(nèi)切的反磁力,令混雜的語音體,在夢境之外徘徊,食既,將兩個星體重疊。
黑金色,獲得影子被收集的證據(jù),而寡藍(lán)色,游離在影子對話邊緣。
進(jìn)入夢境的影子和脫離夢境的影子,并不比紅色舞鞋與藍(lán)色挎包,更接近夢境。
被影子封存的月光,露出被夢境擊碎的反面,風(fēng),帶著火焰,進(jìn)入青石板細(xì)密的質(zhì)地。
銀白色面具,落下暗紅色月光,堆疊的聲音,在青石板反光下,切入停滯的太陽紋。
最近的抵達(dá),是自我體內(nèi)的抵達(dá),是原封不動的月光,蜂鳴般在月甚時,聊以自嘲。
反轉(zhuǎn)的語音體,并不能改變,人和舞蹈交融的方式,以及線條被抽取的圓滑音。
月光編織萬物,也被萬物編織,它為生命循環(huán)而派生,無數(shù)炭黑色影子。
只有流動的意志,難以改變,當(dāng)真實月光掙脫虛擬月光,皓白,則成為夢境之眼。
Ⅴ水之夢
水的欲望,來自月光照耀,一如聲音,長久被夢境隔絕,晃動在萬物體內(nèi)。
流淌的痛苦,止于被流淌的界限,縱身一躍的暢快,抑或是漂浮不定的自白。
混同月光。除了夢境回聲,除了隔著回聲的奔流,還有一聲急切呼喊。
映山塘,搖蕩這個夢,石拱橋墊高月光在時間里,布下的精密網(wǎng)眼。
借助夢境逃脫,只是夢境變得柔軟時,致命的包裹,萬物的聲音,深藏其中。
紫色絲巾,更貼近肉體溫暖;重金屬骨骼,在現(xiàn)代機(jī)械的馬力中催生。
從映山塘到上西街的水,從上西街到甸永的水,它們的夢境,和一條鯽殼魚等同。
落荒而逃的命運(yùn),隔著死亡,只是一滴水的距離,一如塑料制品和水晶棺材。
這滴水,是招月的汗水,是招月媽媽的眼淚,是招月爸爸黑色的眼鏡。
它對青石板的反光,不灌溉天地,而是由田地占用,養(yǎng)活著一個時代。
它與夢境脫離,強(qiáng)大的扭力,開始生光,那是月光反轉(zhuǎn),發(fā)出萬物祭奠的密令。
紫絲巾高高拋起,撕裂月光泛起潮汛的生死之界,誰看到了?誰聽到了?
誰舉起水花的聲音,要給它,穿上紅色的鞋子;要給她,套上金色的獎杯。
還得給影子,來一次偉大的清洗,讓生與死,變得無辜;讓黑與白,變得透明。
影子和夢境,佩戴上月光,最閃亮的面具,讓活著的舞蹈,變成死亡的線條……
月光掙脫夢境,太陽紋掙脫黑眼鏡,紫灰掙脫炭黑,金亮掙脫皓白,只讓水流飽含記憶:
月亮的五個變化,在母親心里,烙下五種花布衣。
月亮的五個變化,在父親身體中,埋下五種旋轉(zhuǎn)身影。
月亮的五個變化,在夢境和現(xiàn)實交融下,將水流切割,奔向五種大海。
“什么也藏不住月光”,流水用銀白色與黑金色,系在夢境和影子脖頸上。
責(zé)任編校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