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
當你翻開這本書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是2019年下半年了。這是我老師的書。從小到大,一個人會有許多老師。但我要強調(diào)這是我寫作老師的書,他曾經(jīng)指導(dǎo)過我的創(chuàng)作。其實,老不老師、指沒指導(dǎo)過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有趣的人寫的一本有趣的書。雖然不一定那么完美,卻曾經(jīng)讓我羨慕不已。
我羨慕他的作家身份。那是1982年夏天,我被河池師專中文系錄取,寫作老師叫李果河。很有意思的名字,李果,再加一條河,是一幅畫的意境。這條河清澈嗎?河邊的李果甜不甜?胡思亂想中迎來了他的課。第一堂,我記住了他背誦的一首山歌:
假正經(jīng),
走路低頭不看人;
好比路邊貓爪刺,
不知勾過幾多人。
哄堂大笑,就連平時木訥的同學(xué)都笑了起來。戳穿人的虛偽,肯定能引發(fā)笑聲,前提不是戳穿自己,而戳穿者往往會成為英雄,就像《皇帝的新衣》里的那個小孩。此刻,他就是戳穿者,盡管山歌是他搜集來的。知識就是這么奇妙,誰記住,誰就可以從它身上獲利。
那時,他常在報刊發(fā)表文章,收到稿費了他的心情就特別好,偶爾會把稿費單高高地舉起來,讓我們像看月亮那樣看看。他也經(jīng)常參加一些筆會,會把一些省內(nèi)知名的編輯、作家請到學(xué)校來,給我們講講課。那時候的作家既有額外收入,又被人待見,甚至被稱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所以,我想成為他那樣的人,成為一名作家,成為一名有趣的作家。
他敢講真話,在課堂上常有批評之聲,寥寥數(shù)語擊中要害。在講解文學(xué)作品時,難免會遇到準黃色描寫段落。他不回避,坦然地講下去,仔細地分析,由于分析得過于仔細,以至于學(xué)生們都覺得他對這些段落過于偏愛,以至于同樣偏愛這些段落的學(xué)生們都以為自己不偏愛了。真性情,自帶流量,像我這種喜歡寫作又喜歡真話的人越來越喜歡他的課。偶爾會有同學(xué)把寫好的作品交給他指導(dǎo),但是且慢,你在把作品交給他之前,一定要有被打擊的心理準備,因為他有可能會把這篇作品拿到課堂上去分析,甚至分析得一文不值。我害怕他的“毒舌”,卻又渴望得到他的指導(dǎo),于是在自以為有把握時給他提交了一首詩歌。從提交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觀察他。我觀察他散步,觀察他打桌球,觀察他講課,觀察他打噴嚏,可就是沒有觀察到他對我詩歌的評價。我想,他大概是忘記了。一天下午,我去找他,進門那一刻全身都繃緊了。書房沒人,但我看見我的那首詩被他用紅筆修改了幾個地方,擱在書桌靠窗的一排書上。今天,我仿佛還能記得那一排書的顏色,桌子的顏色,以及從窗口看出去他家天井的顏色。為了不打亂他的計劃,我連自己的稿件都沒碰一碰,便輕輕地退出來。又過了幾天,他終于記起來了,讓我把這首詩投給《河池日報》副刊的編輯。一個月后,該詩得以發(fā)表。像這樣的推薦,在我工作后還發(fā)生了一次。他愿意推薦學(xué)生的作品,只要他覺得還行。他的這種習慣被我模仿,現(xiàn)在我也喜歡推薦學(xué)生的作品。他喜歡表揚發(fā)表過作品的學(xué)生,我第一次聽到師兄凡一平的名字,就是他在課堂上說的。
我越來越敢靠近他了,那是因為他的真實。即便面對學(xué)生,他也從不隱藏他的觀點。當一個人跟你說出了一些秘密后,你就不會怕他了,當然,一開始他就不是想讓我們怕他。他豁達,對于那些逃課去聽文學(xué)講座的人總是吹捧。只要你愛好寫作,你的叛逆你的個性你的種種小毛病,在他嘴里都是優(yōu)點。他當年看好凡一平就是看中他的叛逆。他當年沒那么看好我,是因為我身上還沒出現(xiàn)叛逆。他灑脫,無拘無束,敢跟漂亮的女生在校園里散步,甚至鼓勵學(xué)生們談戀愛。有時,他散步累了,會一屁股坐在水泥臺階上跟我們聊天。他不喜歡肉麻的頌歌,只要在歌廳里聽到那些歌曲,他就會閃出去,等別人唱完了再進來。他不喜歡跟官員打交道,但他卻培養(yǎng)了一個縣長兒子。這位官員他不僅喜歡,而且還十分寵愛。
他的作品和他的人一樣,有趣,真實,毒舌,豁達,灑脫,甚至有些隨意。某些篇章的觀點我不一定完全贊同,但卻是他的真性情。他有他的世界觀他的優(yōu)點,也有他的局限。不管怎樣,這些作品是當年我看得最認真的作品,因為我相信只有我認真看了他的作品,他才會認真看我的作品。我的認真是為了換取他的認真,就像一筆交易,我愿意跟他做,現(xiàn)在也還愿意跟他做。這些作品,當年我都是零零星星地看,現(xiàn)在終于整成一本,讓我有機會一口氣讀完。與其說我在讀他,不如說我在讀我的成長歲月,因為這些文字能喚醒我最初閱讀時的真切記憶。
是為序。
2019年3月5日
責任編校 鄧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