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
1.最后一面
遼陽街早市距我家約四里,每年從春天開始,一直到秋末,每隔三兩天我就去一次,心情好時我的步伐會快些,逛一圈兒,來回需要一小時。其實在我們小區(qū)就有好幾家蔬菜商店,之所以舍近求遠(yuǎn),一是那兒的東西便宜又新鮮;二是我想出去走走見見人。某個夜晚我會突然感覺自己的兩條腿退化了,以及舌頭,它們被懸置和荒落,動輒就是幾天,就像用過就棄之不理的老朋友。
就是在那兒,一出早市的春郊路西,我匆匆見了老哥冬林的最后一面。距他走大約不到一個月。
我一手拎著一嘟嚕塑料袋,正慢吞吞地往家走。聽見有人叫我,愣一下,站住,回頭,又繼續(xù)往前走。心想可能是聽錯了,在這個早市,十幾年時間,我只遇見過三回熟人,有兩回還是同一位。又聽見一聲喊,我站住,并徹底轉(zhuǎn)過身來,然后我就看見老哥冬林彎著腰穿過人群,笑呵呵就像呼嘯一般朝我奔來。
遼陽街早市就像上帝弄撒的一包豆子,一直糾纏到春郊路西末尾。沒我們的立足之地。我們被裹挾著,甚至被驅(qū)趕著。路邊馬路牙上是一個擠一個的舊貨攤,冒煙的油鍋,熱氣升騰的蒸籠;賣青菜、水果的手推車和機動三輪車,小汽車以及147路公交大巴車互不相讓,擠作一團。天很冷,我們停停走走,半天也沒找到一塊可供歇腳說話的地方。我們的對話不時被小汽車和公交車行駛和鳴笛聲阻隔、截斷,好在他嗓門兒大,并充滿激情——這讓我多么羨慕,這個已進花甲,功成名就的老哥,拖著一副病身子,卻像一根帶電的滋滋冒煙的電線,而我還沒有知天命,身體也沒什么大毛病,卻一副半死不活、小瘟雞的模樣。我的精氣神跑到哪里去了?答案其實就在我心里——就因為文學(xué)和文學(xué)帶來的成就感、滿足感和幸福感;它是我們的精神眷侶,有,我們就精神,沒有,我們就蔫巴,甚至枯萎。問題是,有和沒有并不由我們說了算,它是神,是我們心中最熱烈的情人,它會離開、飛走、消失。
我望著他,激情并未完全掩蓋住他一臉的倦容,我立即在心里問自己,如果以犧牲健康為代價,去換文學(xué)的成功我要不要?答案是我要。因為否則即便活一百歲我也會覺得沒意思。接著我又想,再過十幾年,等自己到他這么大,能寫啥樣?之后我立即就絕望得差不多萎掉了。
老哥冬林此刻卻談興正濃。排山倒海般的好消息,宛若在我眼前次第炸開的連珠炮。他說有兩篇大散文將要在大刊發(fā)表;還有一個大型的國家級的作品研討會要開;過兩天飛廣州有一場大型簽售和講座;換了個大房子裝修完剛搬過去;今年的版稅收入能達(dá)到一百萬以上……說實話,我最眼饞的是后兩樣,大房子和版稅。我眼饞到腳脖發(fā)軟,渾身沒勁。但我的確沒嫉妒,那是他艱苦的勞動所得,我們干的是同一個行當(dāng),其中辛勞彼此深知;另外是他寫散文,我寫小說,屬兩個工種;再者,不是一個量級,我說我嫉妒莫言、余華、蘇童們,你信嗎?小風(fēng)嗖嗖刮,我還沒吃早餐,但一點兒不餓,只是虛弱和冷,這是由眼饞和恨己不能雙重作用造成的后果。
一連換了兩三個地點,還是被嫌礙眼,又轉(zhuǎn)到一根電線桿旁。
其實可供停頓的地方是有的,比如對過街邊小館子,舊貨攤后面圍墻下背陰的空地,我向那兒瞅了一眼,一大片鐵棍似的桃樹正瑟瑟地抖著。他穿了一件黃不拉嘰的大棉服,我想,大概是上山穿的,他肯定不冷,可我冷。我想回家。我看一眼堆在腳邊的塑料袋,彎腰把滾出來的一只西紅柿放回去,又看看他空空的兩手,就問他是不是還沒買東西呢?他說就是來溜達(dá)溜達(dá),順便吃一口早餐;接著他問我最近寫啥呢,我說啥也沒寫;他很奇怪地看著我,好像還愣了一下,說那你干啥呢?我說啥也沒干,說完覺得似乎有點兒不大禮貌,就又補充了一句,真的啥也沒干,天天打開電腦就想看電影,看完電影就看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后天就黑了。其實我還想說,晚上一躺下就開始糾結(jié)、后悔,有時把腸子都快要悔青了;第二天打開空白文檔,呆坐一會兒,又開始上網(wǎng)溜達(dá),溜達(dá)夠了在屋里轉(zhuǎn)一圈兒,弄點吃的,沒意思就又開始看電影,晚上繼續(xù)糾結(jié)、后悔?,F(xiàn)在倒是有點兒平靜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好像已經(jīng)不會寫了。
他突然氣憤起來,說起作協(xié)的事來,并開始為我鳴不平。那一刻,我真的是感動了,而且非常感動;繼而就開始煩躁,非常煩躁——我想到自己在剛剛結(jié)束的第二屆簽約作家過程中的種種遭遇,心說,如果我是他,結(jié)果會這樣嗎?拋卻寫作成績,答案也肯定不會,為什么?因為不敢。于是我不光煩躁,還心生怨懟,還五味雜陳,絕望透頂。有一瞬,我眼前甚至金星亂閃,恨不得一頭撲進哪個轉(zhuǎn)動的車轱轆底下。
他說,我抽煙,既沒搭腔也沒接茬兒,我只想中斷話題。
于是一支煙抽完,我彎腰拎起塑料袋,說大哥,要不咱倆找個小店兒坐一會兒?結(jié)果他立即結(jié)束話題,就跟結(jié)束一場戰(zhàn)斗一樣。得,你回去吧,我走了!然后丟下我,轉(zhuǎn)身呼通呼通就走了。我望著他比別人大一號的背影,在2017年4月初的小寒風(fēng)里,愣了好半天……
2.十年及其他
說來不僅是汗顏。我認(rèn)識老哥的十年,正是他進山的十年。我倆就像反向行駛的兩輛車,一個遠(yuǎn)離浮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去捍衛(wèi)和守護文學(xué)那盞脆弱的燈火;一個卻幾乎背叛初心一頭扎入了世俗甚至是非之中。我必須承認(rèn),我就是一個俗人,缺少恒心和定力,擁有了不懂珍惜與呵護,不是為文學(xué)而是假文學(xué)之名攫取謀生的機會,不是嗎?我就是一個可悲又可恥的小文學(xué)市儈。
這十年,一個人由強及盛,由山變成山峰,成為受人尊敬的人;另一個則變得面目日益含混曖昧,成了連他自己都討厭的人。
是的,我們就是擦肩而過、走在截然相反的道路上的兩輛車。錯過是必然,沒有交集也是必然。我們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兩個人。
2001年7月,我去青島住了十天,目的是決定到底在哪兒買房安家。那真是一個宜居的美麗城市,碧海、藍(lán)天、海鮮、啤酒,和良善熱情的人民。如果你問路,他們幾乎會把你送到目的地,當(dāng)然前提是附近或者不太遠(yuǎn);如果很遠(yuǎn),他們一定要送你到一個不再拐彎的地方。在我的記憶里,青島的街路是沒有方向感的。那時,我激情澎湃,插上翅膀就能飛;更是懷揣夢想躊躇滿志的文學(xué)青年。
逛完景點,看好房,我去了一趟《青島文學(xué)》雜志社,這是那個城市格最高的一本純文學(xué)雜志,是不是唯一我不知道。我在昏暗的編輯辦公室只坐了不到兩分鐘就告辭了,我不是去謀差,而為討一本雜志。青島的大街小巷書報亭怎么那么少啊,七彎八拐走很遠(yuǎn)好歹找到一個,卻看不見一本純文學(xué)雜志。而當(dāng)年長春的書報亭卻幾乎遍地都是,純文學(xué)雜志應(yīng)有盡有。再一看《青島文學(xué)》,我立即就失望了。我是說里面沒有我以為的好小說,一篇也沒有。我立刻、本能地想到《作家》和長春。再來到海邊,就著海鮮喝用秤稱的鮮啤酒,竟感覺不出什么滋味,仿佛天一下子也不那么藍(lán)了……
七年后我去省作協(xié)文學(xué)院幫忙,從編輯18本老作家文集《合抱叢書》開始,直到2014年年末。那之前我就知道老哥冬林了。有人對我說,他賊笨,只有看見了才能寫出來,每天就能寫五百字,還手寫;這不,為了寫動物,把家都搬到長白山去了。那時我還沒看他的文字,那時我只看小說。那時我正迷戀天分、才華和想象力,我喜歡感覺、隱喻、象征和比喻,討厭寫實、工筆或白描;我正為自己天分才華缺失,只能寫經(jīng)歷和知道的深感恐懼和焦慮。我怎么會看他的文字?看了也品不出它的好和高妙。
再看老哥,果然就跟一位老哥似的,哪有一點兒作家的樣子?甚至連一點兒城里人的樣子都沒有。那時我心目中作家的樣子是李白,仙風(fēng)道骨、衣袂飄飄、放浪形骸,再加酒色才氣。有人見過真的李白嗎?可見那時我陷入想象——不,應(yīng)該是假想、幻想和空想——里面有多深。
在作協(xié)打工的七年,是我最好同時也是最不好的七年。那時我就是一夜不眠,白天上班也照樣不困不乏;讓我備受折磨的是工作越忙越想寫,一粒粒文學(xué)的小幼芽競相打苞、綻放,呼啦啦就像熱烈生長著的一筐豆芽菜,按都按不住。但我必須扼止,一心不可二用。只是我沒想到會那么長,說白了是沒想到后來又回家。
但是,那七年的確是我和老哥冬林近距離接觸最多的時候,說最多只是相較市內(nèi)的其他作家,那是他最全力以赴,最殫精竭慮,當(dāng)然也是最出成果的一個時期,他不大回來,即便回沒事兒輕易也不來作協(xié)——寫到這兒,我突然想,誰說老哥笨?那是老哥五大三粗的外形給人造成的一個錯覺,然后是粗門大嗓、不拘小節(jié)又強化了這個錯覺,人們總是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并任由慣性驅(qū)使而寧愿相信錯覺也不愿探究真相。他這叫大智若愚,其中有沒有故意的成分?是不是在打馬虎眼?真都未可知。你看他的文字,多么精道,能寫出這種文字的人能叫笨嗎;你再看他的文學(xué)經(jīng)營——這不是貶義,寫得好當(dāng)然是第一位,但寫得好就一定能成功嗎?還需要運氣和經(jīng)營,甚至包括使用一些小技巧小謀略或小手段——老哥在這方面做得很好。他是真精而不是浮精。
再說他沾火就著,不畏上司的爆脾氣,你以為就是憨和倔?錯矣。我倒恰恰覺得他是找到了一個最行之有效的辦法用以保護自己和創(chuàng)作。就像他寫的那些母獸們護佑自己的小崽兒一樣,趨利避害或變害為用都是本能。他專注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當(dāng)中,已到了忘我的境地,時間即作品,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費,甚至到了嚴(yán)苛和殘酷的地步,披星戴月,恨不得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你讀《山林筆記》就知道了——所以他對任何干擾影響到創(chuàng)作的人事是非只能、必須以一種短平快的方式處理,先聲奪人,快刀斬亂麻!看似簡單粗野,實則是一種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要動武只是虛晃一槍,具不具有震懾力,得看對方吃不吃這套。所以得因人而異,換句話說叫對癥下藥。老哥在這方面從未失手。你說他憨嗎——說到底他就是要用最短的時間解決生活、工作上的一些必要瑣事,然后回復(fù)寫作。
脾氣即底氣。打鐵還需家什硬,好作品就是硬道理!
但老哥絕對是不可復(fù)制的。
于我而言,連學(xué)的念頭都沒有。我怕。那時我不光怕他,凡作協(xié)的人我都怕,因為指不定誰和誰就是親兄弟、親姐妹或親妯娌,得罪一個等于得罪一串。我單槍匹馬一個打工的外來戶,怎么招架?我尊敬他,就像尊敬單位里的每個人,不是因為文學(xué),我說過那時候我還接收不了他文字的營養(yǎng),我是因怕而尊敬,不是敬而遠(yuǎn)之,而是怕而遠(yuǎn)之。
剛?cè)プ鲄f(xié),有人就提醒我,你千萬別招惹胡冬林,他可是說打就撈,誰也不怕,急了能一下揍死你!
我當(dāng)時心想,多虧他是專業(yè)作家不坐班,多虧他去了長白山,否則在這兒我可怎么混啊。
他人還未到,我就感覺整個樓道都是撲撲通通的腳步聲,他的確是常棄電梯而爬樓道,我覺得他是爬山爬慣了,回城沒感覺,唯有爬樓道。
他嗓門兒大,聲音雖有些啞,但分貝高,擴音效果也好,聽上去嗡嗡的。他一來,我就感覺整個樓層連同樓道都是嗡嗡的,就像有人打架。有時我是提前溜出去了;有時沒有,沒有時,我就變得低眉垂眼,畢恭畢敬,一如舊時在公婆面前不討喜的小媳婦。趕緊起身讓座、趕緊燒水、趕緊去洗手間把煙缸洗得干凈凈;然后沏茶、上煙,四肢發(fā)硬地坐下來。言不達(dá)意地寒暄三兩句我就不會了。那時文學(xué)院的大辦公室常常就我一個人,這時我非常盼望能有一個人來。一旦來人,我立即撇下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有一次,我甚至偷偷地發(fā)出一條求救短信,手機一停,我立刻說,大哥你先坐著,有人叫我,我出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他手一撩,說去吧,我坐一會兒就走!我立刻如獲大赦,逃之夭夭,一去不返!
我怕,我是武大郎賣棉花人熊貨軟;所謂外人,不一定就是人家拿你當(dāng)外人,是你自己知道自己是外人;我還怕隔墻有耳,禍從口出……有時,就連昕都是不對的。那時我唯唯諾諾、患得患失,就跟老電影里謹(jǐn)小慎微的小公務(wù)員一模一樣。
老哥的話也直接得很,常讓我張口結(jié)舌,無言以對。
——你不好好在家寫小說跑這兒瞎混啥!
——他們一個月給你多少錢哪?
——我說,你到底能不能調(diào)進來呀?
2013年春天的某個上午,老哥冬林從作協(xié)十一樓一呼通地跑下來,一邁門檻劈頭就對我說,老弟呀,這回你的事兒可成啦!剛散會,省委書記為你說話了!這回你可得盯住啊!
他是在第一時間,把于我如此重大——于人也許諱莫如深,甚至引以為忌——的好消息告訴我的那個人!
3.胡冬林的意義
我真正開始閱讀他的文字是在他去世以后。我用“文字”而不是散文或者文章——我見過他的手寫稿,一筆一畫,字跡極其工整——是想說我在雜志上閱讀他文字時的感受。
我感覺那些字不是寫出來的,而像是從某種石料里摳、鑿出來的。它們是一個一個的,即便胡亂地堆砌在一塊兒,也絕不會發(fā)生粘連的情況,用手輕輕一攤,就會嘩的一聲散開。它們各自都有不同的重量,安放的位置是依據(jù)其自身重量定奪的,幾乎是唯一的、不可置換的,各居其位,各司其職,不光是井然有序,還很是節(jié)省經(jīng)濟,由于最大程度地挖掘、發(fā)揮了各自所長和特點,就像人盡其才,因此顯得特別的有朝氣活力,簡直是生龍活虎,活力四射——
這只山貓仿佛失去理智,像個酩酊大醉的小酒鬼當(dāng)街耍瘋,忽而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忽而亂蹦亂跳,四處瞎轉(zhuǎn);忽而滿地打滾,撒潑耍賴;翻跟頭打把勢拿大頂打醉拳,怪態(tài)百出,癡狂瘋癲……山貓的領(lǐng)地中有多處藿香群落,最大的一片約半畝地。秋陽似火的正午,花叢彌漫濃郁香陣。山貓盡情吸噢,隨后精神恍惚,眼神茫然,半張著嘴,上唇扯向兩邊,咧嘴癡笑,一副陶醉模樣。它東歪西倒。攤手?jǐn)偰_在花叢中躺倒,四處蹭磨身體,胡亂擦抹面頰,仰天手舞足蹈,同時發(fā)出喵喵的春日媚叫,吃了迷幻藥般深陷奇妙幻覺……
——散文《山貓河谷》
安靜時則是這樣的——
林中最大張的紅葉是老紅色或絳紅色的葡萄葉,它們已經(jīng)從藤上落下,一大張一大張靜靜地躺在地上,似一只只老舊的紅色淺碟子,讓人不由得產(chǎn)生一種想把它們帶回家的沖動。白樺葉只剩下樹頂?shù)囊恍∨罱瘘S,明艷奪目;黃菠蘿葉也如此,不過它的葉張更大,落葉凋落得更多;水冬瓜葉片也很大,深紫藍(lán)色,水分保持得較多,泛出油亮的光彩,葉脈似龍骨,兩邊分布一個個變干前的凹窩,整張葉片微凹似一只小船;懸鉤子葉呈現(xiàn)殷紅的血色,開始長出枯斑,沉甸甸地垂著在枝杈上,等待即將到來的飄零……
——2011年9月30日《山林筆記》
他是怎么做到的?在2008年12月14日的《山林筆記》里,他寫道:讀《顏色的歷吏》,找些描寫顏色確切的好詞,如“嫩蔥一樣的綠”,我寫急了往往文辭枯燥,修飾不好,影響作品的豐富性和感染力,具體說就是我的形象感染力不夠,在語言上,行文直沖沖、笨呵呵,不會巧思妙描彩繪,一點點加強這方面的本事,就得靠多積累,多讀高手的好書。2010年11月7日他寫道:仔細(xì)地察看路邊枯草的種子盒,有筐狀、壇狀、團狀、罐狀、球狀,等等,不一而足。月見草又叫夜來香,它的種盒像個細(xì)長的花瓶,又像插在草把上一串串冰糖葫蘆……
其實,《山林筆記》里最打動我的是那些搜腸刮肚、殫精竭慮地構(gòu)思謀劃一篇作品的文字。它們讓人們了解和知道一個好作家一篇好作品是如何誕生的。讀了,讓人肅然起敬,還讓人心生疼意。我隨便摘抄幾句——
昨晚失眠至凌晨三時許,吃了藥,喝了奶才睡,清晨細(xì)雪陣陣,又轉(zhuǎn)成雪花,屋里是最冷的一天,穿棉衣寫字并十分順手,忍不住發(fā)短信四方炫耀……
是啊,寫作是我的生命,寫出好東西才是自己的真正財富,才是我最應(yīng)該做的……
昨兒干活兒至凌晨三點,以為結(jié)束,但躺下后失眠,想出點睛之筆……早上起來又有個想法……磨嘰一天沒寫幾個字,卻把“蘑菇課”的結(jié)構(gòu)想好了……
上午很清靜,枯坐桌前一點點熬出一個個文字,不知為什么大腦這般無力,寫得十分慢又十分不滿意……
一整天昏昏然,心臟不適,腦袋也感覺發(fā)麻,堅持補記了昨天的日記。晚上繼續(xù)改稿子到凌晨三點,一遍比一遍細(xì)致……
晚上失眠至后半夜,終于想出重新開頭的主意,已經(jīng)服了安定,但還是坐下來寫,寫著寫著就順當(dāng)了……
他把生活過成了文學(xué),把文學(xué)不光當(dāng)成了日子,還當(dāng)成了命。
找到屬于自己的資源、礦脈,然后以孤絕的、舍生忘死的姿態(tài)投入,然后是對文字保持恒定、樸久的專注和熱情……
如何以一種訣別之心去寫一部讓別人不可模仿的作品?我們還有沒有最初的對文學(xué)的虔誠和敬畏之心?和對文字孜孜以求的工匠精神?
我想,這大概就是胡冬林留給我們的啟發(fā)或說意義了。當(dāng)然他的意義絕不僅如此——這里我想替他鄭重地感謝《作家》雜志和他的妹妹胡夏林女士。尤其是《作家》雜志,我覺得是做了一件有功德的事,不僅是為一個逝去的人,更是為文學(xué)的后來者。同時也讓作家胡冬林變得更加豐富立體,鮮活可感甚至可愛起來。我覺得《山林筆記》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發(fā)顯現(xiàn)它的價值和光彩,沒準(zhǔn)兒會超過冬林的其他作品,時間會證明一切,就像胡冬林的意義。
“人都只看賊吃肉。沒看見喊挨打。你看他們?nèi)饲帮L(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的,又是講座又是發(fā)布會,其實他們是一群最脆弱的人。一輩子都在修煉,一輩子都在與不自信、沒才華搏斗,一輩子都在推石上山……憑的就是對自己不停地逼迫、驅(qū)使、壓榨,總希望不斷使舟己的作品變得更大、更寬闊、更有力。有一天,終于承認(rèn)自己歲數(shù)大了,石頭就能推到這兒了……如果不承認(rèn),那就像海明威一樣,端起槍朝著自己的太陽穴啪地來一下!”這是今年四月中旬在無錫舉辦的一個專題培訓(xùn)班上李敬澤先生說的話,他指的是頂級的那幾個大作家。
他們尚且如此,那我們呢?
愛至深處人孤單。因為投入地愛了,我們孤單著,同時也幸福著。
2019年4月29日于長春朝陽橋
責(zé)任編校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