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志羿 王艷麗
權志羿 1960年慶尚北道慶州出生。畢業(yè)于韓國著名的梨花女大英文系。1991年赴法深造,1997年在季刊《La Plume》(羽毛)發(fā)表作品,正式登上文壇。2000年在國立巴黎第七大學獲東洋學博士學位。
長篇小說《誘惑》1—5部在《文化日報》連載兩年,獲多方好評,于2012年5月正式出版。其他作品有:長篇小說《紅色的綢緞包袱》(2008)、《美麗的地獄》(2004)、《四月的魚》(2010);中短篇小說集《做夢的木偶》(2002)、《暴笑》(2003)、《蝤蛑墓》(2005)、《拼圖》(2008);繪圖小說集《愛上或者瘋掉》(2005)、《梵高——37歲化身星星的男人》(2007);散文集《權志羿的巴黎,巴黎,巴黎》(2003)、《歡樂中毒》(Happy-holic,2007)等。2002年以作品《燉鰻魚》榮獲李箱文學獎,2005年以作品《蝤蛑墓》獲東仁文學獎(均為韓國最高級別文學獎)。2004年小說集《暴笑》由廣東花城出版社翻譯出版:2013年《刻在我心上的鳥跡》發(fā)表于《中篇小說選刊》;2016年,長篇小說《師任堂的紅色綢緞包袱》在中國簽訂出版計劃。另有多部作品被譯成各國文字出版。在韓國,權志羿以細膩深刻的筆觸形象地刻畫人類欲望與社會之間的矛盾著稱,擁有廣泛的讀者群。
B
B在床上輾轉、摸索著,不覺間從夢中醒來。醒來的那一瞬,一絲痛感涌上心頭。那痛感緩緩襲來,像涌動在海岸線盡頭淺淺海浪的腳丫,又像遠方傳來的鼓聲。他熟悉這痛感,痛感來自心臟的某一處角落,從那里緩緩蠶食而出,進而又向四周進發(fā)。過了一會兒,他的意識漸漸清醒起來。即使不看手表,他也知道現(xiàn)在是五點半左右,前后誤差絕不會超過五分鐘。他設定的鬧鐘應該在七點響起。現(xiàn)在,離上班還有三個小時呢。
妻子明天開始要帶團去歐洲,所以昨天晚上就帶著孩子坐高速大巴去了首爾。作為旅行社導游領隊,妻子一個月在外出差的時間至少要二十天以上。而B自己是一個位于小城市的道政府的小公務員。B也有早上起來沒有痛感的日子,那都是妻子在旁邊的時候。但妻子一個月也就只有三四次能陪在B身邊。這里到首爾大概兩個半小時的車程,所以,在首爾工作的妻子和在地方工作的他無法像別人一樣正常過日子。因為總是不在家,妻子就把孩子委托給首爾的娘家照看,而她本人呢,即使出差回來,也會最先去娘家看孩子,然后在那里休息,整天忙忙碌碌的。當然,B一個月可能也會去首爾見她們一次,但他本人對丈母娘家沒什么感情,對六歲的孩子也一樣。這孩子是妻子和前夫生的,和他結婚時,妻子把孩子帶了過來。一個月后,就是他們結婚一周年了。
凌晨五點半,B的生殖器也按時醒來。每次都是這樣:當熟悉的痛感襲來,他的生殖器也像裝了傳感器的機器零件一般準時勃起?,F(xiàn)在,他已經(jīng)清醒了,雖然痛感依舊,但他并不想睜開眼睛,只是默默地躺在那里,品味著交織在身體里的兩種感覺:心臟的痛感和勃起的興奮。有時候,他甚至都愛上了這種痛感。因為這并不是致命的心臟疾患,只是折磨他許久的憂郁癥癥狀而已,對此,他早就熟悉甚至習慣了。
窗簾密密實實的,一絲亮光都透不進來。在黑暗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剪影。睜開眼睛是看不到的,只有像現(xiàn)在這樣,閉著眼睛,他才能感受到女人的存在。在這寬大的橡木床上,女人就躺在他左邊,像浸在橡樹身體內的精靈,又像寂靜林中的公主一樣。他用熱吻喚醒了女人,女人把身體緊緊貼到他懷中。他覺得自己左臂有些癢,那是女人的長發(fā)覆到他皮膚上的感覺。他左側胸口感受到來自女人頭部的重量感,女人微弱的鼻息讓他覺得腋下癢酥酥的,一陣暖意涌上心頭。他小心翼翼地、緩緩地從心里呼出一口氣,輕輕地叫著女人的名字:E……
可是,女人并不在身邊。他向左側轉過身去,把鼻子深深埋入左側的枕頭里,伸出手在床單上惋惜而痛心地摸索著。女人的剪影像迷霧,像青煙,又像虛無縹緲的云,他能穿越這些事物,但卻不能把它們攏到自己身體里去。當然,他也有體味女人真身的機會,但那都是和妻子在一起時,借助妻子的身體,在妻子每個月與自己同房的那三兩次機會中。每當他深入到妻子的身體里去,就仿佛能感受到E的靈魂朝自己走來。女人的身體在妻子身體上重疊,女人的表情隨著妻子的表情而變化。他閉著眼睛,聽著E的呻吟聲,嗅著E的味道,撫摸著E的軀體。可是房事完畢,睜開眼睛,眼前卻是妻子的面孔。這時,他才會覺得陣陣悲涼。眼前的女人到底是誰呢?
妻子個子較高,雖然體態(tài)苗條,但骨架比較寬大。但E不一樣。她嬌小玲瓏,柔軟若棉,整個人柔軟得似乎都能卷起來放到滾筒洗衣機里去。妻子像威嚴的雄鷹,似乎振翅就能越入長空;而E則像一只輕巧的云雀,用明朗悅耳的旋律讓他沉浸在幸福之中欲罷不能。如果做愛時不想著E,他對妻子實在提不起興趣來。不過,不明就里的妻子對兩人的房事質量相當滿意。每當這時,他就會在心里默默祈禱。心臟的痛感算什么,完全可以承受得住。從另一角度來看,能感受到這可愛的陣痛,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
B從來沒有對妻子表達過愛意。即使是求婚時,他也巧妙地避開了“我愛你”這樣的表白。當時怎么說的來著?對了,在主的庇佑下,讓我們和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就是這么說的。比起他的愛,妻子更相信主的愛。因為她相信無論如何神的力量都要比人類強大許多。不過,雖然沒有說過“我愛你”,但他也絕對沒有說過“不愛你”這樣的話。因為沒有這個必要。其實,“愛”這個詞含義非常廣,他沒必要不“愛”妻子。但有一點是明確的,他肯定是深愛神熱愛上帝。至于人類的愛,從來就不是完整的,不是嗎?
在這個屋子里,他有幾件愛的東西。是的,他最愛的是床,就是這張床。床不會說話,卻給了他愛的幻想。他的床,E的床,不,應該說是他和E兩人的床。一米五乘兩米,寬大的雙人床,架子、床頭、床板,全部都是橡木的,德國款的床。這床是B搬到現(xiàn)在這個房子時E送的禮物。在找到這個工作前,B曾在首爾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無業(yè)游民生活,后來終于考上了公務員,在被派到這個城市上班后,B在附近的小區(qū)買了一戶小小的公寓。當時的他是如此渴望與E結婚,在買了這個舊公寓后,他完全按照E的喜好,像裝修新房一樣把房子里外翻修裝飾了一番。E則表示,自己希望送他一張象征著婚約的物件——床。住首爾的時候,他的房間是單人間,小得根本沒辦法放入一張床。所以兩個人總幻想有一天能夠買一張漂亮的床。閑暇時,B常常在紙上畫自己想象中床的樣子:那是一張鐵制框架的床。但E更喜歡的是那種帶著像蜻蜓張開的翅膀一樣床帳的床??偠灾?,若想找一張符合兩人喜好的床還真不太容易。于是,他們就去了家具工廠,在那里選了一張看上去最結實、最讓人有信任感的床。按兩人每次做愛都弄得天翻地覆的習慣,的確應該注重床的結實度。但是,E更在乎的是這床是否靠得住。我這不只是對床的要求,更是對男人的要求,她說:床一定得結實,更得要靠得住。這床啊,估計能一直用到死都沒問題呢。
現(xiàn)在,B就躺在這張床上。這是他和她一起選的床,當然是她付的錢。
新床到達的那天是三月底,天空卻飄著雪花。B和E像是要確認這床是否真的結實一樣,像孩子們跳蹦床一樣在床上跳了好一會兒。然后,他們就糾纏到一起享受著激情,一直到窗外的雪花淹沒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見蹤影。
屋子里還有一件東西是他所愛,就是她送他的小兔子玩偶——嘟嘟。你就把它當作我吧,這是我平時抱著睡覺的玩偶。在剛和他相遇陷入愛河時,她把這個軟綿綿的玩偶送給了他。嘟嘟,它永遠都坐在沙發(fā)一角,等著他回家。嘟嘟的身上有E的味道。E有時會把自己用的香水灑一些在嘟嘟身上。有時候,她還會把涂滿唇蜜的嘴唇放到嘟嘟那可愛的鼻子下面親吻,結果嘟嘟的鼻子被染得通紅。還有一次,E把嘟嘟的一條腿放到了自己內褲里,又拽出來:為了B那孤獨的夜晚——說這話時,E滿臉的調皮,但對B來說,那動作、那表情卻充滿了挑逗的意味。于是,很長一段時間里,嘟嘟的左腿上都殘留著E私處的味道。再沒有比那個更讓人興奮的催情劑了。只要一聞嘟嘟的左腿,他的眼前就會出現(xiàn)E的樣子,這讓他無比興奮。
但是,他不可能永遠就這么等著E。對他來說,E是自己無法擁有的女人,因為她已經(jīng)結婚了。但當時的他確信一點:總有一天,E一定會逃離家庭的桎梏,來到他的懷抱。因為在第一次見到她時,他就知道,她是自己永遠的愛。
但是現(xiàn)在,嘟嘟并沒有在家等他。在和妻子結婚時,妻子并沒有對他的家具和生活用品提出過異議,反而覺得挺幸運的,因為不用再添置什么新的東西了。當然,當看到他一邊看電視一邊抱著嘟嘟撫摸的時候,妻子曾經(jīng)叨咕過一句:你真像個孩子。在妻子眼中,那不過是一個裝飾品罷了,如此而已。但問題是孩子。有一天,妻子帶著孩子回來。剛巧他加班,回家比較晚。進門后,卻發(fā)現(xiàn)孩子抓著嘟嘟睡著了。妻子解釋道:哎呀,這孩子怎么哄都不睡覺,我就讓她抱著這個,又是親又是啃的,結果還真睡著了。B二話不說,直接粗暴地從孩子手中把嘟嘟拽了出來,滿面怒氣地對妻子說:這是我的,你要再動它一下,決不輕饒!
幾天前,他狠狠地打了孩子耳光。那天他和妻子早上睡懶覺起得很晚,孩子一個人在客廳玩,結果把嘟嘟的全身都涂滿了黑色的染料。挨了打的孩子委屈地哭了,說:白兔太臟了。妻子抱著號啕大哭的孩子,狠狠地瞪著他,然后抓住嘟嘟扔了過來。他拿過嘟嘟,徑直走到浴室里,用水徹底洗了一番,又把嘟嘟放入洗衣機。但是,嘟嘟的皮膚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樣子了,而是變成了臟兮兮的灰色,就像剛從火坑里被撈出來似的。而且身上沾染了濃烈的洗衣液味道,他再也無法從嘟嘟身上聞到E的味道了。于是,他把嘟嘟裝到塑料袋子里,放到了倉庫。
和E分手時,E堅持要把嘟啷帶走。她認為既然兩人已經(jīng)決定分手,就不應該讓自己的影子——嘟嘟一個人留在這里。在她把嘟嘟放進購物袋子時,B試圖攔阻。最終,他趁E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偷偷把嘟嘟藏了起來。他絕對不允許有人搶走嘟嘟。
就在分手那天,兩人最后一次做完愛,E說要找人把床也運走。但他不同意。于是,E要求他發(fā)誓,如果他結婚,一定要把這張床賣到二手家具店里去。我無法想象,在浸染著我的味道和體液的床上,你和別的女人躺在一起的樣子,想想郁可怕,她說。但是B回答道:自己會永遠愛E,因此,和任何人做愛都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如果自己失去了這張曾和E享受愛情的床,恐怕就不能永遠愛E了。聽到這里,E表情曖昧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最后威脅道:反正你若是在這張床上和別的女人滾到一起,肯定會遭天打雷劈的。
或許這咒語真有用吧?B的妻子每次從這張床上起來,總會嘟囔兩句:頭痛。
E
E從床上坐起來,發(fā)現(xiàn)旁邊躺著個男人,穿著西裝,脖子上還帶著圍巾。這是誰?E問自己。這不是你老公嗎。內心深處似乎有個聲音在不耐煩地回答。老公什么時候回的家,又是何時躺在自己身邊睡覺的?老公是個工作狂,這次他沒干脆夾著文件包睡著就不錯了。前天從海外出差回來后,他一直深受時差折磨。無論何時,只要從外面回到家里,他肯定立馬像死人一般趴到床上去。這個人,在外面已經(jīng)將自己所有的能量都消耗殆盡了,他每天很晚才回家,即使在沙發(fā)上坐著,沒看五秒鐘電視馬上就鼾聲如雷;是的,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只要有靠的地方,五秒鐘就能入睡的男人。無論是在飛機上,還是地鐵上,或者是在車里,只要不是自己在駕駛,他隨時隨地都能睡著。昨天晚上,估計他本想脫了外套摘了圍巾再睡的。不過,到底敵不過疲倦和困意,結果就像死豬一般倒頭便睡唄。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E甚至在心里暗自期待:要是某天他就這樣睡死就好了。躺在床上,就像突然入睡那樣,沒有任何痛苦,迅速死去,這可不是一般的幸運呢。老公患有睡夢呼吸暫停癥,經(jīng)常雷鳴般打著呼嚕,突然就會停止一切動靜,每當這時,E就會在心里數(shù)數(shù)字:27,28,29……她看著老公的臉:暫時停止呼吸的他面容安詳,一臉無辜。不過,這種期待每次都會落空。每次都是這樣,暫時停止的呼吸會在瞬間內再次響起,像開了閘的水庫,像猛獸的咆哮,像響徹天空的驚雷,這可怕的、驚天地震鬼神的呼嚕。
她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然后打開了窗簾。外面,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整個天地都像籠罩在一片白色中一樣,難道昨晚下雪了不成?這可是三月底啊……春雪,突然,她想起兩年前那個下著春雪的日子?,F(xiàn)在,一切都像被雪覆蓋了一樣被淹沒在時間里。已經(jīng)分手一年了,B還偶爾會打電話或發(fā)短信過來。E把他加入了黑名單,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每次都用公用電話打過來,而每一次,E都毫不留情地掛掉電話。“喂?!薄扒竽銊e掛掉電話好不好?”“我有話對你講?!边@些話被她無情地攔腰折斷。電話里,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像是沾染了水汽一般哀怨,讓人難以割舍,但她還是果斷地掛斷電話。有人說過,最好的報復就是讓對方后悔。通話不成,B就給她的手機發(fā)消息,消息是沒辦法拒絕的:我無法呼吸,我后悔得要死掉了!我需要你,我要死掉了!我永遠都不會停止愛你。忘不掉的離別,忘不掉的愛情。這懲罰我無法逃脫。你救救我吧,求你了!誰都不能代替你……諸如此類的信息一年間攢了無數(shù)條。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E難以忍受內心的憤怒和悲傷,左思右想,甚至動了把這些信息發(fā)給B妻子的念頭。但是有一天,E還是刪掉了所有信息。因為她突然領悟到:復仇用不著自己出手。對B來說,剩余的人生本身就已經(jīng)是復仇的開始了,因為他已經(jīng)痛苦到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