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河南岸的人,揶揄或背地里罵別人,最喜歡說兩句話,一句是家運賴,一句是沒火焰。印象里,這兩句不像其他罵人話,似乎并不具有特別大的威力,乃至有人當面說出時,被奚落的那個人,也并不生氣。但遇見膽子大、敢在夜里進山、做事從不含糊的人,人們夸他“火焰高”時,被夸的人漲著一張紅臉,兩眼發(fā)光,倒是極其興奮,充滿豪氣。
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每個人頭頂之上,都有一團火焰,仿佛灶火,紅艷艷燃著。為此,曾無數(shù)次踮著腳尖,從高高的窗臺上將那面小鏡子拿下來,并試圖透過霉銹斑斑的鏡面,看到自己頭頂那團火焰。當然,所有這些,都是背著大人們做的。祖母每次用完鏡子,總是習慣將鏡子扣在窗臺上。并反復告誡我,夜里千萬不要照鏡子。我聽話地點點頭,并未表達自己的疑惑。直到那年冬天,看了電影《畫皮》,我對鏡子的恐懼才真正開始。我所理解的不該看到的東西,就是一張人皮,或者血淋淋的人心。但如果一個人的“火焰高”,會不會,并不能看到這些令人恐懼的東西呢?
村里人說,12歲之前的小孩,并不算真正成人,所以用各種理由阻止著小孩的行止。不讓小孩到廟里,因為小孩能看見廟里仙家活生生的樣子。不讓小孩上祖墳,怕小孩撞見小鬼,被小鬼瞄上。似乎小孩也頗不爭氣,動不動就生病了,高燒,胡言亂語。一次高燒,我就親眼目睹了脫落的墻皮變成一個白胡子老漢,他坐在椅子上,笑瞇瞇的看著我,一個小童手提茶壺,正在給他斟茶。我哭喊著,心里的恐懼仿佛江河,要將幼小的身體淹沒。大人們也被嚇得不輕,他們慌忙到廟里求藥。夜里,將我的衣服拿到磨道里去叫魂。據(jù)說小孩病了,就是因為肩頭沒火焰,動不動就把自己的靈魂丟在外面。河邊、井邊、場院,但磨道好像是最容易丟失魂魄的地方。我每次生病,祖母總是去磨道里替我叫魂,而我喜歡游蕩的魂靈,每次都乖乖地跟著她回家,借助我衣服和鞋子鋪路搭橋,躡手躡腳回到我的身體之中。
大人們說,人身上有三盞油燈,一盞在頭上,另外兩盞在左右肩。這三盞燈,就是人的火焰,鬼怪只要看見它們的光,就會自動躲避。倘若走夜路,聽見有人喊你的名字,千萬不要張望,如果不小心,將肩頭的燈吹滅了,鬼就將你的魂靈招去了。黃昏來臨,小孩陸陸續(xù)續(xù)回家。那時肚子餓了,咕咕亂叫,急需補充能量。但最主要的是,我們天生有對黑夜的駭怕,特別是通過玻璃和鏡子呈現(xiàn)出來的人影,更有一種被夸大的驚悚感。小孩作為半個人,還沒有長出,長全,他的身上尚沒有三盞燈的護佑。不止如此,中午我們也不敢出去,乖乖地躺在炕上,睡覺。聽說鄰村的小孩中午到河里玩耍,遇到一個人,朝他的頭上一拍,他就跟人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如果再翻來覆去不睡覺,大人們就會拿這個事來提醒你,說拍花的跟鬼一樣,只要在你沒火焰的童年,都會不擇手段,不擇時間地將你帶走。直到長大,才知道,這不過大人們用來嚇唬小孩編出的無中生有的故事。但的確有人在中午無緣無故消失,比如二林的哥哥,他在某個中午,謊稱去外婆家。因為家里孩子多,都是男孩,他媽管不過來,且二林外婆家就離我們村不到一里的路程,站在他家門口,能望見外婆家村子,于是,就允準他去了。到了晚上他也沒回來,直到第二天上午,鄰村的人在水庫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家里人才知道,他是貪玩去水庫邊了。他的死,讓村里所有的小孩再不敢輕舉妄動,循規(guī)蹈矩地慢慢地長著。有段時間,我急迫地渴望長到12歲,渴望那一天,突然就清晰無比地看到了大人們身上的三團火焰,遠不止如此,還能看到我的。為此,我常常不經(jīng)意地用眼光朝左右肩瞥,并在幻想中,期待看見那里的亮光。
黑渣坡的狼,在冬天極其猖狂,它們整夜整夜地嚎叫,讓村里的人心悸。白天,人們會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去應付一只狼。據(jù)說用扁擔和草筐,也可使狼無法近身。但最好的辦法,還是用火。只要你點上一堆火,再兇再多的狼,也不敢靠近你。夜里,從礦上回來的人,每個人都提著礦石燈,散發(fā)出一股嗆人的味道,但它的明亮程度,要高過煤油燈和火把。這盞燈,路過黑渣坡的時候,能嚇退在暗處偷窺的狼。但外鄉(xiāng)人并不知道。有個貨郎,五更里路過黑渣坡,三只狼擋了道。他走南闖北,是見識過世面的人,當他看到前面藍瑩瑩六只眼睛時,就知道,自己是遇上狼了。他放下貨,將扁擔從繩子中抽出來,握在手里,試圖以此來唬住狼。但那些狼并不買賬,而是慢慢地試探著逼近了他。他當然不能逃,兩條腿跟四條腿去較量,輸是必定無疑。除非,你長了雙魏六的飛毛腿??上В浝芍婚L著跟我們一樣的一雙腿,平日里,被我們的心神指派,抬著沉重的肉身,到這里,去那里,而關鍵時候,它們會變得極其柔弱,怕死,心神根本無法指揮。所以,現(xiàn)在他的腿軟得就要成一團棉花了。想到棉花,他有了個主意,用腳將地上的一些干草歸攏到一處,緩緩地脫下棉襖,慢慢蹲下來,掏出貼身藏著的來自先祖?zhèn)飨聛淼幕痃?。這個年代久遠的取火器物,原本是他用來辟邪的。來自先祖的物件,攜帶著先祖賦予后人的恩賜和護佑,他熟悉它的每一構造,火鋼,火絨,還有火石——一小塊隕鐵,一種非常堅硬而珍貴的物質(zhì)。他哆哆嗦嗦地解開外面的皮質(zhì)小口,摸索著拿出火石和火絨,猜測在此時此刻,自己能否將先祖的火焰點燃,仿佛賭徒般義無反顧。他一邊看著步步逼近的狼,一邊艱難地,一次一次地將火石在火鋼上摩擦,一邊心中暗自祈禱。此時,先祖的火焰顯然是有靈氣的,這把閑置了近百年的火鐮,終于碰撞出明亮的火星,火絨連同干草開始冒煙,一陣風來,火焰出現(xiàn),他將棉襖一點一點地引著。一團火在狼面前燃起。在一團微亮的光面前,狼有些駭怕,但它們并不撤退或逃散,而是蹲下來,遠遠地等待這朵火的熄滅。一直到天亮,它們才悻悻然離去。貨郎這時全身上下的衣服只剩下了一條秋褲,連鞋都燒掉了,他瑟瑟地擔著擔子進村,驚遽和慶幸讓他不知如何說起自己的遭遇。
夏天,村人將河槽里的青石一車一車地拉到灰窯,堆起來用泥糊了,然后點燃下面的火。剛開始,空氣中滿是濕泥的味道,幾天后,陽光下,你能看見石堆頂端,有隱隱約約閃爍的氣體,透過氣體,你看見天空和云彩以及遠處的閣洞,在搖晃抖動并移離原位。大人們說,那是火焰。一直到泥燒干,漸漸脫落,那些無色的火焰,才緩慢熄滅。如果不巧遇到下雨,雨點落到火焰上,會有一股又一股的煙,那時,你能肯定,那白色的氣體,真的是火焰。火焰讓青石出現(xiàn)裂縫,每一塊都布滿綹裂,顏色黑青,像一朵一朵的毒蘑菇。這種帶著潰爛暗喻和不祥的氣息,傳遞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人們開始生病,多是上火了,看不見的火焰在隱秘處燃燒,但來自太陽和地下之火的烘烤,讓人頗受煎熬。人們在地里鋤地,累得直不起腰,這時有人提議,唱段戲歇歇吧,于是有人就毫不遲疑地唱一段晉?。骸澳贻p人一時火性起……”那時,陽光炙烤著大地,面前一望無際的莊稼一波一波地涌動著,仿佛一團一團的火焰,一點一點地燃到皮膚和肉體里。許多人的嘴角都起了泡,還有些人的舌頭上布滿潰點。有條件的人家,會將冰糖泡了水,涼透了喝,用來驅(qū)火。我媽將白糖撒到我的舌尖,疼得滿眶熱淚。也不行。后來醫(yī)生開了冰硼散,那種賊疼,讓人生無可戀。一直到現(xiàn)在,常常就有白色的潰瘍坑被我秘密地藏在口中,來自醫(yī)院的化驗說,我的身體里缺一種叫葉酸的東西。祖母牙疼,左臉腫成一個大包,疼得整夜睡不著覺,我焦急地看著她,特別怕那個包再變大,變得跟村里左雙爺爺腮邊那個瘤子一樣,難看不說,還礙事。祖母便把春天剜回來的沒根窩從瓦罐里拿出來,洗凈,用砂鍋煎煮,每天喝三遍。她哄我也喝一口,那種又甜又苦的味道,讓我干嘔了半天。沒根窩這種草,在此刻似乎并無多大用處,幾天后祖母又在左臉上貼了塊膏藥,我用手碰她的左臉頰,熱辣辣的,仿佛風中烈焰。
到了秋天,莊稼成熟,黃澄澄的色彩,就像一團一團的火,召喚著人們前來收割。溫河發(fā)大水,流水的咆哮聲打破人們的酣夢。從這天起,大人們便成天坐在河邊,用自制的鉤子,去鉤木頭、家畜尸體。場院里,砌一個濕泥火,白天黑夜,亮堂堂的火焰,閃耀著吉祥而喜慶味道。一個碩大的鐵鍋里,正燉著那些流水帶來的豬、羊、牛們的嫩肉。福生竟然鉤上一具發(fā)脹的女尸,據(jù)說人的尸體在水里有不同的姿態(tài),男的是背朝上的,女的正好相反。當然,小孩是嚴禁去河邊看尸體的,我們像一個個吃貨,正貪著鍋里的肉呢。奇怪的是,此后人們開始上火,頭疼,驚天動地地咳嗽。這個時候,火罐就會登場,它仿佛救命器物,被每家每戶的人們珍惜。大部分人家的火罐都是一個雪花膏瓶,白瓷的。也有少數(shù)人家有黑釉瓷的火罐,來自先祖的傳襲部分。怎樣形狀的火罐,都是用來拔的,人們更在意功效,而非工具。先用呵氣讓火罐口微微濕潤,擦著一根火柴,趁火旺時放到火罐里,然后快速將火罐放在額頭。那是一個很嚇人的過程,你能眼睜睜看著火焰燒灼你皮膚的樣子,有時,還能聞到那種毛發(fā)燒燎的氣味。似乎,原本在你頭頂和雙肩的火焰,因為大半年的揮霍和貪念,被你的肉身濁氣所吸收遮擋,而火罐,就像提醒和告誡,拔出來,讓它們重新歸位的。隔天你看吧,許多人的額頭都有一個黑紅的火罐印,那時,他又生龍活虎,頭頂火焰,肩托火焰,在人世,健康而快樂地活著。
寒風吹來,老人們瞬間就老了,在時間的荒野,突兀地顯出來,瑟瑟發(fā)抖,局促不安,不久,便在夜里死去。從他咽氣的那一刻起,長明燈就在他的身邊沒日沒夜地燃燒,有人專門負責添油,怕火焰變小、變沒。人死如燈滅。現(xiàn)在,這盞燈,替代他的火,平安走完在人間的最后一段旅程。雖然,人們的哀傷也不長久,但也沒人敢奚落說這個人沒火焰了。對于真切發(fā)生在面前的事,人們總是三緘其口。這里面,既包涵了對生命的恭敬,也有無邊的恐懼。這幾天,仿佛尋常日子里的黑夜白天,大家在他身邊走來走去,說說笑笑,吃吃喝喝,一直到出殯那天,悲傷突至。沒有人看見過火焰熄滅的過程,但大地一片黑暗。
唯一一個戴眼鏡的人是陰陽先生,他喜歡曬書,一本一本散發(fā)著腐朽氣味的紙張,在他手指下翻涌。我們坐在花架下,聽他講五行,金木水火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說得我們一頭霧水。又叨古話:遠古時有個叫燧人氏的人,偶然看見大鳥啄木出火,靈光一現(xiàn),恍然大悟,原來木中藏著火焰,于是創(chuàng)造了人工鉆木取火的方法。這就是木生火。恍然明白一些。小孩玩鬧,回頭又央求先生給我們示范怎樣取火,但先生說,“取火有太多講究,春天要用柳樹,夏天要用棗樹杏樹和桑柘,秋天用柞樹,冬天用槐樹檀樹,這樣吧,我給你們變個戲法?!币宦犝f他要變戲法,我們都無比興奮,按他的要求,站到離他三尺的地方,看他從屋里取出一張粉連紙,放在陽光下,又將自己的眼鏡摘下,輕手輕腳移動著眼鏡,讓陽光透過鏡片,射到紙上。我們屏住呼吸,不敢眨眼,生怕錯過火出現(xiàn)的那刻。那張粉連紙上,漸漸有了一個黑印子,慢慢地,那個印子周邊微微地皺起來,突然,那張紙就冒煙了。我們興奮地大喊起來,無限仰慕地眼前的先生,仿佛他是神仙轉(zhuǎn)世。
后來上學了,才知道這是一種光學原理。古人沒有玻璃,就用金錫銅鏡等物品,讓太陽光聚集,而使物體燃燒取火,燒水做飯。打一次火的過程很艱難,所以人類就想方設法保存火種,挖一個洞,不斷丟入可燃物,來保留火。這是一段漫長的時間,歷史記載,人類從燒烤土地變質(zhì)中受到啟示,而發(fā)明了陶器,于是制作出第一個可移動的火種器。后來,為攜帶方便,又發(fā)明了火折子,利用灰燼中的余火,保存火種,給人們夜晚出行,帶來了很大的方便。我小時,跟大多數(shù)小孩一樣,會將玉米秸稈在灶火上點燃,然后再吹滅,搖晃著火種,在磨道里跑來跑去。大人們總是會呵斥,說晚上要尿炕的。似乎真是這樣,但尿炕也是小事,關鍵是在搖晃那些明明滅滅的火燼時,夜風吹來,一不小心,自己的魂靈就掉在了磨道上。《莊子·養(yǎng)生主》有“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比祟惢蛟S天生便攜帶著保存和傳遞火種的特質(zhì),可惜,隨著長大成人,被外環(huán)境所熏染,慢慢變少或者更加隱蔽。所以在小孩身上,能看到人天生對火的好奇、喜愛和珍惜。這里面既有某種傳襲,也有某種冒險。
在鐵匠鋪里,我學到了“火候”一詞,凡事都有一個度,在火中成型的鐮刀、斧頭、鐵鍬等農(nóng)具,就是剛剛好的樣子,不可多一秒,不可少一分。所以,可適的火,能帶來溫暖,帶來機遇,帶來幸運。而大火,便會帶來災禍。所有戰(zhàn)火,都有傾滅城池傾滅國家的危險,比如歷史上著名的烽火戲諸侯。火在這里,成為一個國家滅亡的引子,所謂的導火線,會引燃一些不詳之事的快速反應,這點上,周幽王并沒有想到,他只是單純地想得到心愛的女人的一朵微笑,僅此而已。他的溫暖和熱情,不足以點燃她,只有更大的火,才可使她燃燒。愛情其實也就是火焰從燃燒至熄滅的過程吧,差不多每對男女都會經(jīng)歷這樣一場燃燒,傻傻地亮著自己,將自己燃盡也毫無悔意。直到城池失盡,國滅亡,被后人恥笑,唾罵。《孽海記·思凡》是一出活潑的折子戲,小尼姑有青春的輕浮和膽大,將愛情的火焰燃到了極致,“……他與咱,咱共他,兩下里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碾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里去炸,啊呀,由他。則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啊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焰熊熊,都燒到了眉毛,都不管了,更不怕肩上的火焰熄滅,被鬼逮了去,做了閻王的隨從。
在民間,人們對火也極其依賴和喜愛。有人家娶媳婦,日子尚未到,先砌一個濕泥火,白天黑夜,亮堂堂的火焰,喜氣吉祥。過年過節(jié),人們喜歡點燈放炮,讓明亮的光在家屋里長久地亮著。當然,口語中帶火的詞也不少,比如生氣了,就說“火”了。比如一個人性格慢騰騰,不愛說話,就會說他“煙不出火不進”。有年,去縣北親戚家。從公路上拐到去他們村的小道,坑坑洼洼,極不好走,人在車里,像篩糠般顛蕩。進了村,找不到他家,便下車一家一家去打聽。村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完了,到處都是破敗的院子,荒草老高,整個村莊都鴉雀無聲,只有一條黑犬搖著尾巴站在面前。正是秋天,那些綠色的茅草,在陽光下,仿佛火焰,尤為灼目。而門上銹跡斑斑的鐵鎖,又似受傷的疤痕。直到遇見一個老人,才打聽到親戚家的院子。大約是平日下很少有人來村里,老人極其熱情地給我們帶路。到了親戚家,他七十多歲的老母,手搭涼棚,站在低矮的屋門前,一見是我們,高興地迎上來,“稀客到呀,怪不得火笑呢。”見我們納悶,便解釋說:“昨晚燒炕火,火焰噼噼啪啪的,那就是火笑呢。”又說,“火笑喜事到,不是有稀客就是有好事嘞?!?/p>
這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形容。我坐在屋子里,被氤氳的柴煙味襲裹,調(diào)動自己的想象,去想象一朵火的笑,該是什么樣的情形呢?是火焰旺盛,橘紅色的光團上,印出一張獨屬于火的笑臉?還是,燃燒的火焰,發(fā)出嘎嘎嘎嘎的笑聲?但怎樣的結(jié)果都是,火焰,就跟常被我們喜歡的喜鵲一樣,帶給我們一些希冀和暗喜,仿佛你的心念就要實現(xiàn),而遠別的人,會前來相會。
據(jù)說火焰中間最黑的部分,其實是火焰的中心,那里是即將燃燒的氣體,中間一層,叫內(nèi)焰,是整朵火焰最明亮的部分,而最外面的叫外焰,幾乎沒有光,但卻是溫度最高的部分。我們烤火所帶來的溫暖,就是外焰部分。在聚會上,朋友說小時的小年夜,偷偷跑出去,看大哥哥們?nèi)V場放鐵炮。在他的記憶里,再也沒有比那天更黑的夜了。天上的月亮星星像被什么吞噬掉了,天和整個地都黑乎乎的。他走在黑暗中,腳下深一腳,淺一腳,平時熟悉的路段,變得完全陌生,整個身體輕飄歪斜,似乎隨時都要跌倒。冷風從他領口和袖口里灌進去,一點點地剝奪著他身體里的熱氣。那一刻,他覺得滿世界就剩下孤獨的他自己了。漆黑的夜,路變得異常漫長。他一直記得鐵炮被點著后,很長時間后,聲音才響起時,空氣中倏忽漫出濃密的煙霧,不久,黑暗的夜空中,又紅又黃的焰火分布開來,像燈火,也像石頭碰撞石頭發(fā)出的星芒,穿過重重迷霧,瞬間綻開,又瞬間熄滅。那一刻,天地都在稀稀落落的焰火中搖蕩起來,做夢一樣。
我在青年時期,特別喜歡葉芝的《當你老了》,其中那句“從壁爐上取下這部詩集,慢慢地讀著”這樣的意境令人迷醉,仿佛時間流逝,我已步入暮年,一時傷懷。可是很奇怪,傷懷是傷懷,卻又有無邊的暖意。想來,就是壁爐給人的暗喻,即便蒼老,即便寒冷,有火的光和暖,人生便無寒涼。更何況多少淺薄的人只愛我青春美貌,唯獨有一個人,走過遙迢半生,經(jīng)風沐雨,半世滄桑,還愛著我的蒼老和朝圣般的靈魂。壁爐,是電影里常見的取暖工具,在我身邊很少出現(xiàn)。我小時喜歡炕火下面那個炕洞,冬天,如果你的棉鞋在雪地里濕了,晚上,大人們會將棉鞋放到炕洞里,烤一夜,明天你又會擁有一個干凈溫暖的棉鞋。有時,炕洞里也會放一些軟掉的餅干、饃片之類的小食,那時屋外白雪連天,朔風凜冽,吃著從炕洞里取出來的溫熱食物,是天下最美的事。如果有一架壁爐,既能親見燃燒的火焰,又能感受真切的溫暖,想來,幸福感會爆表。很久前,壁爐被歐洲人用來預測天氣變化,他們通過火苗的顏色和變化來確定天氣,如果火焰是蒼白的,或有不正常的火星發(fā)生,煤塊突然掉落,這些都預示著要下雨。如果火焰嗡嗡作響,煙道有爆裂聲和強勁的風聲,多半預示著暴風雨即將到來。若火焰燃燒得更為猛烈,就會霜凍。火焰,像我們現(xiàn)在每天準時見到的央視天氣預報員,而壁爐,是一個探測器或者預言者。
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三昧真火出現(xiàn)頻率很高,僅《西游記》就有三人擁有“三昧真火”這法寶,一是紅孩兒,念個咒語,口里噴出碩大的火,鼻子里迸出濃郁的濃,閘閘眼火焰齊生。另一個是孫悟空,他在大鬧天宮后,被扔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中,運用三昧火,煅了一段時間,不想,不僅沒有被煅成一塊,倒得了個金剛之軀。還有哪吒,他腳蹬的風火輪,就是三昧真火呀?!端鹕剿隆防镏v,白蛇白素貞的父母是女媧娘娘的左右護法,她在峨眉山修煉得道,也會三昧真火,能燒掉黑白無常。但顯然,三昧真火并非無所不能,如果能,她可能會燒掉金山寺,免了塔下被壓之苦。神話故事,歷喜擴大現(xiàn)實,給你一個海晏河清的明朗世界,讓你在蕪雜的塵世活得有點念想。三昧,其實是梵語的音譯,是指禪定的境界,仔細想,跟火也無甚干系。據(jù)說人體內(nèi),真有目光、意念和氣動三種火,這倒附會了老人們一直說的頭上和左右肩的三朵火焰。
我見過最大的火焰,來自森林。那天天氣晴朗,初春特有的來自草根和泥土的濕潤氣息,讓人心情愉悅。那時,我們之間,有一朵火焰明明滅滅。見著他,我常常會覺得心跳臉紅,而他也好不了多少,如果周圍沒有人,他只是定定地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那種恍恍惚惚,既甜又怕的感覺,在兩人之間游來蕩去。我們加入了工人植樹的隊伍,在上山,在人多的地方,我們無疑會有某種親近。特別是共同去栽植一棵樹的時候,來自心里的甜蜜,恨不能跟面前栽下的每一株小樹道謝。幾個月后,我們在一株粗壯的楊樹干上,用小刀刻下我們名字里的一個字,組成一個只屬于那個年齡那個年月的詞匯,仿佛命定要分開般,從此一日日告別。而當下,在山上,在自然的懷抱里,我們像兩個小孩,因為有了配合和協(xié)助,使得心與心之間的距離縮短。當我們休息的時候,我們共喝一壺水,春風中,又讓我的臉燒得厲害。近午時分,風突然就加大了,我的發(fā)辮被風吹開,那段皮筋也被吹得不知所蹤,他不知從哪里找到一截線繩,遞給我,而我在綁發(fā)辮的時候,他竟然替我抓好了發(fā)尾。我看看周圍,沒有人,只有一叢一叢的小樹,將我們團團圍住。那一刻,有上天故意的想法。而在我羞澀和不知所措的當兒,看到前面的樹梢上,一團火焰像長著翅膀一樣,從我們面前迅速飛到我們身后,根本來不及驚呼,我們便被火焰圍住了。他突然就拉住了我的手。在驚恐面前,人會忘記羞恥,不再偽裝。這是我們第一次牽手,卻面對生死險境。我跌跌轉(zhuǎn)轉(zhuǎn)地被他拉著,向最烈的火焰里沖,我并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要這樣做,他也并不解釋,而是奮力地拉著我,好像要把我扔到火里。但火焰太烈,太大,太熱,我們根本無法進去,我看到他的鬢角的發(fā),被火燒焦了,而我的衣服,也被火燒了好多洞。濃煙升起,空氣越來越窒息,他突然就把衣服脫掉,然后朝我頭上一蒙,我尚來不及反應,就被他攔腰抱起。等我的眩暈感散去,才發(fā)覺,我已被他抱出火焰之外,更多的,更大的,更烈的火焰,在我們身后,呼嘯而去,又猙獰而來,那一刻,我看著他被火焰熏黑的臉龐,落下淚來。
火焰,明亮又溫暖,危險又刺激。這世上的每個人,都身藏火焰、心懷明月,虔誠而篤定地相信火焰的力量,并在熊熊燃燒的同時,向往擁有、愛和長久。幾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大火。跟那個人,沒有相守的緣分,也永失龐貝被火焰燒筑成像活在永恒的機緣。許多年過去的今天,我依舊對他心懷恩情,慶幸此生曾遇見過光芒萬丈的人,也成為過別人眼中的萬丈光芒。
【作者簡介】指尖,曾出版《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先后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散文》《天涯》《美文》等雜志報刊發(fā)表過文章。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