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軍
前些日子回家,見院子里只有忙碌的母親,卻不見父親的身影,一問才知,原來父親到鄰村拉水去了。幾天前,村里的水塔壞了,平時不用操心到點(diǎn)就來的自來水,這下“自來”不了了。人還好說,少洗把臉,少洗幾件衣服,少做些湯湯水水的飯食,湊合幾天也就過去了,可是那些帶嘴兒的牲畜,豬呀,驢呀,狗呀,雞呀,可是一天都不能湊合。
這讓我想起以前的井來。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在北方的農(nóng)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眼井。井是普通的壓水井。就是把一根長長的手腕粗細(xì)的鐵管,打到地底下,一直打到地下很深的水里面,地上只露一小截。露出地面的一截鐵管,上面再焊接上一個兩扎長大腿根粗的鐵管,即為井筒。井筒的側(cè)面開一個口,斜下里伸出一個簸箕形的水槽。井筒里有一塊兒緊貼井壁圓形的膠皮,鉚在一根細(xì)鐵棍上,我們這兒叫它“花籃”?;ɑ@兒鉤在井把上,井把的頂端彎成月牙形,這樣能最大限度地伸進(jìn)井筒里。壓水時,隨著井把的一起一落,地下的水被“壓”上來,順著水槽“嘩嘩”地流進(jìn)水桶里。
我家的壓水井在房前,下了臺階,向右一拐,抬腿就到了。把井打在那里,自然是為了使水方便。一個莊戶人家,一天都離不開水。就拿我家來說,我家每年都要養(yǎng)兩頭豬,開春買進(jìn),年底賣出,差不多要養(yǎng)一年,細(xì)算下來,根本賺不了錢,無非是把平時毛毛分分的零錢,換成年底“可觀”的整錢,捎帶還落下一圈臭烘烘的好糞,肥沃自家的田地。為此,母親每天在給我們做完飯后,還要做三頓豬食。所謂的豬食,其實(shí)就是泔水??瓷先M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煌?,里面的飼料并不多。豬吃起來,豬槽里凈冒水泡泡,還“嗞嗞”直響。喝這樣的泔水,豬自然長不快。我家還養(yǎng)了一頭小毛驢。小毛驢那可不是養(yǎng)來賣的,更不是養(yǎng)著玩的。小毛驢是我們家的主要勞力,家里的十幾畝地,春種秋收全都指仗著它。所以,對于小毛驢,父親照顧得特別仔細(xì)。閑時要喂飽,忙時要吃好。喂飽吃好后,還要飲一桶剛壓上來的清涼涼的井水。小毛驢喝水時,把頭埋進(jìn)水桶里,脖子一伸一縮一上一下,不一會兒,水桶就見底了。小毛驢并不是每次都很聽話,有時候,對面前的清水視而不見,而是直愣愣地看著你,和你玩啞謎。不過,父親自有辦法。父親會吹口哨。只要父親一吹口哨,小毛驢就像聽到了喝水的命令,遂又把頭重新埋進(jìn)水桶里。我看見了好幾回,自己也試過,真的很管用。心里便想,這口哨的作用還挺神奇,不僅能哄小孩兒聽話地尿尿,還能哄小毛驢順從地喝水。
壓水不是輕巧活,要有把子力氣,所以,家中壓水的活兒一般都由父親承擔(dān)。每天,父親起得都很早。作為一個農(nóng)民,父親深深知道,勤勞對于一個家庭意味著什么。早起后,父親先要到地里轉(zhuǎn)上一圈,看看自家的莊稼。莊稼是父親另一群孩子,在他眼里,有時甚至比親生兒女還重要?;貋砗?,父親還要把院子收拾干凈,院子是一個家的臉面,如果連臉面都不干凈,那干什么都沒有成色。全都收拾停當(dāng),父親開始壓水。那時,父親正當(dāng)盛年,有的是力氣,冰冷堅(jiān)硬的井把握在父親手里,就像握著一根毫不起眼的小木棍,倏地抬起,颼地落下,抬起落下,呼呼掛風(fēng)。由于用力過猛,壓上來的井水常常翻滾著白色的水花,飛濺到井筒外,井筒邊上的地面常常洇濕一大片。
那時候,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父母到田里干活去了,就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我沒有玩具,只好獨(dú)自一個人站在空闊寂靜的院子里,發(fā)愣,發(fā)呆,發(fā)傻。當(dāng)有一天,我的目光聚焦到壓水井時,我知道,我有的玩了。壓水井的井把正高高地?fù)P著,像高高抬起的一只手臂,似乎在召喚我。我跑過去,雙手緊握井把,想把它拉下來。但是,井把在我手里卻無動于衷。井筒里的膠皮像是突然來了脾氣,膠性大發(fā),緊緊地粘在井壁上。于是,我使出渾身的力氣,屈膝彎腿,雙腳離地,把整個人吊在了井把上,而井把也只不過像蝸牛似的微微動了動,井筒里卻一滴水珠也沒有滴下來。正在我玩得起勁的時候,被回來的母親撞見了,母親慌忙地喝止住了我:“還不快下來,我的小祖宗,那是你玩的嗎?小心叫井把打了你的嘴?!蔽亿s緊松了手。母親接著呵斥:“你沒聽說村北的小剛子,就是沒人的時候自己玩井把,結(jié)果一把沒攥住,被蹦起的井把打了下巴?!毙傋邮俏业耐瑢W(xué),果真有好幾天沒去上學(xué)了,原來他被井把打了。聽著母親的呵斥,我仿佛看到小剛子痛苦的樣子:雙手捂著高高腫起的下巴,嘴角淌著鮮紅的血,疼得哇哇大叫,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父親壓滿一桶水,便把水倒進(jìn)水缸里。我家的水缸立在正屋門與里屋門之間的旮旯處。那里的空間大小適宜,好像是專門為水缸預(yù)備的。如無特殊原因,我家的水缸總是滿滿的。水缸緊挨著窗戶。天氣晴朗,明媚的陽光便會穿過窗戶紙照在水缸里,就像照在一個微型的湖面上。忽然有一天,我無意間瞥見屋里的墻上有一個亮閃閃的白色光圈,還不住地微微晃動。我感到好奇,尋了半天,方才找到它的源頭。原來,射在水缸里的陽光,又被水缸里的水反射到了墻上。由于這個亮閃閃的光圈,原本光線暗淡的小屋忽然變得光鮮亮麗,蓬蓽生輝。陰天的時候,水缸也失去了它干爽的外表,滲出了一圈潮乎乎的水印,水缸里的水在哪里,水印的邊邊就在哪里。所以,你不用走近,一看水印,就知道水缸里還有多少水。有時,水缸的外壁上還掛著一滴一滴的水珠,就像一個光著臂膀的人,在暴戾的陽光下干活,通身是汗。每每這時,年邁的爺爺就會說:“要下雨了?!蔽衣犃?,將信將疑。果然,傍晚時分,下起了大雨,不一會兒,地上就水流成河。我不無佩服地說:“爺爺,您猜得真準(zhǔn)。”爺爺笑著說:“不光這個,像什么小燕低飛,長蟲過道,還有我這老寒腿一發(fā)病,都是要下雨了。”對于爺爺?shù)脑?,我懵懵懂懂。但我知道,那都是?jīng)驗(yàn)之談,而那些經(jīng)驗(yàn),就像爺爺臉上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的皺紋,都是歲月的沉淀。
四季之中,我偏愛夏天。春天溫吞吞,賺人瞌睡,秋天忙碌,太累了,冬天又冷得邪乎,凍死個人。夏天雖然也有毒辣的日頭,討厭的蚊蟲,聒噪不停的知了,但這些似乎都與我無關(guān)。我關(guān)心的是夏天有又甜又沙的西瓜吃,只這一點(diǎn),就足以冠蓋其他三季。小時候,西瓜是除了村里土生土長的梨之外,離我最近的水果了。每年夏天,瓜農(nóng)都會來,趕著小驢車,車上裝滿了滾圓滾圓的大西瓜,停在我家門前。因?yàn)槲壹议T前有棵大槐樹,那里有村里最涼快的樹陰。停下后,瓜農(nóng)開始扯開嗓子吆喝。聽到吆喝,父親便從里屋拿出小半袋麥子,那當(dāng)然不是好麥子,好麥子母親是舍不得的。那是揚(yáng)完場后,母親從麥場的邊邊角角收回的土麥子,里面還有許多撿不凈的小石子和土坷垃。父親背著麥子,我興奮地跟在后頭。瓜車旁已經(jīng)圍了許多人,正對著滿車的西瓜品頭論足。我擠到瓜車旁,用手指頭敲敲這個,彈彈那個,儼然是一個鑒瓜的行家里手。經(jīng)過討價還價,父親拎回來兩個大西瓜,放下西瓜,父親端起一個大洗衣盆,來到壓水井前。壓滿一盆水后,倒掉。原來,經(jīng)過長時間的暴曬,井上面的水已經(jīng)快被曬開了。父親又壓滿一盆,端到陰涼下,把兩個西瓜放進(jìn)去。我蹲在旁邊,守著西瓜,就像守著兩個寶貝,生怕它們跑了。綠皮黑紋的西瓜浸在清凌凌的水里,愈發(fā)分明,綠處愈綠,黑處愈黑。我不住地翻滾著西瓜,想讓井水的清涼氣盡快地滲進(jìn)瓜里面。午后,父親拿出菜刀,咔嚓,咔嚓,把西瓜切成若干瓣。我急不可耐地抄起一瓣,狼吞虎咽起來。西瓜經(jīng)過井水的浸泡,清涼可口,沙甜似蜜,一直甜到心里面。那個夏天,因?yàn)橛芯莸奈鞴铣?,便覺得格外涼爽怡人。
壓水井的旁邊,經(jīng)年放置著兩樣物件,一是水桶,一是扁擔(dān)。就像牲口棚旁,經(jīng)年放著犁和牲口套,隨時拿來使。那時候,我經(jīng)常會在大街上看見挑水的鄉(xiāng)親,邁著輕快的碎步,從我眼前倏然而過。他們或是去菜地給蔬菜澆水,或是去果園給梨樹打藥,抑或就是自家的壓水井壞了。我喜歡看他們走路,他們好像不是在走,而是在舞。他們平時可不是這樣,但只要把一根扁擔(dān)壓在肩上,他們就能踩出那樣好看的步點(diǎn)兒。那真是鄉(xiāng)村街道上一幀移動且漂亮的風(fēng)景。說它漂亮,一點(diǎn)不為過。你看,挑水的漢子,從遠(yuǎn)處走來,他腰板筆直,雙肩挺拔,兩腿有力,步履穩(wěn)健,擔(dān)在肩上的扁擔(dān),忽上忽下,顫顫悠悠,而水桶里卻沒有一滴水灑出來。有時,他們把一只手搭在扁擔(dān)上,而另一只手則隨著身體有節(jié)奏地?cái)[動著。有時,他們干脆把兩只手都垂下來,像玩雜耍似的,任由扁擔(dān)自己擔(dān)在肩上,而扁擔(dān)卻還如先前那樣,服服帖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像粘在了肩膀上,前不翹,后不沉。望著他們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我欽羨不已。我覺得,他們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男人。只有這樣的男人,他們寬闊的肩膀才能擔(dān)起歲月的無情風(fēng)雨,他們堅(jiān)實(shí)的雙腳才能踏平生活無盡的坎坷。
我沒有挑過水,因?yàn)槟菚r,我還不到挑水的年齡。我只推過幾次水。就是在獨(dú)輪車上綁上一兩根木棍,木棍的兩頭各掛上一只水桶。記得第一次推水,是跟著父親去給梨樹打藥。去的時候,是父親推的,父親在車上綁了兩根木棍,準(zhǔn)備推四桶水。我想幫父親扶著車,父親卻示意我不用。原來,平時挑慣水的父親,此時推起水來,更是駕輕就熟,毫不費(fèi)力。只見他雙手握把,胳膊彎曲,身體微向前傾,腳步扎實(shí)有力。鄉(xiāng)間土路不平坦,有坡有坎,父親遇坡上坡,逢坎過坎,四只水桶隨著上坡過坎,很協(xié)調(diào)的或向后拽或向前沖,而水桶里卻很少有水灑出來。輪到我推水了,父親只讓我推兩桶水,沒想到,兩桶水卻也把我弄得狼狽不堪。我的手死死地攥著車把,車把還是不聽使喚地上下?lián)u擺;胳膊僵硬的如同木頭,不一會兒就又酸又痛;屁股扭來扭去,仿佛潘長江在《舉起手來》演的那個羅圈腿日本兵,腳在地上畫著圓圈,好像喝醉酒似的,兩只水桶不住地磕碰著獨(dú)輪車,里面的水不停地飛濺出來,身后留下了兩條淋淋漓漓的水印。到了地里,兩桶水只能湊夠一桶了。我羞愧地看了看父親,低下了頭。我覺得,我真不像他的兒子。
我終究沒有親自嘗試過一次挑水。等到我到了挑水的年齡,我也該到外地求學(xué)去了。偶爾回一次家,父母也不讓我干這又臟又累的活。不知道是不是沒有挑過水的原因,我的身體一向很單薄,雙肩下塌,兩腿無力。行走在人生路上,每邁出一步,我都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真可以用舉步維艱來形容;而每次渡過難關(guān),我又像大病初愈,疲憊不堪。有時候,我真想回到老家,擔(dān)上兩桶水,磨礪一下柔弱的雙肩,鍛打一下綿軟的兩腿,讓自己堅(jiān)強(qiáng)起來。然而,再也沒有機(jī)會了。因?yàn)?,壓水井和扁?dān),那些老物件,已經(jīng)隨著時間的流逝,永遠(yuǎn)地湮沒在了歲月的長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