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玲

回訪石柳莎的那晚，走過苗侗風情園時，同事指著一家關著的門店說，這也是東華非遺學員家的店。雖然是夜晚，但風情園燈火璀璨，“阿蠻紅刺繡坊”店招被照得清清楚楚。店主正是東華大學第一期非遺培訓班學員吳蘭，雖已有同事回訪過，我還是情不自禁隨手拍下了這家店。

次日中午就遇到了店主吳蘭，黔東南州來東華的非遺學員較多，一聽說東華的老師來回訪了，立刻聚起了好幾位。吳蘭與嫘祖的石柳莎是鄰居，她們一起來了，石柳莎又盛裝出場！較為年長的學員歐陽做東，邀我們參觀她的新公司，還讓大家體驗了公司的游客團餐。吳蘭不像石柳莎那樣咋呼，始終安靜地坐著，安靜地笑著。我趁機開了個小會，請各人簡介了一下情況。輪到吳蘭說時，她則有點羞澀地拿出手機給隨行的老師看，說上次的作品設計她按照老師的建議修改過了，想請老師再看一下。“好多了！好很多！”老師邊看邊贊，這或許是國家的高校非遺研培計劃中最為動人的畫面。東華與傳承人之間“一朝結緣，終生互助”絕不只是一個承諾，回訪過程中多次發(fā)現，其實很多學員和老師之間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隔空聯(lián)系。凱里非遺中心的張科長說，吳蘭是她認識的傳承人中比較有心的一位，能及時關注非遺中心的信息，并迅速回應中心的各項通知。

吳蘭確實是個有心人，對知識的渴望，對學習的重視，不僅改變了她自己的命運，而且還使她從同齡人中脫穎而出。吳蘭在上到小學二年級時因病休學，之后便無法再繼續(xù)跟上。出人意料的是長到18歲的吳蘭，突然又回到學校，到小學五年級插班學習。已經成人了的吳蘭，強烈意識到文化知識對于人生的重要性，返校舉動對吳蘭日后的人生之路確實起到不小的作用。也正是憑借這點亡羊補牢的文化知識童子功，吳蘭，一個普通繡娘，成為傳承人后，還能走進大學校園去教刺繡。也正是因為對知識的崇敬和渴求，吳蘭毫不猶豫地報名參加東華大學非遺傳承人研修班的學習。

吳蘭是幸運的，18歲了還被允許進小學當插班生。這讓我想到我母親一直耿耿于懷而未了的讀書心愿。母親生于上世紀四十年代，適齡入學時卻不得不在家里幫外公外婆做家務帶弟妹，等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學校老師上門做工作才讓母親進學堂讀書，沒想到母親讀到小學二年級卻因已滿18歲（超齡）又被勸退回家務農。聽說母親當年學習成績非常優(yōu)異，又因為年紀較大在班上就像小老師，可沒想到母親的求學夢硬生生被“戛然而止”，母親說她輟學后抱著書包哭了一個星期，然后抹干眼淚走向農田。但母親從此下定決心日后一定讓自己的孩子把書讀足，所以才有了幸運的我們四個，在沒有口糧、繳學費都很困難的年月，父母愣是堅持供我們讀書，創(chuàng)造了一個農民家庭培養(yǎng)出四個大學生的當地奇跡。社會確實在進步，讀書不再有年齡限制，出生于上世紀四十年代初的母親18歲被勸出小學校門，而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吳蘭則在18歲重返小學，用實際行動實現了自己的求知渴望。

吳蘭的家鄉(xiāng)是黔東南的刺繡之鄉(xiāng)——臺江的施洞，女孩兒學刺繡本屬自然。吳蘭懂事時已經到了改革開放年代，父兄在外打工，她和奶奶一起生活，耳濡目染中吳蘭學會了刺繡，當然那時的她還想不到憑刺繡可以謀生。2015年吳蘭被評為貴州凱里市苗族刺繡藝術非遺傳承人。求知欲望本來就很強烈的吳蘭遇到國家的非遺傳承人群培訓計劃后，幾乎沒有任何糾結就報名參加了東華大學的“傳統(tǒng)刺繡創(chuàng)意設計”非遺傳承人培訓班，成為東華大學第一期非遺學員。

吳蘭個頭不高，腦袋大大，臉兒方方，有幾分娃娃相。更為有趣的是吳蘭迷上了自己設計制作民族布藝娃娃，多款作品參加過各種創(chuàng)意設計大賽且獲獎，在當地已小有名氣。2018年6月，吳蘭又被評為黔東南第一批“名繡娘”，就在此篇成文之時，網上正在公示“多彩貴州文化創(chuàng)意設計大賽”獲獎名單，吳蘭設計制作的兩件《苗侗布藝娃》獲得了優(yōu)秀獎。

吳蘭不僅渴求知識，而且還勤于動腦善于思考。布藝娃娃作為興趣愛好漸漸成為特長，其實吳蘭的阿蠻紅刺繡坊也是圍繞服裝的多種經營店，吳蘭整日奔忙接單加工，但布藝娃娃卻一直是吳蘭引以為傲的事情。下面是我倆關于布藝娃娃的一段微信對話——

我：怎么想到做民族布藝娃娃的？

吳：首先是因為現在喜歡穿民族服裝的人不多了，但喜歡布藝娃娃的人越來越多，而且?guī)缀鯖]有人做啊，我便試了試，沒想到挺好賣！

我：你的布藝娃娃有什么特點？

吳：第一個特點是民族性，都是逼真的民族服飾。第二個是完全仿真，裁剪、刺繡、縫制全手工。

我：制作一個民族布藝娃娃，大概需要做多長時間？

吳：不含設計的話，10-11天吧。

我：一個民族布藝娃娃能賣多少錢呢？如果保密可以拒答。

吳：不保密的，老師！定做批發(fā)的話，1500元一個。

嚴格講來，刺繡技藝在貴州并非瀕危類非遺，而更像一條致富之道，或者是基于女性主體的助力脫貧之道。既然尚未瀕危，那么重點就不在保護上，而在于傳承和發(fā)展。如何傳承和發(fā)展，“回歸生活”是很多專家學者認可的一條道路。女性可以在家干活，看娃、掙錢兩不誤。但僅僅回歸生活還不夠，還需要走出生活，走到更寬廣的平臺上去發(fā)展創(chuàng)新。傳承人參與高校研培，其實也是在尋找非遺發(fā)展創(chuàng)新之路。吳蘭正是一位善于思考尋求創(chuàng)新的傳承人。吳蘭說：“老師，我覺得在東華大學的學習，就是讓我的眼界打開。我在本民族的產品和現代社會的結合理念上有了一個認知。但是這是需要慢慢摸索、慢慢去實踐的一個過程！感謝學校在這個設計上，給我?guī)砹撕芏嗟撵`魂（疑為‘靈感）！”

苗族盛裝不僅色彩艷麗，做工精美，更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載體。我校要求非遺學員報到時自帶1-2套盛裝。稀松平常的教室里，學員們一旦換上盛裝立刻富麗堂皇。無論男女，個個光彩照人。但盛裝僅限于典禮、節(jié)日，不便漿洗打理。特別是在節(jié)奏愈來愈快、個性意識愈來愈強的當下社會，新新人類對民族服裝的興趣往往在一句“好麻煩”中漸漸淡去。人們愿意穿帶著破洞的牛仔褲，愿意穿簡便易行的T恤或夾克衫。吳蘭感嘆穿盛裝的人愈來愈少，憂慮其早晚要淡出人們的視線。如何讓傳統(tǒng)服飾與現代社會結合，盛裝本身也在尋求創(chuàng)新。細心觀察生活的吳蘭發(fā)現，隨著人們生活質量的提高，喜歡苗族刺繡的飾品、工藝品的人越來越多。而當中，身著民族服飾的布藝娃娃也應會贏得人們的喜愛。正是這種想法催生了吳蘭的第一個布藝娃娃。

吳蘭的民族布藝娃娃特點很鮮明，不僅所有服飾可以脫卸，而且做工裁剪都是真材實料，按照真實服裝嚴格成比例縮小。這次參賽的《苗侗布藝娃》說明中，吳蘭將自己的設計用意表述得十分明確——

設計說明：該作品是以貴州省黔東南州苗族、侗族服飾原型和傳統(tǒng)圖案為元素，根據成人服裝轉換、縮小制作而成。一個個活靈活現的苗侗布藝娃，凝聚著苗家、侗家人的情感、期望、崇拜和信仰，它記錄著苗侗人民過去的歷史和文化。每一個姑娘從小就學習刺繡工藝，而每一個母親，在女兒剛剛出生的時候，就開始為她準備縫制精致的“嫁衣”了。苗族、侗族幾千年的歷史積淀和智慧的結晶，造就了少數民族今天博大精深的服飾文化。

創(chuàng)作意義：該作品的創(chuàng)作是根據苗族、侗族支系的傳統(tǒng)技法，結合民族文化元素設計的圖案、紋樣，既是對民族情感的表達，更是苗、侗民族歷史與生活的再現，它同時兼具著藝術審美、傳統(tǒng)工藝和非遺傳承的文化價值，不僅代表了苗族和侗族支系的傳統(tǒng)技藝，還表現了廣大農村婦女熱愛生活、崇尚自然的喜悅心情。

吳蘭以民族服飾人偶為基點開展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也可謂獨辟蹊徑，而尤為令我驚奇和敬佩的是作為一個基層的傳承人所具備的文化擔當意識。因為擔心苗族刺繡技藝的失傳，吳蘭用不少時間去學校教孩子們怎么做娃娃。而此前也常常去學校教刺繡，曾任教貴陽政法學院、貴陽師大以及一些中學。相比較而言，設計制作布藝娃娃是一個更為濃情、生動有趣的傳承方式。布藝娃娃，作為人偶類陳設或玩具，是現代人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道具，或者說是一種精神熨帖劑。因此，吳蘭首次試做的民族布藝娃娃一列攤就受到人們的歡迎，行情看好，銷路也不錯。吳蘭的民族布藝娃娃是完全寫真的，即使不賣，也是一種展示。

居深山不忘求知，從祖業(yè)不斷突破，重傳承更重擔當。這便是我對吳蘭的三個印象。參加非遺創(chuàng)意設計比賽，獲得了優(yōu)秀獎，吳蘭當然高興。出乎我意料的是，吳蘭跟我說了她的“苦惱”，甚至不想參展了——因為“娃娃一出去，馬上就有人拍照‘仿作，因而感到有點兒心累！”甚至有點兒不想做了。我有些吃驚，也有對知識產權保護的無奈。但我也相信，作為民族文化傳承載體的民族布藝娃娃對非遺傳承和宣傳意義特殊，韌性十足的吳蘭定會堅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