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鷙

夜讀：小說家傳記

……剛開始時，他深陷于貧窮，在60年代的村莊，絕望

淹沒及腰，他要爬上其中一個舅舅的房頂，才能

喘上一口氣。他還不知道自己終將超越時間，他感覺

已差點邁不過年代的一個小小的坎。（絕望啊，

最深的絕望也許才是希望？）餓，混和雙倍的寂寞襲來。

后來，他想用文字變一只狐貍做妻子，在快成功時

狐貍突然逃脫，坐火車回了北京。寒意聚集，他攏了攏

棉大衣，中年了，一種莫名的緊迫感，他必須趕緊寫下村莊，

必須寫下！不寫，村莊就會消失。他要清除桌上的墨水，殘渣，

湯，半塊饃，鄉(xiāng)村才會從靜下去的城市夜色里

慢慢浮出輪廓。而對于內(nèi)心的苦痛，他一直隱忍，

他沒有寫出，它們就不存在。燭油下滴，那本厚而重的大書

終于寫到了最后一頁。時間不多了。在最后的安排里，

一個人終將抽身離去，一個時代結(jié)束。他其實可以憑今夜的手

將結(jié)局推遲，但他猶豫了片刻，選擇了放棄。他最終

成為了一個自己從沒寫過的人物，他的一生，有許多細節(jié)

語焉不詳，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恨，“那從未存在過的終究子虛烏有”。

“我所眷戀的鄉(xiāng)村……”

“我所眷戀的鄉(xiāng)村，有著令人喜悅的清晨，煦暖的黃昏，以及

靜而躁動的夜晚；我所喜愛的，是松柏蒼翠，香樟嫩綠，

櫻桃葉厚而柔軟多汁，層層圍繞著的院落，隱藏于山巒之中

我所怕遺忘的，是童年的饑餓，少年的落寞，

父母、兄妹、嬸嬸、叔伯、婆婆，家傳的一把老藤椅，

隔壁的姐姐為一件燈芯絨嫁衣的哭泣。溪流清澈，

陽光盛大，院壩里親人團團圍坐，鄉(xiāng)村的宴席熱騰騰開場。

瓦屋里，每一只小狗，小貓和小耗子，都自得其樂，

屋脊上咕咕叫著的斑鳩夢見了金黃的玉米?！。宜鞈?/p>

的鄉(xiāng)村，有著夢幻般的色澤，短暫而凄苦，夜雨永遠在下，

山那邊的孩子揮舞令人羨慕的水彩筆。突然間，

山坳里天色轉(zhuǎn)陰，敲門的外鄉(xiāng)人送來烏云，春波羅鳥

把整個鄉(xiāng)村吵醒，一回頭，新嫁娘就已滿頭銀絲，

兄妹們失散多年，稻子在稗草中迷失了方向。

我所熱愛的鄉(xiāng)村已被烏鴉銜走，那還在夢里

出現(xiàn)的故鄉(xiāng)牛羊稀少，氣候陰沉，那兒

雨水滴落，院門緊閉，早晨緩緩走過墓地的人群

低垂著頭，臉上的神色莊重而憂郁?！?/p>

“走著走著，走著走著……”

走著走著就忘掉了自己，走著走著，就遇見了靈魂，他們

水乳交融，如膠似漆，在臨街拐彎一棟破舊的房子里，

想成為彼此心上的一塊肉。整整一月，除了

看月亮，就是相互凝視，牽著手，防止一覺醒來，對方已經(jīng)消失。

她常常嘆氣，眼如秋水，說，唉，為什么這么晚？然后

就搖頭。他笑，也說唉，這小時代，我們是兩顆

互相憐惜的塵埃。然后捏著她小巧的手臂，吻她的脖頸。窗外的雪，

愈下愈大，遠處傳來敗軍雜踏的腳步聲，一群德國兵

在槍斃猶太人。他們關(guān)緊窗戶，夜里，聽見了三次塌方。

北風吹過雁陣，后來天色愈暗了，屋子里氣息轉(zhuǎn)冷。

他們依然緊緊相擁，渾然不覺，最后才意識到

他們呆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時代的背景

已經(jīng)轉(zhuǎn)換，一場大火，

已燒掉了所有的細軟，房屋，和蒼茫歸途……

乘高鐵在江漢平原做一次臆想中的返鄉(xiāng)之旅

多少年前，我屬于這里。水澤，田畝，廊廟，大明朝

的江山千瘡百孔。以一副皂色直裰，我在抗拒著

女真族的長辮子?；畹们瓒拔ⅰy世，兵燹，或

一樁父母之命的姻緣。紅木家具沒我的事，豐盛的筵宴上

她也只是一件奢侈的祭品。多少年來，他們從沒能走出過

這些田壟交錯的平原，和遺傳著悲哀的暮晚。縣志上，每一個

漢字里都能聽到哭啼，有據(jù)可查的，都是握筆者的嘆息，和

無辜者的眼淚。此時，江漢平原，高鐵在快翻故書，后來者

不忍卒讀。那冬日的水汊，田頭家族墓地的小塔

（后排的小男孩在問，“媽媽，那是什么小廟？”）落光葉子

的密密楊樹……我也許真的來過。而路邊空無一人的磚木房，和老家

又何其相像。高鐵匆忙，我怕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家了，祖先

的子宮，早已空空蕩蕩，馬孔多已消失在大地上。

暮色四垂，孝感鄉(xiāng)不可見。平原太大，我和祖先都迷了路，

哦，族譜散佚，被淚水打濕的記載，也許是錯的。

現(xiàn)如今，“連血寫的文字有時都不足為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