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本文回顧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語文工作在時間維度的差異化,即語文政策的與時俱進。然后分析了改革開放以來方言的衰退大勢和衰亡危險,包括代際方言傳承的斷崖式下降,家庭私人環(huán)境方言使用的急劇萎縮,方言功能域的嚴重收窄。文章指出,有效保護方言資源或減緩方言萎縮速度,需要一些差異化的語文政策。在有些地區(qū)以推廣普通話為主導的“語言扶貧”非常急需的同時,大量城市地區(qū)應當以方言的活態(tài)保護為重要目標,對方言傳承不利的政策需要檢討和調(diào)整,以建設一個以國家通用語言為主導的健康有序的多語多言社會。
關鍵詞 差異化政策;方言萎縮;方言消亡;活態(tài)保護
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19)03-0029-09
Abstract China has abundant language resources, and there are widely divergent Chinese dialects and dialect speakers of different proficiency levels across the whole country. Currently, however, Chinese dialects are experiencing a severe crisis in their sustainable existence. This paper first makes a brief review of the development of Chinas language policy since 1949, and then analyzes the declining uses of dialects in cities since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It points out that the decrease of intra-generational inheritance, reduced use in family and private domains, and the shrinking of major public functional domains for dialect use are prominent issues confronted by dialects in China. This paper contends that in order to preserve the dialect resources and taper off the shrink of dialects, some differential national language policies should be made and implemented. In some rural poverty regions the role of Putonghua (standard Chinese) in poverty alleviation practice needs to be reinforced, while in most urban areas the preservation of living dialects should be prioritized. Some language policies or practices that discourage dialect conservation should be adjusted or abolished. A number of concrete strategies are proposed in conclusion in order to help the authorities and policymakers to construct a healthy and orderly multilingual society in China.
Key words differential language policy; decreased use of dialects; dialect death; preservation of living dialects
中國是語言資源最豐富的國家之一,漢語是世界上方言分布最廣、方言種類最多樣的語言之一。這個時代,借助大規(guī)模的調(diào)查研究,包括中國政府推動的語言保護工程,有史以來,人們首次有幸能俯瞰漢語方言的宏觀概貌并深入了解其豐富細節(jié);與此同時,今天也是我們不幸面臨漢語方言最大生存危機的時代。這有幸和不幸,都跟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有關。應對漢語方言的緊迫生存危機,可以采取很多措施,但是,本文將通過分析提出,語言資源保護非常需要差異化的語文政策,這是當前最迫切的要務。
差異化可以分為時、空兩個方面。語文政策的與時俱進,就是一種時間維度的差異化。今天要說的差異化,主要是指空間維度的差異化,包括社會結(jié)構(gòu)維度的差異化。
一、語文政策的與時俱進——時間維度的差異化
差異化,就是某一方面的國家政策,因為某些因素而對不同對象做不同的規(guī)定。因應時間維度的客觀形勢變化而調(diào)整語文政策,就是語文政策在時間維度的差異化。
1950年代,中華人民共和國剛剛成立,作為一個地域和人口大國,當時的局面是共同語影響力相對有限,大部分人口以各自的方言為唯一交際語碼,地區(qū)之間難以溝通,文盲率極高。對此,國家制定了文字改革的三大任務:簡化漢字、推廣普通話、制定和推行《漢語拼音方案》。圍繞三大任務所實施的各項語文政策和措施,包括普遍性識字教育(掃盲),還有漢字簡化、異體字整理、普通話審音、規(guī)范化詞典的編纂等,較快提高了人民大眾的文化教育水平,為經(jīng)濟社會文化的發(fā)展和日后的改革開放奠定了基礎。
40年前開始的改革開放,極大地改變了中國人的社會生活狀況,也帶來了語文生活的新變化。巨量人口的跨地域流動使學習和使用普通話成為人們的自覺追求;電視等媒體的傳播力遠超原有媒體,普通話及各項語文標準獲得空前普及,電腦打字讓已經(jīng)掌握的漢語拼音變得更加純熟,簡化漢字則實際上早已成為唯一的通行字體。在此背景下,1985年,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改建為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全國語言文字工作會議隨即于1986年初召開。語文工作的任務,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的三大任務,轉(zhuǎn)變?yōu)橐哉Z言文字規(guī)范化、標準化及稍后的信息化為重點。這些工作重點,對于普通話的進一步普及和提高,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發(fā)展,對于新聞出版、教育、窗口行業(yè)等方面工作和服務水準的提高,對于信息化和智能化時代的語言文字應用和處理,對于漢語國際教育和傳播,對于海內(nèi)外華人之間的交流,都起到積極作用。上述簡史說明語文政策在時間維度的差異化有著非常積極的意義。
二、當前語文工作面臨的新形勢:語言/方言資源保護任務緊迫
自1985年以來,又有30多年過去了,改革開放則已經(jīng)迎來了40周年。隨著中國經(jīng)濟社會文化生活的快速發(fā)展,語言文字工作面臨新的形勢,語言資源的保護工作擺上議事日程,成為語文政策和語文工作者必須面對的重大課題,其社會背景如下:
改革開放以來,大量人口出現(xiàn)經(jīng)濟驅(qū)動的多向流動,也加快了城市化步伐。這一進程區(qū)別于中國歷史上緣于戰(zhàn)爭、災荒、拓荒等的人口流動形式。在此進程中,普通話作為流動大潮中必要的交際工具甚至謀生工具,也作為流動目的地居民所需的交流工具,成為多數(shù)人口的普遍需求。普通話的普及,從政府的有意推廣變成了人們的自覺追求。傳媒的發(fā)達和社會的信息化,使流動人口和各處的本地居民都需要以普通話獲取生存發(fā)展所需的信息。普通話普及率主要依靠自發(fā)的力量并借助傳媒的幫助而迅速提升。據(jù)國家語委統(tǒng)計,截至2015年底,中國普通話普及率已經(jīng)約達73%,大城市普及率超過90%,而有些農(nóng)村地區(qū)則只有40%左右??紤]到中國老齡化程度,2017年60周歲及以上24 090萬人,占總?cè)丝诘?7.3%??梢酝扑?,很多城市地區(qū)的中青年和兒童普通話普及率應該已經(jīng)接近百分之百,例如周元雅(2011)對無錫老城區(qū)的調(diào)查顯示,“受調(diào)查的無錫市區(qū)15~35歲的青少年從小就習得了普通話,并且?guī)缀醵寄苁炀毜厥褂闷胀ㄔ掃M行日常交流?!本痛蟛糠殖鞘械貐^(qū)而言,已經(jīng)很少發(fā)生因為普通話不夠普及而影響交流的現(xiàn)象。另一方面,在偏遠、多民族和貧困地區(qū),普通話普及率還比較低。這種低普及率也成為勞動者走向市場、參與競爭、擺脫貧困的嚴重障礙,以推廣國家通用語言為主體任務的語言扶貧遂成熱門話題和急需加強的行動。
當普通話在城鎮(zhèn)地區(qū)的推廣取得空前成果的同時,各地方言則在城鎮(zhèn)地區(qū)以空前的強度和速度在消退,當然因地區(qū)而略有差別。這一消退有三大現(xiàn)象特別值得重視。
(1)體現(xiàn)語言活力的青少年方言能力和使用率斷崖式下降,方言代際傳承面臨斷裂
青少年的方言使用能力和比例,是一種方言的活力和前景的最重要指標。從目前文獻中反映的數(shù)據(jù)來看,最近很短的年份內(nèi),青少年方言能力和使用率跟他們的上輩相比,呈現(xiàn)斷崖式的下跌態(tài)勢,方言代際傳承的前景很不樂觀。
據(jù)澎湃新聞2018年1月24日報道,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在2016年和2017年進行了兩輪“上海社會認知調(diào)查”,每一輪都調(diào)查了1000個以上的樣本,調(diào)查問卷中也包括上海話的模塊。調(diào)查對象是18歲以上的成年人。調(diào)查顯示,所有上海人中,表示自己會流利說上海話的百分比達到96%;而能聽懂但不會流利說上海話的上海人占3.3%;真正不會說上海話乃至聽不懂上海話的上海人,百分比在1%以下。但是在低于25歲的樣本中,只有70%的上海青年人能熟練說上海話,而不熟練的上升到了30%。在成年人總?cè)丝跒?6%熟練使用的情況下,中老年人肯定還高于這個比例,而到18~25歲這個年齡段,一下子降為70%,這已經(jīng)可謂斷崖式下跌。
陸英(2009)的蘇州話調(diào)查資料稍早一些,是2008~2009年進行的2054名5~13歲蘇州兒童的方言使用情況調(diào)查,但是也已經(jīng)反映了斷崖式衰退的速率。家庭中能熟練、較自然地使用方言的三代人百分比為:祖輩96%、中間輩92.8%、小孩輩65.6%。呈現(xiàn)的是加速度式的衰退。10年過去了,這一數(shù)字肯定又低得多。
再看在各大非官話方言中比吳語更強勢的閩南話。
據(jù)陳燕玲、林華東(2011)在2009~2010年對閩臺五地(廈門、泉州、漳州、潮汕、臺灣)1965人的問卷調(diào)查,40歲以上熟練掌握閩南話的百分比是92.6%,10歲以下(不含10歲)的是54.8%,10~19歲的是58.5%。2009年的10歲以下,到現(xiàn)在正是10~20歲的青少年群體。從92.6%到54.8%也是斷崖式下降的態(tài)勢。再看陳燕玲、林華東(2013)2010~2011年對泉州城鄉(xiāng)中小學生使用方言情況所做的調(diào)查(共294人,城與鄉(xiāng)、男與女、中學與小學都基本對等)。統(tǒng)計顯示,日常交際中,城市生使用方言和方言多普通話少的百分比為24%,使用普通話和普通話多方言少的為76%。農(nóng)村生這兩項分別是58%和42%。再從年齡看,10~20歲城市生這兩項分別是37%和63%,到10歲以下變?yōu)?7%和83%,10~20歲農(nóng)村生是79%和21%,到10歲以下變?yōu)?7%和63%。從百分比看,使用方言按年齡遞降的幅度非常顯著,農(nóng)村下降幅度尤大,從方言絕對優(yōu)勢陡降為普通話壓倒優(yōu)勢。而城市10歲以下學生使用方言和方言多普通話少的百分比已經(jīng)只有17%,刨去方言多普通話少的人,日常說方言的只占6%,到8年之后的今天,恐怕比例更小了。
《錢江晚報》2015年9月15日提供了一個杭州話的實例。杭州省府路小學的華汗青老師教一年級,一摸底,班上40個孩子,會說地道杭州話的只有一兩個。她剛帶完的一屆30多個學生也只有3個會說杭州話,而且說得并不地道。而她30年前剛工作時,一個班40個孩子,幾乎沒有不會說杭州話的。這是斷崖式下降的實例。官話區(qū)方言也不容樂觀,如有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武漢近70%的年輕人不會講武漢話。
從以上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實例看,多個方言區(qū)熟練掌握方言人數(shù)比例的斷崖式下降已經(jīng)是一個現(xiàn)實的大勢。按此速率變化,這些方言在有限年份內(nèi)基本消亡的可能并非完全不存在。聯(lián)合國瀕危語言評估指標(范俊軍2006)將代際語言傳承列為第一條,而一種語碼掌握人數(shù)和使用人數(shù)的斷崖式下降,昭示的是代際語言傳承的脫節(jié)甚至斷裂,是瀕臨危險的明確信號。
(2)家庭及私人場合使用方言的環(huán)境急劇萎縮
學校是推廣普通話的前沿,城市公共場合是普通話通行之處,家庭是方言最后的領地。從陳燕玲、林華東(2011)調(diào)查的2009年閩南話情況看確實如此,如泉州一地:
其中在家與長輩交談說方言的百分比為79%,說普通話的只占13.3%,兩者都說的占7.7%。其他四地閩南話百分比在這上下浮動。但是,到2010~2011年,單純調(diào)查泉州中小學生,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陡變(陳燕玲,林華東2013):
城市學生與父母用方言交談的百分比只占45%,已少于只用普通話的49%。與祖父母交談用方言的高于此數(shù),但也低于所有成年人跟長輩說話時用方言的平均數(shù)。這一統(tǒng)計已經(jīng)過去七八年了,按此趨勢,今天使用方言與父母交流的學生比例一定又顯著下跌了。而與同齡人交談——這是最反映說話人內(nèi)心真實取舍的環(huán)境,因為彼此親密而平等,不需要遷就對方——用方言的城市學生只有9%,兩者兼用的也只有5%,86%的人都只用普通話交際了。試想當這一代人成為家長和社會主體時,方言還有多少存活空間?
再來看看蘇南吳語區(qū)的情況。據(jù)陸英(2009)的調(diào)查,蘇州家庭三代人之間交流用蘇州話的比例呈現(xiàn)如下格局:
從表3可見,祖輩和中間輩之間交流基本用蘇州話,中間輩跟小孩輩用蘇州話的方言交流驟降到65.9%,比他們與上輩交流用蘇州話的比例下降近30個百分點。而小孩輩跟祖輩交流也只有76.1%了,跟中間輩交流更是只剩下60.9%。
再看鄰城無錫,據(jù)周元雅(2011)對老城區(qū)180名15~35歲無錫人的調(diào)查,在和父母交談一項中,選擇無錫話的有147人;選擇普通話一項的有13人,其中11人是20歲以下的中學生,25~29歲的有2人??梢钥闯鰩缀跞?0歲以上的人群和父母都選擇使用無錫話來交談;而20歲以下人群中,有37.9%的人使用普通話來和父母交流,用方言的人數(shù)下降得極快,從30~35歲的100%,驟降為62.1%。
以上數(shù)字凸顯的,不是各年齡層在家庭中使用方言的總體比例,而是青少年相比上代人使用方言比例的下降速度。這些數(shù)字大都是10年前的數(shù)據(jù),根據(jù)這種下降速率,今天的青少年在家庭中使用方言的比例肯定是進一步顯著下降了。
(3)方言成為很多本地人尤其是青少年的受限語碼,表達功能急劇退化
僅僅使用方言并不能充分顯示方言的生命力。表達能力是一種語碼活力的重要體現(xiàn)。
語言或方言都是一個社會共同使用的交際工具,正常情況下,都能充分表達說話人想要表達的語義內(nèi)容,達成交際目的。這樣的語言/方言是完整的語碼系統(tǒng),具有足夠的語言活力。目前的漢語方言,對很多年長母語人來說,仍是這樣的語碼系統(tǒng),即使需要引進新的詞語,也都可以用對應的方音說出。然而,目前很多人雖然自認為是方言掌握者,卻將方言主要限定在日常生活領域,即常規(guī)的衣食住行一類內(nèi)容。上引澎湃新聞的報道提到,“很多專業(yè)人士表示,上海話只適用于日常生活的交流,而不適用于專業(yè)討論,上海話中缺少很多專業(yè)詞匯,也確實很少在專業(yè)場合使用。很多上海籍學者在教學和學術討論時,都立即切換成普通話。大家都表示用上海話進行學術交流,感覺會很奇怪?!睂嶋H上,不僅是專業(yè)詞匯,社會上很多新生事物、新現(xiàn)象、新概念,都在看似方言使用的場合以普通話的讀音夾雜其中,甚至連帶所在句子都改用普通話表達。方言自古具有從共同話及其他方言吸收新詞語的能力,需要的只是將共同語或其他方言的讀音折合成對應的本方言讀音,任何術語都可以直接用對應的上海話語音說出。所謂上海話缺少學術詞匯、專業(yè)詞匯乃至任何新詞語,這是真正的偽命題。問題的實質(zhì)是,很多方言母語人喪失了將共同語詞匯與本方言詞語建立語音對應關系的能力,喪失了將共同語句式折合成方言表達式的能力,已有詞語和表達式構(gòu)成了固化的詞庫和有限的結(jié)構(gòu)形式庫,失去了語言本該有的滋生能力。這樣的語碼已經(jīng)背離了語言的能產(chǎn)性,預示著難以為繼的前景。聯(lián)合國瀕危指標中的第四項是“語言使用域的走向”,分為“通用”“多數(shù)語域”“家庭和諸多功能”“有限”“非常有限”五等。再往下就是滅絕。現(xiàn)在上海話的情況,對大部分人來說,已經(jīng)處在第四等“有限”和第五等“非常有限”。我的一位上海中年同行朋友,每次跟我說話或打電話都是用上海話的寒暄開始,但是一進入討論工作事務,還不一定是學術問題,就立刻擰到“普通話頻道”。這正是語域“非常有限”的典型寫照。上海話是吳語區(qū)內(nèi)的強勢方言,在其他吳語城市,方言的使用功能域可能更加受限。吳語以外的漢語方言區(qū)也都不同程度存在上海話這類情況,甚至更加嚴重,因為方言的使用人口也是瀕危指標中的一項,上海話畢竟在使用人口方面仍勝過絕大多數(shù)地點方言。
從前引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看,農(nóng)村的方言使用率比城市要高。但是,不能高估農(nóng)村在方言保護中的作用。中國社會的文化中心和優(yōu)勢方是城鎮(zhèn),漢語方言歷來存在城市向集鎮(zhèn)、集鎮(zhèn)向農(nóng)村的單向擴散模式。城市方言的生存危機,也必然向農(nóng)村擴散。而且,農(nóng)村的方言本身因人口少而比較弱小,不少村莊還出現(xiàn)了空殼化現(xiàn)象,村中僅存留守老年和兒童,甚至出現(xiàn)了村莊數(shù)目大減的情況,使方言在農(nóng)村的長期生存基礎面臨嚴重弱化。
以上所說的3項——有方言能力的人比例斷崖式下降、家庭和私人環(huán)境的方言使用急速消退、方言社會功能域縮減為嚴重受限——任何單獨一項都會對方言的持久生存構(gòu)成嚴重而迫在眉睫的威脅。而現(xiàn)在是這三大現(xiàn)象并存,方言實際上大面積地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如果我們這代人無所作為,很可能大量方言就在當今很多人的生命跨度里或者說眼皮底下走向?qū)嶋H上的消亡。當前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記錄保存式的保護,而是對方言活態(tài)的拯救。
三、拯救方言活態(tài)的科學方略
自從提出語言資源保護概念,尤其是中央《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提出“大力推廣和規(guī)范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保護傳承方言文化”后,如何在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同時保護好方言文化,已經(jīng)成為各地教育部門、語言文字工作部門和語言學者及各界人士關注的課題。
在此背景下,大量保護方言文化的措施被提出和實施,除了將方言資源進行多媒體的典藏這一最大規(guī)模的語保工程外,還有讓方言知識走進課堂,編寫方言教材和詞典,進行方言比賽,開設報章方言專欄,舉辦方言培訓班,增加方言電視節(jié)目,觀賞或參與方言類文藝活動,等等。
所有這些活動,對于方言保護都有毋庸置疑的積極作用。但是,這些舉措和活動均非治本之道。它們的共同特點,或者說弱點,是用對待一種外語的方式來對待方言,試圖像教學外語那樣來解決方言的傳承問題。
然而,方言對于本地人來說,不是外語而是母語,不是第二語言而是第一語言。這里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外語是需要專門的教學和學習者有意識的努力來掌握的;母語是在語言交際的自然環(huán)境中自然而然、輕松愉快地掌握的(劉丹青2015)。方言保護和傳承的最關鍵因素,是要創(chuàng)造母語獲得的條件,讓兒童在正常的母語交際環(huán)境中輕松地掌握。這種環(huán)境,早期主要由父母為主的身邊親人或加上保姆等構(gòu)成,稍晚還要加上同齡玩伴間的交際。到兒童踏進小學課堂之前,母語的基本內(nèi)容已經(jīng)在沒有老師參與的情況下系統(tǒng)獲得了。
方言能力和方言使用在青少年中的斷崖式衰退,主要源于方言交流環(huán)境的缺乏。由于普通話社會功能不言而喻的重要性,包括上學之后必然以普通話為首要交際語言和唯一教學語言,因此很多家庭讓孩子從小就生活在普通話的單語環(huán)境中,即使家庭成人成員之間用方言交談,面對孩子也切換到普通話,哪怕是家長或祖輩不標準的普通話;家長所教的第一批詞語、第一批句子,都是按普通話發(fā)音的。有的家庭在孩子已經(jīng)好幾歲之后,才讓孩子有機會像大人一樣用方言說話,有的家庭永遠不提供這種氛圍,只要涉及孩子,一律使用普通話交流。于是,常見的情況之一是方言的非母語化,更差的情況則是方言像是一種略能聽懂而不會說的外語,聽懂只是因為在身邊長期存在(限于成人們之間交流)。
逐漸走出家庭之后,方言的陌生化一般更為加劇,因為幼兒園通常提供更純粹的普通話環(huán)境,有意或無意的方言交際都不被鼓勵甚至被制止。很多人直到中學,才滋生一些學習方言的意愿,因為發(fā)現(xiàn)成人們之間至少有時候用方言交流,會不會方言似乎成為成年與否的標記,這種感覺使得希望成人化的少年,尤其是男生,可能滋生使用方言的意愿,并付諸行動。周元雅(2011)對無錫青少年的調(diào)查也反映了這種心態(tài)。但是,由于學校對方言的禁止,以及隨處可見的“說普通話,做文明人”一類宣傳牌,將說方言與不文明行為直接掛鉤,使青少年最重要的交流渠道——同齡人交流沒有方言生存之地。在這樣的情況下,方言迅速走向衰落甚至衰亡是高概率事件。
無論家庭還是學校,進行普通話單言培養(yǎng)的初衷,都基于一個信念:說方言會干擾普通話的獲得。但是,這個觀念已經(jīng)被證明是錯誤的。實際上,擁有雙語能力是世界上大部分人的常態(tài)。例如,根據(jù)Harris和Nelson(1992),世界上多數(shù)人生活在雙語甚至多語環(huán)境中。而Marian和Shook(2012)《雙語人的認知收益》一文,以心理學實驗證明,雙語雙言甚至多語多言成長的環(huán)境,能培養(yǎng)出更有智力優(yōu)勢也更有交際能力優(yōu)勢的孩子,甚至在年老之后能延緩大腦衰老的時間。學者們已經(jīng)觀察到這種優(yōu)勢的具體的心理學機制和神經(jīng)語言學機制。近來國內(nèi)也有這類實證研究成果。陳穗清、歐陽穎(2017)通過在廣州地區(qū)幼兒園小班、中班、大班的實驗發(fā)現(xiàn),單言兒童、雙言兒童在認知任務中的得分存在顯著性差異,粵語-普通話雙言兒童的認知靈活性具有相對優(yōu)勢?;浾Z-普通話雙言兒童與雙語兒童(如英-漢雙語兒童)有著相似的認知機制。因此,家長們,尤其是自己說方言的家長們剝奪孩子學習和使用方言的天然條件,是一種對孩子健康成長的不良干涉,而且可能是一種降低孩子認知能力的干涉。我們應當通過科學宣傳和教育,破除家長和教育者的這種認知誤區(qū),讓孩子們回到由方言環(huán)繞的成長環(huán)境中。在當前普通話如此強勢的大環(huán)境中,家庭的方言小環(huán)境根本不會影響兒童普通話的習得。
當然,要深刻改變方言業(yè)已萎縮的格局和快速衰亡的趨勢,僅僅依靠宣傳、依靠家長的自覺是不夠的,我們必須認識到語文政策和措施滯后的一面,用好歷史留給我們的可能并不很多的窗口時間,立即以語文政策的差異化來扭轉(zhuǎn)語言保護的被動局面。
四、語文政策的差異化需求和調(diào)整范圍
時間維度的差異化和空間維度的差異化,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當各地語文生活處在不同的發(fā)展階段時,用不同時期的語文政策來應對這些處在不同發(fā)展階段的地區(qū),就自然會表現(xiàn)出空間維度的差異化。
(一)語文政策的差異化需求
目前,無差別的或差異化不夠的語文政策對方言文化科學保護的影響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1)從幼兒園到大學,從課堂到課間課外,普通話成為唯一提倡的交流語碼。親人之外最重要的交際環(huán)境——同齡同伴之間,由普通話全覆蓋,方言失去了家庭之外最重要的生長空間。校園環(huán)境仍有敵視方言的取向,諸如“說普通話,做文明人”這類昭示方言不文明的標語還無差別地存在于各地城鄉(xiāng)校園里,給兒童幼小的心靈帶去永久性的印記。
(2)各地各種媒體將推廣普通話作為唯一主旋律。對方言保護,只在文化保護的民間呼聲層面有所反映。認為使用方言會影響通用語言推廣的觀念占據(jù)大部分人包括很多決策者、教育者和家長的頭腦,關于雙語雙言社會和雙語雙言人的科學研究成果很少有傳播的機會和渠道。關于方言的不科學觀念是對方言過度限制的語文政策的思想根源之一。
(3)即使在電視等媒體適當放開方言節(jié)目的情況下,仍然嚴格限制方言節(jié)目的功能域,助長方言淪為受限語碼。對于最重要的媒體信息源,例如普通的新聞節(jié)目、時事評論節(jié)目、官民警民交流節(jié)目,都限制方言進入,甚至百貨公司廣播找人,針對不熟悉普通話的老年走失者,也堅決不允許方言播出,方言在媒體受到嚴重抑制,只在部分城市出現(xiàn)在文化、曲藝、小品、地方掌故這類節(jié)目中,助長了方言只是閑來賞玩對象的觀念。而世界上沒有任何語碼可以僅為滿足這類社會功能而長期活態(tài)存在。
以上幾項,顯然不是單純靠兒童家長和學校教師所能解決的問題,與長期以來的無差異的語文政策有關。而語文政策源于對國家法律的機械理解。
《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是指導中國社會語文生活的根本性法律,保障了通用語言文字的崇高法律地位。但是,通用語言的推廣和使用并不以消滅方言為前提和目的。語文政策是為貫徹這一法律而制定的具體規(guī)定。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在不同的地區(qū),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推廣和使用面臨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
在普通話普及率很低、嚴重影響人民交際和國家發(fā)展時,必須將推廣普通話放在最高位置,適當限制方言使用,尤其在教育、公務、主要媒體等領域。直到今天的中國,仍然有不少普通話推廣的后進地區(qū),包括很多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也包括很多遠離中心、方言復雜、偏僻貧窮的農(nóng)村山鄉(xiāng),通用語言能力的普遍性低下成為當?shù)厝俗叱錾酱?、參與就業(yè)競爭、走向工作崗位、實行脫貧致富的顯著障礙。對他們的精準扶貧,就必須包含國家通用語言的推廣這一關鍵任務。以幫助當?shù)厝嗣裢ㄟ^普通話能力的提高共享改革開放的紅利,實現(xiàn)“語言扶貧”(王春輝2018)。而通用語言的推廣普及,也是建設統(tǒng)一和諧的中華民族大家庭、建立全國統(tǒng)一大市場的需要。在這些地區(qū)、這些環(huán)境中,國家通用語言的推廣是當前和今后一段時間的重要任務,也是推普導向的語文政策需要加強的地方。
另一方面,對于普通話普及已經(jīng)超過90%、在青少年中已近100%的地區(qū),在方言面臨急劇衰落甚至消亡危險的嚴峻局面時,如果仍然嚴守早期的各種單一強調(diào)普通話、不顧甚至壓抑方言生存空間的政策,就有認真檢討和調(diào)整的必要。
(二)調(diào)整范圍
對方言保護治本的差異化語文政策,主要指在中東部經(jīng)濟社會發(fā)達及較發(fā)達、普通話普及率已經(jīng)相當高的城鎮(zhèn)地區(qū),在以下方面做出關鍵性調(diào)整:
(1)從幼兒園到大學,校園的課間課外都應提供方言交流的空間,去除暗示“方言=不文明”的各種宣傳標語口號。在繼續(xù)提升普通話能力的前提下,對方言能力、外語能力的提升,也要采取積極鼓勵的態(tài)度和措施,建設以通用語言文字為主導的健康有序的多語多言社會(戴慶廈2007)。
(2)在保證媒體以普通話為主導的前提下,對方言節(jié)目的種類減少限制,允許上面提到的普通新聞、時政訪談、官民警民交流和電視劇、故事片等節(jié)目有方言版本。
(3)設置更多方言服務項目,例如公交車等客運車輛的方言報站、車站問詢處等處的方言服務。除了本地方言,有需求和條件的還可以包括重要的外來方言,如當?shù)赜杏绊懙姆潜镜貦?quán)威方言或大規(guī)模移民原有方言。司法、醫(yī)療、護理等領域也可以設置一些方言服務。
(4)在教育、科研、媒體等領域鼓勵對多語多言社會和多語多言人群的科學研究和客觀報道,提倡社會對通用語言主導下的多語多言環(huán)境的寬松輿論氛圍。
從以上所說的方言生存危機程度看,歷史留給我們保護方言的窗口期可能并不很多,語文政策的主管部門,應當認清危機,抓緊時間,不要錯失歷史時機。
語言資源保護工作,使我們想到了計劃生育。計劃生育是寫入憲法的基本國策,但是計劃生育不等于一胎化。一胎化是特定時期的計劃生育政策。當形勢變化之后,政策調(diào)整也是當然之事,只是計劃生育管理部門可能動作過慢,將特定生育政策和基本國策幾乎視為等同,對民間和學界的長期呼聲重視不夠,動作遲緩。當計生部門終于同意逐步放開雙獨二孩、單獨二孩,以及全面放開二孩后,每一次放開帶來的生育率上升都遠低于預期,政策滯后造成很多被動,以至于一些學者已經(jīng)在呼吁引起爭議的不生育罰款了。語文生活管理部門,也要注意汲取計生工作的經(jīng)驗教訓,不要將特定時期很多限制方言的具體政策,等同于《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在面對方言斷崖式衰落甚至有消亡危險的關鍵時刻,應當果斷進行一些治本的政策調(diào)整,重在保護方言的活態(tài),而不是僅僅出臺一些表面熱鬧對改善現(xiàn)狀益處不大的措施。希望中國流傳千年、千姿百態(tài)的方言資源,不要在我們這代人的眼皮底下,在我們的不作為中快速走向大面積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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