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慧
摘要:本文通過深入闡析葉彌的小說《桃花渡》在語言層面呈現(xiàn)出的顏色之味、佛語之味與隱語之味,分析這篇小說的語言特色。
關(guān)鍵詞:葉彌《桃花渡》 顏色之味 佛語之味 隱語之味
這是一篇在真實與虛構(gòu)間徘徊的小說文本。葉彌的小說《桃花渡》以纖細(xì)的手指撥開世俗人間的紛繁世相,于雜亂斑駁中瞥見一泓靜謐的清泉,觸摸了紅塵與三界之外的敏感點,在渡與不渡之間,在渡與將渡之間,在渡與無渡之間清彈了一首無聲的天籟,劃破了世間男女情感紛擾的皮相,淡淡血痕若隱若現(xiàn)。
葉彌的這篇心作流動在優(yōu)美的語言之海中。可以說,這篇小說的語言呈現(xiàn)是其文本思想內(nèi)蘊的有力表達,從而構(gòu)成了文本形式與內(nèi)容的和諧統(tǒng)一。汪曾祺先生曾說:“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附加的,可有可無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小說使讀者受到感染,小說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小說的語言是浸透了內(nèi)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我們有時看一篇小說,看了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為語言太粗糙,語言的粗糙就是內(nèi)容的粗糙?!边@篇小說彌漫著三種語言味道:顏色之味、佛語之味與隱語之味。它們的表達使得出世與人世、凡間與空相、愛情與忘情、相遇與擦肩、得到與失去這些玄妙的意境獲得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
一、顏色之味
葉彌在《桃花渡》中營造了一座語言的小花園,卻沒有絲毫刻意為之的人工痕跡,而是自然而然地自由展現(xiàn)。這些有顏色的語言構(gòu)造出兩個世界,一個是“人之世界”,一個是“佛之世界”。
在“人之世界”中,“我”從市中心搬到白菊灣的花碼頭鎮(zhèn),那里有紫色的茄花、翠綠的秧田、鄉(xiāng)村的露珠、清亮的青黃色黃昏、黃黃的小而結(jié)實的月亮?!疤锢镉性S多小動物和小昆蟲,尖嘴田鼠、黃鼠狼、青蛙和癩蛤蟆。在各種顏色的蜘蛛中,數(shù)那種通體碧綠的透明蜘蛛最好看。各種顏色的蝴蝶里,還是大黃的引人注目。田地的上空,回蕩著各種鳥類的叫聲,山鳥與水鳥,最讓人喜歡的是白鷺?!贝送?,還有那綠色的蘆葦、“我”的紅色衣裳、藍(lán)色的大蠟燭與紅酒。與此同時,在另一個“佛之世界”里則有著打著深色補丁的舊僧衣、青云寺里的白色太陽花、清定師傅手中的三枝向日葵花,還有藍(lán)湖,“暴風(fēng)雨過后的湖不再是淡藍(lán)的,呈現(xiàn)出純正的煙灰色。它波濤起伏,如滾滾濃煙連綿不盡,氣勢驚人,也美得驚人,不像是人間東西”。此外,還有崔先生的笑,“他說他知道我喜歡鄉(xiāng)村,他也向往這種田園生活。他說著這些話,臉孔上放著光輝,絲綢一樣的光輝。光輝的底子是真誠的羞澀,淡紅的羞澀,我許久沒見著了”。
于是,葉彌試圖通過有顏色的感性語言將這兩個世界相互纏繞,建構(gòu)起一個暖昧而虛幻的時空,安放在現(xiàn)實與佛境的邊緣?!皵⑹挛膶W(xué)運用感性的日常語言描寫人的生活和命運,但它不只是對個別人的生平記述,它有更深刻的隱喻和轉(zhuǎn)喻意義:揭示全人類的命運,說明人生的真諦?!边@個由二十八歲的世俗女子“我”與一個僧人所演繹的相遇卻擦肩而過的愛情故事在語言的力量中得到深層釋放。葉彌正是通過這些感性之語溝通了上述兩個世界,并將其后所掩蔽的世間男女悲歡襯托得憂傷而凄美。都市女子“我”遠(yuǎn)離城市春色來到寂寥寧靜的白菊灣,“我”渴望靈魂的靜謐,但我亦留戀俗世的酒綠燈紅。當(dāng)一個僧人燃起“我”不安的向往時,亦無法阻止“我”去享受人生。沒想到的是人間之情竟會這樣捉弄人,我再次相親再次與之告別的崔先生竟然是那個“佛之世界”的清定師傅。“我”在“人之世界”與“佛之世界”之間矛盾遲疑?!拔摇狈挪幌隆拔摇钡南灎T與紅酒,我亦不舍那一片孤舟上的一剪僧影。最終,“我”終是個有限的人,走有限的路,唱有限的歌,但痛是永恒的?!拔膶W(xué)語言是含義的解放,因而是個性化的語言。文學(xué)不是表達~般的觀念,而是表達個人的生存體驗。這種體驗是獨特的、不可重復(fù)的,它只能用文學(xué)語言這種個性化語言來表達。”葉彌正是通過其獨特的個人化的有“顏色之味”的感性語言編織出了一張充滿詩意的語言之網(wǎng),但它所纏繞的恰恰不是世間男女表層意義上的雪月風(fēng)花,而是化作了一片管窺愛情真義與人性本相的知秋落葉。
二、佛語之味
《桃花渡》的語言散發(fā)著如夢如幻的人生況味,這與葉彌在小說中所運用的佛語有著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短一ǘ伞分杏腥幰昧恕胺鹫Z”。一是當(dāng)“我”第二次去青云寺找清定師傅時,在寺中問一位老僧清定何時歸來時,“那老僧云山霧罩地快樂地說,我不懂什么叫‘回來,也不懂什么叫‘不回來……”二是崔先生與“我”在茶館告別時所說的,“我們握手告別,崔先生說,我見了你,我的生活才圓滿了”。三是在小說的最后,“我”與老僧的一段對話:“老僧說,清云島上的人都知道他的事。清定不是和尚,他是個居士。半年前住到清云島,對住持說,一直想出家,又一直沒出家。因為他夢里的菩薩總是告訴他說,有一個女人是天下最好的女人,這個女人是他前生注定的配偶。然后菩薩還放出那個女人的幻象讓他看,讓他一定要找到。他找啊找啊,全世界都知道他在找夢里的那個女人,找了她多少年,后來就到島上住了,想再找她半年。半年里碰到夢里的女人就不出家,碰不到的話就正式剃度了?!仙f,對對,是前天的事。清定今天下午才走的,到浙江的一個寺里去出家了。是我送他走的,他看上去神清氣爽,說他見到了這個女人,人生就圓滿了?!?/p>
“不知回來與不回來…‘前生注定”與“入生就圓滿了”,這些有著佛語之境的語言在這篇小說中的使用加深了對小說主題的深化。何謂“回來”?何謂“前生”?何謂“圓滿”?“我”直到最后才知道與自己約會的現(xiàn)實中的崔先生就是那個打著補丁的清定師傅,就是“我”所愛上的并想與他有未來的僧人?!拔摇辈]有留住他出家的腳步,清定亦沒有再往前越進一步,兩人的共同無作為凸顯了人性的復(fù)雜與人生的歧義?!靶≌f的精神是復(fù)雜性。每部小說都在告訴讀者:‘事情要比你想象的復(fù)雜。這是小說永恒的真理,但在那些先于問題并排除問題的簡單而快捷的回答的喧鬧中,這一真理越來越讓人無法聽到?!比羯袞|南西北四個方向,我們?nèi)糇吡似渲幸粋€方向,只能遺憾地錯過另外三個方向。崔先生對愛情的摒棄仍有不舍,但最終帶著“圓滿人生”而去,剪斷凡塵,徒留對人間無法言說的情懷,這是對人世的大愛還是大恨,他的選擇有著諸多解釋的可能。而“我”的止步也源于世相的迷障與人生的錯位。當(dāng)一切真相大白時,當(dāng)一切都隨風(fēng)而逝時,徒留感傷與惆悵。世俗凡人的肉身竟然會如此沉滯,“我”可以率性地逃離市區(qū),隱居在白菊灣里,也可以約會很多男人,給自己更多的選擇機會,但“我”終不能做到真正的逍遙,也無法達到真正的自由之境?!拔摇奔雀袊@城市的矯情,又無法徹底避世,其實這是一個永恒的悖論。“我”無法擺脫現(xiàn)代情懷,亦不能真正地超脫,即使“桃花渡”就在面前,“我”終將不能“渡”。當(dāng)“我”看似閱人無數(shù)已超越世間男女悲喜之時,清定的出現(xiàn)與崔先生的離去對“我”都是一個極大的嘲諷,面對崔先生的選擇,對于“我”來說將不只是一種震動,它揭掉的恰恰是“我”這個現(xiàn)代都市人自我安慰、自我偽飾甚至自我欺騙的虛假面具。
三、隱語之味
除卻上述所敘的“顏色之味”與“佛語之味”以外,這篇小說中還有著另外一種語言之味,即“隱語之味”。這里隱語的呈現(xiàn)主要體現(xiàn)在“我”與崔先生在茶館約會時的情景。如“我打起精神還想對他說些什么。我感到他也想這樣做。如果我們能成功地這樣做的話,關(guān)系就不同尋常了。但是坐在那兒,感覺到身體在一點一點地疏遠(yuǎn),感覺到大家的心都在無奈地嘆氣。力不從心的,心還想留在這里,身體脫離了心的控制遠(yuǎn)離了對方。我明白了,我們只有過去而沒有未來,我們只有過去可以互相分享”,“而現(xiàn)在,崔先生,我剛找到了你,轉(zhuǎn)眼之間又失去了你”,“我便把崔先生指給唐莉看,對唐莉說,這個人正派、善良、細(xì)心、嚴(yán)謹(jǐn),可惜與他無法把戀愛進行下去。你不要問我為什么,不能就是不能。如果能的話,我會跟他結(jié)婚的。我感覺他會是一個特別好的丈夫——也許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可惜不能”。
上述三段隱語給讀者釋放了一個想象的空間,其中的意味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與崔先生明明在約會時有情有意,有說有笑,兩人談得很是投機,但為何止于瞬間,竟然在瞬間無話可說,相視無語。相知相戀的人就這樣在瞬間失去了?!拔摇迸c崔先生之間有著一層無法跨越的隔膜,以至于那種沉痛地相吸與沉痛地抽離暗含著二人對男女之情的明晰與無力?!靶≌f的特別之處在于,作家既可以直接談?wù)撍娜宋?,也可以通過他們的自身表現(xiàn)出來,或者還可以安排我們聽到他們的自言自語。他可以進入人物的內(nèi)省之中,而且還可以從那個層次進入得更深,窺破人物的潛意識?!痹谶@個現(xiàn)代社會里,真情如此珍貴又如此稀少。但當(dāng)真正遇到時,卻不能再執(zhí)著地追尋,這源于人性的無奈還是人內(nèi)心深處無意識的毀滅欲望?在《桃花渡》中,葉彌即是通過此上的三段隱語窺破了人物的深層心理感受,為我們展示了“我”與崔先生在愛情面前的欲罷與不能、飛翔與陷落,使得這篇小說慢慢地陷入了越積越深、越化越濃的感傷之境。在真實與虛構(gòu)之間相連的似只有一根發(fā)絲的重量,但即使如此之輕之微,相知的男女卻只能背負(fù)著各自沉重的包裹在感情的深淵里自我沉淪,無力贖回百年之身。從某種層次上說,這篇小說中的隱語既是一把開啟人之心靈的鑰匙,亦是一柄刺人人之靈魂的匕首,它的存在將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從明晃晃的現(xiàn)實推至自我指涉的迷離虛幻直至殘酷的人生真相,步步緊逼,掀起覆蓋,露出陷阱,廓爾忘言。于是,葉彌在這里所使用的隱語彌漫著人性中難以排遣的悲涼與自虐,不可言說的生命之重以及欲罷不能的喪失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