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軍
筆者近讀北京印刷學院葉新兄贈送的季羨林《清華園日記》(東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剛好有提及本科生論文寫作答辯的趣事,便動起了上掛下聯(lián)、左思右想的雅興。1933年9月18日,二十二歲的季羨林在日記中寫下這樣兩行字:“卞之琳來,晚上陪他玩了會。林庚的詩集出版了,送了我一本?!?/p>
葉新兄在“林庚的詩集”后面加了一條注釋,原文如下:“即林庚的處女作詩集《夜》,集中收錄了他1931年至1933年創(chuàng)作的自由體新詩四十三首,蒙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朱自清教授特許作為他的畢業(yè)論文,由外國語言文學系葉公超教授作為他的論文指導老師。1933年9月自費出版,俞平伯教授作序,聞一多教授設計封面,由開明書店總代售?!边@件事我原來就有所聞,但不知其詳,這次仔細搜尋,還真從網(wǎng)絡上找了這本八十多年前的八十六頁的舊詩集。詩集中的具體篇目有《風雨之夜》、《朦朧》、《長夏雨中小品》、《夜行》等。
為了一個二十三歲的普通大學生的處女作詩集,如此多學術界“大咖”、文藝圈“大?!苯M成的“超豪華陣容”一起站臺,實屬清華大學百多年校史上的一則佳話,也算是高教界和現(xiàn)代文學出版界的一段珍聞。一代文學大師、學界泰斗朱自清先生告訴我們:大學本科生論文寫作和答辯原來還可以“這樣玩”。
據(jù)季羨林回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期的清華園有幾個年齡相近、志趣相投的大學生——林庚、李長之、吳組緗、季羨林——常常在一起,可以說是“清華四劍客”。四人中,吳組緗稍長,1908年出生;林庚、李長之都是1910年生;季羨林最小,生于1911年。季老回憶說:“大概我們都是所謂‘文學青年,都愛好舞文弄墨,共同的愛好把我們聚攏在一起了。”林庚十八歲的時候從北京師范大學附中畢業(yè),考入了清華大學。他本來上的是物理系,但因酷愛文學,兩年后轉(zhuǎn)到了中文系,參與創(chuàng)辦《文學月刊》;他熱心詩歌創(chuàng)作,且小有成就和名氣。至于林庚為什么由物理系轉(zhuǎn)到中文系,原來是著名漫畫家豐子愷“惹的禍”。林庚自己回憶說:“到清華后,我常在圖書館亂翻亂看,看到了《子愷漫畫》,像‘無言獨上高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幾人相憶在江樓等等??戳怂漠嫞揖驼以娫~看去了,結(jié)果一看就入了迷?!币坏ξ乃嚾肓嗣裕陀X得學物理真沒什么意思,即便到了大三還申請轉(zhuǎn)系,執(zhí)意棄理從文,投奔文學。學校也沒有為難,就從了他。
那個時候,清華、北大的學生轉(zhuǎn)專業(yè)轉(zhuǎn)系好像是常事,“清華四劍客”中三人都中途轉(zhuǎn)了系換了專業(yè)。與林庚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李長之,1931年考入清華大學生物系,兩年后轉(zhuǎn)哲學系,同時加入了《文學季刊》的編委會,而與其終生相伴的還是文學和文學研究?!八膭汀敝坏膮墙M緗則是讀了一年經(jīng)濟系后轉(zhuǎn)入中文系,創(chuàng)作與研究兩不誤,并在大學期間就達到了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峰,以鮮明的寫實主義風格享譽文壇。說起吳組緗,還有“伴讀”的趣事:他上中學時就結(jié)了婚,在清華上學時把家眷也帶來了。他家住在西柳村,季羨林、李長之等常去那里看他們。李長之還專門寫過《孩子的禮贊——贈組緗女孩小鳩子》的文章。季羨林后來還說,現(xiàn)在聽說中國留學生可以帶夫人出國,名曰“伴讀”,吳組緗帶著妻女(那時女兒小鳩子五六歲)上大學不正是“伴讀”嗎?真可謂“超前”了。
1933年林庚大學畢業(yè),留校給朱自清先生當了助教,后來成了北京大學成就卓著的古典文學專家,當然也是一位杰出的現(xiàn)代詩人和詩歌理論家,享年九十七歲。他撰寫的學術著作及教材《詩人屈原及作品研究》、《天問論箋》、《唐詩綜論》、《詩人李白》、《中國文學簡史》等皆堪稱力作,其中國文學史的研究獨樹一幟。作為現(xiàn)代詩人的他,后來又創(chuàng)作并刊行有《春野與窗》、《北平情歌》、《冬眠曲及其他》等詩集,被譽為給詩壇帶來“一份晚唐的美麗”,他同時又是新詩格律化的積極倡導者?,F(xiàn)代著名詩人廢名曾說,“在新詩當中,林庚的分量或者比任何人都要重些……”
北大人說,林庚老一生充滿詩意,得魏晉大詩人陶淵明之真諦,是“喧鬧時代的退隱者”。他喜好運動,淡泊名利,始終童心未泯,當了大教授后還喜歡看小人書;九十歲高齡時仍出了一本新詩集。順便可以一提的是,與三十年代的“清華四劍客”遙相呼應,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又有所謂“北大中文四老”,他們是林庚、吳組緗、王瑤和季鎮(zhèn)淮。
言歸正傳。林庚后來所走的道路、取得的成績,毫無疑問與清華大學對學生個人意愿和興趣的寬容與尊重,與朱自清等知名教授對學生的慧眼識珠及無私提攜大有關系。他那本自費印行的處女作詩集《夜》已成珍本,其實,《夜》也是他集子中的一首詩,全詩是這樣的:
夜走近孤寂之鄉(xiāng)
遂有淚像酒
原始人熊熊的火光
在森林中燃燒起來
此時耳語吧
墻外急碎的馬蹄聲
遠去了
是一匹快馬
我為祝福而歌
這首詩如何欣賞如何理解,其實已不再重要。老話講,詩無達詁,文無定法。事實上,人才的培養(yǎng)、大學的教育與此有些相似,也是沒有一定之規(guī)的。遙望水木清華,其流風余韻每每讓人懷想。林庚的這首《夜》以及同名詩集,還有朱自清先生破例讓學生用詩歌集代替學術論文寫作與答辯,這樣一種靈活變通、因材施教,注重培養(yǎng)學生創(chuàng)造活力的做法或經(jīng)驗,也許正是我們今天的大學教育應該認真學習和好好借鑒的。
本科生論文寫什么、怎么寫,還是因人而異。至于林庚的好友季羨林1934年的本科學位論文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學術文章——《近代德國大詩人薛德林早期詩的研究》。那時候的季羨林不僅癡迷西洋文學,而且打定主意要去德國留學深造,因此選定自己喜歡的德國詩人為研究對象。他這篇用英文寫就的畢業(yè)論文譯成中文后發(fā)表在了1934年第一卷第二期的《文學評論》上。把個人的優(yōu)長、興趣與未來規(guī)劃結(jié)合起來,這樣去選題目、做論文無疑是聰明且會富有成效的。據(jù)葉新統(tǒng)計,大學期間的季羨林總計發(fā)表文章二十七篇,包括譯文四篇、書評十篇、散文九篇、論說文四篇。林庚、李長之、吳組緗幾人也都是佳作不斷,碩果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