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杰

在意大利美聲歌劇中，我第一熱愛的是貝里尼的《諾爾瑪》，平時(shí)在普及歌劇的講座中，我講得最多的也是《諾爾瑪》。自從歌劇女皇瑪麗亞·卡拉斯在二十世紀(jì)中期歷史性地唱紅了這部歌劇后，諾爾瑪這個集戲劇、抒情、花腔于一體的角色就成為頂尖女高音的標(biāo)桿之一，或被稱為女高音中的珠穆朗瑪峰。在卡拉斯之后，雖然有瓊·薩瑟蘭、貝弗利·希爾斯、蒙特塞拉特·卡巴耶等一流女高音演唱這個角色，并留有CD、DVD，但她們的總體實(shí)力和藝術(shù)感染力，還是遜色于卡拉斯。限于時(shí)代，卡拉斯只有全劇錄音和片段影像，沒有全劇錄像。

卡拉斯去世后，尤其是進(jìn)入二十一世紀(jì)，錄音和影像業(yè)日趨發(fā)達(dá)，對普及推廣歌劇越發(fā)有利?！吨Z爾瑪》依然在上演，但令人不解的是，當(dāng)今那些著名的女高音很少飾演諾爾瑪。是受嗓音條件限制？也不盡然，如美國女高音蕾妮·弗萊明，飾演過威爾第《茶花女》中的維奧列塔（這個角色可與諾爾瑪并肩為意大利歌劇女高音中的“雙峰”），但不見她錄制《諾爾瑪》的CD、DVD。羅馬尼亞女高音安琪拉·喬治烏在唱片中有過《諾爾瑪》中的“圣潔女神”唱段，但全劇演出似乎沒聽說過。俄羅斯女高音安娜·涅特列布科，唱過許多重量級的角色，最近幾年甚至唱到了瓦格納《羅恩格林》中的艾爾莎，但遲遲不見她的諾爾瑪。連近些年走紅的德國女高音安雅·哈特羅斯，為拓寬戲路去演瓦格納的角色，但也是沒有嘗試諾爾瑪……

以上這些當(dāng)今世界樂壇頂尖的女高音，不僅唱功出色，顏值也高，為什么不演諾爾瑪？是因?yàn)榭ɡ沟闹橛裨谇埃詈髞碚咄?，生怕唱不好諾爾瑪而砸了自己的牌子？這讓我想起了老前輩德國女高音莉莉·勒曼當(dāng)年說過的一句“狠話”：我寧愿一晚上唱三遍布倫希爾德（按：瓦格納《尼伯龍根指環(huán)》中的重量級女高音角色），也不愿唱一遍諾爾瑪。

《諾爾瑪》（2017 年桑德拉·拉德娃洛夫斯基主演的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版本）

那么，當(dāng)今的諾爾瑪由誰來演呢？說來有意思，大都是那些雖不頂尖但具備一定實(shí)力的女高音。二○一四年夏天，我專程到北京的國家大劇院觀賞《諾爾瑪》，其中的意大利女高音也是這樣。這些年來，除了CD，我還收集了近十款《諾爾瑪》DVD。

二○○一年由美國女高音瓊·安德森（June Anderson）在意大利帕爾馬皇家歌劇院主演;二○○六年由捷克女高音埃迪塔·格魯貝洛娃在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主演;二○○八年由意大利女高音丹妮拉·黛西（Daniela Dessi）在博洛尼亞歌劇院主演;二○○五年由女高音哈斯米克·帕比安（Hasmik Papian）在荷蘭歌劇院主演;希臘女高音迪米特拉·西奧多西（Dimitra Theodossiou）有兩個版本，一個是二○○五年的貝里尼歌劇院版，一個是二○○七年意大利馬切拉塔的斯菲利斯特利奧歌劇節(jié)版;二○一六年由女高音索尼婭·揚(yáng)切娃（Sonya Yoncheva）在英國皇家歌劇院主演;美國出生的女高音桑德拉·拉德娃洛夫斯基（Sondra Radvanovsky）有兩個版本，一個是二○一五年西班牙里西奧大劇院版，一個是二○一七年美國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版，尤其是后者，最終引發(fā)了我撰寫本文的興趣，詳情后敘。

以上幾個版本中，格魯貝洛娃名聲最大。二○○六年，當(dāng)年已六十的格魯貝洛娃在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主演諾爾瑪?shù)南鞒龊?，引起轟動，幾輪演出票一搶而空—已有多年沒有大牌女高音來挑戰(zhàn)諾爾瑪，格魯貝洛娃卻在六十歲這個本應(yīng)該退休的年齡來飾演諾爾瑪，堪稱壯舉，因而引發(fā)了搶票觀劇的熱潮。然而，格魯貝洛娃畢竟已是六十高齡了，嗓音特色又偏重花腔，對她飾演的諾爾瑪，我們實(shí)在不應(yīng)該有更高的要求。其他幾款DVD中女高音的表現(xiàn)，勇氣可嘉，也已竭盡全力，不乏可圈可點(diǎn)之處，但總覺得不夠打動我。又一想，既然大牌女高音都不演或不敢演，那些“二線”女高音能演到這樣，已經(jīng)值得點(diǎn)贊了。

《諾爾瑪》（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版）劇照

因?yàn)樘矚g《諾爾瑪》，雖然很少有滿意的版本，只要市面上有新出的《諾爾瑪》，我還是會一一收集，直到最近欣賞到由美國女高音桑德拉·拉德娃洛夫斯基主演的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版本的《諾爾瑪》，出乎意料地感動了我。

拉德娃洛夫斯基的《諾爾瑪》，我有兩個版本，二○一五年西班牙里西奧大劇院的版本給我的印象一般，二○一七年美國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版本，在演第一幕時(shí)，我的感覺還是一般，直到第二幕開始。為方便敘述，先簡單介紹一下《諾爾瑪》的劇情。

二幕歌劇《諾爾瑪》的故事發(fā)生在公元前五十年古羅馬統(tǒng)治下的高盧德洛伊特地區(qū)。德洛伊特族領(lǐng)袖奧羅維索，號召民眾奮起抗敵，但其女兒、女祭司長諾爾瑪卻與羅馬總督波利昂私通相愛，并已生下兩個孩子。后來，波利昂又愛上了諾爾瑪?shù)牟肯隆⒛贻p的女祭司阿達(dá)爾吉薩，并準(zhǔn)備帶她逃往羅馬，諾爾瑪知道后憤怒之極，想殺了阿達(dá)爾吉薩作為祭品。這時(shí)，波利昂潛入德洛伊特地區(qū)，想帶走阿達(dá)爾吉薩，卻被諾爾瑪?shù)氖勘?，帶到諾爾瑪面前。諾爾瑪覺得這是最好的復(fù)仇之機(jī)。但面對波利昂的不屈不撓與為阿達(dá)爾吉薩求情，諾爾瑪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最后在族人面前宣布：該上祭臺的是自己！因?yàn)槭亲约核酵〝撤绞最I(lǐng)，背叛族人，罪孽深重。這時(shí)候波利昂被深深感動，但為時(shí)已晚，劇終諾爾瑪與波利昂雙雙走向火刑祭臺……

由此可見，《諾爾瑪》的情節(jié)極具戲劇性，是所謂正歌劇中的英雄歌劇，壯美而大氣。出于諾爾瑪女英雄的角色要求，飾演諾爾瑪?shù)呐咭繇毦邆鋸?qiáng)烈的戲劇張力、深情優(yōu)美的抒情特色和顆粒感清晰的花腔裝飾音。說實(shí)話，要綜合以上實(shí)力，難度確實(shí)很高，這也就是為什么諾爾瑪幾乎成為卡拉斯的代名詞。后來的女高音，要么花腔上有特色（如薩瑟蘭、希爾斯、格魯貝洛娃），要么抒情上很漂亮 （如卡巴耶），要么戲劇性上有追求（如希臘女高音迪米特拉·西奧多西），這是演唱諾爾瑪這個角色的重中之重。但綜合來看，還是比不上卡拉斯，尤其是后一點(diǎn)，即強(qiáng)烈的戲劇性張力，卡拉斯寬廣的音域、濃郁的質(zhì)感、深刻的悲情獨(dú)步天下。

兜了一圈，就要說到桑德拉·拉德娃洛夫斯基，這位一九六九年出生在美國的女高音，從姓氏上看，很可能是俄羅斯或東歐移民的后代，她近年來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出演了一些威爾第的女高音角色，名聲漸起。她本質(zhì)上是位抒情女高音，最多是重抒情（Iirico Spinto），并不擅長強(qiáng)烈的戲劇性，所以在演唱《諾爾瑪》第一幕結(jié)束前，諾爾瑪、阿達(dá)爾吉薩、波利昂三人不期然相遇，爆發(fā)強(qiáng)烈沖突，在人物情緒劇烈的三重唱中，拉德娃洛夫斯基就顯得力不從心，戲劇性不足。當(dāng)時(shí)我想，這又是一版“雞肋”《諾爾瑪》。誰知進(jìn)入第二幕，一切改變了。

以往，幾乎所有飾演諾爾瑪?shù)呐咭?，都?qiáng)調(diào)角色的女英雄氣質(zhì)，即所謂“硬氣”，哪怕是最后犧牲自己感動波利昂，表演上依然表現(xiàn)出一股凜然之氣，這幾乎已成為一種套路。我們且來看拉德娃洛夫斯基的諾爾瑪。第二幕一開始，當(dāng)她聽說阿達(dá)爾吉薩將離開波利昂成全自己時(shí)，流露出少女般的喜悅，想象憧憬著自己將與波利昂重歸于好，一個柔情甚至有些少女般單純的諾爾瑪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但當(dāng)侍女告訴諾爾瑪，阿達(dá)爾吉薩還是將與波利昂私奔時(shí)，諾爾瑪徹底絕望了，她憤怒鳴鑼，號召族人與羅馬人抗?fàn)?，并要將阿達(dá)爾吉薩處以火刑。面對被抓獲的波利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諾爾瑪百感交集，全劇進(jìn)入白熱化高潮！經(jīng)過一番內(nèi)心的劇烈掙扎，諾爾瑪痛定思痛，最后決定犧牲自己，舞臺氣氛即刻凝固了。諾爾瑪對眾人說：諾爾瑪不會說謊。她走到波利昂面前，凝視著波利昂，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怒，深情而又溫柔地吻了波利昂—出其不意、石破天驚！我們幾時(shí)看到過諾爾瑪會親吻波利昂？這一吻，剎那間冰雪融化。接著諾爾瑪與波利昂相擁二重唱，一對冤家到此冰釋前嫌，互訴衷腸，拉德娃洛夫斯基與飾演波利昂的馬耳他男高音約瑟夫·卡萊亞都擅長抒情，這段二重唱凄美悲傷，深情綿綿，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由此我們理解了當(dāng)初諾爾瑪為什么會愛上波利昂，就像朱麗葉為什么會愛上羅密歐。在至高無上的愛情面前，世仇也會置之度外。這里的演唱，立體化了兩位主角，尤其豐滿了諾爾瑪女性化、人性化的一面，拉德娃洛夫斯基在卡拉斯“標(biāo)準(zhǔn)化”的諾爾瑪中另辟蹊徑，塑造了一位更女性化、更人性化的女英雄形象，說夸張點(diǎn)是“史無前例”的，也是塑造諾爾瑪這個角色的一個“歷史性”轉(zhuǎn)折點(diǎn)，因此這版《諾爾瑪》的意義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