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白江曉原
(上海交通大學 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上海 200240)
盧仝的《月蝕詩》[1-2]是唐代詩壇中的一朵奇葩,全詩計一千六百余字,縱橫鋪陳,洋洋灑灑地描述了一次月食發(fā)生的經(jīng)過,不唯有其獨特的文學地位,更具有天文史學的意義.
歷來對于《月蝕詩》的研究大多從音韻學以及文學鑒賞的角度進行,近年來最重要的工作是華東師范大學鄭慧霞的博士論文,《盧仝研究》[3-4]Ⅰ和Ⅱ,鄭對盧仝的詩文進行了比較全面的整理和注解,同時考察并解決了盧仝的生卒年,籍貫,交游等許多歷史謎團,堪稱是對唐詩研究領(lǐng)域的一大貢獻.但在科學史及星占領(lǐng)域,尚未有人對過盧仝的《月蝕詩》進行過研究,陳萬成[5]在《杜牧與星命》,宋神秘[6]在其博士論文《唐宋時期的星命術(shù)》中曾提及并引用,但都未進行更為具體的分析.筆者從天文學史的角度對盧仝《月蝕詩》進行解讀,或可以提供另一種視角,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月蝕詩》以及盧仝其人.
盧仝,自號“玉川子”,新唐書《韓愈列傳》[7]載,“盧仝居?xùn)|都,愈為河南令,愛其詩,厚禮之,仝自號玉川子,嘗為《月蝕詩》以譏元和逆黨,愈稱其工.”《唐才子傳》[8]稱:“仝,范陽人,初隱少室山,號玉川子,家甚貧,惟圖書堆積,后卜居洛陽城,破屋數(shù)間而已……時韓愈為河南令,愛其操,敬待之……元和間月蝕,仝賦詩,意切當時逆黨,愈極稱其工,余人稍恨之.”
兩則記載都可以看出盧仝與韓愈的交往之密,韓愈極賞盧仝《月蝕詩》,并作《月蝕詩效玉川子作》,[9]其中詞句、意境都酷肖盧詩,后人認為韓詩并非模仿,乃是韓愈嫌盧詩過于險怪,故略加刪改約束,實是代玉川子而作也.韓詩中有“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獨行”及“玉川子立于庭而言曰:地行賤臣仝,再拜敢告上天公.”[9]之句,可見韓詩的主人公依然是盧仝.關(guān)于韓愈刪改之作與盧仝原詩孰者更高明,后世學人多有高論,此非筆者所擅長.但韓詩可以作為研究盧仝《月蝕詩》時的一項重要參照是確定無疑的.
盧仝《月蝕詩》開篇交代:
“新天子即位五年,歲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調(diào)黃鐘.森森萬木夜僵立,寒氣赑屃頑無風.爛銀盤從海底出,出來照我草屋東.天色紺華凝不流,冰光交貫寒朣朧.初疑白蓮花,浮出龍王宮.八月十五夜,比并不可雙.此時怪事發(fā),有物吞食來.”[1]
“新天子即位五年,歲次庚寅”,根據(jù)干支推算,月食發(fā)生的年代為元和五年,也就是公歷810年,新天子指唐憲宗李純.
“斗柄插子,律調(diào)黃鐘”,意為月食發(fā)生于11月.《淮南鴻烈解》[10]曰:“斗指子,則冬至,音比黃鐘.”我國古代有“斗建”的觀念,《漢書·律歷志》[11]曰:“斗建下為十二辰,視其建而知其次”,即根據(jù)北斗七星的指向來標指季節(jié)和月份,“子”是正北方位,正代表冬至所在的十一月份.《史記·律書》[12]曰:“十一月也,律中黃鐘.黃鐘者,陽氣踵黃泉而出也,其於十二子為子.”說明月食的確發(fā)生在十一月份.盧詩中有句,“八月十五夜,比并不可雙”,容易使人誤解該月食發(fā)生于八月中秋夜,事實上,這兩句只是贊美月初出的明亮圓滿,連八月十五的中秋月也比之不及.又,我們知道,日食只能發(fā)生在朔,月食只能發(fā)生在望,所以盧仝描寫的月食發(fā)生時間應(yīng)該是11月的望日.
盧仝觀測月食的地點在哪里呢?根據(jù)筆者的推斷,應(yīng)是東都洛陽.
首先,洛陽是盧仝的久居之地,如《新唐書》[7]所載,“盧仝居?xùn)|都”.此外,《嵩陽石刻記》[13]載韓愈天封觀提名云:“元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與著作郎樊宗師、處士盧仝自洛中至少室山謁李徵君渤,樊次玉泉寺,疾作歸.明日,遂與李、盧、道士韋檬、僧榮,過少室而東抵眾寺,上太室中峰,宿封禪壇下石室,遂自龍?zhí)端伦谬執(zhí)端隼?明日,觀啟母石,入此觀,與道士趙玄遇,乃歸.閏月三日國子博士韓愈題.”可見元和四年盧仝在洛陽.
韓愈有《寄盧仝》[9]詩,詩曰:“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數(shù)間而已矣.”詩前序言:“元和六年春,公為河南令作,仝閉門不出……”可見元和六年盧仝在洛陽.
由此二者,當然可以推斷,元和五年盧仝《月蝕詩》作于洛陽,此時韓與盧具在洛陽,交游最密,也是合理的.
經(jīng)筆者查驗,元和五年冬至11月望日,對應(yīng)西元810年12月15日,用Stellarium天文館軟件,可以模擬驗證當時月食的全過程.
月食發(fā)生于西元810年12月15日0:24分,至12月15日1:59達到月全食,至12月15日3:49食畢,恢復(fù)光明,全程歷時約3時25分,是一次持續(xù)時間比較長,觀測效果比較好的月全食.韓愈《月蝕詩效玉川子作》[9]云:“元和庚寅斗插子,月十四日三更中.森森萬木夜僵立,寒氣屃奰頑無風.”其時間與筆者得到的非常符合,月食恰發(fā)生在農(nóng)歷十一月十四日的三更階段.在唐代詩歌中,盧仝的《月蝕詩》題材與體例具是獨創(chuàng),且描述了一次真實的月全食過程,其意義,尤其是天文史意義是非常值得珍視的.
盧仝《月蝕詩》中講到月食成因時,將月食歸咎與“蝦蟆精”作祟,同時又否認了兩種說法,一是陰陽家說,二是老子的五色目盲說,其詩曰:
“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獨自行.念此日月者,太陰太陽精.皇天要識物,日月乃化生.走天汲汲勞四體,與天作眼行光明.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吾見陰陽家有說,望日蝕月月光滅,朔月掩日日光缺.兩眼不相攻,此說吾不容.又孔子師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吾恐天似人,好色即喪明.幸且非春時,萬物不嬌榮.青山破瓦色,綠水冰崢嶸.花枯無女艷,鳥死沉歌聲.頑冬何所好?偏使一目盲.傳聞古老說,食月蝦蟆精.徑圓千里入汝腹,汝此癡骸阿誰生?”[1]
這一段提出了詩人對月食原因的推測.“吾見陰陽家有說”兩句的實際語意是:望日,日遮蔽了月,月光滅,朔日,月遮掩了日,日光缺,日、月食的原因在于日月相互掩障.詩人將這一解釋放置于第一位,可見在唐人,尤其是唐代讀書人心中,這一觀念應(yīng)是最受認同的.《開元占經(jīng)》[14]中載劉向的《五經(jīng)通義》曰,“日食者,月往蔽之.君臣反,不以道,故食.”將劉向稱為陰陽家也是合適的.
今天我們知道,月食的真正原因是:當月球運行到地球后面,且太陽、地球、月球恰好處于一條直線上時,太陽到月球的光線便會部分或完全地被地球遮蔽,地球上的人便會看到“月食”現(xiàn)象.我們不應(yīng)該苛求沒有地球概念的古人正確認識月食發(fā)生時日、月、地三者的相對位置關(guān)系,相比而言,日月相掩相食這一解釋還算是比較接近自然和科學的.
沈約[15]《宋書》中記載有一故事:“魏高貴鄉(xiāng)公正元二年三月朔,太史奏日蝕而不蝕.晉文王時為大將軍,大推史官不驗之負.史官答曰:‘合朔之時,或有日掩月,或有月掩日,月掩日則蔽障日體,使光景有虧,故謂之日蝕.……日月相掩必食之理,無術(shù)已知……非司事之罪.”以上雖系史官推罪之辭,但亦可以證明,在南北朝時期,“日月相掩食”的觀念已經(jīng)得到了預(yù)報交食的史官,即當時官方專業(yè)人士的認可.從盧仝的《月蝕詩》中基本可以看出,至少直至中唐時期,并未發(fā)展出什么新的關(guān)于日月食的合理解釋,仍以劉向等陰陽家“日月掩蔽”的學說為主.然而玉川子對于這一解釋的觀點卻是,“此說吾不容”,因為“兩眼不相攻”.玉川子將日月比喻成天之兩眼,以兩眼不互相攻擊作為否認此說的判據(jù),可以說完全是出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以及為其后引出的蝦蟆精食月作鋪墊.
玉川子的第二條解釋,“孔子師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吾恐天似人,好色即喪明.”意思是既然日月如天眼,那么可能會如老子說,因為“好色”而喪明,然而隆冬之日花枯鳥死,萬物無好顏色,可見發(fā)生“月食”不是這個原因.
這一條解釋十分牽強,其合理性完全不能與第一條相比,似乎更足以說明中唐時期日月食成因并無其他優(yōu)秀理論.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段冗長的,關(guān)于天公是否“好色”的討論,營造出了荒誕與諷刺的效果,更顯詩歌藝術(shù)魅力.
最終,玉川子提出,食月的真正兇手是蝦蟆精.
“嗚呼!人養(yǎng)虎,被虎嚙;天媚蟆,被蟆瞎.乃知恩非類,一一自作孽.”
蝦蟆食月的傳說殆始于漢代,《淮南鴻烈解》[16]曰:“月照天下,食於詹諸.”漢許慎注曰,“詹諸,月中蝦蝦蟇,食月.”《史記·龜策列傳》[17]曰:“月為刑而相佐,見食于蝦蟇.”
唐代關(guān)于蝦蟆食月的詩歌有很多,譬如樂天《蝦蟇詩和張十六》,[18]“蝦蟇得其志,快樂無以加……往往蝕明月,遣君無奈何.”太白《古風》,[19]“蟾蜍薄太清,蝕此瑤臺月.”太白《古朗月行》,[20]“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沈佺期《古鏡》,[21]“莓苔翳清池,蝦蟆創(chuàng)明月.”至于我們更常聽聞的,“天狗食月”,在唐代以及更早的文獻中幾乎尋找不到,直到明代才出現(xiàn),這一點也是值得注意的.
盧仝的《月蝕詩》是一首政治諷喻詩,以天公比喻天子,以天上諸星比喻朝廷眾臣,以蝦蟆精比喻“食天之眼”的宦官佞臣.
關(guān)于“蝦蟆精”的喻指,有幾種觀點,第一種,如新唐書[7]所載,“為《月蝕詩》以譏元和逆黨.”
通常來講,歷史上所稱“元和逆黨”主要指元和十五年陳弘志等人弒憲宗作亂之事,按《舊唐書·宦官傳·王守澄傳》[22]:“憲宗疾大漸,內(nèi)官陳弘慶等弒逆.……文宗即位,以元和逆黨尚在,其黨大盛,心常憤惋,端居不怡.”逆黨弒君發(fā)生于元和十五年,仝詩作于元和五年,時間顯見不合,故《新唐書》之載有誤.
另一種觀點是,《新唐書》之“元和逆黨”系寬泛之詞,仝詩所刺為宦官吐突承璀.
宋人洪邁《容齋隨筆》,[23]“竊意元和之世,吐突承璀用事,仝以為嬖倖擅位,故用董賢秦宮輩喻之.”元和四年,唐憲宗任命宦官吐突承璀為行營招討處置史,統(tǒng)兵征討王承宗叛亂,遭到眾大臣的不滿及反對.據(jù)《新唐書》[24]載,“於是諫官李鄘、許孟容……白居易等眾對延英謂,‘古無中人位大帥,恐為四方笑’.”新唐書《王承宗傳》:[25]“承璀至軍,無威略,師不振.神策大將酈定進,號驍將……害之,師氣益折.”驍勇大將酈定進在宦官吐突承璀麾下枉死沙場,仝詩中有句“恒州陣斬酈定進”即指此事.“蝦蟆精”指吐突承璀以及作亂之藩鎮(zhèn),是比較有說服力的.
此外還有其他的詮釋,譬如鄭慧霞[26]在《盧仝月蝕詩主旨探微》中提出,“蝦蟆精”不獨指憲宗朝之吐突承璀,更兼指玄宗朝的高力士、安祿山等.所謂“詩無達詁”,這方面的討論并非本文的重點,在此不再多論.
對天上諸星官的評判與問責是盧仝《月蝕詩》中最為精彩的一部分,其中涉及:一、蒼龍、朱雀、白虎、玄武二十八宿.二、歲星、熒惑、土(填)星、太白、辰星五大行星.三、三臺、文昌、天市、尚書、孤矢、天狼、牽牛、織女、蚩尤旗、河鼓、枉矢、天狗等其他星官.
盧仝的《月蝕詩》幾乎是唐代文學作品中涉及星官最多的,可以看出盧仝對于古代的星官傳統(tǒng)非常熟悉,筆者僅舉數(shù)例,以窺盧仝對于星官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揮.
仝詩對于東方蒼龍七宿的描述是:“東方蒼龍,角插戟,尾捭風.當心開明堂,統(tǒng)領(lǐng)三百六十鱗蟲,坐理東方宮.月蝕不救援,安用東方龍?”[1-2]
東方蒼龍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東方蒼龍,角插戟,尾捭風”,不僅寫出了蒼龍威風凜凜的形象,更點出了“角宿”與“尾宿”.同樣,當“心”開“明堂”,亦是雙關(guān)語.“心”為“心宿”,“明堂”是心宿的第二顆星.《晉書·天文志》[27]曰:“心三星,天王正位也.中星曰明堂,天子位,為大辰,主天下之賞罰.”《讀書紀數(shù)略》[28]曰:“大火三星,即心星,中星明堂,天子位.前星太子,后星庶子.”“統(tǒng)領(lǐng)三百六十鱗蟲”表明蒼龍權(quán)利之大,手下兵將之多,卻對蝦蟆精吞月聽之任之,更不可逃脫罪責.三百六十鱗蟲語典出《大戴禮記》,[29]“有羽之蟲三百六十而鳳凰為之長,有毛之蟲三百六十而麒麟為之長,有甲之蟲三百六十而神鬼為之長,有鱗之蟲三百六十而蛟龍為之長.”
盧仝寥寥數(shù)語,不僅寫活了東方龍的形象,更將角宿、尾宿、心宿等巧妙地穿插在詩句中,足見對于星官之熟悉以及運用之自如.
《月蝕詩》寫南方七宿道:“南方火鳥赤潑血,項長尾短飛跋躠,頭戴井冠高逵?xùn)?,月蝕鳥宮十三度,鳥為居停主人不覺察.貪向何人家,行赤口毒蛇.毒蟲頭上喫卻月,不啄殺.虛眨鬼眼明,鳥罪不可雪.”[2]
南方七宿為:井、鬼、柳、星、張、翼、軫,以朱雀為形象.
筆者在Stellarium軟件上發(fā)現(xiàn),元和五年11月望日,月食發(fā)生于西方的雙子星座.正是朱雀宮井宿所在處.
模擬天象圖顯示,是夜月食發(fā)生時,左、右兩顆星分別為“井宿七”和“井宿五”,下方一顆亮星為“井宿三”,右下方為“井宿一”.“月蝕鳥宮十三度,鳥為居停主人不覺察.”意思是月食就發(fā)生在朱雀宮的十三度,而宮中的主人朱鳥卻不覺察,“毒蟲頭上喫卻月,不啄殺.”蝦蟆精在朱鳥頭上大嚼明月,而朱鳥卻不將之啄殺.“井”為南方七宿之首,“朱鳥之頭”正是井宿所在之處,詩人也寫道,朱鳥“頭戴井冠高逵?xùn)ā?,所以說,“頭上喫卻月”一句已經(jīng)清楚地說明了月食發(fā)生在井宿.
然而,“月蝕鳥宮十三度”一句卻有一些疑問.這句話的意思應(yīng)該是月食時入井宿13度,畢竟井宿是朱雀宮之首,說成入“鳥宮”十三度也未嘗不可.然而,筆者驗算發(fā)現(xiàn),月食發(fā)生于井宿十三度的說法是不正確的:
二十八宿中“井宿”的距星是“雙子座μ星”(井宿一),以當時的赤經(jīng)來算,從月食開始到月食結(jié)束的過程中,月亮與井宿距星的赤經(jīng)差在8.07~9.31古度之間(黃經(jīng)差與赤經(jīng)差相近),顯然與13度差距還是比較大的.另一方面,筆者以為,盧仝所說“十三度”必有根據(jù),這顯然不是肉眼觀測能得到的結(jié)論,或許來自當時太史局的預(yù)報,至于盧仝等平民是否可得知太史局的預(yù)報則是值得懷疑的.另一種解釋是盧仝有精通歷法的朋友,但筆者尚未在盧仝與朋友的往來中尋得可靠的憑據(jù).還有一種可能是盧仝本人精通天算之學,“十三度”系其本人根據(jù)往代歷法推算的結(jié)果.
“十三度”究竟所從何來,這一問題筆者目前尚不能給出更完美的解釋.
這一段中,盧仝同樣巧妙地將“井”“鬼”等星名嵌入到了詩句中,且不著痕跡地點出了月食發(fā)生的位置,十分高明.
在對五星的批判中,盧仝寫出了各星的特點.既有對傳統(tǒng)的繼承,也有自由地發(fā)揮.
如“歲星主福德”,[1]《洪范五行傳》[30]曰:“歲星者,于五常為仁,恩德孝慈.”
“熒惑矍鑠翁,執(zhí)法大不中”,[1]《廣雅釋天篇》[30]曰:“熒惑,一曰罰星.或為執(zhí)法.”
“土星與土性相悖,反養(yǎng)福德生禍害”,[1]陳萬成等人認為“土星主兇”這一觀念可以看出唐代受到外來星占術(shù)的影響,筆者卻以為,這一句似乎應(yīng)當看作盧仝詩歌創(chuàng)作中必要的起伏和發(fā)揮.即,盧仝明知在傳統(tǒng)星占學中土星主德,卻偏要反用其意,“反養(yǎng)福德生禍害”一句可以看出,盧仝還是認為土星正常情況下應(yīng)該代表“德”.《開元占經(jīng)》[30]載石氏曰:“填星主季夏,主中央,主土.于日主戊己.是謂皇帝之子,主德.”
“太白真將軍”,[1]《開元占經(jīng)》[30]載甘氏:“太白主大將.”
“辰星任廷尉,天律自主持.”[1]《荊州占》[30]曰:“辰星主刑獄法官及廷尉.”
最后,盧仝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其他天上星官,如“孤矢星”不射妖蟆反射人,“牽牛星”與“織女星”旦夕相思,不肯農(nóng)桑.種種星官,筆者不再多述.
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星官皆是實寫,如“蚩尤旗”“天狗”“天鼓”“枉矢”等星似乎只存在于傳說中,并非常星.
《史記·天官書》[31]載:
“蚩尤之旗,類彗而后曲,象旗,則見王者,征伐四方.”
“天鼓,有音如雷非雷,音在地而下及地.”
“天狗,狀如大奔星,有聲,其下止地,類狗.所墮及,望之如火光炎炎沖天.”
“枉矢,類大流星,蛇行而倉黑,望之如有毛羽然.”
可見,這些星按描述多類似于彗星以及流星一類,究竟是什么誰也說不清楚.盧仝由二十八宿寫到五行星,再寫到“天狼”“牽?!薄翱椗钡瘸R娦牵賹懼羵髡f中的“蚩尤旗”“天狗”等星,展示了他揮灑自如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以及對星官的熟識.
歷代評論家談及玉川子之《月蝕詩》,多論其詞句之險怪,格律之拗口,想象之誕奇,討逆之痛切.當代研究者也多從文學角度及政治諷喻性方面研究此詩,甚少有人注意到其在天文學史方面的獨特意義.
首先,盧仝的《月蝕詩》描述了一次真實發(fā)生的月食,月食發(fā)生的具體時間、發(fā)生位置(入宿度)皆以詞句入詩,這在我國古代詩歌作品中是獨一無二的,堪稱是唐詩中的一次真實的月食記錄.
其次,《月蝕詩》更為珍貴之處是體現(xiàn)了作者盧仝淵博的星官、星占知識.從詩中可以看出,作者對于天上的星官十分熟稔,信手揮灑,其中卻又隱含著縝密的邏輯:從二十八星宿到五大行星,從常見星官到傳說中詭異的彗星、大流星,排序絲毫不亂.而其中對于五行星星官作用的指斥和描寫恰可以與《開元占經(jīng)》等唐代星占類書籍相比較和參證.
此外,“日為德,月為刑”,月者陰德,又屬兵事.盧仝借月食諷喻宦官亂政,兵連禍結(jié)——《月蝕詩》與政治的緊密結(jié)合亦可印證古代天學與王權(quán)政治的緊密聯(lián)系.
最后,《月蝕詩》這樣一個獨特的題材、獨特的篇章為何出現(xiàn)在唐代?唐代文人群體中的天文學知識、意識到底怎樣?盧仝的生平中未見馬跡蛛絲,其天文學造詣從何而來?這些問題都是《月蝕詩》所帶來的有待解決的疑問.
附錄(Stellarium軟件顯示的月食過程圖):
圖1 月食開始Fig.1 The eclipse begins
圖2 月食進行中Fig.2 eclipse in progress
圖3 月全食Fig.3 total eclipse
圖4 陰影漸漸退去Fig.4 The shadow fades
圖5 月食結(jié)束Fig.5 End of eclipse
圖6 月食發(fā)生時的星象圖(月食入井宿)Fig.6 Astrological map of the eclip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