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翼
摘? 要:今天一些大型字書或辭書如《漢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中,“衖”字收有“l(fā)òng”一讀,釋義同“弄”,義為“小巷”。查考古代注疏材料可知,唐代以前“衖”字一直被看作“巷”的異體字,沒有例外。至晚從元代開始“衖”字在“小巷”這一意義上取得了“弄”字(盧貢切)的讀音,并被當(dāng)做“弄”字使用,明清兩代這種用例非常多見?!靶i”取得了與之同義的“弄”字的讀音,應(yīng)當(dāng)看做是一種“訓(xùn)讀”。而這種“訓(xùn)讀”產(chǎn)生的原因主要有三點:“衖”字使用較少;“衖”字的聲符“共”與“弄”音近;分擔(dān)“弄”字的語義負擔(dān)。
關(guān)鍵詞: 衖;弄;訓(xùn)讀
《漢語大字典》“衖”字收有兩個音項:(一)xiàng(《廣韻》胡絳切),釋義:同“巷”,胡同;(二)lòng(《元經(jīng)世大典》注音弄),釋義:南方呼小巷為弄,字也作“衖”?!稘h語大詞典》的處理是:“衖,xiàng,或讀lòng”,釋義略同《漢語大字典》?!锻趿艥h語字典》未收“l(fā)òng”一音。衖讀作“l(fā)òng”當(dāng)屬訓(xùn)讀,胡續(xù)發(fā)(2005)已指出這一點[1],本文進一步加以證明。
一、唐代以前“衖”字的音義
巷,《說文》作“”,“里中道也,從、共,言在邑中所共”。篆文從“”,省作“?”。“?”又省作“巷”,即今日通用之字形?!啊被颉?”所從之“”或“邑”是形符,沒有異議;所從之“共”,究竟是聲符還是義符,學(xué)界頗有爭議。許慎認為是形符,那么“巷”屬于會意字。段玉裁認為“共亦聲”,《廣雅·釋宮》王念孫疏證認為“衖之言共也”,都認為是會意兼形聲字。《字源》認為“共”是聲符,則視作形聲字[2]。無論“共”屬聲符還是義符,“衖”字都應(yīng)該是在“”或“?”字的基礎(chǔ)上替換義符而形成的異體字,以義符“行”代替“”或“邑”能使衖字的意義更顯豁。
下面我們不妨考察一下主要字書、韻書中衖、巷、弄的注音釋義,具體如表1所示:
從表1可以看出,各種權(quán)威字書和韻書無一例外地把“衖”看成“巷”的異體。
從歷代注疏來看,唐代以前的注家也都將“衖”視作“巷”的異體或古體字。
《易·睽》:“遇主于巷。”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戶絳反?!墩f文》云‘里中道也,《廣雅》云‘居也,《字書》作衖。”
《爾雅》有“衖”無“巷”,凡兩見。一見于《爾雅·釋宮》:“宮中衖謂之壸?!惫弊ⅲ骸跋?,閤間道。”邢昺疏引孫炎曰:“巷,舍間道也?!鄙蹠x涵《正義》:“衖,即巷也。”二見于《爾雅·釋宮》:“衖門謂之閎?!薄夺屛摹罚骸靶i,戶絳反。《廣雅》云‘道也,《聲類》猶以為巷字?!笨梢?,《爾雅》中的“衖”就是“巷”,兩字無別。
《廣雅》亦有“衖”無“巷”,凡三見。一見于《釋詁》:“閭、衖,凥也?!倍娪凇夺寣m》:“閻謂之衖?!蓖跄顚O《疏證》:“衖與巷同……《荀子·儒效》篇:‘隱于窮閻陋屋,《韓詩外傳》作‘隱居窮巷陋室,是閻即巷也。”三見于《釋宮》:“衖,道也?!薄妒枳C》:“衖與巷同?!?/p>
以上幾個“衖”字,隋代曹憲的《博雅音》都沒有為其注音。不過,根據(jù)《廣雅》對“衖”的釋義可知,它不可能代表“弄”一詞,因為《釋詁》和《釋宮》中“衖”字的意義是“弄”所不具備的?!夺屧b》“閭、衖,凥也”中的“衖”,是“里坊街區(qū)”的意思。《疏證》:“《莊子·讓王》篇:‘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自飯牛?!偧础墩撜Z》所謂‘陋巷,故《廣雅》‘閭‘衖同訓(xùn)為居也?!蓖跻督?jīng)義述聞》引王念孫云:“古謂里中道為巷,亦謂所居之宅為巷……《論語·雍也》篇‘在陋巷,陋巷謂隘狹居……即《儒行》所云‘一畝之宮,環(huán)堵之室也……《史記·陳丞相世家》曰‘家乃負郭窮巷,以獘席為門,則巷為所居之宅又明矣。今之說《論語》者以陋巷為街巷之巷,非也。”王氏父子認為陋巷之“巷”不指“街巷”,是非常精辟的見解;但將“巷”釋為“所居之宅”,可能不是那么準確。“巷(衖)”指的應(yīng)當(dāng)是一片里坊街區(qū),而不是單棟的住宅。“陋巷”“窮巷”實際上就是貧民聚居之地。
古代實行里坊制,里巷皆有門,稱為“閭”?!墩f文·門部》:“閭,里門也?!薄吨芏Y·地官·鄉(xiāng)大夫》:“國有大故,則令民各守其閭,以待政令。”孫詒讓《周禮正義》:“閭中有巷,巷首則有門。”因此,“閭”可代指里坊街區(qū)?!稄V雅·釋宮》:“閭,里也?!薄冻o·九嘆·思古》:“違郢都之舊閭兮?!蓖跻葑ⅲ骸伴?,里也”?!肚f子·列御寇》:“夫處窮阨巷,困窘織屨。”類似的平行引申例子還有“閻”。《說文·門部》:“閻,里中門也?!薄伴悺币部纱附謪^(qū)?!盾髯印と逍А罚骸半m隱于窮閻陋屋,人莫不貴之?!薄段倪x·曹冏〈六代論〉》:“宗室竄于閭閻?!眲⒘甲ⅲ骸耙乩镏^也。”巷是“里中道”,亦可代指街區(qū)。就此意義而言,“巷”與“閭”為同義詞?!抖Y記·祭義》:“而弟達乎州巷矣。”鄭玄注:“巷,猶閭也?!币虼?,《廣雅》“閭”“衖”可同訓(xùn)為“凥”,又能以“衖”訓(xùn)“閻”。三字都表示“里坊街區(qū)”,這是表示“小巷”的“弄”字所不具備的用法。歸結(jié)起來說,《廣雅》中的“衖”字表示的都是{巷(胡絳切)}一詞。
唐代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街巷……下學(xué)降反?!睹妭鳌罚骸镩g道也,《韻英》:‘小街也?;蜃餍i,皆古字也,今省為巷也?!本砭牛骸敖窒铮伦餍i,同,胡絳反。《三蒼》:‘街交道也衖,里中別道。”卷三十二:“衢巷,下胡絳反,《毛詩傳》云:‘巷,里涂也。又曰:‘巷,門外也。鄭注《禮記》云:‘巷猶閭也?!墩f文》:‘巷,里中道也?;蜃餍i,從行,共聲;或作。三字同用也?!币惨浴靶i”“巷”為同字同詞。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在唐代以前,“衖”是“巷”的異體或古字,應(yīng)無異議。
二、“弄”與“衖”字的關(guān)系
“弄”的本義是“玩也”(《說文》),用該字來表示“小巷”應(yīng)屬假借用法。一般認為,文獻中最早表示“小巷”義的{弄(盧貢切)},出自《南史·齊本紀下》:“出西弄,遇弒”。但是“西弄”中的“弄”究竟是指“小巷”還是指宮殿的“過道屋”,古代學(xué)者的看法并不一致。有學(xué)者認為該句中的“弄”是“?”的借字,如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卷二十八:“今按:丁度《集韻》‘弄,廈也,亦作?,今人謂小巷及過道屋為弄,疑即江左相傳之語也?!泵鞔鷩姥堋顿Y治通鑒補》:“此延德殿之西弄也,丁度《集韻》曰:‘弄,廈也,屏也,亦作??!敝祆渲赋觯未谡Z(至少是他的方言)中還將“過道屋”稱作“弄”,因此,該句中的“弄”是否指小巷還需要進一步研。不過,“過道屋”一義應(yīng)當(dāng)與“小巷”義有關(guān),很有可能“小巷”義是從“過道屋”引申而來。
胡續(xù)發(fā)(2005)指出,唐代未見表示“小巷”的“弄”字用例,唯引宋人編修的《新唐書》中的兩條材料[1]:
《新唐書·程元振傳》:虜扣便橋……焚閭弄,蕭然為空。
《新唐書·黃巢傳》:自祿山陷長安……吐蕃所燔,唯衢弄廬舍。
這兩例引文不確,據(jù)中華書局點校本《新唐書》,兩處“弄”皆作“衖”。“閭巷”一詞典籍中多見,始見于上古,后代沿用不絕。如《戰(zhàn)國策·秦策一》:“賣仆售乎閭巷者,良仆妾也;出婦嫁鄉(xiāng)曲者,良婦也。”白居易《挽歌詞》:“晨光照閭巷,轜車儼欲行。”“衢巷”亦然。如《西京雜記》卷二:“高帝既作新豐,并移舊社,衢巷棟宇,物色惟舊?!薄缎绿茣堈f傳》:“排斥居人,蓬宿草次,風(fēng)雨暴至,不知庇托,孤惸老病,流轉(zhuǎn)衢巷?!倍蓒弄(盧貢切)}構(gòu)成的“閭弄”“衢弄”在古籍中卻難覓蹤影,可見,《新唐書》中這兩個例證并非確證。
實際上,唐代已經(jīng)有比較可靠的材料證明當(dāng)時表示“小巷”義的“弄”已經(jīng)出現(xiàn)。目前可以確定的有下面這條材料:
《唐律疏議》卷二十六《雜律》“無故于城內(nèi)街巷走車馬”條,《疏議》:“有人于城內(nèi)街衢巷衖之所,若人眾之中,眾謂三人以上,無要速事故走車馬者,笞五十?!?/p>
這條材料可以說明以下問題:
1.本條中“街衢巷衖”并列連用,是對律文中“街巷”一詞的釋義,因此,衖字只能代表{弄(盧貢切)}一詞,不可能表示{巷(胡絳切)},否則原文就成為“街衢巷巷”,古人行文絕不如此?!短坡墒枳h》的疏議部分大概完成于開元年間。劉俊文(1996)認為:“唐律疏議撰于永徽,其所疏釋的律條基本上定于貞觀,而律疏的部分內(nèi)容和文字又是永徽以后直至開元間多次修改的產(chǎn)物?!盵3]岳純之(2013)也認為:“開元二十五年(737年)之后,唐代律疏基本定型。盡管后來尤其唐朝滅亡之后,還有過一些變化,但大體仍是因襲開元時期調(diào)整修訂過的律疏,傳世的《唐律疏議》因而也可以說就是開元二十五年律疏?!盵4]此外,成書于宋太祖建隆四年(963)的《宋刑統(tǒng)》中的律文,基本上取材于唐律律文和律疏[5]。該書卷二十六中也有完全相同的一段文字,可以肯定抄自《唐律疏議》,這也說明這段內(nèi)容應(yīng)當(dāng)完成于唐代。因此,可以證明唐代已出現(xiàn)表示小巷的{弄(盧貢切)}。
2.用“衖”字記錄{弄(盧貢切)}一詞,有學(xué)者認為始于元代,清翟灝《通俗編》卷二十四:“元《經(jīng)世大典》有所謂‘火衖者,注云‘衖音弄,蓋今音乃自元起?!鄙弦短坡墒枳h》和《宋刑統(tǒng)》雖均以“衖”代表“弄”字,但二書今存最早版本的刊寫時代均在唐代之后。一般認為,今存《唐律疏議》的最早版本是《四部叢刊》三編所收上海涵芬樓影印滂喜齋藏宋刊本①。而《宋刑統(tǒng)》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是天一閣所藏明抄本,日人任井田升認為:“天一閣本除傳寫的脫誤,可認為是保留了建隆之舊?!盵5]綜合這些材料來看,用“衖”字記錄{弄(盧貢切)}應(yīng)當(dāng)不會晚于元代,甚至可能更早。
既然《唐律疏議》中“巷衖”已經(jīng)連用,這就說明成書時“巷”與“弄”必然是兩個不同的詞。那么,{弄(盧貢切)}一詞究竟是從何而來?它和“(衖)巷”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關(guān)于{弄(盧貢切)}一詞的來源,學(xué)界有不同的看法。
第一種看法是“弄”和“巷”為同源詞。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十七史言弄者,皆即巷字,語言之異也。今江蘇俗尚云弄?!碑?dāng)代一些學(xué)者將巷的上古聲音構(gòu)擬為“*gl-”[6]或“*gr-”,如鄭張尚芳將“巷”的上古音構(gòu)擬為“*groongs”(對應(yīng)于藏語grong村鎮(zhèn),緬文krongh路),后分化出“弄*roongs”[7][8]。
第二種看法是“弄”與“胡同”同源,胡同二字相切為弄,或“弄”字訛為胡同。明清兩代許多學(xué)者持此看法。如明謝肇淛《五雜組》:“閩中方言家中小巷謂之弄,《南史》東昏侯遇弒于西弄,弄即巷也。元《經(jīng)世大典》謂之火弄,今京師訛為胡同?!泵鳁钌鳌渡旨罚骸敖裰锏烂麨楹矗謺惠d,或作衙衕,又作?,皆無據(jù)也?!赌淆R書》蕭鸞弒其君昭于西弄,注:‘弄巷也,南方曰弄,北方曰?。弄之反切為?也,蓋方言耳。”清杭世駿《訂訛類編》“胡衕”條:“京師巷稱胡衕,其義不典。按《南史》東昏侯被弒西弄,弄乃宮中別巷,即今衖字……元《經(jīng)世大典》謂之火弄,恐北音誤仄為平,因呼胡衕也?!币灿袑W(xué)者認為巷、弄、胡同都同出一源的,如顧炎武《音學(xué)五書》:“《楚辭》巷字一作衖,《漢司隸校尉魯峻碑》文:‘以公事去官,休神家衖。今京師人謂巷為胡衕,乃二合之音……《南齊書》‘蕭鸞弒其君于西弄,注:‘弄,巷也。南方曰弄,北曰胡?。弄者,蓋衖字之轉(zhuǎn)音耳,今江南人猶謂之弄?!?/p>
第三種看法認為“弄”是百越語底層詞。胡續(xù)發(fā)認為,弄字主要出現(xiàn)于吳閩方言、廣西平話里,與壯語中表示“巷子”“巷道”的“l(fā)uengq”是同源詞,與表示“山中平地”的“?(rungh)”也是同源詞?,F(xiàn)代吳閩方言里流行的“弄”實際上是來自百越的借詞[1]。
上述說法都有一定的假說成分,尚不足以成為定讞。因此,代表“小巷”義的{弄(盧貢切)}為何來歷,仍無法確考。據(jù)筆者推測,有可能是本來有音無字,后假借漢字“弄”而流傳至今。不過,無論“弄”的來源是什么,從《唐律疏議》的文句來看,從唐代開始“巷”和“弄”已經(jīng)成為兩個不同的詞,否則兩個詞就不可能并列連用。因此,唐代以后人們用“衖”記錄{弄(盧貢切)}一詞應(yīng)當(dāng)看作是一種訓(xùn)讀。
三、明代以后“衖”字的用法
明代以后,“衖”字被用來記錄{弄(盧貢切)},漸成風(fēng)氣。許多字書、韻書和時人的筆記都能反映這種用字習(xí)慣。如《正字通·行部》:“衖,同巷,通作弄?!度n》云:‘街,交道也;衖,宮中別道也?!薄墩滞āま貌俊罚骸芭R貢切,龍去聲……又巷也,與衖同?!泵麝惾叔a《國朝詩余》卷五載王世貞《玉蝴蝶·擬艷》:“記得秋娘,家住皋橋西弄?!弊ⅲ骸案迾蛟陂傞T內(nèi),漢皋伯通所居。弄,小巷也,今作衖?!鼻搴际莉E《訂訛類編》“胡衕”條:“弄,乃宮中別巷,即今衖字?!鼻鍖氫]《文靖公詩鈔》卷二《追憶杭城風(fēng)景宛在目前作杭州竹枝詞十二首》:“杭城壯麗寫難工,衖巷蟬連曲折通?!弊ⅲ骸昂既撕h多呼為衖?!贝颂?,衖、巷連用,“衖”多用為“弄”字。清馮桂芬《(同治)蘇州府志》:“梵門橋巷,巷今稱衖”,“東西石皮衖,帶城橋東南,舊名巷”,也可見出衖、巷之間的區(qū)別②。
同時,吳方言中常用的“弄堂”一詞,也常寫作“衖堂”。明馮夢龍輯《山歌》卷一《扯布裙》:“姐在衖堂走一遭?!鼻迦A廣生輯《白雪遺音》卷四南詞《玉蜻蜓》:“衖堂走過無躭擱,舉手除閂門就開?!鼻辶航B壬《兩般秋雨盦隨筆》卷一“衖堂”條:“今堂屋邊小徑俗呼衖堂,應(yīng)是弄唐之訛,宮中路曰弄,廟中路曰唐,字蓋本此?!卑磪欠窖灾袥]有“巷堂”這種說法,所以這里的“衖堂”指的應(yīng)該是“弄堂”。
不過,明清時的很多學(xué)者并不認可這種用字法。許多字典中,“衖”字不收盧貢切一音,如《康熙字典》即是如此。明錢希言《戲瑕》卷一“弄”條:“或以衖字當(dāng)弄字者,恐誤。衖即巷字,《楚辭》‘家衖,家巷也?!泵髟涝暋斗窖該?jù)》“弄”條:“巷謂之弄,按《南史》蕭諶接郁林王岀,至延德殿西弄,弒之。弄,宮中小巷也……或云衖字,非也。衖音哄?!钡詾锻ㄋ拙帯罚骸啊饿╀洝罚核缀粑葜袆e道為衖,本當(dāng)作弄?!都崱罚骸?,廈也?!赌鲜贰贰捴R接郁林王出,至延德西弄,弒之。即今所云衖者。按《爾雅》‘衖門謂之閎,《博雅》‘閻謂之衖,《楚辭》‘五子用失乎家衖?!墩f文》變體作,訓(xùn)云‘里中道。衖實古字,非俗書,特其音義皆與巷通,為與今別耳?!边@些學(xué)者根據(jù)古注,認為“衖”字原本是“巷”字的古字或異體,是有道理的。
更有甚者,還有人將“巷”字也訓(xùn)讀為“弄”。清胡文英《詩經(jīng)逢原》卷四:“子之豐兮,俟我乎巷兮”,注:“音弄,同衖”。胡文英之所以把“巷”字訓(xùn)讀為“弄”,大概是想和下文“悔予不送兮”葉韻。此外,胡文英是江蘇武進(今常州)人,“弄”是吳方言中的常用詞,這大概也是他會將“巷”讀為“弄”的原因之一。
四、結(jié)語
從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在唐代以前,“衖”字代表的是{巷(胡絳切)}一詞,沒有例外。唐代開始,表示“小巷”義的{弄(盧貢切)}一詞開始登上歷史舞臺,而且可以與{巷(胡絳切)}并列連用,表明{弄(盧貢切)}與{巷(胡絳切)}在語言使用者心目中已經(jīng)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詞(無論兩者是否有同源關(guān)系)。大約宋元之際(可能更早),人們開始用“衖”這個字形記錄與之同義的{弄(盧貢切)}一詞,這應(yīng)當(dāng)看成是一種訓(xùn)讀。
“訓(xùn)讀”現(xiàn)象指的是沒有通假關(guān)系的兩個字代表的詞在同義或近義的情況下,其中一個字取得另一字的讀音的現(xiàn)象。裘錫圭先生《文字學(xué)概要》稱之為“同義換讀”,他指出,同義換讀跟“假借”和“形借(同形字)”一樣,都是一種文字借用現(xiàn)象[9]。孫玉文師《訓(xùn)讀舉例》認為,訓(xùn)讀產(chǎn)生的前提條件是“意義相同或相近”[10]。{弄(盧貢切)}與{巷(胡絳切)}兩詞屬近義詞,這是訓(xùn)讀產(chǎn)生的必要條件。
人們之所以會用“衖”而不是別的字來表示{弄(盧貢切)}一詞,可能還有以下原因。從詞的角度來看,在南方口語中,{弄(盧貢切)}一詞逐漸替代了{巷(胡絳切)},上引《(同治)蘇州府志》可證,今天吳方言中“弄”是常用詞,但是幾乎不用“巷”。從字的角度來看,首先“巷”字通用較廣,其音義為人所熟知,不容易變化(當(dāng)然“巷”字也有少數(shù)被訓(xùn)讀為“弄”的用例,但遠不如“衖”字普遍),而“衖”字使用較少,容易“舊瓶裝新酒”。第二,“衖”字的結(jié)構(gòu)比“巷”字和“弄”字顯豁,其聲符“共”與“弄”音近,其義符“行”比“巷”和“弄”能更好地表示“小巷”義。第三,“弄”表示“小巷”本身是一個假借字,其本義“玩”與“小巷”之“弄”無關(guān),而且口語中“弄”還是個常用詞。因此,采用“衖”字來記錄可能還有分擔(dān)“弄”字語義負擔(dān)的目的。出于以上原因,人們才慢慢選用“衖”字來記錄口語中的{弄(盧貢切)}一詞。
《漢語大詞典》的注音“衖,xiàng,或讀lòng”,容易讓人誤以為古代典籍中所有的“衖”都可以自由換讀,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通過上文的分析可知,“衖”字記錄{弄(盧貢切)}一詞是有時代性的,最初大約產(chǎn)生于宋元之際(也許可以上溯到唐代),流行于明清兩代。因此,唐代以前典籍中的“衖”字不能讀成“弄”。即使是明清兩代,典籍中的“衖”字或是記錄{弄(盧貢切)}或是記錄{巷(胡絳切)},不會同時記錄這兩個詞,因此,也并非可以隨意換讀,比如“衖堂”一詞中的“衖”就不能讀成“巷”。理想的方式是像《漢語大字典》那樣,處理為兩個音項,分別交代讀音來源及應(yīng)用時代,這樣才不至于張冠李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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