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昭根
2019年5月12日,兩艘沙特阿拉伯油輪在霍爾木茲海峽以東的阿曼灣遭遇“蓄意襲擊”,沙特譴責該襲擊是“對全球石油供應安全的威脅”。眾所周知,隨著美國加大制裁力度,伊朗威脅“以牙還牙”強硬反擊,作為世界石油貿易“咽喉”的波斯灣霍爾木茲海峽,隨時會有被“掐住”的風險。
對于中國是否會停止從伊朗進口石油的提問,商務部發(fā)言人高峰5月9日的回答是:美國對伊朗實施石油制裁,勢必加劇國際能源市場的動蕩;中方堅決反對美方實施單邊制裁和所謂的“長臂管轄”,將繼續(xù)致力于維護本國企業(yè)的合法、正當權益。
世界石油市場正經歷著巨大轉變,而油市的變局又將進一步影響到地緣政治、能源結構、經濟增長路徑和大國關系的未來。這迫使我們嚴肅思考及審慎地對待我國原油進口布局及相關的金融支持問題。
全球石油市場面臨多年未有之大變局,可以歸納為五大變化,首先是美國從最大進口國到最大生產國。
2018年11月中旬,美國周度原油產量達到1170萬桶/日,超越俄羅斯成為全球最大的原油生產國。國際能源署《石油市場報告2019》指出,產量的強勁增長將使美國在2021年成為石油凈出口國;到2024年,美國石油出口量將超過俄羅斯,接近沙特阿拉伯。美國石油產量提升、出口量增加,使其對國際石油市場的影響力進一步加強。
其次是中國成為全球最大的原油進口國。海關總署最新數據顯示,中國2018年原油進口同比增長10.1%,至4.62億噸;2018年成品油進口同比增長13%,至3350萬噸;中國已連續(xù)第二年成為全球最大原油進口國。據普氏能源資訊,中國原油進口依存度在2009年首次突破50%,之后兩年均維持在55%,2017年為60%,目前已漲到了72.3%。
在石油需求“增量”方面,美國、中國、印度將三足鼎立。根據美國能源信息署的數據,2018年美國原油需求增量占全球總需求增量的1/3,與中國并列為全球最大需求增長國。到2024年,中國和印度的石油消費增量將占全球增量的44%,印度石油需求增量將與中國相當。
再次是能源結構的轉型。頁巖油、超重原油和油砂油等非常規(guī)石油,以及可再生能源的崛起,正在推動全球能源市場轉型。美國的頁巖油革命,使得該國石油液體產量10年間接近翻番;其中,致密油(廣義的頁巖油)產量約占60%。美國頁巖油產量的持續(xù)增長,改變著國際原油市場格局。
與此同時,在環(huán)保需求和政策支持的共同推動下,全球能源結構正朝著更加清潔和低碳的方向轉型。在新能源的發(fā)展中,尤為突出的是太陽能光伏市場和新能源汽車的發(fā)展。而天然氣水合物(可燃冰)則被視為最有可能接替煤炭、石油等常規(guī)能源的新型綠色能源。
第四個變化,是國際油市不確定性加劇。伴隨著美國退出伊核協(xié)議、終止伊朗原油客戶的制裁豁免,以及宣稱對委內瑞拉石油出口進行限制,國際石油供給趨于緊張。適逢俄羅斯發(fā)生原油污染事故,這進一步收緊了供應。阿爾及利亞、蘇丹、利比亞等國發(fā)生政治動蕩、社會動亂和戰(zhàn)爭,也造成了石油生產和出口的損失。若西亞北非的動蕩最終形成第二波“阿拉伯之春”浪潮,甚至蔓延到沙特等海灣國家,將進一步加劇國際油市的不確定性。
早在2016年,俄羅斯已開始用人民幣結算對華石油出口,進而成為中國最大的原油伙伴,搶占了沙特的大量市場份額。
最后,“石油美元”面臨嚴重沖擊。自1971年石油美元體系建立以來,美國貨幣長期壟斷國際石油貿易結算,美國發(fā)行美元就能保障其能源安全。但這種局面正在扭轉。早在2016年,俄羅斯已開始用人民幣結算對華石油出口,進而成為中國最大的原油伙伴,搶占了沙特的大量市場份額。除了俄羅斯,伊朗、安哥拉、委內瑞拉等國都在使用人民幣而不是美元結算?!笆腿嗣駧拧痹絹碓绞軞g迎,這有可能對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造成沖擊。
更為重要的是,上海原油期貨2018年3月開市以來,全年成交額超過24萬億元。中國原油期貨已成為亞洲交易量最大的原油期貨品種,打造了全球第三大原油期貨市場。這將催生一個新的、亞洲的原油基準,最終令人民幣成為全球石油交易的主要貨幣之一。
上述變化的背后有著更深層的因素。其中首要的結構性因素是,美國試圖遏制、制衡石油輸出國組織(歐佩克),以追求自身在國際油市的霸主地位。
歐佩克在1960年成立后,圍繞著石油的生產權和定價權,不斷與西方跨國公司進行斗爭。1973年10月爆發(fā)了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歐佩克國家在石油資源國有化的基礎上聯(lián)合起來,奪取國際石油定價權,并以石油禁運打擊支持以色列的西方國家,造成西方第一次能源危機。
自2000年以來,美國國會內部多達16次提議“干掉歐佩克法案”(NOPEC),但這類法案最終都沒能通過,原因不外乎是:一個聽命于美國、受沙特操縱的組織,更有利于美國干預國際油價。而作為歐佩克的靈魂,沙特在核心問題上也難以退讓,其或明或暗向美國表態(tài):若美國通過“干掉歐佩克法案”,沙特就要考慮帶頭停止使用美元交易石油。沙特還以投在美國的約1萬億美元資金,以及持有的1600億美元美債作為籌碼,威脅如果法案通過,沙特將立即“撤資”。
同樣是歐佩克成員國,美國的“老對頭”伊朗和委內瑞拉,可能就沒那么幸運了。委內瑞拉石油(含重油)探明儲量為3000億桶,居世界之冠。而伊朗截至2016年底已探明石油儲量達1584億桶,居世界第四位,天然氣儲量33.5萬億立方米,居世界第一位。
由于美國制裁的加強,今年4月伊朗石油產量降幅創(chuàng)歐佩克成員國中最大,環(huán)比減少了15萬桶/日。委內瑞拉方面,該國4月原油產量環(huán)比減少10萬桶/日。相比2017年,去年委內瑞拉和伊朗發(fā)往中國的原油到港量明顯減少,同比減速分別達到25.1%和13.7%。其中值得一提的是,2018年伊朗發(fā)往中國的原油累計到港量為2022萬噸,比2017年減少了320萬噸,來源國位次從第四退居到第七。
更嚴峻的是,美國對付中小敵對國家,通常先是嚴厲制裁讓其經濟癱瘓,然后是軍事介入或打擊。美國軍事介入伊朗和委內瑞拉的可能性日益升高。特別是作為當前美國頭號心腹大患的伊朗,其石油設施面臨摧毀的可能性更高。借著封鎖、制裁或打擊對手,美國很可能擴大自身在國際石油市場的出口份額。
不過,在歐佩克成員國之外,全球石油市場“新玩家”不斷涌現。預計到2024年,巴西原油出口將增長80萬桶/日,成為全球第二大出口增長來源。繼巴西之后,挪威石油產業(yè)也在復興,其原油出口量將在未來5年內超過哈薩克斯坦和科威特。未來5年,巴西、加拿大、復蘇的挪威和“新進者”圭亞那的產量,合計將增長260萬桶/日。
當前,歐盟、俄羅斯、中國等國家和地區(qū),正積極推進“去美元化”,謀求能源金融的話語權。未來隨著像“石油歐元”“石油盧布”“石油/天然氣人民幣”等更多油氣貨幣結算形式的出現,預計大國間圍繞全球能源金融主導權的競爭將更加激烈。
譬如,伊朗受到美國制裁之后,美國財政部就宣布中斷SWIFT(銀行間數據傳輸系統(tǒng))對伊朗央行的結算服務。雖然歐盟在美國制裁伊朗之前就表示會建立一個獨立于SWIFT系統(tǒng)的SPV系統(tǒng),但開啟日期仍難確定。這也提醒我們:盡管中國已是全球最大石油進口國,但實現由人民幣定價石油仍有很長的路要走,且不可高估自身實力。
“多方競合”是全球油市新常態(tài)。除了前述美國與沙特主導的歐佩克之間的競合,以及中美歐在能源金融上的博弈之外,還有發(fā)達國家與發(fā)展中國家、石油輸出國與石油進口國之間的合縱連橫,甚至美國國內在高油價與低油價之間也面臨著兩難。
高油價代表著歐佩克國家的利益,同時也維護美國國內石油集團及頁巖油開采者的利益。但特朗普從2016年競選到就任執(zhí)政以來,始終追求低油價目標,以促進經濟增長。高油價能解俄羅斯之困,低油價則給中國持續(xù)發(fā)展之機,這對美國來說也是兩難。面對美國在國際油市的呼風喚雨,中俄在油氣上真正成了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這恐怕又非美國所樂見。
特朗普從2016年競選到就任執(zhí)政以來,始終追求低油價目標,以促進經濟增長。高油價能解俄羅斯之困,低油價則給中國持續(xù)發(fā)展之機,這對美國來說也是兩難。
中國要善用變局之機,用多元化保障能源安全。中國加速打造“石油人民幣”體系恐怕還要更大的想象力,但中國、印度、歐盟、日本、韓國,甚至中國臺灣,都是石油對外嚴重依賴的國家或地區(qū),這就給我們一個前所未有的合作空間。印度對“一帶一路”總是戒心很重,但能源合作肯定符合中印雙方的利益。
中國是伊朗原油的最大買家。2017年,伊朗原油出口的28%送到了中國,而伊朗也是中國原油進口的第六大來源地,其原油占中國原油進口量的7.5%。由于伊朗是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重要投資對象以及重要的能源合作伙伴,中國若在今年5月2日“美國制裁豁免”到期后繼續(xù)進口伊朗原油,美國很可能制裁相關價值鏈中的個人或實體,包括處理交易的銀行、煉油廠、船東、保險公司等,中美關系很快就會急劇惡化。所以,目前若中國暫停購買伊朗石油,只是出于階段性穩(wěn)定中美關系大局的需要,而非放棄伊朗這個重要的經貿伙伴。
其實,單從能源安全角度看,增加進口美國原油,對中國更為有利。美國自2015年年底放開原油出口以來,有20%~25%的原油出口到了中國。2018年上半年,中國自美國進口的原油量日均在40萬桶左右,成為美國的第一原油出口對象國,而在中美貿易爭端升級后,去年8月起中國便不再進口美國原油。這或許有貿易戰(zhàn)的策略考慮,但若大幅增加美國原油,不僅有利于實現中國能源安全,更能促進相互依賴,緩和緊張的雙邊關系。
當然,為確保原油來源多元化,中國的原油進口會走“多條路”:不僅布局安全通過馬六甲海峽,還要開通與俄羅斯、中亞的管線運輸,及開辟從北美、南美到中國的新運輸路徑,甚至開發(fā)從北極進行原油運輸的通道。還有,為了防范沙特的“敲竹杠”及中東的動蕩,中國從中東進口原油的比重正繼續(xù)下降,從俄羅斯、巴西等國進口的原油則進一步增加。
今后一段時期,在俄羅斯、沙特及美國這三大產油國之間維持一種平衡,進一步強化自身能源多元化戰(zhàn)略體系,繼續(xù)深化國際能源合作機制,深入推進新能源技術的創(chuàng)新及運用,才能實現中國利益及安全的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