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萌鈺
摘要:《西游補》的主旨,雖然歷來被人們認為是批判社會現(xiàn)實,破情根立道根,但小說中透露出的潛意識焦慮同樣值得注意。在與外部世界斗爭受到阻撓時,主人公行者內心焦慮,行為延宕,并最終產生了幻滅之感,這種無名焦慮貫穿了小說始末。而受到焦慮情緒影響的行者形象,正是作者董說的自況。此外,《西游補》大篇幅的夢境描寫,來源于董說的嗜夢情結和孤高個性。其獨特的藝術風格,使得《西游補》成為了一部極具現(xiàn)代性,甚至有些意識流的作品,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獨樹一幟,值得探究。
關鍵詞:《西游補》;董說; 焦慮;夢境
中圖分類號:I24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19)05008306
《西游補》作于明清鼎革之際,雖被列為《西游記》三大續(xù)書之一,實際卻是作者巧借《西游記》的人物設定,重新編排的一出截然不同的故事。董說借行者以喻己,借鯖魚世界以狀晚明,其精彩絕倫的想象與獨特的寫作風格令人印象深刻。
在嶷如居士所作的序文里,行者所經(jīng)歷的幻境被分為“思、噩、正、懼、喜、寤”六夢,“約言六夢,以盡三世”。[1]2小說創(chuàng)作的目的似乎一目了然,即通過夢境世界來映射現(xiàn)實世界,剖析世相百態(tài),達到揭示與諷刺的效果。從這一層面來看,《西游補》的確是一部批判性極強的小說,甚至被很多人認為是明清諷刺類小說的代表。但小說的深層含義顯然不止于此,許多著眼于外部世界的刻畫,最終都回歸到了人物內心:行者的內心,亦即董說的內心,在與外部世界斗爭、追求心中所想的過程中,董說及其筆下的行者都受到了來自大環(huán)境不可抗拒的阻力,內心焦慮,行為延宕,最終產生了幻滅之感。面對現(xiàn)實的焦慮感幾乎貫穿《西游補》始末,使其成為了一部篇幅雖短,卻有著濃厚悲劇性和復雜內涵的復調主題小說作品。《西游補》的創(chuàng)作與董說的生平和性格、嗜好息息相關,書中的“行者”,正是現(xiàn)實生活中董說的映射。因此,結合董說的一生來探究《西游補》的復雜主題是十分必要的。此外,除了主題的深刻性,《西游補》獨具一格的藝術風格、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極具現(xiàn)代性的敘事模式,都使得它成為了中國古典小說中的“異類”,頗富研究價值。
一、《西游補》研究簡述
《西游補》誕生于明末清初,最早關于此書的研究也產生于這一時期。明代嶷如居士《西游補序》、靜嘯齋主人《西游補答問》、無名氏《續(xù)西游補雜記》等,都是這一時期文人對《西游補》所做出的評價式文章。近代有記載的《西游補》研究文獻很少,且大多是概括性的簡短介紹。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稱其“造勢遣辭,則豐贍多姿,恍惚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以俳諧,亦常俊艷,殊非同時作手所敢望也”[2],評價頗高。
新中國成立后,學界對《西游補》的關注度有所提高,但研究專著仍然很少。傅世怡《〈西游補〉初探》,探討了《西游補》的作者、版本、取材、主題、創(chuàng)作技巧、優(yōu)點及瑕疵等諸多方面的內容。[3]趙紅娟《明遺民董說研究》一書,詳細論述了董說的家庭背景、生活遭遇以及夢癖、香癖等諸多癖好,并分析了董說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特風格。[4]
近年來,《西游補》逐漸為更多人所了解,相關研究著述也有所增多。有關《西游補》的論文約有近百篇。其研究方向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西游補》的作者之爭。自《西游補》進入研究視域以來,大多數(shù)學者都認可其作者當為明遺民董說。劉復先生結合董說《漫興十首》“西游曾補虞初筆,萬鏡樓空及第歸”,認為《西游補》作者當為董說無疑。但也有部分學者認為此書作者當為董說之父董斯張。如高洪均以《西游補》署名為“靜嘯齋主人”,而董斯張齋號靜嘯齋為由,認為其作者當為董斯張。[5]
《西游補》與《西游記》之比較。一些學者認為,《西游補》名為《西游記》續(xù)書,實際卻是一部獨立創(chuàng)作的小說作品,與《西游記》關系不大。如趙紅娟認為《西游補》適當處理了續(xù)書與原著的關系,內容上有所縈帶,主題上有繼承有超越,情節(jié)、人物都與《西游記》有所關聯(lián),是中國續(xù)書的最佳例子。[6]
《西游補》創(chuàng)作主旨。蘇興認為,董說是借夢境世界書寫現(xiàn)實的生活經(jīng)歷和心態(tài)情緒。[7]童瓊指出,《西游補》是通過佛家夢幻悟空的思想來表現(xiàn)作者不懈追求理想、又對現(xiàn)實失望、不得不尋求解脫的心路歷程。[8]王厚懷認為《西游補》中的妖魔由“外魔”轉向了“內魔”,從而引起了主題的翻新。[9]朱萍認為《西游補》是一部主題相當復雜的小說作品,不可僅將其視為諷刺小說或佛道小說。[10]
《西游補》創(chuàng)作技巧。劉雪真以西方的互文理論探討了《西游補》的創(chuàng)作手法與創(chuàng)作意圖。[11]趙紅娟論述了《西游補》創(chuàng)作風格上的荒誕性和意識流色彩。[12]李夢圓探討了《西游補》的現(xiàn)代性在視覺方面的體現(xiàn)。[13]
總的來說,關于《西游補》的研究著作不多且方向相對集中,而對主人公焦慮情緒則少有探討。
小說中行者的心理狀態(tài)非常復雜,其“無名焦慮”有很強的現(xiàn)代性,在明清古典小說中實屬罕見。分析這一情緒的表現(xiàn)及背后的成因,對于我們理解《西游補》的復雜主旨以及深入了解董說其人,都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二、荒誕夢境:投射于文字的焦慮
(一)《西游補》的夢境書寫
《西游補》全書共分十六回,描寫了三層夢境:第一層,新唐;第二層,青青世界;第三層,萬鏡樓。前三回寫行者由現(xiàn)實世界進入新唐。第四回為過渡,行者由新唐進入青青世界,又由青青世界進入萬鏡樓。從第五回到第十回,行者都盤桓于萬鏡樓里的大小世界中。萬鏡樓中有頭風世界、古人世界、未來世界以及行者一直追逐卻最終未能進入的蒙瞳世界。第十一回至第十五回,行者重返青青世界尋找?guī)煾?。直至十六回行者方才覺醒,重新回到現(xiàn)實世界。
在游歷這三層夢境世界的過程中,行者一直處于茫然而焦慮的狀態(tài)。這種焦慮有時會直接從他急躁的語言、動作中直接體現(xiàn)出來,有時則間接表現(xiàn)為消極的態(tài)度、奇怪的舉動,等等,形成難以捕捉卻又到處彌漫的“隱形焦慮情緒”。這種焦慮情緒是以累積的形式一直伴隨行者的,隨著入夢越深、時間越久,行者的焦慮情緒就顯得越是濃重。行者的情緒變化大致遵循以下線索。
首先,是緊急而被動的入夢時刻。單從情節(jié)上來看,行者入夢的起始是一次再簡單不過的化飯行為,入夢的原因似乎也與他的心理狀態(tài)毫無關聯(lián)。但作者早已在前章埋下了伏筆。
在入新唐之前,行者“打殺春男女”又心懷不忍,作下一篇“送冤文字”。點評稱此舉是“一念悲憐,惹起許多妄想”[1]5,這正是行者墜入夢境的起點,也是其入夢的真正原因。此回中還有唐僧說行者“牡丹不紅,徒弟心紅”一節(jié),都表明事情的起因是行者動了情念,進而墜入情欲世界,惹起諸多紛擾。乍一入夢的行者短時間內遭遇了大量的否定與自我否定,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行者此時真所謂疑團未破,思議空勞。他便按落云端,念動真言,要喚本方土地問個消息。念了十遍,土地只是不來。[1]7
不僅土地不來,而且行者還發(fā)現(xiàn)自己上不了天庭,轉而又被誣蔑成偷天的兇手。種種謎團還未弄清,又聞得秦王有個驅山鐸,行者便忘了化飯,也忘了不知真假的新唐,一心只想找秦始皇拿得此鐸,助自己西天路上掃平妖寇。此念剛定,轉眼又聽得新皇要讓師父做西天殺青大將軍。行者恐其有難,想要飛身前去營救,又怕打草驚蛇連累了唐僧。種種異象在短時間內不斷沖擊行者的認知,使他往日的才智和法術全無用武之地,只能一次次地陷入懷疑與自我懷疑之中,“越發(fā)苦恨,須臾悶倒”[1]12。
其次,是萬鏡樓的離奇與荒謬。在這里行者的行為表現(xiàn)出更強的不連貫和不確定性。小說第四回題為“一竇開時迷萬鏡,物形現(xiàn)處我形亡”[1]15,仍是暗示萬鏡樓的種種遭逢都是情竇一開所引出的許多妄想。行者在無路可進的青青世界城門口左沖右撞,“撞開一塊青石皮,忽然絆跌,落在一個大光明去處”[1]15,這去處即是萬鏡樓。在這座由寶鏡砌成的大樓里,行者開啟了長達七回之久的鏡中游歷。行者幾次變換身份,先是眼見了頭風世界可笑可悲的舉子,慨嘆文章氣衰,一班名曰秀士之人卻只會作“紗帽文章”;又化身虞美人,于古人世界目睹了耽于美色的霸王項羽,從他處問得秦始皇的下落;復又掉入未來世界,細數(shù)惡鬼秦檜的種種罪行;及至走至山東地方,遇見從蒙瞳世界回來的新古人,忽又生出“秦始皇未必肯松松爽爽將驅山鐸拿出來”的想法,猛地就要跳出鏡子。從入鏡到出鏡,行者的遭遇和選擇皆是隨機生發(fā),無規(guī)律可尋,內容也盡是荒誕詭譎。
值得注意的是,在入鏡之前,曾有行者的故人劉伯欽出現(xiàn)在一面獸紐方鏡中,試圖提醒行者這不是他平時所處的真實世界:
你在別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1]16
這里的劉伯欽實際是行者部分清醒意識的具象。行者在進入萬鏡樓后曾有過短暫的意識覺醒,但被當時處于懵懂狀態(tài)的他忽略了。潛意識里,他把劉伯欽的出現(xiàn)當作了鏡中世界對自己的邀請,再加上“此時將暗,也尋不見師父”[1]16,因此“不如把幾面鏡子細看一回,再做料理”[1]16。入鏡就這樣變得順理成章了。最終,當行者掙扎著跳出萬鏡樓,發(fā)現(xiàn)自己是為紅線所困,情迷其中,才游歷了過去未來世界時,又有一位老者出現(xiàn),替他解下紅線放他去救師父。
這位自稱是孫悟空的老者和前篇中的劉伯欽,其實都是行者理性人格的短暫顯現(xiàn)。董說將行者“入情”的過程處理成“入夢”的形式,而這種由其他人物呈現(xiàn)出的“出夢”的效果,即是理性暫時覺醒帶來的“出情”的傾向。只可惜這種覺醒是極其短暫且混沌不清的,并不足以將行者帶離這個龐大的鯖魚世界。
最后,行者的爆發(fā)出現(xiàn)于第十五回末尾的五色旗混戰(zhàn)。萬鏡樓之后,混戰(zhàn)之前,他剛剛目睹了素日最為尊敬、拼全力保護的師父背叛取經(jīng)大業(yè),沉迷女色,甚至寫離書趕走八戒、沙僧的可怕景況,又見到了自己不知從何而來的嫡親兒子波羅蜜王。從初入新唐的無主無張到最后的奮起反抗,行者完成了夢境中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的回擊。
這次徹底的覺醒,源于行者已經(jīng)陷入情欲至久至深,而夢境的發(fā)展也已到達最荒誕、最恐怖的階段。自五行山下被救以來,行者雖然盡心竭力保護唐僧西天取經(jīng),但是其內心深處卻并不能做到一絲雜念也無。對師父和師弟們有不信任,對取經(jīng)事業(yè)有懷疑與動搖,甚至對情與性有欲望,這些都是我們在《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身上所看不到的陰暗面,卻是董說想要竭力挖掘的東西,按照他的說法,行者至此便可由“入情”走向“入道”,認識到斷絕情欲的重要性,從此破除情根,“認得道根之實”?!拔迤焐珌y是心猿出魔根本”[1]71,此回混戰(zhàn)之后,行者在虛空主人的召喚下逐漸醒轉,跳出夢境之外,繼續(xù)陪伴唐僧走上西天取經(jīng)之路。
《西游補》呈現(xiàn)出的結局卻并非如此積極——行者潛意識里的焦慮、懷疑和恐懼的確都被恢復的理智暫時壓制了下來,卻并沒有得到真正的解決,更沒有消失。醒轉過來的行者并沒有對這番荒誕的經(jīng)歷做出任何評價,也沒有向師父或師弟中的任何一個吐露自己心中的困惑、恐懼與憤怒。直到故事結束,行者也并沒有展現(xiàn)出大徹大悟的從容,而更像是一個做了噩夢的人突然被驚醒,又匆匆走上取經(jīng)之路。行者最終靠這種逃避的方法重新獲得了內心的平靜。
(二)董說的焦慮困境
董說生于明泰昌元年,卒于清康熙二十五年,既經(jīng)歷了晚明光宗、熹宗的荒淫無度和魏忠賢閹黨的獨斷專權,更見證了清軍入關、明清鼎革的歷史性事件,社會歷史帶給董說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西游補》中流露出的末世氛圍和行者的焦慮情緒,很大程度上與董說在現(xiàn)實社會中承受和目睹的傷痛有關。
在進入新唐的第二個階段,行者在綠玉殿留下了他對夢境世界的第一次批判:
朝廷有此等小臣,那得皇帝不風流?[1]8
這顯然是在代董說發(fā)聲。鯖魚世界對行者來說是夢境,對董說卻是現(xiàn)實社會的真實寫照。晚明群臣黨爭和閹黨專權導致國家政令極度不合理,導致民生凋敝。在董說的青年時期,晚明種種民生問題日趨嚴峻。在民間,持續(xù)饑荒威脅著普通百姓的生命安全,父子兄弟相食的事情隨處可見。史景遷《王氏之死》記載過當時山東農村的這樣兩句諺語:
兄食其弟,夫食其妻,輒相謂曰:與其為人食,不如吾自食,稍延旦夕之命。
與其父子兄弟夫妻俱斃,不如食父食兄食夫,自延其命也天理。[14]24
在與清軍抗爭的軍隊里,將士們也常常拿不到軍餉,甚至連吃飽肚子都成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一部分士兵加入打劫百姓的行列,造成了更加深重的災難與恐慌。與饑荒相伴的,是晚明的盜匪和苛稅問題。一方面,來自官府的高額稅收壓得百姓喘不過氣;另一方面,來自地方的土匪強盜、士兵、難民一遍遍地洗劫著百姓們?yōu)閿?shù)不多的財產和口糧,人性的惡在活下去的欲望面前被無限放大,晚明社會民變事件層出不窮。
種種亂象堆積成晚明朝不保夕的生活,使得人們的信仰紛紛瀕臨崩塌。
末世危機感開始在無數(shù)善于思考的文人士子心底生根發(fā)芽。
文人們也許不必像底層百姓一樣擔心明天的口糧,但內心的惶恐、憤怒與無力感卻是擺脫不掉的社會生活副產品。董說作為亂世文人的一分子,在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孤高正直性格的裹挾下,其背負的思想包袱和受到的情感折磨,無疑更重更深。
厭惡現(xiàn)實又心系現(xiàn)實,熱愛夢幻又不忍耽于夢幻,不屑功名卻又困于功名,董說背負了大半生的焦慮,在某種程度上或許可以看作是晚明士子們集體心境的一個集中放大。
在個性解放之風盛行的晚明,世人思想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也走上了一個新臺階。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滿足物欲與情欲成了許多人發(fā)泄焦慮情緒的出口。董說雖然也深受焦慮的困擾,但他的紓解卻有所不同。
(三)董說的嗜夢情節(jié)
《西游補》對夢的看重,很大程度來源于董說濃重的嗜夢情結。對“夢”的喜好,乍聽之下難以想象,可董說卻幾乎將這份喜好發(fā)展到了極致。崇禎十六年(1643),年僅24歲的董說為自己刻下了“夢史”“夢鄉(xiāng)太史”兩枚印章,稱自己是執(zhí)掌夢國國政的太史,每日有意識地做夢、記夢,甚至主張成立“夢社”,要求入社的朋友把自己的夢寫下來寄給他。他還編纂了《夢鄉(xiāng)志》《昭陽夢史》二書,專門記錄所做之夢,分別收錄于《豐草庵前集》和《豐草庵全集》。董說還在自己所居的豐草庵刻夢鄉(xiāng)碑:“禹篆學成人莫笑,草堂待勒夢鄉(xiāng)碑。”[15]在《夢鄉(xiāng)志》中,他曾把夢鄉(xiāng)分為“玄怪鄉(xiāng)、山水鄉(xiāng)、冥鄉(xiāng)、識鄉(xiāng)、如意鄉(xiāng)、藏往鄉(xiāng)、未來鄉(xiāng)”,與《西游補》中的“頭風世界、古人世界、未來世界、蒙瞳世界”有異曲同工之妙。董說的《豐草庵集》亦隨處可見記夢寫夢的作品。《答西溪客用前韻四首(其二)》中,董說表達了自己喜歡用文字記錄夢境的特點,“說夢無征隨筆錄,煉香依譜倒瓶埋”。《豐草庵詩集·人間可哀編》所載《夢鄉(xiāng)詞》一首,充分體現(xiàn)了董說對夢的喜愛與倚重:
合眼何曾是病夫,穿云屐子不教扶。春來五獄都游遍,笑煞宗家壁上圖。人間底事覓封侯,夢國消搖也破愁。枕中一帙名山志,揀得仙崖次第游??偷讲裼^正夕陽,相逢莫說少年場。西窗對展流黃蕇,聊復同君夢石梁。[16]
董說對夢的嗜好及其厭惡功名、樂于隱逸的性格特點,很大程度上來自家族傳統(tǒng)的影響。以董說祖父董道醇、大伯父董嗣成和父親董斯張為代表的董家人,大多飽有才學,長于詩文,性格上剛直不阿,抱志固窮,董說繼承了這一家族品格。董說孤僻的個性和對夢的嗜好,也是在現(xiàn)實中磨礪出的苦果。董說并非生來就厭惡世俗,他幼年好學,“星燦燦,且櫛且沐”;“屬先生令晚起,久之勿改”。青年時代的董說也曾走上了科舉之路,但很快就對鉗制文人思想的應制作文反感至極,放棄了科舉致仕的道路。年輕時與復社文人的廣泛交往又使得董說成為了一個民族感極強,對時事有強烈批判精神的現(xiàn)實關注者。然晚明內憂外患并重,憑借董說一己之力實難回天。目睹慘象的痛苦和有心無力的憤懣都使他不得不學會逃避。遁跡夢境、沉迷書海、香煙,在他逃避現(xiàn)實的過程中逐漸變成了習慣,并占據(jù)了他生活的絕大部分重心。
除嗜夢之外,董說還極好讀書。董說一生都在和書打交道,自稱“我除了六年,五十年讀書”。鈕琇《觚剩續(xù)編》稱他:“每一出游,則有書五十擔隨之,雖僻谷之深,洪濤之險,不暫離也?!盵17]不但愛讀書,董說也愛寫書。他年紀輕輕就遁入空門,幾十年來筆耕不輟,一直試圖用文學緩解其內心的掙扎與不安。最終,董說選擇了文學作品中一個虛擬的人物來與他分擔這份焦慮。董說在《西游補》中的人生態(tài)度和世界觀,都透露出更為強烈的幻滅感。他不認為“情”是多么值得宣揚的東西,甚至故意讓平日里耀武揚威的大圣歷盡情劫,又在其中設下種種明喻暗喻,為的就是告訴世人:“情”不過是一場惱人的虛幻。董說在選擇這位主人公時,絕不是沒有考量地倉促行之?!段饔斡洝防锎竺ΧΑo所不能的孫行者,天賦異稟,既能呼風喚雨降妖除魔,又有著十足的正義感,無疑是標桿式的正面人物;但他出身草野,在真正“定心”跟隨唐僧取經(jīng)之前,也有著和普通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嗔癡貪怨,這就又使他同人間無限地接近了。董說十分準確地看到了行者身上這兩種特質的糾纏,并將自己身上不可控制、無法擺脫的苦悶、迷茫與哀愁,通過夢境,悉數(shù)交給了行者。于是讀者和董說都看到了行者的掙扎和痛苦:從前雷厲風行、一呼百應的齊天大圣忽然變成了一個糾結、拖延、小心翼翼的延宕者,總是想要抗爭,又總是抗爭無效。這是董說給自己的精神寫照,也讓讀者借此能夠了解到用情過深帶來的副作用有多么強烈,足以讓行者這樣的英雄威風掃地。而董說自己,同樣能夠從行者的苦痛中分得一些自我麻痹式的精神慰藉:齊天大圣都要花好大一番精力才能掙脫的焦慮牢籠,凡人董說又怎能輕易逃得出來??啥f還是在小說的結尾為行者安排了一個較為理想化的結局,讓他識破情魔,重獲了內心的平靜。行者的結局,無疑是董說自己也想要的??涩F(xiàn)實卻是,就在寫作《西游補》的期間,董說依舊被這份焦慮苦苦糾纏,所以破情入道結局也并沒有顯示出太強的說服力,反添了一絲幻滅的意味。
從董說存世不多的詩文中也可以看出,他至死都沒有真正逃脫現(xiàn)實的桎梏。民族氣節(jié)與士人的社會責任感,董說內心深處受儒家為學致仕思想的浸濡,使得他一生都在入世與歸隱之間苦苦徘徊?,F(xiàn)實生活日復一日帶來的無力感使他長期處于一種無名焦慮之中,這種焦慮也直接地影響到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格?!段饔窝a》中行者面臨的困窘,正是董說其人的真實寫照。董說敏感而特立獨行的性格以及那個他深陷其中的焦慮牢籠,都是他能在青年時期創(chuàng)作出《西游補》這樣充斥著灰色情緒、荒誕而富于想象的小說作品的重要原因。
三、理性退場:夢境書寫與無序感
《西游補》藝術風格的與眾不同,很大程度在于其夢境描寫的荒誕與夸張以及由此帶來的純粹的藝術美感。傳統(tǒng)中國文學中涉及夢境的描寫,大多仍是以現(xiàn)實世界為基礎的,沒有脫離合理的文學想象?!肚f子》作為中國夢境描寫的開先河之作,想象瑰麗奇特,其記載的夢境雖然也有內容完整、獨立成篇的作品,但大多還只是略一提及,且借夢說理的痕跡較重。古典小說雜劇中還有一種較為典型的夢境描寫,主人公在短暫的夢中經(jīng)歷了整個人生,而一覺醒來方知皆為虛幻。代表作有《枕中記》《南柯太守傳》《太平廣記》之櫻桃青衣、馬致遠《黃粱夢》《邯鄲夢》、蒲松齡《續(xù)黃粱》,等等。這類作品有關夢境的安排是為了借事說理,夢的內容也幾乎完全依托現(xiàn)實世界的秩序與邏輯。
反觀《西游補》,其十六回安排的核心,無過一個“情”字。為了展現(xiàn)“情”是最有力、最能迷惑人的形態(tài),董說超越了中國傳統(tǒng)夢文學精心編撰的、帶有強烈目的性的“現(xiàn)實主義夢境”,將夢的描寫帶向了更加無序化、更加離亂的境地。而《西游補》的現(xiàn)代性特點,也正體現(xiàn)在整本小說中“理性”的退場。董說作《西游補》,原意是讓人們認清“情”字之虛妄,重返“理”之根本。但董說采用的方法恰恰是將“情”與“感”在小說中無限放大。
這種放大首先體現(xiàn)在情節(jié)連綴上的無序性和內容本身的荒誕性。墜入頭風世界、古人世界、未來世界的行者,一會兒目睹熙熙攘攘的舉子爭相看榜;一會兒變成項羽的愛妾,與其床畔交談;一會兒又進入地府,變成審判秦檜的閻王……前后情節(jié)毫無連接性可言,仿佛真正的夢境。而“唐僧沉迷女色”“行者已有妻兒”這樣的情節(jié),對熟悉《西游記》的讀者來說,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如此隨意與夸張荒誕的特點,也正是有學者稱它為“意識流小說”的重要原因。
行者焦急、無措的心理狀態(tài)和延宕的行事作風,同樣昭示著“理性”的讓步。作為主人公的行者缺乏知曉一切的上帝視角,也失去了在《西游記》中“一人有難千人幫”的良好環(huán)境。從行者化飯入新唐一節(jié)起,他就是徹底孤立無援的,散亂無序的信息不斷地沖擊著行者的認知,使他愈發(fā)焦躁難安。這種焦慮很像人在做夢時面對荒唐的夢境束手無策而產生的惶恐和無力感。行者處于被動狀態(tài),渾渾噩噩;讀者亦處于被動狀態(tài),感受著行者的焦急無措。
“理性”的退場,還體現(xiàn)在《西游補》全文視覺的紛亂性上。小說中有很多有關色彩、各類物件的大量羅列。例如,進入萬鏡樓后對各類鏡子的排列鋪陳等;在“五色旗混戰(zhàn)”部分,青、紫、玄、黃、荔枝紅、鴨頭綠,種種顏色構成了一幅極其紛亂的混戰(zhàn)圖景,令人目不暇接。小說中使用到的表示色彩的字眼極多,據(jù)統(tǒng)計,僅“青”字就被使用過206次。這種通過文字直接對視覺產生干預的方法,沖擊著讀者的理性,加重了直觀上的混亂感。
雖然《西游補》具有諸多古典小說不曾具備的現(xiàn)代性特點,但是我們仍然不應將它與純粹的西方意識流小說等同。而其中的“現(xiàn)代性”與“意識流”,也只是介于西方意識流文學和傳統(tǒng)中國敘事文學之間的一個特殊產品。總的來說,《西游補》是一篇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他投入了作者極其豐富的想象力和眾多煞費苦心的暗喻,而不僅僅是對真實夢境的一個簡單復現(xiàn)。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多次提及過人對自我夢境的稽查,以及大腦為使夢境變得不那么直白和羞于啟齒而對夢境進行的偽裝。董說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這一點上和做夢有許多相似之處。在創(chuàng)作《西游補》,滿足自己釋放焦慮欲望的同時,董說也充分發(fā)揮了理智的監(jiān)察和協(xié)調作用?!段饔窝a》絕不是由一堆凌亂的意識符號堆砌而成,董說賦予了它完整而精彩的故事情節(jié),并巧妙地將他對現(xiàn)實的諷刺與勸喻深藏其中。董說不是一個百分之百超塵脫俗的隱士,儒家士子的社會責任感始終深埋在他心中,這也直接導致了《西游補》的復調主題——它不是一部單純?yōu)樗囆g而藝術的、表現(xiàn)無名焦慮的現(xiàn)代化意識流小說,而是既包含了飽滿的個人情緒,又對現(xiàn)實有所關照的復雜而深刻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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