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一
《新唐書·柳宗元傳》說柳宗元參與王叔文新政失敗,順宗永貞元年(805年)被貶謫永州:“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彼^“諸文”,當以《永州八記》成就最高,其為古典山水游記開一代文風的杰作,已成共識。亦有論者不求甚解,以為柳氏至永州即作,事實并非如此簡單。
柳氏初到永州,身為官員,卻無居處,和北宋被貶黃州的蘇東坡一樣,借住于十分簡陋的僧寺之中。五年之間,四遭火災,幾葬身火海。初到永州不到半年,母親盧氏即病故于龍興寺。親朋故舊,斷絕來往者有之,恣意詆毀者有之。流放之地,尚未十分開化,瘴氣暑濕,弱體病甚,南蠻鴆舌之語,難以自由交流,更增苦悶。柳式雖處如此困境,但并未開始“八記”之作。
次年,唐憲宗即位改元元和(806年),大赦天下,然下詔明言:柳宗元等不在其列,還要把王叔文處死。二十一歲就中了進士的柳宗元,此時才三十四歲。面對政治上幾乎是死刑的局面,精神郁悶可想而知。但是,他仍未命筆“八記”。概由于其堅持為文之“道”(原則):“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偃蹇而驕也?!保ā洞痦f中立論師道書》)這說明柳氏每每以“輕心”“怠心”“昏氣”“矜氣”自戒,最關(guān)切的是,懼其作“剽而不留”“昧沒而雜”,也就是不能傳諸后世。
要把精神上的郁悶以他和韓愈倡導的古文形式表現(xiàn)出來,這是一種歷史的創(chuàng)造,需要一個過程。以柳宗元的天才,這個過程居然相當長。故此時雖有所作,如《牛賦》之嘆牛有功而無賞,不如瘦驢之“曲意隨勢”,《愚溪詩序》述己“以愚得罪”卻以“愚”命溪,居愚而不改,然此等文章皆有守志不渝、俯視群小之意,皆難以與《永州八記》作為山水游記之經(jīng)典可比。作者的情志與文章形式達到水乳交融,還需要其他條件的配合。長期的積累,是其一。至于具體為文,有時某種偶然的頓悟、靈感的激發(fā)亦不可缺少。
“八記”首篇《始得西山宴游記》作于唐憲宗元和四年(809年)秋,已經(jīng)是柳宗元被貶謫永州的第四年。在給友人的書信中,他把自己比作囚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很難感到生趣。作為某種意義上的囚徒,他在大自然中尋求精神解脫。在《與李翰林建書》中他說,“悶即出游”不過是“暫得一笑”。這里“暫得一笑”就提示著,解脫是短時間的,帶著偶然的性質(zhì),徹底的解脫并非招之即來。
《始得西山宴游記》一開頭就是: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
自稱為“僇人”,罪人,受辱之人,精神常常(恒)是憂懼不安的。即便有空暇出游也是漫無目的,精神找不到長久棲居之所。雖然如此,但是,“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可以打發(fā)日子,“披草而坐,傾壺而醉”,“相枕以臥,臥而夢”,“覺而起,起而歸”,這樣隨意,可以忘憂,可以自娛:
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tài)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這里有一種自得感,以為此州山水之異態(tài),一切特殊景觀皆享受盡了,完全收入自家之胸懷??陀^景觀皆為主觀自我所擁有,似乎已達解脫之境,然而直至西山宴游這一天,才頓悟到往日以為諸山皆吾有是錯誤的。今日來此西山才是“始得”,也就是真正的開端。
二
“始得”是文章的題目點出的,歷代文評家皆意識到了這一點,大致皆以為“始得”為理解此文之關(guān)鍵。
林云銘在《古文析義》卷十三說此文:“全在‘始得二字著筆。”沈德潛在《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九中說此文:“從‘始得字著意,人皆知之……此篇領(lǐng)起后諸小記?!眱π涝凇短扑伟舜蠹翌愡x》卷十中說得更到位:“前后將‘始得二字,極力翻剔。蓋不爾,則為‘西山宴游記五字題也?!比绻麤]有“始得”,則此文只是“西山宴游記”而已。諸家之說皆切中文本。柳宗元自己在文章中就直截了當?shù)卣f,“始”于自己還不知西山之“怪特”。怪特在哪里呢?這里是有幾個層次的。
先是“望”,遠觀、遙望,“怪特”變成了“異”。“異”到讓作者不辭煩勞,越二水(過湘江,緣染溪),登無路之山(斫榛莽,焚茅筏,攀援而登),這顯示了景觀吸引力的極致。
景觀的刻畫,諸多文評家是意識到了的。林云銘說:“語語指劃如畫。千載以下,讀之如置身于其際。非得游中三昧,不能道只字?!钡?,諸多評家往往限于模山范水之工,忽略了山之怪和異不僅僅在客觀對象,更在主觀心態(tài)。
等到“窮山之高”,領(lǐng)略到山之怪特,靈感一下子來了,改變了作者往?!笆┦┒?,漫漫而游”,排遣不時襲來的憂懼(恒惴栗)的心態(tài)。無目的的醉游,一下子變成了“箕踞而遨”,把腿伸直,坐在山頂上,俯視“數(shù)州”大地,“皆在衽席之下”。山與自我的關(guān)系,不再僅僅是為我欣賞,為我所有,而是山丘提高了自己的視點,實際上就是胸懷,這個自卑為“僇人”的人,突然感到了自己的高大,而奇形怪狀的大山開始變得渺小:岈然隆起的,洼然深陷的,不過是小土堆、小洞穴(若垤若穴)而已。千里之遠的景物,聚集在尺寸之間,高下相形,盡收眼底。這表現(xiàn)的是俯視。接下來的“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青山、白云在遠方與天接合,說的是空間在天地之間全面展開。
這就不僅僅是景觀的擁有,而是精神氣概的升華。往日并不以為異的山岳,激起了情志的高潮,頓悟起來,方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螻為類”。
前面說的“怪特”“異”不過是朦朧的觀感,到這里變成了思想,山之特出,山的美,在于“不與培(土婁)為類”。這里有兩層意思:第一,群山一下子變成“培(土婁)”,往日那些看來高不可及的對象,不過是一杯黃土而已;第二,有了這樣擁山之宏大的心氣的自我,不屑與之“為類”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三
柳宗元就這樣把描繪變成象征,從客體的山之高大轉(zhuǎn)化為主體的精神之載體。這就是“始得”中“始”的情志內(nèi)涵。這一點,沈德潛、儲欣、林云銘都忽略了。唯一的例外是浦起龍,他在《古文眉詮》卷五十三中說:“‘始得有驚喜意,得而宴游,且有快足意,此扼題眼法也?!边@里接觸到文章的“扼題眼法”。但是,“驚喜意”“快足意”還停留于直覺,對于其高度的認識還是相當朦朧。幾乎所有的評論家都忽略了文章精神氣度的高大,不僅是一時的感奮,而且具有哲學的內(nèi)涵。
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
這種精神之氣(灝氣),與天地同生,是沒有開始的。這種浩然之氣,與大自然(造物)共存,是沒有終點的,即在時間上是永恒的,超越了生命在時間上的局限。
正是因為有了這種感悟,柳宗元難得地陶醉起來(引觴滿酌,頹然就醉),浪漫起來(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把哲學的意境用具體的語言表達出來:
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
“心凝”指心神高度凝聚,“形釋”指軀體解脫,“與萬化冥合”指與大自然無聲無息地融為一體。這是一種超越了形而下之現(xiàn)實痛苦的形而上的境界。對此,歷代諸文評家中只有林紓注意到了。他把這歸結(jié)為“道”:“不與培(土婁)為類,是知‘道后遠去群小也。悠悠者,知‘道之無涯也。洋洋者,抱‘道之真體也。無所見猶不欲歸,知‘道之可樂,恨已往之未見也。于是乎始,自明其投足之正……”(林紓《古文辭類纂選本》卷九)。林紓這里的“道”說得比較玄,具體分析起來,本文的“道”更多屬于莊子“齊物論”的境界,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正是在這種悟道的境界中,柳宗元徹底地從痛苦中解脫出來,覺悟到“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這個“始”字是總結(jié)性點題,具有卒章顯志的性質(zhì),是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升華。往日雖曾醉游,然只是游山玩水感官享受而已,這個“始”字反復點出,往日之游,山是山,我是我,而從此時開始,變成了山與我的合一。這種形而上的境界,在柳宗元的詩歌中,表現(xiàn)得更為精絕。例如《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曾被詩話家譽為唐人五絕之首的杰作,表現(xiàn)的不僅僅是莊子的齊物論精神,而且是禪宗的不為外物所動,超越苦樂,心靈處于寂靜狀態(tài),即所謂“正定”狀態(tài),能制伏欲界的貪嗔等煩惱。
正是因為如此,文章最后特別注明寫于元和四年。意在提醒讀者,他流放了四年,遭到那么多打擊,游覽了那么多山岳后才從精神上得到解脫,因而才開始寫作那流傳千載的“永州八記”。
當然,這個形而上的頓悟并不是柳宗元生命的全部,在“永州八記”中,還有《鈷鐲潭西小丘記》,記低價購得一畝小丘。“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潛潛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但享受如此山水之樂,而且還想到“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鄂、杜,則貴游之土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nóng)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這就不是形而上的境界了,而是形而下的現(xiàn)實思緒,不但有從大自然的欣賞中得到樂趣,而且有山丘之勝不得其所的人生感嘆。而在《小石潭記》中,則不但為欣賞石之形美,水之聲美,潭之透明,魚影布石,還有魚“與游者相樂”之趣。這里的“游者”其實就是柳宗元。大自然美景的“幽邃”,遠離塵世,超凡脫俗,自己的精神得到解脫,但是“其境過清”,欣賞則可,并不適合自己“久居”。不得已,棄之而去。
也許正是因為有了西山宴游形而上的解脫,這樣形而下的愉悅才不是“暫得其樂”。柳宗元流放生涯中,心靈雖然豐富,但形而上的頓悟與形而下的現(xiàn)實矛盾是很難回避的。到元和九年,他在流放地已經(jīng)十年了,寫下《囚山賦》發(fā)泄他的幽憤:
顧幽昧之罪加兮,雖圣猶病夫嗷嗷。匪兕吾為柙兮,匪豕吾為牢。積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賢日以進,誰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
這充分說明,他在被貶的漫長歲月中,畢竟是痛苦的,形而上的天人合一的超脫,與形而下的購得良土的快感,欣賞潭水的清幽,從中得到的心靈安慰,終究不能完全消解他內(nèi)心的積郁。當然這并不能撲滅他在山水之美中獲得生命質(zhì)量提高的理想。
四
《永州八記》如此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都是前代山水游記所缺乏的。
張岱在《寓山注跋》中說:“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此論也許失之偏頗。固然酈道元《水經(jīng)注》有精彩絕倫的《龍門》《巫峽》(俗題《三峽》)等篇,文采斐然,錦貝燦然,但大多皆為注釋,七寶樓臺,離開水經(jīng),不成片段,更無柳宗元《永州八記》所展示的精神內(nèi)涵之統(tǒng)一而豐富。
當然,差不多與酈道元同時,在南朝以吳均為代表,則以駢文為主。后世數(shù)百年間駢文占據(jù)了主流,也產(chǎn)生過一些杰作,如唐王勃的《滕王閣序》。但是,駢文作為一種文體,其對仗的句式固定,平面滑行,缺乏精神內(nèi)涵,造成了形式主義之風的積弊。韓愈、柳宗元針對駢文不重內(nèi)容、空洞無物的弊端,提出“文道合一”“以文明道”,發(fā)動反駢文的古文運動。蘇軾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說,韓愈古文運動的功績在于“文起八代之衰”,八代是指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
在《始得西山宴游記》中,“文起八代之衰”是如何表現(xiàn)的,如今許多分析文章不約而同地忽略了。
駢文的特點,除了對仗,在句式上以四六言為主。如《滕王閣序》:“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槃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范,檐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土之詞宗;紫電清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qū);童子何知,躬逢勝餞?!比某梢允÷缘奶撛~以外,都是四言與六言之交替。這就是駢體的形式規(guī)范。
柳宗元所提倡的古文,乃是先秦西漢的古文。其原則是:第一,不事對仗,因為對仗拘于平面描繪、多用華麗詞藻;第二,師承先秦西漢散文之記事敘述;第三,駢文大抵四六言的句式,而古文則為散句,也就是句式的長短自由轉(zhuǎn)換。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行,漫漫游。
數(shù)句基本是簡樸敘述,不事藻繪,句式自由,無偶句對仗。第一句說自己身份乃獲罪之人,只用了五個字,下面三個三言,對于心理上長期的恐懼,也只用了三個字“恒惴栗”,這就是古文的簡樸。其后是四言(則施施行),然后又是一個三言(漫漫游)。其實“施施行”和“漫漫游”本是可以對仗的,加上一個“則”,有了因果關(guān)系,變得更加自然。作者不但回避對仗,連排比句都是回避的,回避排比,就是回避人工痕跡。但遇到可以對仗和排比的情況,只要是有利于表現(xiàn)自然心態(tài)的,就坦然用之:
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
這里的“入深林,窮回溪”“披草而坐,傾壺而醉”,下面的“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筏”,就是對仗句,皆為三言?!芭试?,箕踞而遨”則是四言。句式的自由組合,手法的自由轉(zhuǎn)換,完全是心靈節(jié)奏的表現(xiàn)。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古文始于先秦西漢,反駢文的唐時古文卻不同于先秦古文。先秦古文極少對仗句法,《季氏將伐顓臾》中的“危而不持,顛而不扶”“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就有人懷疑是出于后人之手。但是在柳宗元筆下,這樣的句式往往似漫不經(jīng)心出之,在樸素的敘述中略帶華彩,并不妨礙其文之自然。
《鈷鐲潭西小丘記》中寫到山石,就用排比作了盡情渲染:
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嵌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
柳宗元和韓愈提倡古文,反對駢文的人工性,這樣的排比突破了駢文的對仗程序。難能可貴的是這并非柳宗元唯一的手法,他似乎是很有節(jié)制地使用著的,在《小石潭記》中形容池邊石頭的奇異,就用了相反的手法:
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堪,為巖。
與河床的整體性相反的是分散性,變化多端。“為坻,為嶼,為嵁,為巖”,強調(diào)的是形態(tài)各異,一派自然本色。多姿的山石與統(tǒng)一的河床形成對比。不可忽略的是語言的節(jié)奏。一連四個短句,每句只有一個名詞,沒有形容詞,卻達到描寫的效果,表現(xiàn)出復雜的山石形態(tài),詞語和句法卻是如此單純,這不但是自然景色的奇觀,而且是語言的奇觀。前面是參差的長短句,后面是整齊、并列、沒有形容和夸張的短句,發(fā)揮了古文的自然優(yōu)于駢文的人工之優(yōu)長,構(gòu)成一種有張有弛的節(jié)奏;從心理感受上,又給人一種歷歷在目、應接不暇的感覺。對語言控制得很緊,是柳宗元的一種特殊追求。
柳宗元與韓愈并稱,但是二人文風并不雷同。相比起來,韓愈之文幾乎更多散句,不用駢句,常有直接抒情,往往禁不住“一唱三嘆”。其趣,亦不限于情趣,兼具理趣(《師說》),特別是諧趣(《送窮文》《毛穎傳》)。欲窺柳宗元為中國唐代古文帶來的特色,與韓文的比較或者不可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