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紹國
木藤家的事,我六七歲開始有記憶。那是木藤結(jié)婚的那一天。冬至已過,天色微暗,大家才看到渡船里有一點紅色,哦,新娘從白沙村嫁過來了。上岸之后,新娘清秀,白凈,眼睛有笑意。那個時候,結(jié)婚的姑娘總要哭一哭的。不是大喜日子嗎,怎么哭呢?新娘的哭,有真有假,情形復(fù)雜。離開家,離開養(yǎng)育的父母、親愛的手足,悲從中來,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有的側(cè)重點不同,折著指頭數(shù)日子,總算和心上人結(jié)婚了,父母兄弟都好好地在,歡喜都來不及呢,哭什么哭?但也不能浪笑而出,不能“我要結(jié)婚了!我要結(jié)婚了!”的樣子,要裝出不舍的樣子,裝得久了,也就馬馬虎虎哭一下,有的已經(jīng)哭開了,干脆稀里嘩啦地哭,倒也水到渠成。
但是木藤的新娘心重,她沒有哭,她笑著。
我們九間的鞭炮響起來。點鞭炮的人可能是個新手,因為有人喊:“不要朝柴垛打,不要朝柴垛打!”三個鞭炮之后,就是“搶結(jié)緣”了。結(jié)緣,實是湯圓,我們暖州人喜歡動詞當(dāng)名詞用,緣圓同音,討個彩。結(jié)緣是在加了紅糖的豆粉里滾過的湯圓。為什么“搶”呢?那時沒吃啊,大家都餓啊。來搶的人多數(shù)是孩子,也有小伙子。結(jié)緣被“長人”——新郎的伯父放在禮盒蓋里,端得高高的。只見長人抓一把拋起來,又抓一把拋起來,有人在空中接住,有人在地下?lián)斓健?罩薪拥绞沁\氣,地下?lián)斓竭\氣也不錯,只管吃。正好掉在雞糞豬糞里,怎么辦?他們還是想法吃掉的。
看到轟轟烈烈搶結(jié)緣,大約有趣,感到榮光,木藤新娘朗朗笑起來?,F(xiàn)在,她和伴娘可以手挽手進(jìn)屋了。伴娘好像是四個,其中有一個是她姐姐。姐姐也清秀、白凈,臉上更是笑笑的,她對妹妹的婚事肯定滿意。她大新娘兩三歲吧,笑容里多了堅毅、固執(zhí)和兩三個雀斑。新娘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她沒有兄弟。
那時喜事限辦兩桌酒席。我家和木藤家關(guān)系好,但也沒有被邀請。被邀請的是幾個伴郎和他家的至親。他家的親戚有些誰,我一個也不記得。
我已經(jīng)睡了,可是被吵醒。“阿嬸,阿嬸”,有人破門溜進(jìn)來。我母親聽得是木藤,覺得奇怪,但也不可坐起來,因為她也脫衣睡下了。
“有什么事,木藤?”
“他們捉弄我。受不了?!?/p>
“這是鬧洞房,總是要的?!?/p>
“又要吃酒,吃不下就要親嘴,受不了?!?/p>
“親唄。都是這樣過來的。受不了也就一次。”
“不行不行。這個我受不了?!?/p>
“你逃了,新娘怎么辦?”
“她行。她會說話。她能抵擋?!?/p>
“不行的。今天你結(jié)婚,不能逃避?!?/p>
“我不管了。”
“你要逃避!他們一群狼狗,捉弄一個女的!”
“不會的,不會的。燈點著呢?!?/p>
“他們吹了燈怎么辦?”
“不會吹燈的,不會吹燈的。”
“你不懂事……你到我這兒來干什么呢?”
“我跟你睡啊?!?/p>
“哎呦,放下新娘不睡。倒到我這兒睡,全世界也只有你一個木藤。”
……
我又一次被吵醒的時候,有人在叫:
“木藤!木藤!木藤!木藤!”
“木藤!木藤!木藤!木藤!”
“木藤!木藤!木藤!木藤!”
有三個人的聲音。一個是木藤父親的聲音。一個是木藤伯父的聲音。一個是新娘姐姐的聲音。我們九間從來沒有這種女人的聲音,響亮、凄厲中含有責(zé)備。
木藤已經(jīng)睡著了。我的母親用腳把他推醒。我母親高聲答應(yīng):
“木藤在這兒呢!”
門被新娘姐姐推開了。她呼呼喘著大氣。
木藤起床了,不情愿似的勉強(qiáng)出去了。
第二天, 新娘沒有起床。幾個伴郎還是來對木藤說:“你老婆的奶頭是粉紅色的?!?/p>
木藤坐在竹椅上,臉上沒有任何信息,一聲不吭。
第三天,一大早,新娘起來了。她向早起燒飯的木藤伯父打招呼:“伯伯。”她的臉上笑著,樣子是甜美的樣子。
木藤沒有伯母,木藤也沒有母親。我從小就沒有看見過這兩位女人。是死了,還是離異了?我相信是死了,因為木藤的父親和伯父,滿身善良,脾氣都好,不煙不酒不賭,前半生和后半生都沒有一個相好的女人。在村莊,誰有相好的,村人清清楚楚,沒法隱瞞。木藤父親和伯父,肯定沒有。兩個女人一生潦草,貧窮,體質(zhì)差,缺醫(yī)少藥,應(yīng)該都是病死了。兩個女人哪里人?什么時候病死的?死亡順序是怎么樣的?我渾然不知。我的父母從來沒有說過,別的人也從來沒有說過。或者他們說過了,而我少年沒有興趣,也就忘記了吧。
我的記憶里,哥倆好得很,可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沉默寡言,沒有什么話。
木藤老婆起床了,伯父已經(jīng)在做飯了。后來的早飯一直是伯父來做。每天的挑水都?xì)w木藤父親。入冬,水瘦山寒,木藤父親一直在井邊排隊,然后打水回家。生產(chǎn)隊里干活,哥倆都要去。挑肥料上山,或挑番薯下山,弟弟挑得飛快,把擔(dān)子放下,然后回跑,接長人哥哥一程。村莊里受妯娌的挑撥,兄弟反目,互毆頭破血流,是經(jīng)常的事。木藤父親伯父,真是農(nóng)村里好兄弟的楷模。
從前是三個人吃飯。木藤和父親伯父。我母親說,小時候的木藤,每餐吃飯都要鬧九間,哥倆“一個吹簫,一個按孔”。一個遞飯,一個轉(zhuǎn)移木藤的注意力,指著空中說“鳥兒鳥兒,布谷布谷!”或者指著九間中堂里的燕子窩,“燕子,你吃你吃!”一頓飯需要花去一個多小時?,F(xiàn)在是四個人吃飯,哥倆的內(nèi)心非常喜悅。飯桌的上方掛著一串顆粒飽滿的花生,哥倆盼望明年后年大后年,一炮一炮放出來,都是男孩,男孩。
“吃了飯,早點睡?!蓖盹埡螅咎俨缚偸菍δ咎僬f。
第二年,我背起書包上學(xué)堂,才知道木藤伯父是個革命戰(zhàn)士。這是老師說的。說是革命戰(zhàn)士,我們立即肅然起敬了,而且我本人也光榮起來,因為英雄出自我們九間!禮堂里集中了三個班級的同學(xué),老師站起來,同學(xué)們站起來,大家用崇敬的眼光仔仔細(xì)細(xì)把長人木藤伯父迎接過來。而木藤伯父不卑不亢,步履緩慢,當(dāng)年看來,像是很老的老人了?,F(xiàn)在算起來,他那時根本沒到五十歲。他來了,校長鼓掌,師生都鼓掌,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像是熟門熟路,自管坐下來,不管別的人。于是就開講。聲音不響,只敘述不描寫,但他好像在講別人的事情。他說自己參加浙南游擊縱隊,粟裕已經(jīng)北上抗日,劉英也已經(jīng)犧牲。那時暖州的地下黨領(lǐng)導(dǎo)人叫龍躍。家里弟弟(木藤爸爸)被國民黨抽了壯丁,父母相繼死去,是他黃茅坪村的表弟拉他上山的,說到山上有飯吃。想不到到山里還有人教書,他認(rèn)得不少字。
“只認(rèn)得幾個字,信還不能寫。你們要認(rèn)真學(xué)習(xí)?!?/p>
你說說打仗嘛!你說說打仗嘛!大家心里都這么想。好了,長人好像看到大家的心思了,他說到打仗了。
“那是在暖州,國民黨對共產(chǎn)黨的最后一戰(zhàn)。后來就和平解放了?!?/p>
他就此結(jié)束。
校長馬上輕聲懇求木藤伯父,“你這里說具體一些,怎么打仗吧?!薄iL年年傳統(tǒng)教育,年年請木藤伯父講革命故事。但年年,木藤伯父到了打仗,死人,偏偏從略。見校長請求,木藤伯父只好繼續(xù),像是只好答應(yīng)過來講話一樣。
“那時在地棠頭村,永嘉縣委所在地?!蹦咎俨咐^續(xù)說,“當(dāng)年的暖州不叫暖州,叫永嘉。當(dāng)年的永嘉縣委,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暖州地委。國民黨知道永嘉縣委所在地在地棠頭村了,兵分兩路,一路從東來,從藤橋方向來,一路從西來,從青田方向來。清晨四點鐘,我們的軍號響起來了。霧很大,一天霧都很大,一直打到下午三點,縣委機(jī)關(guān)才撤退出來。”
“消滅了多少敵人?”前面的孩子發(fā)問。
“聽說是有一二個。霧里我們也沒看到?!蹦咎俨刚f。
“我們有犧牲嗎?”
“七個,陳巖星、張文弟、周金連、吳考生、林巖彩、吳成云、周定法?!?/p>
他像完成了必須要完成的任務(wù)一樣,站起來了,不看一眼僵硬著的孩子,一步一步回家了。
校長講了一通我們要繼承和發(fā)揚無產(chǎn)階級革命傳統(tǒng)之類,于是散會。我背著書包跑得很快,想追上木藤伯父,可是追到九間才算拉起他的手。他低頭看看我這個鄰居,臉上有了淺笑。我說伯伯伯伯,我們怎么沒把敵人打死呢?他輕輕說,他們是包圍過來,我們撕了一個大口子,逃出一百來人,算是謝天謝地了。我說死的七個人,是敵人就好了。半天,他說,死人都不好,死人都不好。
他的話我不懂,他躺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很累的樣子。
他躺著的竹椅上方,有一塊紅鐵片,“光榮人家”。當(dāng)時我疑心,他是老革命,家庭自然就是光榮家庭。后來才知道,他的女兒參軍去了,多年前探親回來過幾次,現(xiàn)在的部隊在吉林四平。這里我得補(bǔ)充一個事:木藤結(jié)婚的前兩天,我到代銷店打醬油,代銷店方庭迪讓我送一張二十元的匯款單給木藤,還說上面有一行留言:祝弟弟新婚快樂。
這時木藤父親把馬桶端出來,樣子很重,不可攏身,需要走得快,差一點撞上我。見是這個臭烘烘的東西,我逃得飛快。
木藤伯父是革命戰(zhàn)士,那么被抽了壯丁的木藤父親就是國民黨的兵。1939年,黑夜風(fēng)高,來“抽”的時候兄弟都在家。逃已沒處逃,逃了可能麻煩更大。保長卻是笑笑的,說是這回是件大好事。一個很大的軍官暖州人,派他的副官長途過來代為探撫家眷,順便招募一批少年入伍,副官帶過去。這活新鮮,保長說,暖州人會照顧暖州人的,包好。木藤父親覺得事已至此,村里也沒什么好玩的,就說我去。
木藤父親和伯父相反,愿意說自己的故事。他說往西南、往西南,終于到達(dá)軍營,開始一個月的訓(xùn)練。后來他參加昆侖關(guān)戰(zhàn)役。我們孩子不愿意他說路上的事,什么腳上起泡,身上長虱,也不愿意他說大局,什么昆侖關(guān)戰(zhàn)役,杜長官、邱長官,你說就說敵人怎么打來,我們怎么殺去,飛機(jī)嗚嗚,馬蹄嘚嘚,炮響煙飛,刀白血紅。他很乖,說:“日本人的飛機(jī)很低地飛,他們是在偵察。同伴們躺在田畦里,我爬在樹上,我能看見飛行員。飛機(jī)過去,我的帽子跟著飛了。我喊:‘我的頭沒了。地上一個同伴就去撿來,給我戴上。不一會兒,飛機(jī)又來了,扔炸彈,撿我帽子的同伴一條腿不見了,大家東找西找,終于找到了,腿掛在我爬過的樹上?!?/p>
這事怪嚇人的,倒也過癮。我們問:
“敵人死了多少?我們死了多少?”
“昆侖關(guān)我們死了10000,敵人死了5000?!?/p>
“那么我們輸了,敵人贏了?!?/p>
“不是這樣認(rèn)定的。昆侖關(guān)被我們攻克了,沒有日本人了,就是我們贏了?!?/p>
沒有讓我們服氣。大人胡說我們也沒有辦法。問:
“你怎么同日本人打呢,為什么不同國民黨打?”
這一問是“頂心拳”,木藤父親蔫了。只說:
“抗戰(zhàn)勝利我就回來了。”
“回來你也是國民黨的兵。”不知是誰接著說了這么一句。
木藤父親痛苦的樣子,垂下了頭。
我們坐在柚子樹下。這一棵柚子樹又高又大,像一把巨傘撐在碧綠的甌江邊上。這時木藤伯父來了。木藤伯父來了,木藤父親向來就不再說一句話。
有一天,也這樣在柚子樹下坐著。有人通風(fēng)報信,說要批斗木藤父親。木藤伯父就叫弟弟往水竹叢里躲,自己起身去應(yīng)付造反派。我跟著去了。見是木藤伯父,造反派頭頭笑起來,說:
“你是老革命,又不是走資派,我們不斗你?!?/p>
木藤伯父迎合著笑,說:
“他上午說肚子疼,可能到公社衛(wèi)生院了吧。”
“我們已經(jīng)派人找,找不到也就算了?!?/p>
“好的,謝謝。好的,謝謝?!?/p>
頭頭見人走遠(yuǎn)了,對邊上說:
“這樣的哥哥天下沒有,為了保護(hù)弟弟,官都不當(dāng)?!?h3>四
木藤老婆還沒懷孕。木藤老婆叫云香,姓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她和我母親很好,在九間就和我母親一個人很好。她可能深深懂得兩位長輩最大的期望。哥倆是有見識的人,通情達(dá)理,不可能有讓人不愉快的怨言。但兒媳婦的敏感,明明感知兩位長輩最大的期望。她也覺得這是人之常情。
“別人結(jié)婚第二個月就沒月經(jīng)了,我都五個月了,還有。”
“這個別慌,一慌可能月經(jīng)就癩皮狗一樣纏著你。做那個事就做那個事,別想著這個事。平時也別多想,越想偏偏懷不上,不想它可能忽然就來了?!?/p>
“生怕流到外面去,我每次都枕頭墊起來。”
母親笑起來,蒲扇拍了我的腳,可能是趕蚊子,說:
“跟這個沒關(guān)系。我生可可的時候,好像是吃了一碗豌豆。哎唷,肚子飽了,心情很愉快很愉快啊,就有了?!?/p>
“那么就是心情好?我和木藤做那個事的時候心情都好???”
“這就不知道了。人和人不一樣吧?!?/p>
“你們過來人,有沒有傳達(dá),一個月內(nèi),什么時候做那個事,容易……”
“每人不一樣吧,”我母親說,“我除了吃豌豆,那天還是個月圓夜,月亮銅鏡一樣,月亮里那個砍樹的人都清清楚楚。就有了可兒。”
云香看了看天空,天很藍(lán),可是月亮卻像鐮刀一般。她有點泄氣似的,說:
“我們是天天做那事的,是不是……”
“人和人不一樣。別慌就是?!?/p>
“好的,別慌別慌。”
后來的日子,我看到云香經(jīng)常剝豌豆,她夜晚經(jīng)??刺炜眨瑢ふ覉A月。她對伯父說,讓她燒飯,伯父好像懂得她的意思,堅持自己來,不讓給她。云香和我媽的談話里,總好像虧欠兩個長輩似的。我媽問她木藤的態(tài)度,她笑說,木藤只管鋤地,長不長稻谷他才不管呢。
一年以后,一天入夜,天空蔚藍(lán),月亮圓圓的,金黃金黃的。村莊明亮,甌江那一面的山都看得分明。可是,慢慢地,天空和大地都暗下里。村里的先知叫起來:“月亮被天狗吃掉了!月亮被天狗吃掉了!”接著有銅鑼的聲音,咣,咣,咣,咣……
多天過去,云香過來,臉上花開,對我母親說:
“我總是準(zhǔn)時的,現(xiàn)在三天不來了?!?/p>
母親有些高興,也有些擔(dān)憂,說:
“不一定,再等等,一個禮拜再說吧。天狗吃月亮那天,你和木藤有沒有做那事?”
“那是做的?!?/p>
我母親欲言又止。這使云香不安,連問“怎么呢?怎么呢?”我母親就說:“村里的老人說,天狗吃月亮,是不宜懷上的?!薄霸趺床灰四兀俊痹葡阕穯柕??!皳?jù)說是命不長?!蔽夷赣H說。云香神情黯然下來,我母親連忙又說:“誰知道真假呢?重要的是,即使有了,也不一定是天狗來了那一天?!?/p>
云香的確懷孕了,肚子一天鼓如一天。她來我家說的都是利胎的話,主要是問吃什么。而我母親警告她不能做那個事了。她說這怎么行,即使木藤熬得住,我也熬不住。我母親只說要熬,要熬,起碼前兩個月要熬。每每回去之前,云香臉上多云。她擔(dān)心天狗。我母親這回聰明起來,斬釘截鐵地說:“老人那是瞎說。再說我替你算了一下,你有了,也不是天狗那一天?!?/p>
母親的話非常受用,對于云香,天狗似乎從此被趕走,沒有蹤影了。
次年春三月,甌江水滿,云香生下一個兒子。取名木孔孟。這名字大,是木藤伯父取的,他希望孩子今后有文化,因為他們少文化,木藤不要文化。我對孔孟喜歡極了,一天幾次抱他,他像是我的物件。除了我們兩家親好之外,其實是我從來沒有一個玩具。孔孟五六個月的時候,有點沉了,剛抱上身,可是孔孟滑掉在地上了,我的手里只有一張薄薄的襁褓。只見“咚”的一聲,很響很響,孔孟的頭撞擊著石板。這時候他爺爺在我身邊,趕忙把他抱起來,孔孟沒有聲音了。我當(dāng)時想,孔孟肯定是死了。他爺爺?shù)魷I,在孔孟耳朵邊吹暖氣,吹了又吹,吹了又吹。一會兒,孔孟總算哭出聲來。我好不內(nèi)疚,等待他爺爺?shù)臄?shù)落,他爺爺一個勁地抱著,沒有說一句話,始終沒有說。當(dāng)然,他也沒有看我一眼。這件事我一直記得,使我一直沒有再抱別人家的孩子。當(dāng)然呢,后來孔孟還是見我就笑,我時不時地去跟他玩,特別是他爺爺不在家的時候。
有一天,我推開他家的外門,又嘣的一聲破了他家的內(nèi)門。我傻眼了。大白天,一個赤身露體的女人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卻不是云香。邊上有個大木桶,她是剛剛出浴呢,還是將要入?。坎恢馈K拇笱劬υ谛?,直直地看著我,臉上皎潔而美麗。乳房飽滿而圓潤,大屁股像要撞過來似的。她哈哈哈哈笑起來,聲音非常好聽。她問:
“你是誰?。俊?/p>
“我是可可。”
“是可可,可可這么大了,幾歲?”
“九歲?!?/p>
“可可都九歲了,英俊起來了。我還抱過你呢,記不記得?”
“不記得。”
“那你現(xiàn)在想想,我是誰?”
“不知道。”
“不知道。我是你木耳姐姐啊。”
哎喲,原來是木耳,木藤的姐姐。不是在軍隊里嗎,她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呢,而且赤身露體?
“可可,你來干什么?”
“我找孔孟。”
“哦。我還以為小伙子看我洗澡來了,哈哈哈哈……”
“我不是看你洗澡來的,我找孔孟。”
“你的話我相信,小伙子。我好看嗎?”
“我不知道……孔孟呢?”
“哈哈哈哈……他媽帶他江邊玩去了?!?/p>
木耳那個時候已經(jīng)懷孕,后來她生了一個女兒,隨她姓,叫木斕斕。兩年后,她又生了一個兒子,叫李軍。
應(yīng)該說,木耳在暖州也是個名人。她是暖州中學(xué)的學(xué)生。和暖州中學(xué)有交集的名人很多,鄭振鐸、朱自清、夏承燾、王季思、趙瑞蕻、林斤瀾、唐湜……他們憑文出名。木耳憑的是美。我們村里在我之前唯一的大學(xué)生程雄,挺拔英俊,是木耳的同學(xué),現(xiàn)居美國。當(dāng)年他愛死木耳,木耳卻當(dāng)作什么都不知道。木耳就是羅敷,見她的人很多,有事沒事和她說話的人很多,校外有人過來看他,差一點和門衛(wèi)動刀子。每天她都收到情信,一般不拆,悄悄扔了。她目不斜視,成績很好,老師對她非常器重。
她是要上大學(xué)的。
一天老師找她談話,后來校長又找她談話。談話把她的眼淚談出來了。他們說是上面的意思,讓她參軍,有人護(hù)送她到杭州文工團(tuán)報到。也有人已經(jīng)找她父親談話。事情只能是這樣,照著走。我們村的程雄報考志愿只有一個,浙江大學(xué)。如愿以償,在杭州,他能挨近他心上的木耳。但,程雄找她卻不得,投信不見回。后來總算收到木耳一封信,大意是不要再想著我了,我只能給你最美好的祝愿了。后來他們還有沒有交往,我沒有收集到任何信息。
在杭州,木耳待了三年,忽然被編入野戰(zhàn)軍,派往東北,地點在吉林四平。她給她父親的信里,木耳顯得非常高興。村里的人說起木耳,說起東北,卻都為她擔(dān)憂和痛心。說一粒珍珠掉在冰窟窿里了。說東北不是人生活的,那里的冬天,冷得人畜不能出門。大男人在路上走,搓一下耳朵,耳朵馬上掉在地上。撒尿時候,要么前進(jìn),要么后退,要么原地打轉(zhuǎn)。在一個地方也行,手里得拿棍子,否則就和大地一起凍住了。我們江南,魚米之鄉(xiāng),那么美麗的木耳,卻要發(fā)配到東北去,她肯定是犯了什么大錯了。
這回探親,木耳帶來她的夫君。我見到他時,是個背影,他坐在矮凳上搓洗衣服,“唰啦,唰啦”。我覺得很新奇,男人洗衣服,這是沒有見過的事。他的屁股很大,男人的屁股怎么會這么大呢?正這樣想著,木耳說:“李營長,看到我洗澡的第二個男人來了。”李營長急忙回過頭來,一見是我,笑了起來。他問我:
“阿姨的屁股大嗎?”
木耳說:“他叫我姐姐的?!?/p>
我用普通話回答:“不大,沒你的大?!?/p>
木耳笑起來,說:“哎呀,真的,可可有觀察力,我也是第一次看見李營長的屁股這么大?!?/p>
不想李營長站了起來,屁股朝著木耳,話卻是對著我說的:
“小伙子,屁股不大吧。軍褲都是這樣子的?!?/p>
他的身胚很好看,我們村里的人怎么比!
我們?nèi)嗽谝黄?,只有這一次,只有這么幾句話。我還記得木耳的夫君戴軍帽,穿軍衣。一米七三四的個子,濃眉大眼,紅里透白。
那次木耳也到我家來坐過。我母親能問的也就一個話題:
“你那里很冷的吧?”
木耳答:“冬天冷?!?/p>
“路上有掉下的耳朵吧?”
“那沒有,這是南方人杜撰的。”
“據(jù)說狗都不出門?”
“也有人出來干活的。戴耳套,戴手套。”
“最冷是怎么個樣子的?”
“臉痛,手沒有知覺了。”
“哎呀,回屋趕緊用開水燙一燙。”
“不行,不能用暖水,更不能用燙水的,先要用雪擦擦?!?/p>
我母親根本不相信,哪要雪擦手,手會暖起來。只說: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呢?”
木耳無法回答,還是笑著。
木耳夫婦回東北之前,家里出來一件事。那就是木藤“推牌九”,被公社抓去了,關(guān)在“籠子”里,要罰一百元錢。我們村田少,農(nóng)忙過去了,年輕人沒事干,經(jīng)常聚玩。今天你贏,明天他贏,來往多了,輸贏也就差不多?!巴婆凭拧笔敲咳俗蓮埮?,看兩張牌的組合大小,和莊家比。不想比到“籠子”里去了。
木藤老婆哭起來了。木耳說別慌,我來解決。她來到村支書家,問公社書記是誰,村支書說是某某某。木耳說是不是東奧村那個某某某,答說正是。木耳笑起來,說,他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呢。
木耳到了公社,站在書記面前。書記眼睛大亮,天上下來的絕頂美人!木耳說:
“某某,我是木耳啊?!?/p>
書記馬上站起來: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云香有一個小妹妹,比我小兩歲。嬌小白凈,喜歡和我玩。我也喜歡和她玩,有時把她給抱起來。我抱她的時候,都是她跑不過我的時候,有時她故意跑不過我,我就抱她。她姐姐看到,就對我母親說,這兩個那么有緣,長大也有緣就好了。我母親沒有什么文化,很少人生閱歷,好像是說到她的心里去似的。實際上這種應(yīng)許像是打一個嗝,而我母親固執(zhí),后來對我的初戀相當(dāng)仇視,這事就不說了。
有一天,我和她站在我母親和云香前面。云香正在奶孔孟。孔孟好像吃飽了,嘴巴離開奶頭。奶頭是褐色的,不是別人說的粉紅色的。奶頭還在外溢白汁,卻被云香用衣服掖藏了。云香對我母親說:
“木藤含住奶頭的時候,人很舒服。孩子含住怎么沒有這種感覺?”
“當(dāng)然,木藤是老公嘛?!?/p>
我拉著云香小妹妹跑一陣,說:
“你姐夫這么大了,還吃奶。嘿嘿……”
“我姐不是說姐夫吃奶?!?/p>
“不是吃奶,含著干嗎?”
“我姐是說舒服?!?/p>
“這怎么能舒服呢?含著氣都喘不過來……”
“我姐是說她自己舒服。”
“你姐真是奇怪,這怎么會舒服呢?”
“大人的事,我們不知道。我姐說,我長大了嫁給你。你要我嗎?”
我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我們就知道了。你也含著我的奶頭……”
“我才不呢。”
“為什么不呢?”
“氣喘不過來,我會死的?!?/p>
……
大了兩歲,我們都靦腆起來,走不攏了。后來我讀小學(xué)高年級、讀初中、高中,女同學(xué)中比她漂亮的多得是。她讀了小學(xué)就完了,我怎么還能想到她呢。
多年以后,我高中畢業(yè)教書了,十八歲,她來帶姐姐生下的第二個孩子。夏天,月夜,她坦然地抱著孩子到我家來。那時我家已經(jīng)離開九間,在幾十米外的甌江邊擇水而居。孩子睡著了,她把他放在我的床上,而她也躺下去。我也躺下了。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胸脯上,半天,她說:“單單這樣有什么意思嘛。”我第一次碰到女性的乳房,乳房大,卻松軟不集中。年歲大了我想,她當(dāng)年只有十六歲,是否已經(jīng)懷孕過?呀呀,鬼才知道。
和她再沒有碰面。
她很快就結(jié)婚生子,據(jù)說很不順心。她死了,她的死是我母親告訴我的。忙問其詳,我母親說一個家庭經(jīng)常缺衣少吃,這一回她和她老公吵架,想不開,喝了農(nóng)藥敵敵畏。她嫁的那個村莊在麗水和暖州之間,她的老公穿著拖鞋,用板車慢悠悠地拉她到麗水去,路上死掉了。她生了兩個孩子。她的二姐,也就是木藤結(jié)婚時當(dāng)伴娘的那個二姐,也是喝敵敵畏死的,死得比她早幾年。我對我母親說,老公或者鄰居應(yīng)該用手指挖她的喉嚨催吐,再用涼水灌她洗胃,就沒有問題了。我這幾句話很有用,因為后來云香也喝敵敵畏,是我母親和木藤兩人挖她,又灌冷水,她才活過來。四個姐妹中,三個想死就死,毫不猶豫,絕不留戀,是不是著魔了,這魔是什么?這魔又是什么基因?
活過來后,云香打了木藤一巴掌,說:“你沒天沒夜去賭吧?!?/p>
木藤讓她打,流著眼淚,握住云香的手,說自己也沒有辦法啊,但今后決心把賭戒了。
木藤戒了四天的賭,又去推牌九了。如果戒得了賭,那就不是木藤了。據(jù)說賭君子和毒君子,心里有蟲,癮上來了,蟲多如麻,橫七裊動,讓人受不了,如同狗舔腳心,貓抓肋肷。整個人沒辦法啊。村里的人都認(rèn)為老實務(wù)農(nóng)是正經(jīng),沒活干,睡著坐著走著都是可以的,木藤這是游手好閑。都說木藤是被父親和伯父慣的。這也不無道理。
但木藤是村里的賭王賭神。
暖州的賭法一般也就兩種:搓麻將,推牌九。推牌九是一家做莊,三家壓錢。莊家是固定的,錢多的人,一般是幾個人合伙。推牌九很快,一個回合也就一二分鐘。天牌、地牌、神牌自有比法,通常的也就九點比八點大,八點比七點大,依此類推。全是三家單獨和莊家比。你的牌大,莊家賠你錢,你的牌小,莊家吃你的錢。有一種情況是,你的牌和莊家一樣大,怎么樣?對不起,莊家贏,莊家吃你的。規(guī)則明明白白,誰也不敢賴,誰也無法賴。就是因為有天理昭昭的規(guī)則。回合快,輸贏也快。當(dāng)然這和押注多少有關(guān),也和“風(fēng)頭”有關(guān)。風(fēng)頭好,老是贏,押注又大,那么贏得就多了。
木藤經(jīng)常做莊家。但不是他有錢,而是他經(jīng)常贏,別人喜歡和他合伙。這很奇怪。他洗牌、組牌、分牌干凈利索,一氣呵成,出神入化。有人說他的手是“金剪刀”,什么意思呢?就是說他是神偷,他要調(diào)牌作弊的話,你的眼睛根本看不見。他每回出門都自己帶牌,你看去三十二張牌完全是一樣的,可木藤看去卻每一張都不一樣,清清楚楚。大家都這么說。木藤笑笑否認(rèn),只說:“我不也經(jīng)常輸嗎?”
木藤脾氣很好。
當(dāng)然也搓麻將。麻將的莊家不是固定的,麻將是輪流坐莊。座次是沒有欽定的,全憑骰子說話。公平公正公開。是北風(fēng)家,誰也沒有怨言,誰也不會利用別的渠道搖身變成東風(fēng)家。對,做莊的是東風(fēng)家,依次是南風(fēng)家,西風(fēng)家,北風(fēng)家。東風(fēng)家沒有胡,立即變成北風(fēng)家,南風(fēng)家變成了東風(fēng)家……。做莊是老大,是能贏的最大機(jī)會。你胡了,南風(fēng)家,西風(fēng)家,北風(fēng)家把成倍的注給你。每胡一盤翻一番。但,你最多只能連胡四盤,也就是連做四莊。你不會恬不知恥說還要做莊?!@是指你做莊做得好的情況下。做得不好,第一盤輸,立即換屆下臺。你想永遠(yuǎn)做老大?沒門!川普上來了,奧巴馬就得下去,一朝君子一朝臣。
麻將是七分運氣(風(fēng)頭),三分技巧。運氣太重要了。運氣就像一條狗,運氣來了你趕都趕不走,運氣去了你用什么辦法都招不來。但,把什么都壓在運氣上,結(jié)局肯定是糟糕的。常年算來,老麻將總是贏。為什么?因為老麻將冷靜鎮(zhèn)定,充分利用了他的三分技巧,于是東山再起。
或曰:“人死了冇鬼,麻將有鬼。”非也。麻將不外乎三種情形:老是贏老是贏;老是輸老是輸;輸輸贏贏、贏贏輸輸。運氣好時,可上天攬月、可五洋捉鱉,半張牌都能自摸。運氣壞時,滿身是叫,可不幸讓別人一個嵌三萬,胡了!這種情況之下,老麻將一不得意忘形,二不氣急敗壞。他總是自信,目光如炬,高瞻遠(yuǎn)矚,精打細(xì)算,他很可能叫好運氣持續(xù)很久,他很可能把壞運氣給變過來。四兩撥千斤。大吉大利。云開日出。
木藤就是這樣的老麻將,就是這樣的賭神。
人各有才。在這個村莊,木藤的才發(fā)揮在賭上。但是木藤一家人經(jīng)常生病。村里批判“四人幫”大會,硬是要木藤伯父上臺講話,他頗為為難,因為他太不熟悉“四人幫”了,結(jié)果是在臺上晃了幾晃倒下了。是中風(fēng)。叫了救命車,在暖州醫(yī)院待了半年出院,用了很多錢。他的父親天天胃痛,每天都吃大把大把的藥。云香是婦女病,我就不多說了。
村里的“閑嘴巴”對木藤說,賭來的錢,對人沒益處啊。
木耳家信很多,對父親和叔父一個親態(tài)度,對木藤和云香以及侄兒噓暖問寒。我高中畢業(yè)以后,由我代筆回信。因為木藤不識字。木藤小學(xué)時讀過兩天書,第三天把書包整個扔到甌江里去了,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伯父搖著頭,父親也從了他。我來寫,他家里的事什么都真真實實寫,不隱瞞。記得木藤伯父講過的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么人都有生老病死?!彼退牡艿?,硝煙里出,彈雨中來,什么都看淡了吧。我直寫:木耳的父親中風(fēng)后,現(xiàn)在基本康復(fù),右手舉得不高。她的叔父老是胃痛,但不叫。云香死過一回,還有婦女病。木藤還在沒天沒夜打賭……
我的回信一般很短,把木藤家要回的寫好了即封口。而木耳的信就很長,問得特別多,叫木藤別玩牌九和麻將有時都寫一千多字,當(dāng)時覺得怎么這么啰唆啊。她知道是我捉筆,有時直接寫給我,如“可老師啊,你惜墨如金呢……”等。
有一天,她來信說要復(fù)員回來。她說復(fù)員過程可能漫長,不可能兩人一起調(diào)到暖州城,一人走還要一步一步走。人們調(diào)動,都像下跳棋。我把信念給二老聽,兩個寡言人也沒有特別的高興,說了兩個字“好的”。木藤伯父還嘀咕道:“真難調(diào)就不要調(diào),那邊也是城里,都是生活?!蔽艺f:“木耳姐是考慮離你們太遠(yuǎn),回來好照顧?!彼麄z像兩段木頭,不再說話。
次年新春,木耳一家回到暖州。是木耳老公先復(fù)員回來,非常奇怪,是到我的鎮(zhèn)里當(dāng)副書記。木耳說這是暫時的,終究會進(jìn)城的,她的老公似乎聽她的,沒有什么不高興。他們帶來一對寶貝,木斕斕和李軍。這兩個孩子大眼睛,高鼻梁,皮膚光潔像是剝殼的雞蛋,真是美麗得不得了,又是完美得不得了。只是兒子李軍舌頭有點大,說話在嘴巴里像是轉(zhuǎn)不好。后來在東北當(dāng)過兵的人對我說,東北人說話都是這樣的。
一個月后,木耳就帶木斕斕和李軍回東北了。
由于無限孤寂,木耳老公和我關(guān)系特好,他想不通,怎么會復(fù)員到鄉(xiāng)下來,還是鎮(zhèn)里一個副書記。他經(jīng)常到市委組織部去,談?wù){(diào)動。他經(jīng)常在我面前嘆氣,說:“你急他不急?!焙髞碛纸?jīng)常說:“度日如年哪。”一有喝酒的機(jī)會,我總叫上他,他好高興。他進(jìn)城的時候,住在木耳“女戰(zhàn)友”(同在杭州文工團(tuán),年歲大了轉(zhuǎn)回暖州)家里,久而久之“女戰(zhàn)友”老公不高興。而我們鎮(zhèn)所在地村莊,有一個吉林女子嫁過來的,他便經(jīng)常去她那里坐坐,開始女子的老公還高興,他總是鎮(zhèn)干部,時間久了還是不高興起來。他究竟有沒有不當(dāng)或不軌的言行,我當(dāng)然不清楚。他給木耳寫信或打電話,怨氣很大。
木耳請長假回到暖州,他的臉春光蕩漾。半年后,他調(diào)到暖州電廠去了,他對我說是副書記。他好像滿意他的工作??赡径约哼€沒能調(diào)來。正像木耳所說中國的人事調(diào)動很難,夫妻調(diào)動像是下跳棋,是很摧殘人的。一邊是單位“放”,另一邊是單位“收”。放要放的利索,收要收得妥帖,很難很難。還好,一年后,木耳總算調(diào)來了,在暖州市公安局,具體我記得在什么“三科”。木耳父親一天無意中透露,為了調(diào)動,夫妻倆花了一年多的工資。那時沒有獎金和“績效”,一年多的工資是多少呢?一年多的工資怎么花呢?他倆是營職干部,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木耳一家在暖州總算安頓下來,木耳讓父親去城里一起住,父親搖頭,城里房子太小了。
萬萬想不到,不是很久,災(zāi)難就降臨了。
木藤在搓麻將,有人過來,慌慌張張,說:“木藤,快起來!快起來!”木藤轉(zhuǎn)頭問:“什么事?”那人說:“你快起來就是!”木藤還是問:“什么事?”那人說:“你姐姐姐夫死了!”四個人同聲問:“怎么死的?”那人就說:“溺死了?!币簿屯瓿扇蝿?wù)似的,走了。木藤坐著不動,繼續(xù)出牌。另三人對木藤說:“起來吧,不要難過。”木藤說:“三圈搓好吧。”暖州的麻將,三圈一小結(jié),六圈一總結(jié)??偨Y(jié)可以算錢結(jié)賬了。剛才的三圈只搓了一圈半,還有一圈半沒搓好。木藤是贏了。木藤說繼續(xù)把一圈半搓好。通常說,贏了起來走,不完成總結(jié),連小結(jié)都不完成,是無賭德,是無恥的行徑。今天事出突然而且不幸,三人都認(rèn)為可以散伙,然而木藤堅持搓好三圈。
木藤心不在焉,一圈半不知在搓什么,一手牌都沒有胡倒。三圈終于完成,他起來,把輸了的錢付清。后來有人把這事說給我,我也曾把這事說給別人,有人說木藤是職業(yè)操守,有人說是生理(不只是心里)習(xí)慣。
可能也在這個時候,我教完上午第二節(jié)課,回到辦公室,同事說:“木耳死了,她老公也死了?!笔悄缢赖?,兩船相撞,夫妻下水,死了。那天回到村里,村里的人全是一個話題:木耳死了。說,木耳是會游泳的,她是被老公拉纏著溺死的。的確,我們村在甌江邊,女子個個善泳,但被老公拉纏著溺死之說,沒有明證。我想,纏著不纏著,反正是死了,難道要她老公賠人不成?
事情后來清晰起來。那個時候,暖州近海的甌江邊,有個地方叫里隆,是個漁村,非常有名。憑什么有名?買賣走私貨,基本是家用東西,也有鄧麗君小姐的歌帶。非常便宜。木耳和老公有了新居,新居里要置辦家電什么的。為了省幾塊錢,為了鄧麗君小姐,他們偷偷乘船去了。他們是回來的船上出事的。他們買了什么呢?同船沒死的說男的手上拎著收錄機(jī)。究竟怎么樣,大家也不清楚,但到里隆買走私貨,這事確鑿無疑。因為木耳失蹤,茲事體大,那時國安公安沒有分家,木耳干的是國安的活。有關(guān)部門鋪天蓋地張網(wǎng),很快有了證據(jù)。木耳老公的尸體先行找到,木耳的尸體卻多日不見。有快艇在甌江穿梭,木藤劃著仰天小船,整日在甌江里。有人說,在水中,男尸覆著,女尸仰著,男尸整個背部可以看到,女尸只有肚部露出一點點。一天天亮,木藤剛剛出船,木耳就在我們村莊邊上出現(xiàn)了。木藤趕緊把姐姐抱上船。大家都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到暖州中學(xué)讀書,又到杭州文工團(tuán),又到吉林四平去,復(fù)員到了暖州城,終于,她還是回到自己的村莊,回到了親人身邊!
有人會說,即使窮,可政治覺悟哪里去了?這樣一對夫妻怎么會去買走私貨,聽靡靡之音?哦哦,你去問木耳吧。
夫妻死后,漂亮的木斕斕和李軍被姑媽帶回東北。他們再也沒有回到暖州。
不到一個小時,木耳的尸體被有關(guān)部門接走。同時警告村干部,木耳的事情任何人不許再說。干部唯唯。木耳和她老公的尸體埋在哪里,沒人問起。據(jù)說木耳的墳?zāi)?,只有一個人知道,那就是村里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xué)生,程雄。我也沒有為這事去問木耳的父親。清明時節(jié)有時我想,在暖州,他倆的墳?zāi)箲?yīng)該在錦山或者松臺山吧。
有關(guān)部門把木耳夫婦在暖州城里的房子給了木耳父親。木耳父親帶著木孔孟去住。有一回,云香哈哈笑著,說:
“孔孟說,爺爺都帶他到浴堂里洗澡,爺孫倆都一起脫得赤光光的?!?/p>
我想這有什么呢。
木藤的兩個兒子(后來云香又生了第三個,我的印象不深,現(xiàn)在徹底忘了)也不讀書,據(jù)說初中都沒有畢業(yè)。這應(yīng)該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在外面讀大學(xué),其間木藤父親和伯父都死了,都不長壽,我也不知道他倆最終死于什么。村莊里的人死了,都說某某人沒了,或某某人走了,一般不細(xì)問。什么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是沒有過的。木藤伯父革命有功,而木藤父親參加國軍有過,互相抵消,而當(dāng)年組織居然同意,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幾十年后登記抗戰(zhàn)老兵,也沒有問到木藤父親。愿他倆九天或九泉安息。
記得十幾年前,木藤的第二個孩子給我打電話,他叫我叔叔。問我有個叫吳樹喬的人認(rèn)識不,我說干什么。他說他在做打火機(jī),打火機(jī)中的銀片技術(shù)含量高,做不了,暖州最大的銀片生產(chǎn)商叫吳樹喬,從文聯(lián)下海。我說那你去買嘛。他說銀片做得少,要得人多,自己肯定會被拒絕。
孩子尋找吳樹喬,找到了我,肯定花了大力氣。木藤有這樣一個積極的孩子,我自是高興。我即給吳樹喬打了一個電話,吳樹喬為難,說訂單已經(jīng)很難完成。我說吳兄,我第一次求你辦事呢。他笑起來,說那是那是。問我要多少銀片,我說讓孩子直接跟你說吧。他說好的。
我為木藤家辦第二件事,是前年的九月。云香給我打電話,說九間是危房,她家在自己的宅基地上造房子,而四面都已經(jīng)是房子了,鎮(zhèn)政府卻要拆除。我打電話問了村里從前的好同事,情況和云香說的有些出入,一是九間還沒鑒定為危房;二是造房子的地還屬于農(nóng)保地,雖然周邊的確有新房;三是云香罵了村支書。我想云香怎么會罵人呢,這個想死就死的人,世上還有大事嗎?我又問從前的好同事應(yīng)不應(yīng)該讓木藤一家造房子,他說太應(yīng)該了。他說孔孟在西班牙,沒有好職業(yè),還吸毒,沒有老婆,二兒子離婚了,三兒子沒結(jié)婚,整日在村里晃蕩……我問鎮(zhèn)長是誰,答曰某某某,是我們原來的學(xué)生。
我讓我的司機(jī)開車,到了鎮(zhèn)里。鎮(zhèn)長見是我,忙站起來:“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老師!”
鎮(zhèn)長坐上我的車,抵達(dá)村里。我先帶他參觀我逼仄的九間,早年我的家,和今天木藤的家,后來又到了木藤造新房的地方。村支書也來了,原來也是我的學(xué)生。我讓云香給他道了歉,他立即消了氣。鎮(zhèn)長對木藤夫婦說,看在老師的面子上,你們抓緊造吧,我很快會調(diào)離,明白嗎?
夫妻倆點頭如搗蒜。
我問木藤,你現(xiàn)在還是推牌九、搓麻將?木藤嘿嘿嘿嘿笑著,卻不正面回答。云香也笑說:“他就賭到死為止。帶進(jìn)棺材的麻將和牌九我都為他準(zhǔn)備好了。”木藤嘿嘿笑說:“不知是誰死在前面呢?”
我明知故問:
“孔孟怎么樣?”
木藤夫婦半天不說話。還是云香說:
“可可,人不讀書就沒用。學(xué)壞很容易。木藤打賭,孔孟吸毒。把他賣到西班牙去,還是吸毒,兩次過量了搶救,他肯定是死。他被天狗吃了?!迸?,云香還記著天狗!
那柄巨傘一般的柚子樹,撐在甌江邊上,和我童年時一模一樣,枝丫和葉子都沒有變化。沒有變化如同兩岸青山。兩岸青山依然那么綠。甌江水漲了又落,漲了又落,永永遠(yuǎn)遠(yuǎn)??瓷娇此娜?、乘涼的人走了一撥又一撥,包括我的母親。
今年夏天,我到長春開會。當(dāng)年“四野”圍困,城內(nèi)是“國軍”和百姓,那場戰(zhàn)爭死了多少人?我不清楚。長春離四平不遠(yuǎn),我一定要到四平看看。是不是了解“四野”在四平吃了虧?不,我想起了美麗的木耳和她的老公,我想起來兩個漂亮完美的孩子。
我包了一部出租車。司機(jī)問:
“先生到四平哪里?”
“就四平?!?/p>
“四平導(dǎo)航定位哪里?”
“不要定位。到四平就可以?!?/p>
司機(jī)看看我,想想是否會拿不到錢。
“是否高速下來就是目的地?”
“四平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軍營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是長春人。那么,定位在四平軍分區(qū)怎么樣?”
依木耳他們的級別,能坐在軍分區(qū)里邊?但可能不是沒有。我說:
“行啊?!?/p>
下了高速,我還是讓出租車先繞城一圈,后進(jìn)市中心。中國的城市面目相同,沒什么看頭。軍分區(qū)也是一樣,上有大紅大字,下有士兵崗哨,和暖州一模一樣,讓人感覺錯亂。
日月如梭,木斕斕和李軍應(yīng)該都有事業(yè)了。木斕斕的孩子應(yīng)該很大了,李軍的孩子也應(yīng)該很大了。盡管找到他們并不困難,但我到四平就沒有找他們的意思,見面畢竟是傷感和無趣的事。
中飯到點了,我問司機(jī),四平有什么名吃。他說沒有什么吧,好像就李連貴熏肉大餅。我說李連貴還在做嗎?他說這是招牌,李連貴是河北人,這道小吃是他到東北后創(chuàng)制的。他的后人落腳點在四平。熏肉是由特別選擇的豬肉加入中草藥和調(diào)料燉煮熏制,“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大餅使用煮肉老湯加入油和面,烙制后色澤金黃,里軟外酥。我說好好好,我們就吃這個。我打開導(dǎo)航,李連貴熏肉大餅店很多,最大的店離我們七公里,我身邊不遠(yuǎn)處也有一個。我叫司機(jī)就近這個店看看,衛(wèi)生和環(huán)境怎么樣。
店不大,靠墻四座的十二桌,倒挺干凈??照{(diào)效果也不錯。人沒站定,服務(wù)員已經(jīng)遞來菜單,不僅是熏肉大餅,我還點了一個韭菜餛飩。問司機(jī)要什么,他說隨你先生。服務(wù)員問我大餅切開還是不切開,我說切開,司機(jī)說他的一份不切開。心想應(yīng)當(dāng)跟司機(jī)一樣不切,話已出口,不習(xí)慣立即就改。后來司機(jī)把熏肉、蔥絲、面醬用大餅卷起來吃,夠北人風(fēng)格,我只能把熏肉、蔥絲與面醬慢慢放入大餅夾層內(nèi),樣子小心翼翼,小家子氣。
服務(wù)員領(lǐng)我到臺上付賬,說消費五十二元,收五十元,現(xiàn)金、刷卡、微信、支付寶都可以。免兩元錢,是暖州人的風(fēng)格,東北好像是毛毛計較的。我看收銀的,是個漂漂亮亮的東北大嫂,似乎眼熟。有人說,見漂亮的異性,都是眼熟。剛聽得大嫂問我“您吃好了?”我不加思索,叫道:
“木斕斕!”
木斕斕放下手機(jī),站起來,說:
“您……?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認(rèn)識你已經(jīng)幾十年了?!?/p>
“怎么會呢?”
“還有你弟弟李軍?!?/p>
“怎么會呢?”
“我是你舅舅?!?/p>
“木藤舅舅?您是暖州人?不會吧?!?/p>
“我是你可可舅舅?!?/p>
“可可舅舅?不記得了,不好意思?!?/p>
“當(dāng)時在暖州郊外九間里,我家和你木藤舅舅家挨著,兩家就像一家人一樣?!?/p>
“哎呀,我有一點記起來了??煽删司耍憬欣钴娛谴笊囝^?!?/p>
“是。當(dāng)時我以為李軍有殘疾,后來人說東北人說話都卷舌。”
“您怎么到東北來呢?”
我遞給她我的名片,說:
“長春開會?!?/p>
“《東海早報》主編??煽删司?,您官不小啊?!?/p>
“一般般吧?!?/p>
“那您和四平報業(yè)的領(lǐng)導(dǎo)熟悉嗎?”
“剛剛熟悉,你有事可以找他們?!?/p>
“昨天有記者過來找碴兒,說我們有蒼蠅問題?!?/p>
“這個事可可舅舅替你擺平?!?/p>
“謝謝舅舅了。您在長春開會,怎么想起到四平?”
“我也不知道。是他把我拉過來的?!蔽抑噶酥赋鲎廛囁緳C(jī)?!澳阋恢遍_飯館?”
“我原來是藥廠的,改制下崗了?!?/p>
“李軍呢?”
“他原來在鋼鐵廠,也下崗?!彼?wù)員把李軍叫過來?!袄钴姮F(xiàn)在是本店的大廚。”
李軍赤膊來了,神韻像極父親,只是便著肚子,全身肥膘。八字腳,臉上有汗嘖,胡亂頭發(fā)。木斕斕和他說了半天,他才笑起來,說不好意思,自己暖州的印象全部沒有了,說請我吃宵夜,喝酒。我說我是明早長春飛暖州的飛機(jī),宵夜只能留待以后了。
大廚不能久離廚房,而提他們父母的話題當(dāng)然不宜,我擁抱了李軍,很快和姐弟道別。我只想對他們說,起碼在我們那個村,只有你母親木耳,是個有境界的人。世事如煙或不如煙,有的需要牢記,有的需要遺忘,那就不說了。
車子飛奔,陽光晃晃,窗外虛幻,影影綽綽,不知西東。我兩眼模糊,兩耳恍惚,好像進(jìn)入洪荒隧道。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