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燕
一
安若影氣喘吁吁推開父母的房門。
她是為突然住院的母親取生活用品的,一路上胡思亂想,不知道母親還能不能從醫(yī)院里走出來。
但就在門開的一剎那,安若影飄浮散亂的心緒突然像是有了磁性,紛紛落地。春日的陽光從寬大的落地窗照進來,拂過母親年輕時戴著學士帽、穿著旗袍的照片,又在那些樟木箱子上停留,一縷陳舊的樟木香彌散著。在這股氣息里,那架黑色的鋼琴也帶上了古典氣息,母親隨便按一下鍵盤,滿是刻痕的往昔歲月就像是一幕老電影晃動在眼前。
母親叫夏蘭澤,這名字如同古董家具一樣,散發(fā)著一股特有的味道。在這片影影綽綽的回憶中,安若影感覺躺在醫(yī)院的母親只是一道幻象。
母親是被120送到醫(yī)院的。接聽父親電話時,安若影打了個激靈,趕緊跑向主任請假。她十萬火急,主任一臉冰霜,反復說:
“這幾天正籌備一個會?!卑踩粲耙卜磸湍钸吨骸拔覌屪≡毫??!敝魅蔚哪樝駢K橡皮,沒有表情,官話套話說得像咒語,語音模糊,但意思明了:你家里的事兒真不少。
安若影真想沖主任吼一嗓子,家務事當然多,母親身體不好,兒子在外地上高中,可自己工作上是努力的,是把別人偷懶的工夫都用到了工作上的。于是心里的火上了臉,但此刻的憤怒更像是羞愧,真像是自己對不起組織似的......每到這時候,她就想,如果姐姐是自己,準會把主任一腳踹翻的。
安若影有個姐姐叫安若璃。姐妹兩個年齡相近,但性格外貌都差太多。姐姐相貌、性格甚至才華都像媽,身材、性子乃至命運都極像是那種修長光潤的紅尖椒,大學畢業(yè)留在北京,后來又調(diào)到上海,現(xiàn)在混得風生水起。安若影就有點慘,像大號柿子椒,身形發(fā)胖,極少紅過,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yè)就參加工作,幾十年了還是個小科員。
母親也從來不掩飾對大女兒的偏愛,嘆息安若影的沒出息。說來也怪,大約是母親這個態(tài)度,反倒大大強化了安若影的隱忍力。走出主任辦公室的時候,她還在一遍遍設想著主任如果不同意請假的慘烈后果呢。
好在,領(lǐng)導同意請假了??烧埩思俚陌踩粲坝窒袷亲髁思伲置δ_亂,在推開父母家門前的那一刻,分明感覺自己像是醉了酒。
她打開了那個樟木箱。小時候,她最喜歡母親打開這個樟木箱子,里面有母親年輕時的舊時裝,無論是旗袍還是短襖,都是安若影這個年代的女人沒見過的。還有高跟鞋,放在一個柳條箱子里,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高跟鞋也是很稀奇的,能把腳面撐得高高的。安若影從小又高又壯,小學畢業(yè)那年,偷偷找出母親的高跟鞋,可惜她只能伸進大半只腳。老人家還有個木頭盒子,盒子四周有暗色花紋,里面放著一把剪頭發(fā)用的細長剪刀,這是舅舅1931年從日本帶回來的。這把剪刀母親是不允許女兒們動的。母親的頭發(fā)都是自己剪。剪頭發(fā)時,她背對著穿衣鏡站著,另一只手拿著一個圓鏡子,像一個雕塑家那么認真。
一向認真的母親,連生起病來都像是較勁。那天安若影回到家,見母親躺在床上,喊她,她不理,但臉上帶著微笑,兩只手互相搓來搓去。安若影怕她傷了自己,想把她的手掰開。她的手力氣很大,掰不開。安若影問老爺子,她這是怎么了?老爺子說,你媽這是保健。每天搓手按穴位。今天從早上起來就搓,一直沒停下來。安若影感覺不對勁,勸母親到醫(yī)院看看。
母親搖頭,冷笑,眼神高傲得像那尊座鐘上的時針。安若影明白,媽是不會去醫(yī)院的。除了她不相信自己有病,還不相信小城市的醫(yī)療技術(shù)。以前她做過手術(shù),是在北京大醫(yī)院里做的。
“我姐咋說的?”安若影問父親。
老爺子長出一口氣,“剛才給若璃打了電話,若璃找了個醫(yī)生朋友,一會兒到家里出診?!闭f著,醫(yī)生來了,先給母親聽聽心肺,而后量了血壓,很淡定地笑笑,說是感冒,沒有大問題,輸液、吃藥就會好轉(zhuǎn)的。
醫(yī)生話一出口,安若影心就落地了,畢竟是姐姐請來的醫(yī)生,水平不會錯的。
然而,醫(yī)生的話似乎是朝反處說的,不但出了問題,而且看樣子還很嚴重,父親情急之下叫來了救護車,到醫(yī)院后才給她打了電話。
安若影邊收拾著母親的東西邊皺起了眉頭,自言自語:誰的話也不能聽!
二
姐姐打來了電話,簡單問了問母親的病情,說:“你照顧好媽,其他的你不要管了,我來找人好好檢查,既然進了醫(yī)院,就塌下心來,有病沒病都得查查。錢的問題你別管,把咱媽照顧好就成。”最后又強調(diào):“我有個重要項目,走不開!”
安若影本來有許多話要講,但聽完姐姐的話后,突然沒話了,姐姐跟媽媽一樣,永遠是那么干脆利落,不管對與錯,總是說一不二的氣勢。
母親住院是因為突然暈倒了。她的病情明顯是又加重了,連東西也不想吃了,而且還不太配合醫(yī)療,肚子常是氣鼓鼓的。安若影常常自責對母親的照顧不周。母親的肚子變大,不是胖了,也不是生氣,是有尿排不出來。一連治了幾天也不見明顯好轉(zhuǎn)。
安若影在重癥室外的長椅上,心神不寧地給姐姐撥打電話。姐姐是個企業(yè)高管,工作忙,每次回來都給父母留些錢。老兩口自小花錢就沒有算計過,老了以后有了姐姐的經(jīng)濟支撐,花錢就更不顧忌了。
安若影沒有高工資,但個子高,身手勤快,打掃衛(wèi)生、交電費水費的事她都承包了。父母也知道安若影經(jīng)濟上差些,經(jīng)常補貼她。她本不想要,可又怕母親的刀子嘴,只好收下。父親悄悄告訴她說:你該客氣也要客氣一下,否則你媽會不大舒服的。姐姐也經(jīng)常給安若影禮物或是給她孩子錢。姐妹兩個一個出錢一個出力,習慣了這樣照顧父母的方式。現(xiàn)在母親病了,安若影越想越覺得是自己沒有盡到責任。
姐姐并沒有接電話,估計又在忙著,她一忙起來就是那樣。
過了半晌,姐姐打電話問安若影:“媽這一陣不是好好的嗎,怎么說病就病了,而且還這么嚴重?不是你們小題大做吧?具體什么原因?你知道不?”安若影說,我還沒顧得上問呢。
旁邊的父親接過了電話,帶著怨氣說:“還不都是因為她的那些外甥!”
安若影聽母親說,姥姥家是個大財主,曾經(jīng)有著千頃良田。家里有戲班子,高高的炮樓子。姥姥生了多個子女,母親是老小。所以,她的許多外甥比她歲數(shù)大,有的還大很多??赡赣H從來都以長輩自居,喊他們的乳名,自然而然地拿著架子。前不久外甥來,母親很高興地接待。第三天,外甥喝了酒吃過飯,拿出一張紙條,說是要跟她借十萬塊錢。老兩口雖然退休工資不少,但花費從不儉省,愛旅游,愛買保健品,前兩年又聽了若璃的話,開始癡迷理財,沒有多少現(xiàn)錢。再說,十萬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怎么提前連說都不說一下,就這么突然來借錢呢。更糟糕的是,一說手里沒錢,外甥的臉色立即就黑了。外甥回去打電話說了句狠話:老姨,你還是我老姨不?
“你說,你媽能受得了這個?多少年來,這些外甥、外甥女哪個沒得著你媽的好處,過年過節(jié)少他們誰的啦!”父親越說越氣憤。本來,他對老伴兒一直偏向娘家早就不滿。親戚,總是有個頭的,更何況是這些老親,要是個個都管,把自己賣了都幫不過來的。
“行了,爸,你也別牢騷了,你當慣了唐僧,還能怪別人裝妖怪!這事,對著媽可別再說了。媽現(xiàn)在情況咋樣?”
安若影說:“還吃不下東西呢,什么時候回來呀,姐!”
三
在重癥室外等了許久,安若影一扭頭,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雖然隔了幾十年的時光,還是認出那是她家的老鄰居——母親的老同事秀英姨。秀英姨向著她走過來,想要躲閃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呀,這不是安家二閨女嘛,你在這兒干嗎?”秀英姨說話帶著口音,語氣很熱情關(guān)切。
“我媽媽在這里住院呢?!卑踩粲靶χ卮?,她不想讓秀英姨看見自己著急的樣子。小時候母親說過,秀英姨是那種“氣人有,笑人無”的人。秀英姨耳朵上戴著金耳環(huán),嘴里有顆金牙鑲在后面槽牙上,據(jù)說是年輕時就有的,笑得開心時,這顆金牙才能看見。安若影想,秀英姨進城有六十年了吧,穿戴總在變化,怎么鄉(xiāng)下口音還是不改。
安若影還記得,小時候兩家有什么好吃的,都是互相送,表面看著很和氣,但是兩家的女主人卻是明爭暗斗。秀英姨嫉妒母親漂亮,說話總是酸溜溜的。一次母親病了,請了病假沒去上班。秀英姨跟領(lǐng)導匯報,說母親在家里還曬被子呢,是裝病,是泡病號。母親知道了,就隔著墻含沙射影地說秀英姨沒文化,靠著打小報告吃飯。母親瞧不起秀英姨,關(guān)上門跟丈夫說,那秀英腦袋小肚子大,活像個大肚子蟈蟈。安若影父親卻不說什么,他對有權(quán)勢的人是有些敬畏的。秀英姨雖說文化不高,卻是“文革”領(lǐng)導小組的,她曾找人給擔任廠長的老伴開了證明,證明他1949年以前參加過兒童團,因而老伴退休時就成了離休干部。她兒子連高中都沒考上,她又找關(guān)系給參了軍。兒子從部隊回來后,依舊飛揚跋扈,聽說打架傷人進了監(jiān)獄,也不知道出來沒有。
“您這是看誰呀?”安若影反問秀英姨。
“唉,老伴,腦梗塞,變成植物人了,住在這兒三年了?!毙阌⒁唐降卣f道。
秀英姨邊回答邊要扭頭走路,她走起路來是八字腳,有的時候還會倒背著手,那個派頭,安若影至今還記得很清楚,于是便心酸了一下,很關(guān)切地問起秀英姨兒子的情況,但一張嘴就后悔了,神色尷尬起來。秀英姨并不在乎,說她的兒子現(xiàn)在挺好。在一個公司里幫人要賬。又說兒子每月給她六千塊生活費,還給她找了個男保姆。她最后拉了個長音感嘆:世道很公平,起起落落經(jīng)歷了這么多變故,自己的身體還算結(jié)實。
重癥室探視的時間到了。
在重癥室外的更衣室,安若影沒有找到藍色帽子,但沒有帽子護士是不讓進去的。眼看秀英姨晃著胳膊進去了,安若影立即著急起來,扭頭看見盒子里有許多一次性藍色鞋套,急中生智,抄起一個藍鞋套套在腦袋上混了進去。
那一刻,她發(fā)覺自己原來也很聰明。
安若影進了重癥室才發(fā)現(xiàn),母親跟秀英老伴中間只隔著一張床。那個剃了光頭的老頭兒就是秀英姨的老伴,先前真是一點兒沒看出來。幸虧母親這時意識不太清醒,否則憑母親好強的性子,一定會覺得難堪。
安若影又看了一眼秀英姨老伴,想起他年輕時很會浪漫,眼睛里總含著笑。那時母親還暗自羨慕秀英姨呢。人家夫妻倆吵了架,她老伴會推著自行車在單位門口等著,只帶著秀英去看電影,把兒子一人丟到家里。而母親年輕時呢,每次跟父親吵完架,總是聽不到父親的一句軟話。等安若影成家后,慢慢也體會到了那個感覺,就像是用身體焐干了濕衣服,事情本身或許不算大,但那個感覺真是糟透了。
母親年輕時會打扮,而且總要打扮得與眾不同。眼下,一向愛講究的母親跟重癥室的其他病人一樣,赤裸的身體上只有一條藍被單。母親如果清醒著,她一定會暴怒的。按常理,人越老會越慈祥,但母親是個特例,脾氣個性倒越來越強烈,對許多細節(jié)越來越關(guān)注,恨不得隨時手持一柄放大鏡。
探視的時間就要結(jié)束了,安若影見秀英姨磨蹭著不出去,她也站著不動,她知道秀英姨一會兒肯定要來看母親。母親與她年輕時的爭斗回憶,讓安若影覺得這時候有必要留在母親身邊充當護衛(wèi)。
果然不出安若影所料,秀英姨走過來,唏噓著。安若影說,母親病得不算嚴重,只是因為這里條件好,才住進來,是姐姐打電話囑咐一定要住條件最好的病房。但真沒想到一個重癥室里卻住了十幾個病人。安若影說著話,看見秀英姨一只手捏住了母親的被單一角,好像要掀開的樣子。她神情一緊,使勁按住了被單,被單下的母親跟其他病人一樣,身上是赤裸的。那一刻,安若影心里想,母親病了,暫時還沒清醒,但尊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四
母親還是吃不下東西,安若影聽醫(yī)生說要給母親下食管,便央求醫(yī)生:“別給我媽下食管。她心里有道坎兒過不了,可能不接受。因為她的一位朋友就是不愿意通食管,自己硬生生把食管拽出來的?!?/p>
醫(yī)生皺皺眉說:“下了食管她能多次吸收營養(yǎng),恢復得快,你們當子女的不要想多了,特別是不能心疼錢。作為醫(yī)生,很多時候還是為病人考慮的。”安若影解釋半天,最后才說服醫(yī)生,答應她從家里帶稀飯喂老母親。
安若影很少這么俯視母親,之前她對母親都是仰視的。
母親的經(jīng)歷,安若影從小不知聽了多少次。母親常會說起那個深宅大院,她是那個家里最小的女兒,八歲到了北京大哥家,中學考到北京女子一中。母親說自己是德智體全面發(fā)展,每年“五一”“十一”天安門廣場的慶典活動,她都站在第一排,清楚地見過毛主席。
但是,她因為出身不好,被分配到農(nóng)村。母親對女兒說:“我要不學農(nóng),也不會遇到你爸,也不會到這里。唉,我們剛來到這里時,電燈、馬路都沒有。我跟你爸報到那天,領(lǐng)導板著臉告誡我們,要注意改造思想?!蹦赣H是這個縣城里的第一個女大學生,旗袍高跟鞋都不敢穿了,換上了有補丁的藍布衣服和手工布鞋。后來母親嚴重缺少維生素,十個腳趾都裂開了口子,那時她還沒有學會騎自行車,步行十幾里去給各個鄉(xiāng)的農(nóng)民上課。
安若影問過自己,假如自己出生在母親那個年代,遇到母親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事情,自己能不能挺過來呢。
姐姐對歷史的態(tài)度與安若影正好相反,要說,她比安若影過的苦日子多,但她極少回憶過去,也不怎么在意母親的光榮歷史。或許,姐姐對母親多少還有點恨意吧。
一九六五年,母親懷上若璃時,單位里正在進行一項利用“白僵菌”防治玉米鉆心蟲的生物防治項目。這個項目需要做藥效實驗,所里的幾個男同志都不愿接觸高濃度農(nóng)藥。由于母親成分不好,領(lǐng)導指派她做這個實驗。作為專業(yè)人士,母親當然知道那個實驗對胎兒不好,但不得不答應下來,可晚上回來就臉色大變,不是訓斥丈夫,就是號啕痛哭,有時候半夜起來摸著肚子,邊哭邊說邊用頭撞墻。父親嚇得寒毛都奓起來了,一勸之下,發(fā)現(xiàn)母親還在夢里。第二天一早,母親一照鏡子,精神就會抖擻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后來,這個項目受到省主管部門重視,母親還被邀請參加省生物防治專業(yè)會議。挺個大肚子的母親,也確實挺胸抬頭了一陣子。可后來,秀英那些人說她是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還說她有精神病,理由就是干活帶瘋勁,跟不受控制似的,于是讓母親離開技術(shù)崗位,下放到農(nóng)場喂豬,她就把五歲的若璃放到了奶奶家,獨自帶著若影奔波在農(nóng)場里。
母親經(jīng)常對若影說:“把若璃送到你奶奶家,帶著你睡潮濕的涼炕,吃苦澀的干白菜。冬天住在破舊的四處漏風的屋子里,早上醒來時炕上、地上都是土。你不爭氣,那時總有病,你病一回,我就得死一回,上輩子我應該是欠你的......”
安若影無數(shù)次想象要是自己當年死去的場景,如果自己死了,母親會哭嗎?這個答案在俯視母親的時候,她終于找到了——因為母親睜開眼的一剎那,就沖自己伸出兩手,臉上帶著驚慌與委屈,那個樣子,像極了自己小時候。
安若影忍不住,眼淚流了下來。
母親問:“若璃呢?你姐姐還沒回來?”
若影不知說什么,幸虧有電話打了進來,低頭一看電話是主任打來的。主任問:“何時回來?機關(guān)快要改革了?!?/p>
若影沒有學歷,高中畢業(yè)后就在企業(yè)上班。后來是姐姐找她的朋友幫忙,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給她找了個坐辦公室的工作。工作來之不易,她又沒有在辦公室工作的經(jīng)驗,總怕領(lǐng)導說她干得不好,自己就時時加倍地賠著小心,在單位里搶著打水掃地,堅持謙謙卑卑地做事。一晃十幾年了,她努力不讓自己流露出負面情緒來??稍绞沁@樣,領(lǐng)導越覺得她是個軟柿子,經(jīng)常因為一點兒小事指責她,有時候人前人后連一點兒面子都不留,惹得那些年輕人笑話。久而久之,安若影就把自己混成了一條影子,緊緊跟在人后,卻總也躲不掉被踩的命運。也許,腳踏實地的人,最后大都會變成被踩翻在地的人吧。這算是命嗎?
安若影在電話里跟主任說,母親病得很重,一時還離不開,等病情稍好后,就立即趕回去。她把話說完,就裝作有急事的樣子,趕緊把電話掛了,根本就沒有聽主任繼續(xù)說下去。這一刻,她才長出一口氣,為自己的小伎倆揚揚自得了一下。心想,如果以前也會這么機靈,好多事可能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五
安若影在重癥室外支了一張床。夜深的時候,她聽見咣當一聲,重癥室的大鐵門打開了。重癥室這時候開門不是好事,安若影趕緊坐起來看,一個醫(yī)生探出頭。他喊3床,安若影腦子反應著,母親是6床,可是嘴里還是答應著:“在?!卑踩粲耙?床的大姐沒有反應過來,就說:“大姐,叫你呢。”
安若影扶著大姐到了重癥室的門口??匆娽t(yī)生手里拿著一張紙,說是大姐的愛人已經(jīng)去世了,讓她簽字。安若影感覺出大姐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摟著她,扶著她的背讓她放松。其實安若影的腿也是軟的,她問醫(yī)生:“6床怎么樣?有危險嗎?”
“那個老太太,還不錯,指標也平穩(wěn)了。很快可以轉(zhuǎn)到普通病房了?!?/p>
安若影長出一口氣,仿佛從身上卸下了一塊大石頭。
安若影跟母親說,醫(yī)生說您可以轉(zhuǎn)到普通病房了。母親點頭,一臉期待。安若影心里既輕松又著急,就自己去普通病房問,值班的醫(yī)生很不耐煩,說沒有床位了。安若影心里想媽媽以為明天可以轉(zhuǎn)病房了,依著她的性子,如果轉(zhuǎn)不了病房,一定會著急。
安若影在外面按重癥室那個大鐵門旁邊的電鈴。一個護士把鐵門上的小窗戶拉開,冷冷地瞪著。安若影笑笑說:“麻煩您跟6床的老太太說,明天還不能去普通病房,因為暫時沒有床位。您告訴她,讓她別怕,她閨女就在外面陪著她呢?!?/p>
若影又給姐姐打了電話,讓她跟醫(yī)院這里的熟人說說,看能不能想點辦法。若璃突然有點不耐煩了:“這還說什么?沒病的人誰愿意在病房里待著?又不差錢,先耐著性子等等吧?!?/p>
若影也沒好氣:“這是錢的事嗎?媽在重癥室待不住啊。她的情況你還不知道?你忙完沒有,媽都問你好幾回啦!忙完了趕緊回來?!卑踩粲罢娴纳鷼饬?。
“行了行了,我抽空就回!”若璃沉默一下,“你單位那兒沒事吧?”
“咋沒事啊,催我好幾回了。媽的——”安若影忍不住罵了出來。
“要不這樣,你抽空看看你們領(lǐng)導去,送點東西,干嗎非要讓他催?”姐姐停了一下,又說:“你聽見沒有?”
又過兩天,普通病房終于騰出了床位。正好趕上安若影和愛人的幾個同學、朋友來醫(yī)院里探望母親,大家就一起幫忙把母親從重癥室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同學和朋友推著病床,安若影一手摸著母親的手,一手扶著輸液瓶緊跟著走在邊上,她眼看著母親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笑容來,若影也笑了。
母親臉上帶著笑,使大力氣說:“我女兒最疼我了!”雖然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但有的時候母親還會停留在那個被眾人疼愛的小女孩的年紀。若影心里一陣感動,輕輕捏了兩下母親的手。
安若影他們剛剛把母親在普通病房安頓好,就聽見有人大聲喊著:“怎么這么多人,出去出去?!痹捯魟偮?,一個胖護士進了病房,她一頭短發(fā),沒戴護士帽,肚子大得像是懷了孕,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做著向外轟人的動作。
因為還要搬床,若影沒有讓愛人和朋友們離開。胖護士走到母親病床前,伸手把床單揭開,要給母親做檢查。安若影沒想到她動作這么迅捷、粗魯,但并沒有反對,這些人天天跟病人打交道,早就麻木了。在她們眼里,病人保住一條命,就很不錯了,這個年紀了還怕什么。況且,安若影也不敢跟護士理論,每天還要去找她們無數(shù)次,打針、吃藥......她們?nèi)粝敫阏衣闊?,絕對能急死你。
若影看了愛人一眼,希望他能對護士說兩句什么。愛人裝作沒看見,只是順手拿起一個小被子扔在母親身上。倒是護工有眼力,趕緊把被子打開蓋到母親身上了。
若影找的護工陳姐,看東西總是虛著眼睛。開始時,若影懷疑她是否做過護工。后來看見她給母親喂水時才放了心。她用小勺子喂躺在床上的母親,動作很熟練,母親喝水時并沒有被嗆到。
母親白天基本不說話,半夜里倒不斷哼哼。若影趕緊起床問哪里不舒服。母親還是哼哼。她叫來了值班醫(yī)生。母親看見醫(yī)生進來,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哼哼得更加厲害。醫(yī)生掏出儀器來測量,血壓、心臟都正常。
醫(yī)生問母親哪里不舒服,母親也不回答,目光冷冷的。若影伏下身來試探地問:“您喝點兒水不?”母親不哼哼了,點點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喝——水——”若影學著護工陳姐的樣子,趕忙用小勺子喂給母親水喝。盡管很小心,還是把母親嗆了一下。母親就開始咳嗽,邊咳嗽邊用眼神責怪若影。
夜已經(jīng)很深了,若影在折疊床上剛剛躺下,母親又喊“:喝——水——”若影起來,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喂了母親幾口水,給母親壓壓被子,重新躺下來。剛躺了一會兒,母親又喊“:喝——水?!弊o工陳姐要起來照顧,若影沒讓,她讓陳姐睡覺,生怕她晚上睡不好,白天沒精神照顧母親,那樣自己更放心不下。
整個夜里,母親不停地喝水,安若影感覺自己都被吸干了身子。粗略估算,這一晚上自己起來有三十多次。母親每喝一次水,安若影就感覺自己脫一次水。有時候,她甚至懷疑母親是故意的,故意吸引別人的注意力。
安若影感覺頭腦沉悶,腦袋上像套了個鐵箍,一照鏡子,整個人憔悴得像塊干面包。單位有個同事打來了電話,告訴她說,單位要機構(gòu)改革了。科室五個人只能留下四個人。
安若影之前本想聽姐姐的,到領(lǐng)導家里去一趟的。誰知道電話打過去時,主任一連串說了好幾個“別,你可別......”安若影感覺他是嫌自己在醫(yī)院里不干凈,怕被傳染上啥病似的。于是干脆放開了,“我怎么也得去您那兒一趟說說情況,老人的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啊,我們旁邊還有個肺炎病人呢......”她越是這么說,主任越是發(fā)怵,竟然又安慰起她來了,讓她好好照顧病人,工作可以暫時放一放。若影掛了電話,立即有了種長出一口惡氣的感覺。但接到同事的電話后,她立即轉(zhuǎn)變主意了,想自己年齡沒有優(yōu)勢,又沒有學歷,近期又經(jīng)常請假,被裁下來的可能性極大,左思右想一番,還是準備抓空回單位一趟。
她跑到主任辦公室,先是把母親的情況簡略說了說,而后又拿了個裝錢的信封放在主任的桌上,說是請同事們吃頓飯,慰勞慰勞大家,其實就是送給主任自己的。主任還要推,安若影干脆就坐到了他對面,大有持久作戰(zhàn)的姿態(tài),主任這才改口,好好好,我收下,你先忙去吧。
安若影覺得母親的模樣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眼睛混濁,老使蠻勁。這種眼神讓安若影覺得陌生,甚至有點害怕。她不忍再仔細看母親的模樣,似乎這不是以前的母親了。或者這軀體還是母親,靈魂早已經(jīng)換掉或者走失了。
安若影問醫(yī)生,我母親怎么晚上總是喝水?醫(yī)生說可能是小腦萎縮了,可能是老年癡呆了。要有心理準備。也就是說她不是真渴,而是病態(tài)地要喝水。
安若影跟陳姐訴苦。陳姐說:“有的老人就是欺負家里人,平時對兒女有意見,生病了就折騰兒女,對外人就不一樣。今天晚上,你把床挪到衛(wèi)生間后面,別讓老太太看見你。她要喝水,我給她,看她還是不是十幾分鐘就喊一次。”
“我要喝水?!?/p>
“你不是剛喝完嗎?”
“我要喝水呀!”母親的喊聲凄慘:“喝水呀,水都不給......我要吃樹葉子?!标惤阒晃沽艘淮嗡筒黄饋砹恕D赣H的喊聲很刺耳,安若影站起來,要走過去,被陳姐制止住了。
漸漸地母親不喊了。第二天,安若影問陳姐“:你看,我媽這樣子是不是老年癡呆?”陳姐說“:你家老太太不是老年癡呆,那種癡呆病人會一直喊,不管別人有沒有反應。你家老太太,我不理她,半夜就不喊了。不過老人對兒女有意見也會找茬發(fā)泄。你想想,你是不是做過什么讓她生氣的事?”
母親在病床上睡著了。
生病以后,母親纖細的身體變得更加瘦小。以前,即使在家里,母親也每天穿戴得像做客一樣,容光煥發(fā)?,F(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變成一個干枯的核。母親閉著眼睛,安若影細細看她。母親突然睜開眼睛時,沒有光澤的眼神讓安若影一陣子害怕。
安若影突然覺得鼻子一酸:不行,無論如何都得把姐姐叫回來,否則,一切都晚了。
六
姐姐很快接聽了電話,聽背景很是喧鬧,若影說了幾遍她都沒聽清楚,若影干脆掛斷電話,在微信給姐姐發(fā)出通告,要她趕緊回來,若璃很快回復:好,這就安排。
姐姐從上海匆匆趕回來,還帶了秘書小周。這樣母親的病房里來探望的人就多起來,都是姐姐的朋友。安若影明白,這些人說是來探望母親,還不如說是來探望姐姐的?!皠堇∪耍 比粲霸谛睦镎f。母親對若璃說,你從上?;貋戆?,回來照顧我。姐姐不說話只是笑。陳姐說,您這大閨女一看就是高管,又年輕又有氣質(zhì),人家事業(yè)那么好,回來多可惜。母親一臉驕傲,說:“我不管,我就愿意她們姐兒兩個都在我身邊?!?/p>
姐姐迅速轉(zhuǎn)個話題,問:“您想吃什么?”母親說:“我想吃櫻桃、芒果、西瓜?!比粲摆s忙說:“您血糖高不能吃西瓜?!蹦赣H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很不滿意地嘟囔了一句。
若璃說:“媽您等著,我讓小周去買?!?/p>
若影一扯若璃,使了個眼色,想阻止她。若璃把若影叫到外邊,輕聲道:“這個時候,順心比忌口要強??茨憷鄣?,咱媽也真是舍得使喚你。”
姐妹兩個再回到病房,父親也到醫(yī)院來了。父親對若璃說:“你回去休息吧,白天有小陳,晚上有若影?!比袅c點頭,拿出一沓錢放到了父親手里,而后掏出手機,她撥通一個電話,像是有些激動,轉(zhuǎn)身下樓去了。
若影看看父親,心里想,姐姐地位、外貌都比自己強,老爺子也偏向姐姐。若影覺得姐姐的那個電話不對勁,也跟著姐姐走了出去。
待若璃走出醫(yī)院大門時,突然急火火吼叫了起來,沖著手機里的那個人破口大罵,連爆粗口,極為刺耳,說到最后,竟然連手機都摔了,看她的背影簡直像一個暴徒,哪還有一點兒職場精英的氣質(zhì)。
若影突然感覺到了害怕,扭身向回走。
七
若影打電話跟父親說,母親想讓姐姐來陪。父親說:“你姐已經(jīng)回去了,留下了秘書小周,以后跑個腿啥的你可以叫小周去。你姐還說了,說小周就等于是她,需要她做的,小周都能代替?!?/p>
若影嘆口氣說:“晚上讓小周值班也不合適吧。我媽都是晚上大便。”母親不單晚上方便,而且還只能在床上。父親想了想,也隨口說:“是不太合適?!?/p>
父親又說:“你姐陪了你媽一天,你媽沒喊要喝水,精神也挺好的。今天晚上我陪她。”若影剛開始不同意,她想,父親畢竟年紀也大了。她打電話跟愛人商量說,老爺子要陪床,你看行嗎?愛人忙不迭地說:“行呀,你讓老爺子試試也行,不然他也不知道你有多苦。再說了,孩子奶奶這邊也需要人照顧,我單位忙,你正好來照顧一下?!比粲吧鷼饬?,說:“我去不了,我媽這兒離不開?!睈廴肆⒓淳图绷耍骸半x不開,離不開你跟我商量個啥?”
安若影晚上回到家,愛人不在家。這些日子婆婆腿疼不能走路,愛人晚上住在那邊照應著。一個人在屋子里,安若影有了一種置身荒野的感覺,她心里一陣凄涼,連飯也沒做,就躺在床上了。若影想給愛人打個電話,問一下婆婆的情況。幾次拿起電話,又都放下了。算了,睡吧。若影昏昏沉沉睡著了。夫妻兩個,有兩周沒見面了。
若影做了個夢,夢見了一個樓房單元里,窄窄的樓梯,一層一層往上爬,很老的舊樓,是她小時候經(jīng)常去的地方——突然,枕邊的手機響了,若影瞇著眼接通了電話,是父親打來的:“你快來吧,你媽一晚上不讓我睡覺。就是要水喝呀——”
若影一陣苦笑,扯著頭發(fā)晃了幾下腦袋,這個結(jié)果她是早料到了的,所以才開著手機,原本她是想關(guān)了機的。等她趕到醫(yī)院時,父親不等她替班,已經(jīng)騎著三輪車回家了。
若影心疼母親,只要母親一喊喝水,她照樣起來喂。但每每半夜里聽母親的叫聲,若影都能嚇得心驚肉跳:“喝水——喝水啊——給點兒水喝吧......”像是恐怖片里的哀號,在深夜里,顯得異常幽怨凄慘。
連續(xù)多日睡不好覺,若影感覺非常疲憊,甚至眼前會出現(xiàn)幻覺。她拿著小勺子,卻怎么也找不到母親的嘴。一瞬間的惶惑,就要睡過去。她白天已經(jīng)徹底不能上班了,于是一個勁兒求母親:“您讓我睡十分鐘也行?!崩咸请p眼睛像是泥潭,臉也是陰冷的。
白天,父親又來了醫(yī)院。
父親問母親:“你不疼若影了嗎?晚上怎么不讓她睡覺?!?/p>
母親說:“她從小我就疼她,怎么會不讓她睡覺?她不讓我喝水呀,我是真渴呀?!标惤銓Ω赣H說:“你家二閨女無論如何得歇歇了,再這么熬下去非病倒不可?!?/p>
若影在家歇了兩天,可再回到母親的病房時,發(fā)現(xiàn)桌子上擺滿飲料瓶子,就問是誰買的。陳姐說是小周買的,給老太太喝的。若影說:“她怎么能喝含糖飲料?”陳姐說:“你姐來電話,說只要是老太太不鬧,要什么給買什么?!比粲皻獾萌氯拢骸把歉哌€喝飲料!行!愿意喝就喝吧?!标惤阏f:“你姐也是,跟對付小孩兒似的,只要不哭不鬧就行,要什么給什么。其實你才是真心對老太太好。不過,你家老太太喜歡聽好話,喜歡被別人捧著。你姐來都是哄著老太太,老太太見你姐來笑得可開心了。”
“我媽還會笑?她從重癥室出來就沒對我笑過,還總罵我。”若影覺得很不公平。陳姐說:“你也不用太計較,孩子性子都隨父母,越老越隨。等你老了可能也這樣?!?/p>
若影每天給母親按摩腿,幫著她做康復。母親的手腳不能動,自己不能拿碗筷,腿也伸不直。若影很著急,照這樣下去自己啥時候才能上班,這次單位裁人恐怕就難逃一劫了,就說道:“媽您要自己努力呀,您的腿不活動,恐怕永遠站不起來了!”又說:“您自己伸伸腿,記得我姥姥也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后來不是自己站起來了?她能忍著疼鍛煉。您這腿鍛煉鍛煉也能伸直的。”若影拽著母親的腿動了幾下。她想起單位里的事,說話都有些焦躁。知道母親很崇拜姥姥,便用姥姥的事來激勵一下母親。不知道,身在天堂的姥姥這次能不能顯靈救自己女兒一次?
八
母親晚上喝水的習慣不但沒改,還惡化了許多。她喝進去了水,往往又會吐出來。若影有些生氣:“您這是干嗎?”“水不好喝!”母親喊叫的聲音很尖,一聲比一聲喊得高。
若影也急了,猛地一拍床頭,“不好喝就別喝!”這一嗓子,不但把母親嚇一跳,自己也嚇了一跳,過后就差驚出一身冷汗來了,仿佛剛才那一聲不是自己的聲音,是別人替自己吶喊出來的。若影不禁懷疑,整天泡在醫(yī)院里,難道我也病了嗎?
母親說想喝菠菜湯,若影說去買。母親說:“讓你爸爸做好了,你回家去拿?!比粲罢f:“醫(yī)院可以訂菜,十分鐘就能吃了,要是回家也要一個多小時?!比粲白岅惤闳ベI了一份,母親那雙眼睛木木地說:“你姨住院,都是你表姐給送飯。醫(yī)院的飯全是湊合事兒?!卑踩粲稗D(zhuǎn)過頭去,不愿看母親那目光。她聽見好像有人在小聲說話,四顧病房里沒有別人,便仔細看向母親的嘴,看出那嘴型好像是在說:“媽,她們不孝順!媽,她們不孝順!”
若影的火堵在胸口了,自己這樣照顧母親,可她卻像在跟去世的姥姥喊冤抱屈。姥姥在世的時候,被看作是能通神的人。姥姥去世以后,晚輩也把她供作神。
若影小時候,母親總說自己身體不好。這給若影帶來了恐慌,那時家里有香,她便點上一支,對著一個小小的佛,跪下來求佛保佑母親。后來她不僅求佛,還求自己的姥姥。她那時嘴里念叨:“寧愿讓我考不上大學,也要讓母親身體好!”
這些并沒有減少若影的擔憂,她有時上課都會莫名其妙地掉下淚來。一次她跟母親去醫(yī)院。回來的路上,母親說自己快死了,安若影站在馬路中央,不顧身邊的行人,放聲大哭起來。母親看見她哭,反而沒有愁容了,高興地笑。后來她還跟別人說:若影怕我死,站在馬路中間哭呢。
母親這次病,她又一次次朝著姥姥墓地的方向磕頭,保佑母親早點好??烧l能想到,母親反倒跟姥姥告自己的狀了。
母親夏蘭澤向自己母親嘮叨了半天,竟然流了淚,又告起自己外甥的狀了,越說越痛,破例地大白天要水喝。若影恍然覺得,媽媽晚上喝水跟外甥氣她有關(guān)系,因為當時她接到外甥的電話時一口水沒含住,噴了出來。想到這層關(guān)系,若影便出去給姐姐打電話商量。
姐姐想了想:“媽這病是病在心里,有心結(jié),估計是跟她外甥生氣落下的。不就他媽的倆錢嗎?我先給他打過五萬去,讓他給咱媽打個電話,都是他媽的白眼狼,這么長時間了,沒一個人來醫(yī)院看一下,理都不理?!?/p>
“值嗎?”若影問。
“我跟你說,這年頭最不值的就是錢,能用錢換來的東西都值。”姐姐說著就掛了電話。安若影覺得姐姐情緒異樣,應該跟那天那個電話有關(guān),能讓她發(fā)這么大火的,應該是那個男人——她隱約知道姐姐另有一個男人,男人是個小白臉,比自己還小五六歲呢。
下午時分,母親的外甥打來了電話,他也很自責,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電話那邊不斷地叫:“老姨老姨,你能說話嗎......老姨,我給你唱支歌吧。你最疼我了......還記得小時候咱們院子里住著個日本人嗎?一要打仗,他就哭。我姥姥就叫他哭太君?!蹦赣H聽了外甥的電話,臉上舒展了些。
晚上,母親果然要水喝的次數(shù)少了,這反倒讓若影有點不習慣了。約到半夜時,姐姐打來了電話,關(guān)于母親外甥打電話的事,若影都在微信上跟她說過了。姐姐像是剛剛喝過酒,又像是滿腹心事,一改平常雷厲風行的語氣,先問了母親的情況,又說起了那個老親:“他跟咱媽打過電話后,我又給他們家打了一個電話,把他們好好地數(shù)落了一通......若影,真是辛苦你了,我有時候覺得你才像個媽。咱媽呀,真是的——咱們的青春期媽媽管過嗎,她連一個胸罩都沒給我買過,那時同學都有,我總是盼望媽媽來看我的時候,給我?guī)硪粋€胸罩。但是沒有。我自己去了好幾次商場沒好意思買,后來去了很遠的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商場,買了一個胸罩。還不合適,太肥了,又不好意思換,就用一個別針別上。媽媽好像覺得那些事是不應該提的?,F(xiàn)在我都要更年期了,我跟媽媽說過,我快要更年期了,煩躁出汗。媽媽像是沒聽見。其實回頭想想,她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她是需要咱們照顧的。可有時候,我偏偏不想照顧她。你也知道,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奶奶老的時候,媽媽的表現(xiàn)是不稱職的......”
放下電話,若影感覺心頭輕松了許多。
九
若影在醫(yī)院的電梯里遇到了主任,主任說岳母在二樓住院。第二天若影又拿了一個裝錢的信封給主任,說是請主任替自己給他的岳母買點營養(yǎng)品。
若影他們的辦公室里一共五個人,精簡機構(gòu)要裁下一個人。正副主任不會被裁下。剩下三個人,除了安若影還有一個大姐和新分來的大學生。大學生也不會被裁下。那個大姐腦子不太清楚,總說身體不好不上班??蛇@個大姐的愛人是一個局的領(lǐng)導。本來若影平時任勞任怨應該有些優(yōu)勢,現(xiàn)在聽說要精簡,大姐來上班了,若影立刻就知道自己很危險了。
若影跟父親商量,能不能再找一個保姆照顧母親,如果自己再請假恐怕要被精簡下來了。父親有事都要跟大女兒商量。若璃說:“保姆能照顧好媽嗎?若影在一邊照應著,陳姐對媽媽還不錯。媽媽交給兩個保姆我真不放心。若影被裁下來怕什么?把給保姆的工資給若影,讓她在家里照顧你們,不是兩全其美?”
父親覺得姐姐說得有道理,就跟若影說了。若影聽后大發(fā)脾氣:“憑什么你們把我當保姆使?我姐也不能只顧工作不照顧父母,照這樣我也不管了?!?/p>
父親連氣帶急也病了,若影叫來愛人趕緊把父親送到醫(yī)院,一量血壓,低壓130,高壓220,前胸后背長滿了紅疙瘩,醫(yī)生說是帶狀皰疹,要輸幾天液。若影有些后悔,后悔不該跟父親發(fā)脾氣,更不敢跟姐姐說父親是跟自己著急犯的病。
若影想補救一下。父母當時買房的時候,她在父母的小區(qū)也買了一套房。姐姐時不時地提醒她,讓她搬到父母的小區(qū)去住。只是若影愛人不愿意跟岳父母住在一個小區(qū),就把那套房子給租了出去。
若影跟愛人說:“姐姐想讓咱們搬到父母的小區(qū)去?!比粲皭廴寺犃司突鹆耍骸八趺床粊恚克荒昴芑貋韼状??你媽住院她回來幾次?憑什么要指揮別人?這里住得好好的,市中心,離咱倆單位都近,要搬你自己搬,我才不去?!比粲暗吐曄職庹f道:“搬到我媽那小區(qū),離奶奶家更近了,我保證每周去看望老太太,怎么照顧我媽就怎么照顧你媽。再說我媽比你媽大六歲,應該先照顧年紀大的。”愛人最后也沒聽若影的,他知道若影跟她母親一樣,是只顧自己娘家、不顧婆婆家的人,根本不相信若影的許諾。他反問若影:“要是搬到我父母家的小區(qū)你去嗎?”若影回答:“去?!睈廴苏f:“鬼才相信!”
若影費了老大的勁兒,又用情感化,又用丟掉工作相威脅,愛人這才勉強同意。
醫(yī)院里,B超室外面又排了長長的隊伍。母親看著進進出出的醫(yī)生,突然尖叫起來,聲音恐怖“:你們這是欺負人啊,欺負人??!”若影連忙說對不起。有個中年女人說:“哎呀!看著就難受,趕快讓她先做吧?!比粲鞍涯赣H的床推進去,聽見母親還在里面尖叫著。
B超做完了,還是沒有檢查出母親晚上不睡覺、手腳伸不直的原因。
母親以前經(jīng)常說生大女兒若璃的時候,排不出尿,帶著尿管痛苦。若影生兒子也帶過尿管,那時她就感覺帶尿管很難受。
現(xiàn)在母親尿管已經(jīng)帶了一個月,她身體難受,精神肯定不好。若影就問醫(yī)生,我媽媽的導尿管是不是可以拆下來了?醫(yī)生說:“要是能自主排尿,尿管就可以拆下來。”“那怎么才能知道她是否自主排尿?”醫(yī)生說:“你把尿管關(guān)上,如果發(fā)現(xiàn)尿墊濕了,說明她自己會尿了?!被氐讲》浚粲案惤阏f:“咱們把尿管關(guān)上試試,到下午看看尿墊濕不濕?!?/p>
到了晚上母親的尿墊也沒濕,若影著急了。若影去問醫(yī)生:“我媽媽是不是不會排尿了?”醫(yī)生說:“不是?!笨舍t(yī)生又說:“許多老人感冒以后就不會尿了。你要有心理準備。年齡大了,機能減退了?!薄耙遣粫蛄?,怎么辦?就得總帶著尿管嗎?”
“好多人帶著尿管,一個月?lián)Q一次尿管?!?/p>
“那多痛苦呀?!卑踩粲暗男亩季镜揭黄?。
醫(yī)生說:“還有一個辦法,在肚子上打一個孔,引流出來,減少老年人換尿管的痛苦?!比粲跋耄t(yī)生說在肚子上打眼,就跟皮匠說在皮帶上打眼那么輕松。媽媽這么大年紀,血糖又高,哪能禁得住二次創(chuàng)傷。
十
安若影心情沉重,跟護工陳姐訴苦。陳姐說,你也不必這樣擔心,好多人都帶著尿管,藥房拿藥的時候,就能聽見嘩啦嘩啦的聲音,那就是帶著尿管的人發(fā)出的。安若影卻想不開,母親那樣要強。尿管不拆,她的情緒不會好,她的情緒不好,也不會讓她們的生活好。還有最主要的是,若是看見母親受苦,自己還怎么能高興地吃飯睡覺?
安若影知道要想讓媽媽摘去尿管,靠醫(yī)生是不行的。別看是在醫(yī)院里,如果沒有她的堅持,母親在重癥室也插上食管了。
安若影聽說水聲有助排尿,她給母親辦住院的時候買了兩個盆,看見母親睜開眼了,就說:“我給您聽聽水聲,您心里想著尿啊?!蹦赣H冷冷地說:“沒用?!卑踩粲斑€是端著兩個盆,把水從一個盆里倒進另一個盆里,嘴里模擬著水聲。倒了幾次,母親不耐煩地說:“別弄了,煩!”
若影跑出來,電話里跟姐姐商量母親尿管的事。姐姐說:“聽醫(yī)生的?!?/p>
若影回到家,向著姥姥墓地的方向磕頭,求她保佑自己的母親。
第二天早上若影先去單位,九點多到的醫(yī)院。到了下午,母親還沒有尿出來。若影心里不斷默念祈禱,她心里想起昨晚的夢。那個夢是什么意思呢。夢里是她小時候經(jīng)常去的老樓道,樓道里的墻壁已經(jīng)泛黃,上面還有許多臟污和劃痕。她知道有些劃痕是她童年留下的。正對樓梯的那扇舊木窗打開著,暖黃的光從窗外潑灑進來,在墻上、樓梯上投射出斑駁的影子。一陣風吹來,影子晃動起來,像是在墻上、樓梯上輕快地跳舞。她似乎覺得那舞蹈的影子就是自己......
安若影胡思亂想著,突然聽見陳姐大聲地喊:“尿了,尿了,尿出來了!”
母親尿出來了!安若影趕緊給姐姐打電話:這是我這輩子干的最有成就的事......
母親能尿后,依然是晚上要喝水,若影不斷地爬起來。她最怕聽見母親那一聲:“喝水呀!給點水吧!”聽見這聲音,她就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
這天晚上,若影感覺很累。她背對著母親有些哽咽:“媽媽求求您了,我兩個月沒上班,單位機構(gòu)改革,我已經(jīng)被精簡下來了。”若影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母親聽了若影的話,似乎被觸動了,臉上的表情柔軟了,不那么僵硬了。
那次母親大便后,若影給她脫下衣服,幫她擦干凈??匆娝?,就去倒垃圾。此刻正是探視的時間,若影回到病房,看見好久沒見的秀英姨站在母親病床前。她想要阻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秀英姨掀開了母親的被單,若影剛要發(fā)脾氣,只見秀英姨淚如雨下,放聲大哭:“蘭澤呀,你瘦成這樣了。咱們那些老姐兒們就剩下咱們兩個了,你可不能走?。 ?/p>
若影看見母親陡然睜開眼,又閉上了眼,一滴淚從眼角流出,半晌才說:“她秀英姨,我......丑了?!?/p>
秀英姨抹抹臉上的淚水:“蘭澤呀,啥丑不丑的?我們都老了......每個人都會老,都會有這一遭的,都這把年紀了,還有啥放不下的?”
那一刻,若影看見母親混濁的眼神漸漸有了光澤。
姐姐回來了,母親精神似乎好了些,那時,病房里撲進了新鮮的日光。
母親側(cè)著臉盯著若影:“若影啊,你知道媽為什么那么折騰你嗎?”
若影愣住了:“為什么?”
母親聲音軟軟的:“那天,我從重癥室出來,護士把我的被單拿掉了,可你竟然什么反應都沒有,沒給媽蓋上,最后還虧得那個護工——你曉得的,媽是個一生剛強、要面子的人......”
若影明白了,那次被單被掀開,對自尊心強的母親是怎樣的打擊啊。若影以為母親病重沒在意,就沒有去責備護士。可沒想到母親情緒的變化跟那天護士的舉動有關(guān),母親對自己那天無動于衷的表現(xiàn)不滿,所以總跟自己過不去。母親就是因為那天的遭遇,才有了后來的折磨。對若影自己,還有對母親自己的折磨。若影想著,有些難過,低下了頭。
母親忽然笑了:“你秀英姨說得對,都這把年紀了,還有啥放不下的?有些事情一輩子戀著恨著,在心里磨成硌人的沙子,又能怎樣呢?放下吧,放下吧?!?/p>
若影捂住了臉,她想起了天堂的姥姥,想起了自己跟姐姐......
母親的聲音隱隱約約飄來“:若影照顧我很辛苦,又丟了工作,若璃你的關(guān)系多,幫著給她再找份工作。還有,若影為了照顧我們,跟我住到一個小區(qū),我想我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就留給若影了,若璃你有意見嗎?......若璃,你以后要多照顧若影啊,她是你的妹妹,親妹妹啊......人活著,不要總跟別人,跟自己較勁,得安之若素啊......”
淚終于從若影的指縫里流了出來,她的眼里閃現(xiàn)出母親年輕時穿旗袍的身影......